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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於2005年刊於Philharmonic板,原題《極短篇八》。由於部分概念與 下面的新文章《隱沒的可能性》有關,故一併轉來供版友參考。 《音樂史上的典範轉移》 不同時代的音樂家對音樂有不同的想像和理解,寫出來的東西也會有不同的質感。 在音樂史上有幾個重大的分期,關係到音樂基本構成模式的「典範轉移」(註)。 18世紀以前的教堂和宮廷音樂,以複音為基本典範。 複音音樂的顯著特徵是,綿延不絕的旋律線和聲部的複雜交織。 而當時正在成形中的調性和聲體系還未能成為音樂行進的主要動力。 所以,只要是對位風(相對於具清楚分句的歌謠風)的音樂, 很容易寫成是一片縈繞不絕的聲音流,沒有明顯的分句和方向感。 舉兩個市面上較常見的例子。 第一個是威尼斯樂派。最著名的莫過蒙台威爾第的《聖母晚禱》。 有興趣還可以去買嘉布里耶(Giovanni Gabrieli)或舒茲(Heinrich Schutz)早期的作品。 剛開始聽的時候,一片聖潔祥和好像上天堂了;可沒多久就開始坐立不安。 某人甚至在一次《晚禱》社課中感到不耐而表示想聽《春之祭》。 這時候我們任務應該是在,試圖分辨各聲部的旋律線, 感受它不同於後代的特殊風格(例如調式音階),指認一些基本的卡農或模仿技術。 另一個例子是巴洛克前奏曲與賦格。又以巴哈為箇中翹楚。 樂界同業紛紛轉向主音音樂的典範時,巴老頭仍堅持他的祖傳絕學。 在純器樂的領域裡,自由馳騁的多聲部對位,幾乎是他的母語。 其中又以賦格為極致。 通常,賦格的主題都很明顯,但是每個聲部在唱完主題之後, 就開始嘰哩咕嚕不曉得在嘟噥什麼;前面的主題則移交到另一個聲部。 這種繁複的對話,各聲部之間輪轉著幾個固定的主題、副題,以及難以辨認的嘰咕。 然後,可以做各種奇特的變化, 例如主題的變形、聲部旋律的交換、聲部間音程的變化、和聲變化與轉調… 就像俄羅斯方塊一樣,方塊就那幾種,但是可以不斷變形、不斷嘗試不同的組合方式, 只要玩家夠厲害,他可以就這樣玩上一百年。 對聽眾來說,這玩意兒固然是很複雜多彩,可是也很容易迷路和厭煩。 一方面,實在太聒噪了,儘管單一主題可以很簡潔,但是每個聲部輪番上陣,不得喘息。 二方面,相對於主音音樂,其整體結構上較缺乏段落對比和張力。 感覺上沒有方向感,找不到出路。 這一點,牽涉到「曲式」的設計。 不管是賦格,還是幻想或炫技風的前奏曲,還是花奏化的宣敘調, 音樂的進行並不像舞曲式或後來的奏鳴曲式那樣有公認的格式, 它很大的比重是即興的,想到哪裡就寫到哪裡,不太有整體性的結構安排或張力堆積。 所以很容易覺得,他在一直彈,可是是沒有方向和目的地一直彈。 可以說,《賦格的藝術》當然是極品; 但若沒有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會聽成一片漿糊。 主音音樂的典範確立之後,便是大家所熟知的古典與浪漫時期。 無止盡的長旋律是盡量避免的,取而代之的是有清楚分句和韻律的歌曲風或進行曲風。 動機或旋律以較清晰乾淨的方式呈現。 奏鳴曲式的發明,更是一個天大的躍進。雖然當時沒人有意識地談論奏鳴曲式。 在這裡,音樂有了明確的段落性和對比性,也就是「兩個主題」和「三部政策」。 並且,音樂的前進是有方向的。這個方向就蘊涵在奏鳴曲式當中。 呈示部由第一主題開始,經過一段發揮和過門轉調,進入氣氛截然不同的第二主題。 然後,聽眾可以期待一個精采的高潮,結束呈式部。 發展部則是發揮作曲家想像力與戲劇性的天地,在這裡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之後的再現部,複習剛剛聽過的東西;並且,樂曲的調性也轉回到主調。 終結部的演化,更為音樂的尾聲賦予了目的性,作為整首曲子的依歸。 同時,日益精進的和聲行進與轉調技術, 則為音樂提供更豐富奇幻的色彩與快感, 以及更強大的,使音樂向前挺進的動力。 在這些精采的樂理基礎上,音樂不再是漫無止境的俄羅斯方塊, 它成為一齣戲劇、一段演說、一個有目的有終點的線性旅程。 主題群在起承轉合的大架構下,進行各種演繹、辨證和統合; 帶領聽眾進入重重的, 光明、黑暗、舒緩、懸疑、期待、緊張、高潮、解放…的精神冒險。 這種方向性和結構性也為音樂作品帶來了「整體性」。 音樂的每個部分都和其他的部分,以某種特定的序列關係扣聯在一起。 「部分」的意義乃在於它對於「整體」的意義,或是它和其他「部分」之間的關係。 聽眾在音樂進行當中,不但對未來的快感和終點有所期待, 也能試著估計,目前的音樂大概在整首曲子的哪個位置,曲子可能有多長。 這樣的設計,成為十八、十九世紀音樂創作的典範, 也是今天的愛樂者最為熟知和習慣的典型。 不過這個典範在十九世紀後葉還是遭到許多新勢力的挑戰。 其中一項挑戰是調性的瓦解。 自巴洛克以降逐步確立的調性與和聲系統, 支撐了樂曲的「主體感」,也就是,樂曲的進行有清楚的主題呈現和線性邏輯, 好像真的是有個人,在講一段有具體情節的故事,或是有具體主旨的論述。 這個主體以自覺而清醒的意志控制著音樂的行進, 有意識有計畫地用音樂來表達它的情感、意象與自我。 然而在十九世紀後期,許多作曲家都不約而同地, 在不斷試探、擴展和聲技巧的過程中,悄悄為它掘了墓。 從華格納黨徒到新維也納派,是一個重要支線。 但是,華格納黨徒基本上是沉浸於浪漫主義的意識形態, 花很多工夫在「主體的意志、受苦和追尋」這種旨趣上。 要說真的透過和聲的動搖而達到「去主體」的境界,德布西是比較貼切的例子。 全音階和五聲音階的使用,鬆懈了由主和絃、屬和絃和下屬和絃所建立的重力場, 使樂曲進入一種恍神、飄忽、靈異的氣氛。 其次,他的和聲使用已不再強調線性的動態,而更重視每個和絃本身的獨特聲響。 至於動機發展,雖仍為基本的作曲配備,但由於上述的失重效應和無線性狀態, 使它聽起來像是無意義的、反覆無常的夢囈。 如此,德布西音樂的重點,便從「情感性」或「敘事性」, 轉向更為純粹的「色彩」或「線條」。 這應該是比樂以載道的德奧大頭們更接近「純粹音樂」的字面意義。 德布西當然不是第一個做這種事的人。 李斯特被人忽視的晚期作品,已經預示了這種傾向。 例如《烏雲》(Nuages gris)、兩首《哀傷的船歌》(La lugubre gondola)、 《不安》(Unstern!-Sinistre)、《華格納之墓》等幽魂般的空虛; 或是許多以天主教聖歌(chant)為主題來做變奏的怪曲, 幾乎已經沒有曲式的概念,和聲也飄來飄去像個鬼似的。 (還是可以歸納出一些習慣啦,例如增五和絃或半音階轉調之類的。) 不同於早期的意氣風發,老李寫出了史上最虛無主義的音樂。 到二十世紀,從新維也納、新國民乃至各種現代音樂風潮,百家爭鳴, 各自從不同的角度廢棄了某些舊的東西,並鑽研某種被前人忽略的東西。 鑒於社上現代音樂之素養雄厚,就不多獻醜了。 值得一提的是,發展到發燒了的現代樂界,有人開始對東方音樂感到興趣。 我國從許常惠、潘皇龍乃至今日許博允之流, 認為中國音樂有些特色,例如對線條和音色的重視, 正是德布西以降的現代主義所渴望的最高境界。 於是他們便嘗試將中國特色的音樂要素,融入現代音樂的技術,試圖搓揉出新的典型。 甘舞影? 就留待諸位來做判斷了。 附記: 上面為了說明某種概念而講了一些關於對位音樂和賦格的壞話。 不過,這些評論只是就賦格的物理形式而言,並且是和主音音樂做比較, 並不是要否認它所蘊含的獨特的精神格調。 事實上,賦格很能夠表現複雜、深奧、賣弄聰明的氣質,以及嚴肅的宗教情懷。 另外再澄清,主音音樂和複音音樂並不是全然互斥的。 對位的技術在巴洛克時期之後仍一直存在,它是多聲部寫作的基本功,不可能消失。 只是說,在和聲主導的時代,音樂創作的重點、使用對位的方式與早期不同罷了。 事實上,只要是有頭有臉的大師,幾乎都是對位的高手。 註:這裡說的典範轉移,只是指涉某種文化現象的變遷,和孔恩沒有關係。
ivanos:我覺得標題可以改一下 "音樂史"的典範轉移似乎會讓人誤解 05/19 06:08
backhaus:請教如何改呢? 例如"音樂史上的典範轉移"? 05/19 10:32
eaquson: 05/19 15:53
kkkk123123:推 05/19 19:16
ivanos:音樂史上的典範轉移還ok 05/19 22:50
※ 編輯: backhaus 來自: 76.104.101.117 (05/19 23:10)
ckleon:推 05/21 10:20
asli:推 05/25 1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