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言和約定是不同的。約定是對別人立下的承諾，實現與否關乎於締約者的誠信和彼
此的關係；而誓言雖然有各式名義的發誓對象，實際上卻是立誓者對自我許下的承諾。並
不需要在乎別人，僅僅跨越了自身內心的障礙即可被打破拋棄，誓言就是如此脆弱不堪易
於毀壞的事物。
因此，對於其他人的誓言深信不疑，期待著那些承諾總有一天會實現的人，不是太過
天真就是不敢面對真相。
＊
那是個清朗無雲的夜晚，下弦月高掛空中，點點星光閃動。星空下萬籟俱寂，寧靜中
吹過的夜風帶來幾分涼意，拂動了平穩的營火。火光搖晃間，映照出的兩道人影也隨之凌
亂。
「現在不走的話，或許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尖耳男子撥弄著火堆，嘴型悄然拼湊出
言語。
「我知道。」蹲坐著的青年望向不遠處的營地。過了片刻他站起身，緩緩閉上眼、握
緊雙拳，嘴角拉扯成一道似笑非笑的奇妙曲線。
隨後他伸出右手，尖耳男子搭著他的手起身，一併提起了早已收拾好的行囊。
「再見了……不，該說希望以後不再見面才對。」尖耳男子低語著向沉睡中的同伴們
揮手道別。
他嚥下唾液，無語地朝營地方向點了點頭，便和男子一同離開，兩人的身形悄然消失
於夜色中，沒有留下任何蹤跡。
營火繼續燃燒著，隨風舞動的焰光照得這片森林中的空地更顯一片空曠。
＊
這裡是一座安定而平靜的小村莊，沒有邊境那頻繁的戰事與緊張氛圍，也不受強大魔
物的威脅。缺乏刺激的生活或許略有些無趣，不過平淡無事的日常也算是一種幸福。
身著黑色斗篷的人影從森林中走出，來到位於村莊邊緣的小屋。踏入室內的男子脫下
斗篷，露出了藏在兜帽下的尖耳。
「你回來了。」正俯身整理物品的青年抬頭看了對方一眼。
「森林內沒有什麼需要特別注意的魔物。還有……」
「勇者的隊伍成功擊敗了魔族君主梅洛凱瑟，國王宣布將為他們在皇宮舉行盛大宴會
表達謝意，對吧？我也從村民那邊聽說了。」青年接話，語調聽起來十分高興。
男子點頭表示肯定。
「梅洛凱瑟作為主導魔族侵略的強勢擴張陣營領袖，光是其死亡本身就足以造成魔族
內部的動盪。素有嫌隙的修提琳特與瓦克奈奇亞兩大侵略派君王一定會彼此爭奪權力空位
，而溫和派的弗貝爾卡耶也得到了對抗強勢陣營的良機。無論最後結果如何，魔族接下來
都會有很長一段時間難以專注於侵略上。勇者他們成功守護了人們的平安。」
「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嗎，我們一直都知道他們能成功的。」青年露出微笑，笑容看
起來十分溫和卻又隱約帶著複雜的情思。
「還得搬家呢，你換完衣服也快點過來幫忙吧。」
「的確，必須趁現在盡快離開。」男子擺手走入房內。
＊
詩人曾經說過，綠洲是沙漠裡的珍珠。他不確定綠洲在外觀上和珍珠相像與否，只知
道這裡確實凝聚著整片沙漠的活力與繁榮。
染上橙紅的天空昭告著時間已屆傍晚，此處的街市卻彷彿才甦醒不久，正陸續準備著
開張，猶如預示了整夜不眠的歡騰與熱鬧。不過對剛結束工作不久的他們來說，這樣正好
。
隨著殘存的日光漸漸退去，一盞盞金黃燈火被點起，小販的吆喝聲不絕於耳，某處傳
來悠揚的歌曲和樂音，震動了還留有餘溫的空氣。路上的人潮越發
洶湧，從三三兩兩的行人變成了佔據整條街道的洪流。
「那麼，午夜的時候再到廣場集合吧。」法師將茜色髮絲輕撥至耳後，臉上露出幾分
興奮。
「不直接回旅店？」仍穿著簡便護具的男子疑惑地看向同伴。
「就聽查莉茲的吧，她的安排一定有理由。」短髮女子以指尖輕推鏡片。
「你們多加小心扒手。」尖耳男子低聲提醒道。
「就這樣，大家都去盡情享受吧。」青年開口後，隊伍很快分成了幾個小組有說有笑
地分開行動。
尖耳男子來找他的時候，他正沉浸於異國迷人的歌舞表演中。那未曾聽過的音色與曲
調配上豐富多變的舞姿吸引了許多觀賞者駐足流連，他只是其中之一。
「集合時間快到了。」尖耳男子站在他身旁欣賞著歌舞，小聲提醒道。
「欸，這麼快嗎，感覺才過沒多久。」還來不及感嘆，地面便傳來一陣劇烈震動，破
壞了前方舞者的節奏。
等到他們擊倒魔物時，夜市早已提前散場了。
「難得來到知名的綠洲城市，連一個晚上也不得閒啊。」有些輕浮的男性嘆氣道。
「換個方向想，幸好它們選在這個時間襲擊，至少我們還是在這裡放送了一段時間。
」牧師理了理微亂的劉海，試圖安撫眾人。然而他的苦笑沒有什麼說服力。
「原本很期待午夜過後的煙火，偏偏發生這種事……全都成為海市蜃樓了。」法師沮
喪地垂下頭。
尖耳男子沉默地擦去身上沾染的血跡。
「好了，大家稍微開心一點，不要這麼失落嘛。」望向一片低迷的氣氛，青年有些尷
尬地開口。只見大家聽完後毫無反應，置若罔聞。
「咳，我準備了禮物喔。」青年清了清喉嚨，慎重的宣布。
「禮物，給誰的？」這個話題成功引起了好奇，隊伍中的人紛紛看向青年。
「大家都有份，一個一個來不要搶。這是查莉茲的，這是塔諾斯的……」
眾人在青年旁圍成了幾層圓圈，而他靜靜地站在最外圍，回想剛才的戰鬥。
「雷德。」
因為在裝備不全下應戰，大家都有些狼狽。不過，這種狀況更加凸顯了一件事。
「雷德。」
他不是第一次察覺到那件事，但過去他一直將其當作自己的錯覺。現在他終於確定了
那是再鮮明不過的事實。
「雷德！」溫暖的觸感拍上肩膀，讓他回過神，轉身面對呼喚者。
「你還好嗎？」青年略帶擔憂的目光在他上打量，隨後重新對上他的視線。
「沒事，只是恍神了一下。」他嚥下唾液，感覺有些口乾舌燥。
「那就好，這個是給你的禮物。」青年鬆開握著的左手，垂下一條銀色的墜飾，墜子
的星形銀色基座上鑲嵌了一顆淚滴狀的墨色晶石。
「謝謝你。」他接過墜飾，在身上比了一下。
「看起來很適合，太好了。剛才在戰鬥中我還擔心不小心弄壞呢。」青年微笑道。
「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先回去好好休息。以後還有機會再來。」
＊
暮色從窗中透入，將室內染上一片金紅。正當雷德將東西收入口袋，準備把最後剩下
的物品封裝時，尖耳男子打開了房門。
「看來你這邊也收拾好了。」男子靠在門旁。
「嗯，接下來就等晚上了。」他停下了手邊的動作。
「對了，在整理的時候找到了有趣的東西。」男子隨手向他拋出了什麼，他反射性地
接下，發現是一只翠綠的扳指。
「記得這是在綠洲城市那時他送的。聽到我解釋用弩不需要扳指後，我第一次看到他
露出那麼困窘的表情。」
「還好你是私底下告訴他的，不然培爾肯定會一直拿來開玩笑。」雷德將扳指拋還回
去，背過身掏出了口袋中的墜飾。銀白的墜鍊映射著夕陽呈現出某種奇妙的色彩，而中央
墨色的晶石依然如深夜般漆黑。
他將墜飾也放入箱內，關上了箱口。
＊
風雪非常大。明明應該還沒到晚上，天空卻昏暗無光。咆嘯著的寒風狂亂地搜刮每分
熱度，無止盡襲來的冰雪即使有衣物的隔絕也令人不禁顫抖。
他在洞口望著那片酷寒的白色世界。
「沒想到北域的暴風雪比傳聞中更加恐怖，幸好很快找到了可供躲避的山洞。」熟悉
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他充滿意外地轉頭看向青年。
「應該還沒有輪到你值守吧。」
「現在具體時間也才下午而已，根本睡不著。與其浪費時間不如來聊天。」青年聳肩
，在他右側坐下。
「北域這裡的晝夜和其他地方不同，夏季的時候幾乎整天都是白晝，而冬季則除了短
暫的上午以外皆是黑夜。據說在更遙遠的北方甚至會出現長達半年的白天與夜晚。」
「永晝和永夜……是吧？」
「沒錯。」青年凝視洞外漫天狂舞的白雪。
「雖然現在因為暴風雪的緣故看上去是這樣，其實北域的雪景頗負盛名。而且目前正
是適合觀賞極光的時節，不過這種天候是絕對沒機會了。」
他也看向了洞外那片漆黑的天空，別說是極光，就連一絲日光都見不到。
「極光呀，真是可惜。以前聽詩人說過那是彷彿置身夢境一般非常絢麗的奇景。」他
雙手抱膝，身體稍微前傾，感覺這種姿勢更加溫暖。
「也不需要太過惋惜。這次不能看到的話，就下次再來吧。」青年聽到他的話後露出
微笑。
他充滿疑問的眼神對上青年澄澈的目光。
「雷德你為什麼是那種表情啊？我之前就答應過的吧。」
「……喔，原來是那個呀。」在整個人完全放鬆後，原本蓄積的疲倦感似乎也隨之一
次席捲而來，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本來想等到蘇來接班，既然你也在入口這邊，我可以稍微睡一下嗎？」
「當然沒問題。」隨著青年令人安心的答覆傳入耳中，他閉上了眼睛。
＊
「到了。」隨著對方的低沉聲音傳入耳中，他張開了眼睛。
周遭的景象和之前居住的村莊相差不大，又是一處典型的安寧小村落。而眼前的屋子
外觀也十分尋常。
「終於到了。趁天色還早快點安頓好吧。」雷德伸了個懶腰，和尖耳男子共同進入屋
內。
＊
穿過滿是塵土的斷垣殘壁，尖耳男子推開了歪斜的門，看見了那人的身影在廢墟一角
。
「怎麼了，一個人待在這種地方？繼續留在這裡的話，他們會開始到處找你。」尖耳
男子打開了藥水瓶的蓋子，緩緩喝下。
「是蘇啊，你可以聽我說話嗎？」雷德坐在窗台上，身後是半片玻璃也不剩的窗戶。
尖耳男子將空瓶隨手放在地上，倚在牆邊。
「小時候我經常聆聽吟遊詩人所歌頌的傳奇故事，對於那些偉大的英雄十分憧憬，也
因此走上了冒險者之路，幸運地加入了這支隊伍。查莉茲、塔諾斯、培爾、艾摩菈……隊
伍裡的大家都非常厲害。但我不一樣，剛開始還沒有發現，越到後來就越能感受到實力的
差距。」日光從破窗照進廢墟內，讓逆光的他籠罩上了一團陰影。
「清晨的那場戰鬥也是，如果沒有他們在一旁的話，我應該已經沒辦法在這裡說話了
。在戰鬥中派不上用場，戰鬥以外的地方也不及其他人的表現，這樣下去，就只會成為隊
伍的累贅而已。」
同伴們想必也早已察覺，只是沒有人戳破而已。但是，即使沒有人說出口，雷德也無
法容忍能力不足的自己繼續若無其事地待在隊伍中。
「那麼，你想怎麼做？」蘇以指節輕敲牆壁，尖耳輕輕動了動。
「你不是單純來抱怨的吧？」
「我……想離開隊伍。」
儘管一度誤以為觸手可及，憧憬英雄的他如今依然和夢想相隔著遙遠的距離。不僅無
法像他人一樣發出耀眼的光芒，就連保護自己的安全也做不到。
但即使如此，他也有能夠幫上隊伍的地方。
如果自己造成了隊伍的負擔，那只要少了自己，隊伍就能向上提升。
「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蘇站直了身子。
「雖然託他們的福能夠在安全的後方射擊，對於最近遇上的魔物來說也無關痛癢。被
分派承擔了主要的偵查工作，實際上卻有人可以更具效率的完成。我想差不多也快到極限
了。」
蘇向雷德伸出手。
「要一起行動嗎？」
＊
月光自窗邊悄然流瀉，輾轉難眠的他乾脆坐起身望向窗外的夜景。小村莊的夜晚單純
而靜謐，只有夜風徐徐，宛如整個世界都已酣睡。
他不自覺地伸出右手，輕輕握起。銀白的月光從指縫間兀自穿過，握住的掌中什麼也
沒有抓到。
如果自己能夠變得更強一些，結果就會有所不同嗎？
他帶著苦笑往後倒回床上。
思考無法實現的假設並沒有任何意義。
＊
清晨的微風帶著幾分涼意，吹過了整片青翠的草原。草地上的露珠折射著初升的溫煦
陽光，顯得更加晶瑩。
青年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絲毫不在意衣物為露水所浸濕。
腳步聲沿著地面傳了過來。
「原來你在這裡，大家發現你不見之後已經找了好一陣子囉。」雷德居高臨下地看著
青年。
「那可以幫我把他們帶過來嗎？」青年表現從容，就像是一直在等人找到自己般。
「可以是可以，不過他們……」雷德猶豫地往同伴們的方向看去。
「就說我有重要的事想在這裡宣布。」青年露出了溫和的笑容。
「請大家先聽我說。」面對幾雙質疑和批評的目光，青年以沉穩的語調開口。
「你們對於至今以來的旅程感想如何呢？我個人覺得這是趟充實而豐富的冒險，充滿
驚奇和刺激，有令人興奮的時刻，也有令人緊張的遭遇。大家共同度過的這段時光是一段
美好而值得珍惜的回憶。不過，這還只是開始。我們是為了阻止魔族侵略而組成的隊伍，
在沒有完成使命的情況下難以安心享受冒險。而且處於威脅下的各地也或多或少受到影響
，不在適合遊歷的完美狀況下。」
「所以，我有個提議。等到擊敗梅洛凱瑟後，我們大家再一起重新按照原本的路線冒
險一次吧。曾經錯過的景色，過去所留下的遺憾，都在那時填補。」
「如何？」青年伸出了手。
「你一大清早鬧失蹤就只為了這種事嗎？」法師嘆息著將手交疊了上去。
「似乎還不錯的樣子。願神庇佑。」牧師也將手疊上。
「聽起來挺有趣，算我一份。」
「可以實現的話一定會很棒。」
「附議。」
……
尖耳的男子沉默地伸出了手，雷德有些顫抖地將手覆蓋在最上方。
「那麼，在此發誓。我們隊伍的所有人都要好好的活著，在擊潰魔族後共同進行第二
次的冒險之旅。」青年的聲音隨風迴盪在草原上。
＊
「叩叩──」
他打著呵欠走下樓。
搬來這裡也有一小段時間了，他們多少也認識了一些早睡早起的村民。
不過這種時候通常是蘇負責應門，大概是已經出門了吧。
「請問是哪位？」
在拉開門的瞬間，對方一把將門完全推開，撲向了來不及反應的他。
「羅威！」青年熟悉的面容所帶來的驚訝壓過了身上傳來的疼痛。
「好久不見，雷德。」青年鬆開了擁抱，露出笑容。
羅威身後是往日的同伴們，而蘇也被團團包圍著。
「你們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
「勇者的隊伍如果連同伴的位置都找不到的話，傳出去會被笑話的。」法師查莉茲以
充滿自信的神情回應。
「不過當初阻止羅威直接把你們帶回來倒是花了不少力氣，好不容易才說服他繼續討
伐梅洛凱瑟。」牧師塔諾斯微笑著補充。
「慶功宴結束後大家就趕來這裡了。」艾摩菈推了推水晶製成的鏡片。
「對不起。我……」雷德一一看向眾人，默默垂下了頭。
「為什麼要道歉？我們只是過來接你和蘇而已。」羅威不解地注視著他。
「已經立下誓言了不是嗎，阻止魔族的侵略後所有人要一起來一趟真正的冒險。」
「現在大家已經到齊，可以展開我們的旅程了。」羅威朝他伸出了手。
清晨時分的微風徐徐吹過，溫暖的朝陽拉開了新一日的序幕。
＊
誓言和約定是不同的。約定是對別人立下的承諾，實現與否關乎於締約者的誠信和彼此
的關係；而誓言雖然有各式名義的發誓對象，實際上卻是立誓者對自我許下的承諾。並不
需要在乎別人，只要內心依然堅持著，就不會被輕易打破。誓言就是如此看似脆弱卻又無
比強韌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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