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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於2005年刊於Philharmonic板,原題《極短篇十二》。由 於部分概念與下面的新文章《隱沒的可能性》有關,故一併轉 來供版友參考。 35. 作曲家的生平和功績,呈現在歷史書裡的幾行字,或是唱片 目錄裡的幾套全集,對後世來說是非常清晰明瞭,可以用年表 列出來,分析其變遷與發展。可是在當局者自身的漫長歲月中 ,這一切都非常朦朧。 作曲家一生的創作史,絕非唯一的、命定的線性發展史,也 絕非作曲家從早年就有意識地計畫好的。他除非已經要死了, 否則在任何時候都不可能預知他這輩子能有多大成就。他在創 作時,腦海裡的資料庫只有他聽過或自己寫過的既有作品,對 未來一無所知。他根據當下的音樂素養和靈感,以及委託人的 要求,掙扎寫出新作品。固然,他可以有很遠大的抱負或企圖 ,想完成某種偉大的革新;但是這種願景是在個人和外在因素 的各種變數與可能性中,模模糊糊、跌跌撞撞、一點一點實現 出來的,而不像先知預言那般清晰絕對。貝多芬不是生來就注 定要-或自己立志-寫出《英雄》和《合唱》交響曲;如果他 沒有耳聾、沒有遇到賞識他的貴族贊助群、沒有遇到維也納淪 陷後的通貨膨脹…他的創作都會全然改觀。 作曲家也無法預知他的作品是否會、多久以後會成名。一首 符合流行時尚的作品,說不定會遭聽眾厭倦;一首創新大膽的 作品,說不定聽眾無法接受。很多作品都是在問世後許久才漸 漸被了解和欣賞,但更多的是永遠石沉大海,誰也說不準。這 一切都是毫無準則可循的,充滿風險的賭注。生存是很艱難的 。 36. 以達爾文的演化論來觀照音樂史,也是件有趣的事情。 天擇說的基本原理是,由於基因的變異性,世界上不斷出現 各種具不同特徵的生物;在環境的篩選下,具某些特定特徵( 基因組態) 的生物存活了下來,繁衍後代。這個過程不斷反覆 進行著。 生物的突變或演化,是基因的長期跨代變異所指定,而不是 生物的意識所造成-長頸鹿不是因為拼命伸脖子而使脖子變長 ,而是生下來就會長得那麼長。基因並不知道環境中有些什麼 ,它只是亂槍打鳥,提供各種變異性去讓環境淘汰。所以我們 不能說「某生物演化出某器官,為了XX目的」-這種語法是在 描述有意識、有目的行為。另方面,「環境」本身也隨著地區 和時間而有各種變異性-如果天上沒有掉隕石下來,恐龍就不 會絕跡。所以研究物種的演化不能只看物種本身,而要同時看 到環境的因素-演化是基因和環境各自的瞬息萬變的偶然性, 交互作用所造成的,不是唯一必然的路徑。 這個原理用在音樂史,有些相異和相同的地方。不管是作曲 家的創作,還是消費市場的品味,都是有意識有目的的。作曲 家為了成名,有意識地順應環境品味,或試圖開創新風潮;反 過來,市場的品味有時也會藉著樂評人的反思而被書寫出來。 可是,意識的能力當然是有限的-作曲家的音樂素養和市場情 報,不可能厲害到可以洞察市場的所有可能性,預知什麼樣的 曲子能獲得成功,而且又有能力寫出那種曲子-作曲是沒有內 線交易這種事的。其次,作曲家在作曲時,只聽過此時間點之 前問世的作品,對未來一無所知;他並非以有意識有目的的企 劃,去預言或設定某個清晰特定的遠程目標,然後為它鋪路。 以這些觀點試著研究音樂史。首先著眼於音樂作品的歷時演 化,包括單一作曲家的創作史,某特定曲種 (例如奏鳴曲、交 響曲) 的發展史,以及鉅觀層次的「典範」演化史-從葛利果 聖歌到文藝復興到巴洛克古典浪漫…;我們可根據時代或作曲 家或曲種等變項,選取某範圍內的作品多首,按創作時間排序 ,研究其個別特性(基因)、前後關聯、發展與變異。二方面要 研究,大環境是以何種美學判斷來篩選經典-音樂史上獲得高 度認可而被後世反覆演出的作品/作曲家,是些什麼樣的作品 /作曲家,相較於失敗的例子有何特殊之處。音樂家的創作和 大環境的品味,兩者存在著辨證的互動與變遷。 為了達成這個任務,有些市場上不太受歡迎的 "Missing Link" 是必須去補齊的,例如,想了解交響曲的萌芽與成形, 就必須聽完所有海頓和莫札特的早期交響曲,甚至 CPE巴哈的 作品。但是,就如上面說過的,我們大可以把海頓到貝多芬到 馬勒等人的交響曲,排列成一個有方向的演化史,但是每個作 曲家當下的創作都不是「為了」後代的成就鋪路,而只是在前 人基礎上,發揮自己當下的想法。 37. 人類文明史上的重大成就,經常和環境或社會的劇烈動盪有 關。數萬年前的冰河期,逼使原始人發展出高度的智力和想像 力;兩千年前的春秋戰國,孕育出諸子百家;兩百年前的階級 矛盾,推動了啟蒙與革命思潮。在個人的層次亦然,偉大的藝 術家沒有幾個是生活安逸身心健全的。 換個角度。危殆不安、競爭劇烈、充滿風險的環境,固然可 以激盪出巔峰的成就,但是更可能使人們陷入各種奇怪的非理 性狀況:為了生存、利益和權力,有辦法的就汲汲於權謀數術 ,沒辦法的就求助於巫術迷信,在上位的統治者則趁勢搞專制 獨裁…諸如此類。天使和魔鬼,比鄰而居,相輔相成。 38. 流行音樂的消費人口比古典音樂多而且年輕嗎? 如果是概括地關注「流行音樂」這個總範疇,那麼答案是肯 定的,因為它本來就是以大眾(晚近更偏執於年輕人口)為訴求 對象。有人誇口說流行音樂反映了時代潮流,這種說法儘管疑 點重重,又有批判理論的撻伐,還是很難全然否認的。 但是,如果考慮任一「單曲」的長期消費曲線,也就是它經 歷一段時間後,所能吸引的消費群,其規模大小和年齡層-結 果就很不同了。流行音樂所依憑是「大量短銷」制度,它取悅 多數人而製造高銷量,但任何「單曲」的暢銷都不會持久,得 讓位給層出不窮的新歌。例如以前流行過的貓王、披頭四、鄧 麗君、小虎隊等等,現在還有多少銷量呢? 是幾歲的人在聽呢 ? 當然廠商可以不斷重發他們的作品,但是這些重發便轉型為 「小量長銷」的模式,而且很難再抓到具顯著規模的新世代年 輕消費群。 相對的,古典音樂則是「小量長銷」制度的徹底完備的表現 ,擁有永續性的教團組織和再現機制-在學院機構、音樂教室 、出版業、音樂家、音樂廳的長期營運下,日復一日重複歌誦 一套既定的「經典」(獲得高度評價的單曲)集合,並且不斷培 育少量但穩定的年輕消費群。這個機制具有自成一格的市場和 美學,不受外界的「過時」判斷所影響 (但書:這只是就再現 和消費的部門而言,每一代的作曲家仍得創新才能成名)。 所 謂的愛樂者或樂評家,大都是從小或至少在學生時代就開始建 立聆聽興趣的。而由於上述的再現機制,古典音樂的演奏家和 愛樂者比流行樂界更有機會從年輕的時候就不斷鑽研某批曲目 直到天荒地老,這種賭上一生的投入,能夠煉化出多麼精湛的 音樂性或感受性啊。 這兩者的差別是制度而非音樂本身的特質使然。貓王和鄧麗 君的音樂都是很好的。但是,它缺乏-邏輯上也不允許-永續 性的再現機制讓它長期曝光,而當它偶而突然出現在媒體上時 ,它作為某種陳舊的記憶(或不曾記憶),毫無防備地暴露在新 的流行品味中,馬上就顯得過時或格格不入;即使是當初的樂 迷,如果沒有被喚起懷舊的情緒,也不見得會繼續買帳。各位 只消回顧幾十年前高凌風或小虎隊的資料帶,真有夠土!但這 是觀眾的記憶塵封與品味變遷的關係,表演本身是無辜的。 在這個理解上,我們再看另一個問題: 流行音樂是「新」的而古典音樂是「老」的嗎? 在此,「新/舊」或「年輕/年老」的範疇有兩個層次,一 個是曲目本身的創作年代,一個是該曲目的消費者年齡層。請 想像:聽著百樂門的老芋仔、彈著莫札特的小女生,你說哪種 音樂比較「年輕」呢? 答案恐怕不是那麼絕對了。流行音樂在 當紅的一瞬間也許真的能營造某種時代感,但是它馬上就被自 己的制度環境給消磨掉了。相對的,古典音樂雖然是古人創作 的,但總有新血加入-活生生的洋溢著青春的年輕人,在古老 經典中找到自我,也反過來為它們賦予新的生命。 39. 坊間一種意識型態: 新東西比舊東西好(相反的意見比較少見),所以我們不用讀 歷史、不要念孔孟老莊、不應該聽古典音樂… 回應: 這東西好,咱們就搞,哪怕是清朝發明的。 這東西不好,咱們就不搞,那怕是昨天發明的。 管它是新東西舊東西,只要搞起來爽的就是好東西! 以新舊來論斷事物的價值,就和藍綠對立、省籍情結、種族 歧視一樣,已經不只是愚蠢而是到了可恥的境界了。人類因為 這類可恥的意識型態已經失去太多寶貴的東西、付出太多慘重 的代價! 40. 李敖以前常引用某名人的名言:「我認識的人愈多,我愈喜 歡狗。」這句話中的「狗」可代換成任何人類以外的事物,但 應該包括人類所製造的產品與思想在內。我們在偉大作曲家的 音樂作品中玩得很爽,但是真的接觸作曲家本人,可能會難以 忍受。例如莫札特咯咯笑著講髒話、貝多芬敲桌子大吼大叫、 華格納滔滔不絕向人募款…之類的。一群音樂系師生坐在一起 ,聊最多的不是音樂而是音樂界的黑八卦。 現實上的人類個體總是充滿執念、偏見、誤解和爭奪;但是 人創造的藝術卻可成就至高的「美」-它是經過洗鍊和昇華的 小宇宙,人們在此一廂情願地灌注和投射所有美好的智力、情 意和想像。如果你真心喜歡一件藝術品,它就是完美的;如果 你討厭它,只要不理它就好了。總之它不會背叛或欺負你。 但是,這種洗鍊和昇華,也絕非脫離現實的。音樂不是由音 符自動排列起來然後從天上掉下來,而是作曲家一個有血有肉 的人,以其高度的智力和感受力,在世間嘗盡苦樂,所嘔吐出 來的結晶。例如,貝多芬的作品以樂理的角度來說當然有其自 律的體系,但其間充斥的突強和絃與密集音群,我們可以非常 合理地解讀成他在拍桌子大吼大叫;只是經過樂理、樂器的過 濾和修飾,成為抽象的樣貌。 所以,我們對樂曲的欣賞,就遠超過聲音本身的特質,而觸 及了作曲家的心性(雖然是如上述經過篩選的)。更甚者,在歷 史故事的渲染下,音樂也被扣聯到一種特殊的意識型態-革命 與浪漫的大?事,以及它所號召的理想精神和人格典範。 以學術研究而言,要了解凱撒不一定得成為凱撒。但是藝術 欣賞牽涉到創作者和欣賞者之間心靈交融,後者的生命經驗愈 接近前者,愈能喚起共鳴。所以,要了解貝多芬,最好自己曾 經想自殺;要了解舒曼,最好有點神經病;要了解蕭邦,最好 身體不好。 41. 生活於二十一世紀的我們,因為市場不斷炒作的關係,感覺 上離兩百多年前的貝多芬還算不遠,愛樂者入門一定都會聽他 的東西。巴哈,如果沒有特別下工夫研究,可能有點疏離。莎 士比亞或但丁,那就更模糊了;那個時代的人類想的事我們恐 怕已不太能感同身受。但是,也許將來有一天,貝多芬也會像 但丁甚至荷馬一樣遙遠,只有學者在搞了。那個時候的人,聽 什麼音樂呢? 他們對革命與浪漫的偉大傳說還會有一絲景仰或 神往嗎,還是只當作歷史課本上一個無趣的片段? ※ 編輯: backhaus 來自: 76.104.101.117 (05/19 10:27)
scherchen: 05/19 15:54
ckleon:推 05/21 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