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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工作需要,還是把整本《脊椎之軸》打成了電子檔。(呃呃我的眼睛啊) 博客來的書籍介紹裡說「作者希望讀者不要拍攝複製書內詩句頁面隨意張貼, 第一是尊重勞動成果,第二是尊重其他讀者閱讀的樂趣。」所以我就不貼詩了 。但是作者也說「後記沒有那麼重要」,那我想原本就是用油墨印出的後記應 該是可以貼的吧?那就在這分享一下了。 〈行邁靡靡 中心搖搖〉 《脊椎之軸》三十三首寫給二○○九年一段一千六百公里的徒步旅行。 二○○八年秋天遇傷心事無法應付,○九年心生極端,想把身體丟到荒山野地,轉移注意 力。我飛到法國,整了全副裝備,走上「聖雅各之路」。十二公斤家當背在背上,和約好 的一個朋友搭了火車到Saint-Etienne,從Le Puy-en-Velay出發,南下,西行,越過庇里 牛斯山,橫穿西班牙北部,目標是大西洋岸的Finisterre。 從春末走到初秋,走到了那個中世紀稱為「世界盡頭」的城市。近五個月,掉五公斤,瘦 成紙片人,曬成黑炭,背包裏的東西沿路消耗剩八公斤,一起出發的朋友未至中途也漸行 漸遠幾成陌路有自己的故事。 ○九年九月九日,過傍晚天還不黑,箭頭消失了,界碑標誌○公里處,面海,大西洋岸, 與我一樣烙滿風沙灰塵日烈日暴雨的徒步者圍著幾個火堆,從背包取出東西,脫下身上衣 物往火裏丟,象徵結束與重生的一個儀式。我丟的是兩件襯衫兩件長褲一雙磨透的鞋,襪 子和帽子,還有厚厚一疊小紙張,上面橫七豎八兩三百個句子。被火很快吞噬。就燒吧, 我想,短短句子,半截鉛筆記下塞到背包的網狀外袋,浸透汗水雨水,三四天得三兩句, 反正我自己的詩對自己沒有療癒力,而且,詩並不負責療癒。九點九分,天慢慢黑,火焰 與海浪,還有風。 在海邊小城待了七天,一日在酒吧,有人低語,你看那個人,就是他!斜斜望去,一個老 人,赤腳,衣衫破舊,白首如飛蓬,手杖立桌旁,背包卸地上,一杯啤酒,默默坐著。這 就是傳說中的那個人嗎?不喜歡到達,一到目的地就回頭走,不知道在路上多少年了。有 兩三秒,我對上他的目光,那目光像一句《李爾王》戲裏的臺詞:「你不配粗魯的風把塵 土吹在你的臉上」。半夜躺在旅館床上難以忘懷,被幾個燒掉的句子打攪,我找回半截鉛 筆默寫。那一整個禮拜都在默寫意興關珊,再也不見老人。又上路了吧? 幾天後搭長途巴士,清晨到達終點站Bilbao。在網咖寫信給最後三百公里路上認識的巴斯 克朋友,說我到達一個最接近你的城市了,你要不要搭火車來陪我去一個演唱會。我在網 咖等幾小時沒有回音,半個月才後知道,他還在路上,他沿著大西洋岸走向葡萄牙了。那 段路很難走。我是真不想走了,我想要被詩和歌和喜歡的聲音安慰。繞半個城市找到演唱 會僅存的票,坐在音樂外的臺階等待開場,又開始默寫。 晃蕩兩天惶惶然似乎另有一事,買了火車票回巴黎,然後買了另一張火車票往西。大西洋 岸另一城市,布列塔尼亞一處海濱墓園,我看上個世纪為他寫了大半本詩集的Y。十幾年 不見,我帶一大束紅玫瑰,他年邁的父親陪著我,大理石上名字生卒年月字跡剛刻好,十 六歲離家出走的浪子终於回家永夜長眠。消息傳來時我行至五分之四,酷熱八月,在西班 牙一個小城,破舊七人房旅社,排隊等舊電腦上網。F寫了信來,我輾轉不眠至深夜。第 二天醒所有人都出發了,大概都五公里外了,我情緒洶湧快走兩個小時,突至荒涼農舍, 看見小小柵欄裏一隻全身被黏液濡濕的小牛愣愣站立,顯然剛出生,羊水胎盤殘餘的味道 箭頭一樣衝入鼻翼,那味道我再也無法忘記。我與小牛久久對視;他惺忪大眼,我淚流滿 面。 我為彼人心之憂矣聊以行國,我念此人靡不有初荒湛于酒。之後十年,只要専心回想就可 以默寫出幾句,燒掉的詩找回十之六七;另外就是新寫的,很像一種根莖理論說的,埋在 地裏的一颗馬鈴薯默默長出了另一顆。垂直脊椎為軸,平行箭頭為路,像一個游標,在地 表蜿蜒移動;沿路寄宿之處在朝聖護照蓋下戳印,得一百三十六個戳印;十年後又得詩三 十三首,各不越十行,就像章節序詩先取一個意思。行邁靡靡中心搖搖行邁靡靡中心如噎 不過十六字。 好逸惡勞的女人荒野求生,身體歷經嚴酷考驗,各種狀況混亂交響,像是倾家蕩產只剩腳 下一條路,而路似乎永無止盡。嚴謹自律健步如飛的朝聖者日行三十公里;我一天十公里 最多十二公里。有一天才出發兩公里就犯懶走不動了,找到樹下蔭涼處一睡五六個小時小 學生那種睡法,不知道為甚麼可以躺下來枕著背包就睡也不會不好意思,也不會害怕。走 得慢,為了日日變换的路況和風景,不同的小村小城小鎮不時要停留玩耍放空發呆,也為 了半途崩潰發燒嘔吐大哭。白天行路摩擦劇烈,腳底舊水泡剛癒合又長出新的,無日不痛 ,晚上就再也不肯虧待自己,時不時要找到村子裏的酒館吃頓好飯。有一兩次順道請全酒 吧十數二十人喝一杯,我呼小二拿酒來,小二取出加油站裏裝石油以加侖計那種白色塑膠 桶子,旋開瓶蓋逐杯斟滿。這酒沒有名目沒有年份瀲瀲灩灩,一股野味澀味,可光桶子形 狀已經讓人心生好感。滿座天亮分別趕路再不相見之人,行邁靡靡中心如醉也不過八字。 沒有書沒有網路,口袋有半截鉛筆,怕重連一本空白筆記本也丢路上。走完一個山頭又一 個山頭,動輒十公里的碎石路黄泥路向日葵田,無數的原野樹林橋和溪流,數不清的十字 架教堂修道院,有時候精神荒無所依靠。我特別記得酒館裏有投硬幣聽幾首歌的點唱機可 以跳一支舞的,有射飛鏢的我一射支支都是飛盤外。遇到過家庭馬戲團帶了一隻小羊和一 隻小馬,父親開車搭帳篷母親做飯,另外一個帳篷裏四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負責耍盤子丢球 翻跟斗,小馬繞場一圈,引出最小的孩子才六歲帶著小丑鼻子牽小羊出來,吆喝小羊爬到 三層椅子堆疊架高的最頂端,全村孩童擠得滿滿熱烈鼓掌出讚歎,這就是當日壓軸了。散 場我帶五個孩子去飯館吃飯,看他們狼呑虎嚥我心怒放,克萊因瓶腦袋在臨時的强大的母 性裏轟隆轟隆旋轉。一起出發的朋友有時在晚上修道院的投宿處遇見;這很好的,一起出 各走各的。有一晚有人說,我白天在路上遇到你的朋友沿路大聲唱歌。 我非信徒許願還願,非修士沉默苦行,非聖女戀慕十字架。一種渾噩一種無聊,甚至悲傷 之餘一種無以名之的歡快驅策,尋著路邊標誌一步一步繼續,每吃掉幾個箭頭就像西部片 左輪手槍冒出一股热煙後冷淡說:Go ahead,make my day!然後倒下昏睡。我是活該痛哭 流涕,沒有救贖,得詩數百行也付之一炬。 《脊椎之軸》每一頁都是曠日廢時的手工;三十三首詩兩千個字以鉛鑄,一字一字擦上黑 色油墨在紙上,然後掃描製版,再去到一個打凸廠。地下室巨大的散熱風扇日夜吹著,流 行歌曲最大聲量播放(是的我聽到自己寫的歌),師傅用一臺沉重打凸機器,咬緊一塊一 塊詩句版面,手翻大鐵板往前一推重重壓在紙上,一行一行詩就壓成了類似浮水印;壓一 次版塊打凸八首,一整本詩集要手壓十五次,兩千本手壓三萬次。一百磅單光牛皮紙的纖 維因受壓而撐張,字立體起來,一凸一凹,再不見油墨,詩只剩下痕跡了:正面是正面的 詩,反面是反面的詩。光線折射的強弱如同光雕,又像是音響效果器,在閱讀時延遲放慢 了鉛字展現的時間,痕跡歷歷恍然不見。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是十年後追敘。三十磅工業用紙格拉辛,承受機器舉重若輕的綿密 力道,施展油墨如蟬翼透光,那是日漸磨滅即將法閱讀的記憶吧:如果讀者意識到紙張的 虛線,讀完撕下,他就會擁有一本完全沒有油墨只有痕跡的詩集。當年對應天上璀璨銀河 ,地球上的徒步朝聖之旅足跡漶漫;風行水上,推波助瀾,行至渙散,渙奔其機,渙有丘 匪夷所思,原來是三十三首詩。 生有所愛,耿耿於懷。情詩卑微之物,不必深究苛責,雖然我對身處卑也沒有多專心,一 邊誠懇召喚《脊椎之軸》,一邊寫了《羅曼史作為頓悟》;心猿不定,意馬四馳。 -- 順便補上再版後記: 春天出版的《脊椎之軸》廣告詞說:「當空氣中的微塵與水分滲入紙張,摧毁打凸的張力 ,字將逐漸攤平,默默消失,逐日逐分逐秒,我猜,十幾年後吧,你會得到一本幾近空白 的詩集。」 打凸好的詩在未裝訂之前,紙張過堆積重壓,因繁雜的工序在各廠房間搬運,折疊裁切, 穿線合封,縮膜裝箱運送,字的線條和顆粒已經不若先前清晰銳利。牛皮紙已經是支撐能 力最好的了,字的建築歷歷在目,也不免稍稍摩滅,就像下過一場很輕很輕的雪。 鉛火鑄字,詩都很短,二號字排列起來,每一首一隻手掌可以排滿,沉甸甸的,最輕的一 首「南風吹過沒有殼的身體肩膀很小被現了」二〇〇公克。書頁上的雪地足跡,有讀者言 :像盲了一樣去看,像啞了一樣去讀。 溽暑再版〈是一個漫遊者〉改了题目為〈絲綢睡袋裏〉,同另兩首〈就像幾個人〉、〈蜥 蜴不假思索〉,三首修訂好了。初版後記也稍有補充。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210.70.212.253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HsiaYu/M.1634895721.A.7FB.html ※ 編輯: ikki (1.171.51.97 臺灣), 10/23/2021 15:23:32
famari: 真的好愛這篇後記,再版裏的初版後記(好繞口)有增添不少字 11/12 1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