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肯普夫

[backhaus (Wenn werd ich sterben넠)]

  在古典音樂的世界裡，挑戰艱難技巧、創造極限效果是一項必備的任務。
好的作曲家和演奏家，必須能寫作或演奏出，讓觀眾瞠目結舌的強烈而絢麗
的音樂，這就是對極致「表現力」的追求。

  這個美學之下，大受歡迎的鋼琴家，多半都擁有驚人的技巧與美妙的音色
。他們可以毫不客氣地征服作曲家所設下的艱難關卡，強奏能如鋼鐵、飆速
能火花飛濺、唯美能美得冒泡。諸如米開蘭傑里、李希特、吉利爾斯、波里
尼、布蘭德爾、齊瑪曼、波哥雷利奇等人，都是這樣嚇嚇叫的鐵人鋼琴家。

  但另外有些人，雖然沒有這麼燦爛外放、堅實穩定的技巧，卻能營造另一
番意趣，創造屬於自己的美學。肯普夫(Wihelm Kempff, 1895~1991)就是這
種人。

  初聽肯普夫的演奏，會覺得像小媳婦兒般陰柔含蓄，聲音彷彿悶在布裡，
沒有強大的高潮與堅實的鋼鐵音，想要他彈響他就愈往裡頭縮，實在很放不
開、很不過癮。怪的是他又有一種欲擒故縱、欲語還休的魔力，誘惑你一聽
再聽，想弄清楚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膏藥。這一陷下去才漸漸發現他音樂中奧
妙的小宇宙。

  小家碧玉的外型，除了技巧上的問題(從彈錯或彈破的強奏看出)，一部份
是由於，他在樂曲的強烈處，以短促、乾燥且迅速收斂的觸鍵來操盤，不求
過度表現；而在其他大部分地方，他更喜歡輕盈清澄的弱奏。在看似捉襟見
肘的外型裡，充滿著細緻的線條設計、聲部層次，以及色彩、明暗與強弱的
變化或對比，並處處閃耀著靈動巧妙的機趣與柔美悠遠的詩性。這種豐富性
是在偏快而流暢的速度與輕盈的觸鍵下所經營的極為精巧的表現，而不是阿
勞般的重鹹口味。

  肯普夫錄製最多唱片數的曲目是貝多芬的奏鳴曲。50年代的版本，技巧上
尚能揮灑，而在趣味性、變化性和對比性上更勝過直來直往的巴克豪斯，是
令人欣喜的詮釋。60年代雖較力不從心，但靠著他見縫插針的細微巧思，依
然引人入勝。例如op.111第二樂章第53小節(第三變奏)，有段頻繁的sf強弱
交替，要求高度的爆發力與急速收放的控制力，他竟然柔化處理來迴避技巧
問題，然後從左手拉出一條新旋律以轉移焦點。DG非常珍惜他，把貝多芬大
全集中的奏鳴曲和三重奏全都包給他了。

  相較於貝多芬，舒伯特一方面富有柔美的歌唱性、舞蹈性與詩意；另方面
喜歡搞小動作，在短小時距裡包藏急速明暗轉換與古怪和聲行進；三方面很
喜歡寫pp(其實弱奏比強奏更難彈呢!) －這整個看起來似乎是更適合肯普夫
了。事實上，肯普夫在奏鳴曲全集的說明書裡寫的前言，的確透露出他對舒
伯特的浪漫主義式的洞見與讚賞，以及對當時一般人對舒伯特的刻板印象的
反駁。

  整體而言，肯普夫的賣點是一種低調內斂、以柔克剛的美學，你必須細細
品味、反覆咀嚼才能有所感應。50年代的錄音，技巧上勉強到位，彈奏高難
度的李斯特協奏曲和巡禮之年選曲、布拉姆斯第一號協奏曲和系列獨奏曲、
以及舒曼幻想曲等難曲，雖然沒有火花(這點當然錄音也有關係)，但能撐起
基本的骨架與氣度。60年代的錄音，貝多芬可能不是多數人習慣的典型，但
是相當細緻有趣，值得一聽；舒伯特則由於高度的詩性、可愛性和古怪性，
和他一拍即合，又能維持古典主義的節制精巧而不會肥大油膩，是值得推薦
的好版。除此之外還散見幾張巴哈和莫札特，這種淡泊雋永而以高潔心性取
勝的曲目，不消說實在是他的強項了。

  在這個基本面之上，有幾個曲目或專輯特別令人驚奇或感動。一個是50年
代的《皇帝》協奏曲。與Van Kempen的貝多芬協奏曲全集，管絃樂的一直很
威嚴厚重，以致前四首呈現的是雄偉的樂團與小媳婦的鋼琴。但在《皇帝》
一曲，竟改頭換面，風雲變色，從起頭的下馬威到終章的大獵歌，彈得氣勢
凌厲、威風八面，真有皇帝的味道，在我心目中超越了巴克豪斯、米開蘭傑
里、塞爾金、波里尼、吉利爾斯錄音室、以及他自己的60年代版…等等名盤
。

  第二個是舒伯特 D.960。在整個舒伯特奏鳴曲全集中，肯普夫大致都保持著
一種興味盎然的機趣和明亮感…當然，這是以他招牌的樸拙可愛的觸鍵為基礎
。不過 D.960，在詮釋上全曲瀰漫著迷濛輕靈的輓歌風；其次錄音「疑似」搞
鬼，琴音偏小而悶。如此就把這部臨終之作弄得更有離別和安魂的味道了。我
們甚至可以從他的詮釋中望文生義，掰出某種意象：第一樂章在弛緩的步伐與
遙遠的路程中回顧自己的一生、第二樂章在寒冷的墓園中唱著哀歌與晚禱、第
三樂章小天使前來迎接和問候、第四樂章終於解脫而快樂地遊戲 (中間有兩次
被自己的死嚇了一跳但又平復過來)…夠唬爛吧。

  最後再推薦一個專輯，也是我最初被肯普夫煞到的專輯－ BBC出版的1969年
現場 http://tinyurl.com/laxsf ，音響稍嫌模糊有雜音，但演奏仍透出悠微
澄澈的光芒，令人愛不釋手。首先是巴哈的半音階前奏曲與賦格，參酌Pade-
rewsky的改編譜，適度加入重和絃和踏瓣，詮釋流暢而細膩，但是賦格好像太
流暢了而要多聽幾次才能抓到他的脈動與層次。貝多芬第22號奏鳴曲，它的第
二樂章是由十六分音符組成的常動曲，彈得含糊籠統，偶而可見轉移焦點用的
奇異小設計。到此為止或有吃力勉強，但後面的舒伯特才是重點。 F小調奏鳴
曲D.625，從容自然地表現了曲中錯雜的陰鬱、清澄與鬼魅等特性。D.946三首
小品，請原諒因辭窮而懊惱的我不知道要怎麼描述了，誠天籟也!

  另外還有一張69年現場，彈布拉姆斯第三奏鳴曲與舒曼幻想曲。出槌耐受度
低的聽眾可以略過此版，聽他50年代的同曲(DG錄音室和Orfeo現場)即可。
  BBC今年一月又推出一張專輯http://tinyurl.com/p9ar3 。這麼爆漿的曲目
，各位還等什麼呢?

  最後我想討論一個有點嚴肅但可能也有點好笑的問題作為結束：
  肯普夫的技巧真的很差嗎?

  這我想並不是他個人的問題，而是教學法與「學派」的演進問題，並且牽涉
到上世紀前葉在演奏界裡的關於「浪漫」與「現代」的路線之爭：前者重視自
然率真的靈性與個人獨特性，是舊派；後者重視完美的技巧與忠實的再現，是
新派。從字面上看，這是一種無謂的二元對立。「忠實再現」是不可能而且沒
意義的事情，反過來說，技巧不好則再有靈性也沒法讓人感動。

  好，回來談實際的現象。俄派和法派從19世紀末以來的確在技巧與音色上開
展出驚人的成就，相較之下德奧是遜色了些。但這不表示肯普夫的師承不重視
技巧。沒有人是抱著「彈錯音沒關係」的態度在學琴的，也沒有一個專業音樂
家不以挑戰困難曲目為重要課題，只是，每個學派的成就基於各自的歷史與環
境，多少一定會有程度上和路線上的差異。肯普夫也許不能彈拉三或伊斯拉美
，但是他能彈貝多芬的《漢馬克拉維》、李斯特的協奏曲、布拉姆斯的帕格尼
尼變奏曲，也很強了。其次，所謂「技巧」不是只有外放的、剛性的技巧，要
彈好巴哈的賦格或是舒伯特那佈滿地雷般的pp，怎麼說都是很不容易的事。最
後，即使經過交叉比對證實肯普夫在「剛性技巧」上的「絕對值」，甚至他在
上述難曲的表現的確不如人，那也只能說，科技日新月異，藝術技能也是一樣
；而且同步地，社會對各領域的「專業性」的要求也會節節升高，以前碩士就
可以當教授，現在博士也照樣吃鱉。肯普夫彈的蕭邦第二號奏鳴曲，任何受過
「現代」洗禮的聽眾都會覺得很鳥；但是說不定蕭邦自己彈也就是這麼鳥，而
遠非像米開蘭傑里那樣嚇嚇叫。

  技巧問題說完了，我們仍然不能全盤否定舊學派的貢獻。藝術中有可客觀裁
判的部分，但是更有不可共量的部分。每個時代或每個學派都有屬於自己的特
殊的美學、風格甚至「精神」，那就是它不能被取代的、引以為傲的賣點。肯
普夫珍貴的地方正是他的柔性美學，雖然很多時候他的表現令人難以捉摸甚至
懷疑他在混，但一旦喜歡上，那就是一種舒服的、沒有壓力的聲音，是浪漫主
義所標榜的屬靈而內省的氣質－的很好的表現方式之一，而且說不定是很難訓
練、養成的。

  就像《猶大福音》的出土告訴我們基督教原本有很多種典範，在邏輯上，鋼
琴家也可以有很多種，誰說一定要會拉三才是鋼琴家呢? 只是歷史對專業性與
剛性美學的肯定和要求，使它成為一種現實上的必然，而壓縮、犧牲了其他的
可能性。

  有人把肯普夫和巴克豪斯拿來比較，兩人都是「德國傳統」的代表人，但氣
質有不小差異，形成互補的趣味。本來我在肯普夫後面要接著寫巴克豪斯，沒
想到肯普夫寫了那麼多，所以有點不知道要怎麼寫了。再說吧。



＊關於肯普夫的網頁資料：
http://en.wikipedia.org/wiki/Wilhelm_Kempff 基本資料
http://www.answers.com/topic/wilhelm-kempff 基本資料
http://www.panix.com/~checker/kempff.htm 評論與錄音目錄，但編排很亂。
評論賞析的部分，CD解說冊和樂迷部落格會比較多。




＊錄音推薦

1. 貝多芬鋼琴奏鳴曲
DG/ 60年代全集 (8cds) http://tinyurl.com/qnoo9
DG大花版/ Nr. 8, 14, 21, 23. http://tinyurl.com/pq6nq
DG巧裝/ Nr. 27-32. http://tinyurl.com/pvm8k

DG/ 50年代全集 (已絕版)
  http://www.jpc.de/jpcng/classic/detail/-/hnum/7494581/rk/classic/rsk/hitlist
DG Dokumente/ Nr. 12-15.
  http://www.jpc.de/jpcng/classic/detail/-/hnum/9144060/rk/classic/rsk/hitlist


下面是在jpc網購裡找到的選集，年份不明。

Haenssler/ Nr. 8, 21,23.
  http://www.jpc.de/jpcng/classic/detail/-/hnum/8839550/rk/classic/rsk/hitlist
Archipel/ Nr. 29, 30, 32.
  http://www.jpc.de/jpcng/classic/detail/-/hnum/4692863/rk/classic/rsk/hitlist
Archipel/ Nr. 23, 26,28,31.
  http://www.jpc.de/jpcng/classic/detail/-/hnum/5130236/rk/classic/rsk/hitlist


2. 貝多芬鋼琴三重奏
DG/全集 (3cds) http://tinyurl.com/oh8j6

3. 貝多芬大提琴奏鳴曲
DG巧裝/ 全集(Fournier) http://tinyurl.com/h87cu

4. 舒伯特
DG/ 鋼琴奏鳴曲全集 (7cds) http://tinyurl.com/mk3sy
DG巧裝/ 鋼琴奏鳴曲D.960, 664.
        樂興之時 D.780. 即興曲 D.899, 935.
    http://tinyurl.com/mgfg5

5. 舒曼
DG/ 蝴蝶, 大衛同盟, 狂歡節, 交響練習曲, 兒時情景,
    幻想曲, 幽默曲, 森林情景, etc. (4cds)
    http://tinyurl.com/rzavk

6. 莫札特
DG大花版/ 鋼琴奏鳴曲K. 310, 331. 幻想曲 K. 397, 475.
  http://tinyurl.com/m6egg
DG大花版/ 鋼琴協奏曲 Nr. 8, 23, 24. (Leitner)
  http://tinyurl.com/eq2ck
DG日版/ 鋼琴協奏曲 Nr. 23, 27.
  http://www.books.com.tw/exep/cdfile.php?item=0020105880
DG法版巧裝/ 鋼琴協奏曲 Nr. 8, 23, 24, 27.
  http://tinyurl.com/kwahr (疑似已絕版)

7. 巴哈
DG畫廊/ 郭德堡變奏曲
  http://www.books.com.tw/exep/cdfile.php?item=0020006849
DG畫廊/ 第三號英國組曲, 聖詠前奏曲, 若干改編曲等。
  http://www.books.com.tw/exep/cdfile.php?item=0020006350

8. 選集
DG/ 50年代鋼琴獨奏曲集/
    舒曼：幻想曲, 克萊斯勒魂, 交響練習曲
    布拉姆斯：小品集 op. 76, 116, 118, 119. 第三號奏鳴曲.
    貝多芬：奏鳴曲 Nr. 8, 14, 23.
    巴哈、拉摩、韓德爾等人選曲.
    http://www.books.com.tw/exep/cdfile.php?item=0020093258

DG/ 50年代鋼琴協奏曲集/
莫札特 Nr. 9, 15. 貝多芬 Nr. 1-5(Kempen).
布拉姆斯 Nr.1. 李斯特 Nr.1-2. 舒曼.
    http://www.books.com.tw/exep/cdfile.php?item=0020087659

9. 現場
BBC/ 巴哈：半音階幻想曲與賦格, etc. (詳見正文) http://tinyurl.com/laxsf
BBC/ 舒伯特：奏鳴曲 D.960, etc. (詳見正文) http://tinyurl.com/p9ar3
Orfeo/ 舒曼幻想曲, 布拉姆斯第三號鋼琴奏鳴曲, 貝多芬六首小品 op.126.
    http://tinyurl.com/hqx4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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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mfortas的異想世界，內有猛獸：
 http://www.wretch.cc/blog/amfortaswe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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