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backhaus (Wenn werd ich sterben?)
看板clmusic
標題音樂與時代
時間Mon May 19 00:27:50 2008
本文於2005年刊於Philharmonic板,原題《極短篇十二》。由
於部分概念與下面的新文章《隱沒的可能性》有關,故一併轉
來供版友參考。
35.
作曲家的生平和功績,呈現在歷史書裡的幾行字,或是唱片
目錄裡的幾套全集,對後世來說是非常清晰明瞭,可以用年表
列出來,分析其變遷與發展。可是在當局者自身的漫長歲月中
,這一切都非常朦朧。
作曲家一生的創作史,絕非唯一的、命定的線性發展史,也
絕非作曲家從早年就有意識地計畫好的。他除非已經要死了,
否則在任何時候都不可能預知他這輩子能有多大成就。他在創
作時,腦海裡的資料庫只有他聽過或自己寫過的既有作品,對
未來一無所知。他根據當下的音樂素養和靈感,以及委託人的
要求,掙扎寫出新作品。固然,他可以有很遠大的抱負或企圖
,想完成某種偉大的革新;但是這種願景是在個人和外在因素
的各種變數與可能性中,模模糊糊、跌跌撞撞、一點一點實現
出來的,而不像先知預言那般清晰絕對。貝多芬不是生來就注
定要-或自己立志-寫出《英雄》和《合唱》交響曲;如果他
沒有耳聾、沒有遇到賞識他的貴族贊助群、沒有遇到維也納淪
陷後的通貨膨脹…他的創作都會全然改觀。
作曲家也無法預知他的作品是否會、多久以後會成名。一首
符合流行時尚的作品,說不定會遭聽眾厭倦;一首創新大膽的
作品,說不定聽眾無法接受。很多作品都是在問世後許久才漸
漸被了解和欣賞,但更多的是永遠石沉大海,誰也說不準。這
一切都是毫無準則可循的,充滿風險的賭注。生存是很艱難的
。
36.
以達爾文的演化論來觀照音樂史,也是件有趣的事情。
天擇說的基本原理是,由於基因的變異性,世界上不斷出現
各種具不同特徵的生物;在環境的篩選下,具某些特定特徵(
基因組態) 的生物存活了下來,繁衍後代。這個過程不斷反覆
進行著。
生物的突變或演化,是基因的長期跨代變異所指定,而不是
生物的意識所造成-長頸鹿不是因為拼命伸脖子而使脖子變長
,而是生下來就會長得那麼長。基因並不知道環境中有些什麼
,它只是亂槍打鳥,提供各種變異性去讓環境淘汰。所以我們
不能說「某生物演化出某器官,為了XX目的」-這種語法是在
描述有意識、有目的行為。另方面,「環境」本身也隨著地區
和時間而有各種變異性-如果天上沒有掉隕石下來,恐龍就不
會絕跡。所以研究物種的演化不能只看物種本身,而要同時看
到環境的因素-演化是基因和環境各自的瞬息萬變的偶然性,
交互作用所造成的,不是唯一必然的路徑。
這個原理用在音樂史,有些相異和相同的地方。不管是作曲
家的創作,還是消費市場的品味,都是有意識有目的的。作曲
家為了成名,有意識地順應環境品味,或試圖開創新風潮;反
過來,市場的品味有時也會藉著樂評人的反思而被書寫出來。
可是,意識的能力當然是有限的-作曲家的音樂素養和市場情
報,不可能厲害到可以洞察市場的所有可能性,預知什麼樣的
曲子能獲得成功,而且又有能力寫出那種曲子-作曲是沒有內
線交易這種事的。其次,作曲家在作曲時,只聽過此時間點之
前問世的作品,對未來一無所知;他並非以有意識有目的的企
劃,去預言或設定某個清晰特定的遠程目標,然後為它鋪路。
以這些觀點試著研究音樂史。首先著眼於音樂作品的歷時演
化,包括單一作曲家的創作史,某特定曲種 (例如奏鳴曲、交
響曲) 的發展史,以及鉅觀層次的「典範」演化史-從葛利果
聖歌到文藝復興到巴洛克古典浪漫…;我們可根據時代或作曲
家或曲種等變項,選取某範圍內的作品多首,按創作時間排序
,研究其個別特性(基因)、前後關聯、發展與變異。二方面要
研究,大環境是以何種美學判斷來篩選經典-音樂史上獲得高
度認可而被後世反覆演出的作品/作曲家,是些什麼樣的作品
/作曲家,相較於失敗的例子有何特殊之處。音樂家的創作和
大環境的品味,兩者存在著辨證的互動與變遷。
為了達成這個任務,有些市場上不太受歡迎的 "Missing
Link" 是必須去補齊的,例如,想了解交響曲的萌芽與成形,
就必須聽完所有海頓和莫札特的早期交響曲,甚至 CPE巴哈的
作品。但是,就如上面說過的,我們大可以把海頓到貝多芬到
馬勒等人的交響曲,排列成一個有方向的演化史,但是每個作
曲家當下的創作都不是「為了」後代的成就鋪路,而只是在前
人基礎上,發揮自己當下的想法。
37.
人類文明史上的重大成就,經常和環境或社會的劇烈動盪有
關。數萬年前的冰河期,逼使原始人發展出高度的智力和想像
力;兩千年前的春秋戰國,孕育出諸子百家;兩百年前的階級
矛盾,推動了啟蒙與革命思潮。在個人的層次亦然,偉大的藝
術家沒有幾個是生活安逸身心健全的。
換個角度。危殆不安、競爭劇烈、充滿風險的環境,固然可
以激盪出巔峰的成就,但是更可能使人們陷入各種奇怪的非理
性狀況:為了生存、利益和權力,有辦法的就汲汲於權謀數術
,沒辦法的就求助於巫術迷信,在上位的統治者則趁勢搞專制
獨裁…諸如此類。天使和魔鬼,比鄰而居,相輔相成。
38.
流行音樂的消費人口比古典音樂多而且年輕嗎?
如果是概括地關注「流行音樂」這個總範疇,那麼答案是肯
定的,因為它本來就是以大眾(晚近更偏執於年輕人口)為訴求
對象。有人誇口說流行音樂反映了時代潮流,這種說法儘管疑
點重重,又有批判理論的撻伐,還是很難全然否認的。
但是,如果考慮任一「單曲」的長期消費曲線,也就是它經
歷一段時間後,所能吸引的消費群,其規模大小和年齡層-結
果就很不同了。流行音樂所依憑是「大量短銷」制度,它取悅
多數人而製造高銷量,但任何「單曲」的暢銷都不會持久,得
讓位給層出不窮的新歌。例如以前流行過的貓王、披頭四、鄧
麗君、小虎隊等等,現在還有多少銷量呢? 是幾歲的人在聽呢
? 當然廠商可以不斷重發他們的作品,但是這些重發便轉型為
「小量長銷」的模式,而且很難再抓到具顯著規模的新世代年
輕消費群。
相對的,古典音樂則是「小量長銷」制度的徹底完備的表現
,擁有永續性的教團組織和再現機制-在學院機構、音樂教室
、出版業、音樂家、音樂廳的長期營運下,日復一日重複歌誦
一套既定的「經典」(獲得高度評價的單曲)集合,並且不斷培
育少量但穩定的年輕消費群。這個機制具有自成一格的市場和
美學,不受外界的「過時」判斷所影響 (但書:這只是就再現
和消費的部門而言,每一代的作曲家仍得創新才能成名)。 所
謂的愛樂者或樂評家,大都是從小或至少在學生時代就開始建
立聆聽興趣的。而由於上述的再現機制,古典音樂的演奏家和
愛樂者比流行樂界更有機會從年輕的時候就不斷鑽研某批曲目
直到天荒地老,這種賭上一生的投入,能夠煉化出多麼精湛的
音樂性或感受性啊。
這兩者的差別是制度而非音樂本身的特質使然。貓王和鄧麗
君的音樂都是很好的。但是,它缺乏-邏輯上也不允許-永續
性的再現機制讓它長期曝光,而當它偶而突然出現在媒體上時
,它作為某種陳舊的記憶(或不曾記憶),毫無防備地暴露在新
的流行品味中,馬上就顯得過時或格格不入;即使是當初的樂
迷,如果沒有被喚起懷舊的情緒,也不見得會繼續買帳。各位
只消回顧幾十年前高凌風或小虎隊的資料帶,真有夠土!但這
是觀眾的記憶塵封與品味變遷的關係,表演本身是無辜的。
在這個理解上,我們再看另一個問題:
流行音樂是「新」的而古典音樂是「老」的嗎?
在此,「新/舊」或「年輕/年老」的範疇有兩個層次,一
個是曲目本身的創作年代,一個是該曲目的消費者年齡層。請
想像:聽著百樂門的老芋仔、彈著莫札特的小女生,你說哪種
音樂比較「年輕」呢? 答案恐怕不是那麼絕對了。流行音樂在
當紅的一瞬間也許真的能營造某種時代感,但是它馬上就被自
己的制度環境給消磨掉了。相對的,古典音樂雖然是古人創作
的,但總有新血加入-活生生的洋溢著青春的年輕人,在古老
經典中找到自我,也反過來為它們賦予新的生命。
39.
坊間一種意識型態:
新東西比舊東西好(相反的意見比較少見),所以我們不用讀
歷史、不要念孔孟老莊、不應該聽古典音樂…
回應:
這東西好,咱們就搞,哪怕是清朝發明的。
這東西不好,咱們就不搞,那怕是昨天發明的。
管它是新東西舊東西,只要搞起來爽的就是好東西!
以新舊來論斷事物的價值,就和藍綠對立、省籍情結、種族
歧視一樣,已經不只是愚蠢而是到了可恥的境界了。人類因為
這類可恥的意識型態已經失去太多寶貴的東西、付出太多慘重
的代價!
40.
李敖以前常引用某名人的名言:「我認識的人愈多,我愈喜
歡狗。」這句話中的「狗」可代換成任何人類以外的事物,但
應該包括人類所製造的產品與思想在內。我們在偉大作曲家的
音樂作品中玩得很爽,但是真的接觸作曲家本人,可能會難以
忍受。例如莫札特咯咯笑著講髒話、貝多芬敲桌子大吼大叫、
華格納滔滔不絕向人募款…之類的。一群音樂系師生坐在一起
,聊最多的不是音樂而是音樂界的黑八卦。
現實上的人類個體總是充滿執念、偏見、誤解和爭奪;但是
人創造的藝術卻可成就至高的「美」-它是經過洗鍊和昇華的
小宇宙,人們在此一廂情願地灌注和投射所有美好的智力、情
意和想像。如果你真心喜歡一件藝術品,它就是完美的;如果
你討厭它,只要不理它就好了。總之它不會背叛或欺負你。
但是,這種洗鍊和昇華,也絕非脫離現實的。音樂不是由音
符自動排列起來然後從天上掉下來,而是作曲家一個有血有肉
的人,以其高度的智力和感受力,在世間嘗盡苦樂,所嘔吐出
來的結晶。例如,貝多芬的作品以樂理的角度來說當然有其自
律的體系,但其間充斥的突強和絃與密集音群,我們可以非常
合理地解讀成他在拍桌子大吼大叫;只是經過樂理、樂器的過
濾和修飾,成為抽象的樣貌。
所以,我們對樂曲的欣賞,就遠超過聲音本身的特質,而觸
及了作曲家的心性(雖然是如上述經過篩選的)。更甚者,在歷
史故事的渲染下,音樂也被扣聯到一種特殊的意識型態-革命
與浪漫的大?事,以及它所號召的理想精神和人格典範。
以學術研究而言,要了解凱撒不一定得成為凱撒。但是藝術
欣賞牽涉到創作者和欣賞者之間心靈交融,後者的生命經驗愈
接近前者,愈能喚起共鳴。所以,要了解貝多芬,最好自己曾
經想自殺;要了解舒曼,最好有點神經病;要了解蕭邦,最好
身體不好。
41.
生活於二十一世紀的我們,因為市場不斷炒作的關係,感覺
上離兩百多年前的貝多芬還算不遠,愛樂者入門一定都會聽他
的東西。巴哈,如果沒有特別下工夫研究,可能有點疏離。莎
士比亞或但丁,那就更模糊了;那個時代的人類想的事我們恐
怕已不太能感同身受。但是,也許將來有一天,貝多芬也會像
但丁甚至荷馬一樣遙遠,只有學者在搞了。那個時候的人,聽
什麼音樂呢? 他們對革命與浪漫的偉大傳說還會有一絲景仰或
神往嗎,還是只當作歷史課本上一個無趣的片段?
※ 編輯: backhaus 來自: 76.104.101.117 (05/19 10:27)
推 scherchen: 05/19 15:54
推 ckleon:推 05/21 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