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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報/文/簡媜】 我注意那條小徑很久了。 盛夏小城,陽光像僕人剛拭過的銀器。我們才搬來,急著安頓生活展開異國體驗, 幾乎每日出門。 車子從小巷彎入大路,我的目光總被遠處起伏的山脈吸引;揣測高海拔積雪山巔野 鹿覓食的蹤跡,或隱在松林中那座以熊命名的湖泊水溫。其實,我無須多慮,這季 節正大光明,似乎任何缺憾都能被強韌的光線縫合而復元。或許,這就是高溫的詭 計,熱,令人忙碌,忙著尋找水源解渴以致淡忘內心深處的缺損與乾涸。 是以,當車子再次彎入大路,我不再遠眺高山,收了線的目光隨意停駐在不遠不近 一處蓊蓊鬱鬱的綠蔭中。錯身瞬間,這綠蔭像一道繁複華美的謎,召喚我。 即使在最不足以談論的日常裡,我們偶爾也會在既定軌道迷惘片刻吧。似乎有一條 不易馴服的思緒情縷,像靜悄悄的蛇,像不臨水的釣鉤,潛伏於內心深處,偽裝、 冬眠、忍耐,忽而在不明所以的剎那,探出來對自己嘆息:「啊,漫長!」 這是無禮且不合邏輯的,因嘆息之時或者正在沏茶、沐浴或坐於公車靠窗位置望向 熟悉街道陌生行人,與「漫長」所應指涉的當下具體事物無關。「什麼事漫長?」 自我追問,像追一條從窗前飄過的黑影,卻即問即滅;那縷情思退回深淵之最深處 ,在永恆暗影中安靜了。留下腦海裡紛紛擾擾的慌張與駭異,彷彿行船者忽而錯覺 整座海洋是沙漠,而行路者舉步之間誤認路面竟是瀚海,皆不免驚懼。但這驚懼只 是一晃,腦中立即湧入現實繩索:該買一盞燈,記得約聚餐時間,那篇稿子不能再 拖了……活生生被五花大綁。適才的嘆息果真沉入深淵之最深處,不再騷擾忙碌且 世俗的眼前現實。 「是一種流轉滑行的聲音嗎?」我躡手躡腳地想著,不敢著力太深,怕動員的思 緒過多磨擦出火花,吵鬧了深淵最深處那一縷微思,它竟斷了或怒了,從此不再出 現;我雖駭異這無禮思緒之干擾,卻也覺得不速之客的觸探帶來另一隻眼眸,另一 股氣流,另一道謎。其氣質頗異於日日被動員派遣、嫻熟於現實戰場的思緒兵卒, 引我新奇。所以,我躡手躡腳地漫遊,微微想著:「是生命流轉滑行的聲音嗎?」 夏天這雄辯滔滔的演說家,收拾葉綠素語言赴南半球巡迴趕場,秋天的手指屬於魔 術師,一夜間眾樹變黃。每次經過,我自車窗看那不遠不近的綠蔭轉成蓬蓬勃勃的 金色皇朝,似一個新崛起的小國,準備慶典,頒布曆法。從多層次的黃褐顏塊中, 我遠遠辨識出有一棵巨樹氣派地站著,璀璨閃亮,金黃得高雅純粹,在微風中威武 不動卻又有淺淺搖曳的風采。他必是金色皇朝中的貴冑,不,他或許就是皇。 「應該去散步,認識這樹。」這心念自然而然興起,遂開始留意何處有路徑可通達 ;從熙攘的大馬路望去,確實有一條小路在平野間蜿蜒,時而可見騎車散步之人。 但,那蓬蓬勃勃的金色皇朝,那我心中認定的皇,其所在之處露出三兩處屋頂。於 是我不能確定,動我心念的小朝廷是否為私人產業,那皇是否位於藩籬之內而他面 前正站著一戶保全森嚴彷彿禁衛軍的人家。 這不確定讓我稍稍卻步。再者,尚未找出從大馬路通到蜿蜒小路的方法,想散步的 腳就這麼怯怯地擱著。 直到有一天,不快不慢正好在經過之時,一輛單車上坡彎進大路,這才發現通往小 路之竅門。如此簡單,不禁懷疑自己是否存有撤退的意念,其實不想認識那樹,不 想因私人產業之猜疑成真而白白走一趟失望路。 當我們乘車或策馬奔向未知之途,假設那孤單的旅程充滿艱險;或急於在雪夜降臨 之前尋得客棧,或須潛入霧鎖叢林躲避追兵,或加速奔馳躍過湍流……當此時,我 們孤軍奮戰只求脫險,全心全意融入外境而不易聽聞車輪轉動馬蹄馳騁的聲音。除 非,只有行雲流水而萬籟俱寂,我們擁有一小段冰雪般的平靜,一小段緩慢的行 走,說不定這時就能聽到車輪咕嚕轉動輾過草坡的聲音,聽到敲在石板上踢踢踏踏 自己的馬蹄。 如果這車輪這馬蹄不是外物是我們自己,是無始無終的生命自身———比我們所有 殘存與遺忘的記憶加總起來還長,比所有量得出的路徑還遠,而我們一小段又一小 段的一生只是依附其上的短暫存有,是不可計數光之鎖鍊上的一粒小燈。若如此, 若真是如此,當我們沉入如冰似雪的平靜之中,偶然睜眼,察覺了一粒小燈不該察 覺的光之鎖鍊,感覺著一小段人生不該感覺到的←古寂寥,那種無始無終浩浩蕩蕩 的情懷充滿胸臆顛覆思維,此時難免要嘆息了:「啊,漫長!」 我揣測深淵之最深處的那縷思緒必是這麼來的,它是那獨特體驗遺留下來的化石, 不屬於存放妥當的現世記憶,又不願隨所有被刪除的記憶而去,遂潛入黑暗深淵, 像一條被嚇壞的蛇。它不時干擾我,莫非想訴說它的苦惱:何以那無始無終的漫長 無法短暫,這有名有姓有苦有樂吞了鉤的短暫一生不能延長? 大約是小城所有樹葉變黃之後兩周,風才開始吹葉,第一場雪來了。 無聲無息,雪花飛舞著。點點柔細得像一部《紅樓夢》被善妒天女用指尖一字字剔 掉,自空中灑下;樓閣毀了,庭園枯了,人物隱了,故事斷了,只剩白茫茫紛紛然 ,似有又似一無所有。次日,雪積至腳踝,放眼一片純白。 我想起那樹,小徑周遭平野想必也鋪上一層白毯。積雪雖深,但高原陽光閃耀,天 空藍得清透。我穿上禦寒厚衣,朝小徑而去。這不是散步的好日子,但我必須出門 一趟。 鏟雪人已清出小徑原貌,三兩位單車客不畏酷寒呼嘯而過,散步的人少了。零下十 度的空氣像冰塊貼著臉頰不放,我呼出的霧氣宛如小冤魂。小徑左側往遠處連接數 棟建築,中間一片平野應是荒地,此時鋪著厚雪。右側的野地較窄,一箭之遙,連 結小溪與濃密樹林。那就是我尋找的方位,深情凝視之所在。 我稍稍擔心鞋子恐怕要被雪埋了,但依然軟軟地踩下。雪地上前人足印清晰,然追 隨他人令我不喜,遂迂迴前行,因完完整整踩出自己的路徑而歡悅著。這雖不是散 步的好日子,見豔陽在雪地描出數棵百年老樹姿態,如炭筆剛剛畫上被我窺視,那 感覺無比驚奇。人的世界遠了,自然的強壯手臂摟我入懷。 然而,好心情維持不久。我終於來到他面前,那參天樹林,那高過五層樓枝幹虯結 的皇,不屬於私人產業令我寬心,可這場雪毀了他的王朝;炭黑枯骨般的樹幹如火 燒後尚有餘煙的宮殿廢墟,敗枝殘葉懸掛其上似侵略後未收之屍,一夜大雪積滿 枝幹,是殘忍也是慈悲的手,讓滅亡故事不致狼狽反而淒美。 銘刻我心的金色帝國已滅;他曾擺設黃金盛宴邀我,日復日,我深情凝視卻不靠近 。現在,我站在他面前,但來遲了,錯過他最絢爛的盛世。 我的心在懊惱與悔恨之間擺盪,嗔怪這場雪來得太早太猛。然亦自知非雪之過,降 雪之前已連續數日低溫,那時純金樹葉應已開始枯乾、凋零。 我深深望著樹,猶不能平復懊喪之情,以目光提問:「這有名有姓有苦有樂吞了鉤 的短暫一生,你錯過誰,誰錯過你?我錯過誰,誰錯過我?……」 一陣撲翅揚水的聲音打斷我的提問。從高山遠道而來的小溪穿林而過,成雙成對的 小雁鴨悠遊著,不問人事。 這銀白雪域這光滑如絲的晴空,如此寧靜。四周杳無人蹤,我獨自一人。北方來的 大雁飛過藍天,發出嘎嘎叫聲,那必是一種呼喚,告知同伴莫錯過飛航。 我獨自一人,面樹而立。隨即發現離他幾步之後一棵粗壯老樹倒地而臥,根基被風 雪侵蝕卻只消去三分一;高原小城少雨乾燥不易腐爛,恐還需數年才能粉碎殆盡。 緩慢的死亡是一種凌遲啊!歡樂知覺屬於當下,從不能在回憶中恢復其甜;悲苦 卻屬於回憶,從不能因一次次回憶而稍減其苦。若死亡不僅指肉身終止,也擴及那 緩慢的過程,則經歷的歡樂無法因回憶而重現,嘗過的懊悔悲苦卻在意識流轉中一 遍遍再來。一生不能抱憾,若有憾,豈不成全了善凌遲的死亡。 陽光在雪地描出我的影子,彷彿這人半屬人世半歸冥府。冷鋒不可擋,臉頰似霜, 腳趾冰凍的感覺也提醒我不可久留。我的心從懊悔轉為戀戀不捨,問樹:「告訴我 你的名字,讓我記憶。」樹無言,雪無語,候鳥的叫聲彷彿提醒:「過客,你要記 哪一年哪一輪的名字?」 我遲疑著,要不要踩自己的腳印走回頭路;被踩過的雪變硬,較易行進。但眼前的 雪地魔毯如詩如畫,未印上足跡更是引人。我總想冒險試別人未試的方向,走自己 不曾走過的路,遂繼續虐待這雙腳,一步深過一步,慢慢向前。 當我踏上小徑,回望那樹。襯著無限清麗的藍空背景,墨黑樹幹伸展壯實的枝條 ,充滿孤獨的力量,似將軍揮動寶劍率士兵朝天空出征,求仁得仁。遠觀之,如一 齣悲劇般雄壯。 那麼,我並未錯過他最美麗的時刻。我錯過的只是繁華肉身,不是這孤高的靈魂。 用圍巾將自己蒙面以禦寒,沿著小徑繼續散步。一座木橋之後,出現結著薄冰的湖 。湖岸群樹各有凋零姿態,或懸掛沙漠色枯葉,在寒風中飄飄然;或明明白白只剩 長長的細枝密條,被風盤成一團亂,一棵多麼有個性的樹,用這種方式拒絕積雪。 越過湖面望去,樹枝錯綜之後,另有幽深所在,隱約可見積著厚雪的河灘,一群黑 頸雁鴨棲息著。 湖對岸有幾幢屋子,被樹林包圍,那必是我遠望時見到的。此時卻像空屋,無半 點人居氣息。我唯一能依靠的只有這條小徑,看來,它不通往對岸,不干擾雁鴨野 營之地,直直地不知通往哪裡。 小徑沿湖迤邐,不知名且高大的樹巧妙地築出湖與路的邊界。這些在季節中淋漓盡 致地凋零的大樹,具有一股豁然開朗的大師氣質。誰說落葉必須愁苦、冬凋必須啼 哭,這裡每一棵樹都優雅、亮麗且崇高,冬日的氣派不遜於春夏。我不禁仰望,藍 空下,那密布枝條像腦中記憶的微血管,構築我既紛亂又平靜的內心。但願我像一 棵樹,學習與季節共舞,春夏時欣然紛亂而秋冬獨自平靜。 啁啾鳥啼傳來,棲在銀亮高樹上,一隻鳥兒誦詩。我聽著,聽著,忽然起了熟悉感。 這小徑在暗示我冥府之路嗎? 這雪地泯滅足印,這錯過的樹釋放缺憾,這結冰的忘川封鎖思潮,這高聳的樹群示 現奢華的凋零,這清朗雲空指引平靜,這鳥兒以詩歡送。 是了,這是終極之美。當生命末日,我必觀想藍空雪景,重返這陽光與冰寒同在的 神祕小徑。漫漫長路不是我該操心的,絕美小徑是我應尋。 獨自一人,我佇立良久,感謝自然的教導,把這人生的暗鉤從喉頭取出。 離開小城之前,另一場大雪之後,我又來到小徑,專誠向那棵大樹道別。 我靠近他,觸摸他,看見樹身如遭閃電抽鞭暴雷斧劈一般四處皸裂,結痂的傷口有 著滄桑之美。更訝異是,上回來訪未發現的,萬萬千千枝條冒出不可計數的小黑點 ,那是新葉芽苞。原來冰天雪地之中,春天已悄悄在他體內埋伏,新的輪迴將開始 。他不會因這次雪封而減損尊貴,他可能締造更精彩的帝國。這讓我安慰。 我向他告別:來世,若你終於換得人身,偏偏我自願做一棵宣揚生之奧義的樹,你 會不會到我面前說:「我就是你錯過的那棵樹?」 若會。若會。我必定笑一笑,以落葉回答:「那麼,讓我永遠做你錯過的那個人吧!」 「啊,漫長!」雪地上似乎有聲音傳來。 簡媜近況 這人擅長與「老」字和平相處,朝黃昏之路走去卻一點也不想掙扎。這人尚未 失去尋找快樂的能力,認為活在當代而能不得憂鬱症也算一樁值得裱框的人生 成就。這人對社會沒什麼信心,但對文學仍有熱情,自認最好的作品尚未寫出。 散文觀 散文是化煙塵為朝露的行業 【2007/01/12 聯合報】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9.68.8.59
momou:謝謝分享:),最近我有陣子沒碰簡媜的文了。 01/12 18:43
fondness:話說簡媜最近似乎也較少發表作品?她之前曾說出一本關於 01/13 17:51
fondness:要出本主題是愛情的散文集,包括多年來未發表的札記 01/13 17:53
fondness:札記之說請參見《浮在空中的魚群‧不鎖》:p 01/13 17:54
fondness:但是依照簡媜的往例,這書一時三刻恐怕還沒個譜 01/13 17:55
ieng2000:她去美國遊學,所以作品才比較少吧,不過好像已經回來了 01/15 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