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板 movie 關於我們 聯絡資訊
作者laoinwin (木求魚)
看板movie
標題[好雷]《大象席地而坐》-在生命的荒蕪裡不屈綻裂
時間Thu Jan 10 02:03:31 2019
《大象席地而坐》-在生命的荒蕪惡俗裡不屈綻裂 網誌好讀版：https://goo.gl/67DY9i --- (以下文長慎入) --- 在屍體般冰冷的色溫下，世界盡蒙著死灰，人們連憤世嫉俗的力量也失去了 而你，卻聽見大象還他媽在那呼引著-- 『遠方仍有希望』 自觀影後始終在腦海裡揮之不去的畫面，是主角一行人，在滿州里寒冷的清晨裡緊密相濡 、齊聽象鳴的那幕——那同時也是電影裡，少數未鎖定單一主角拍攝的中遠景。 我很喜歡胡波導演對敘事鏡頭的處理，使其一直懸浮在角色背後一米開外，透過大量的長 鏡頭與極少的剪接，同調我們與角色的呼吸，直到我們好像真的走入他們乾涸的生命、一 同困在這無聊時代的一晝夜截面裡，見證他們在這四小時裡奮力綻裂的、將死未死的熱情 。 或灰敗，或繁華，或夢幻泡影 在極淺的景深下，背景與細節盡皆模糊，襯著焦距中面目清晰的主角們更顯異質了。這樣 的手法使尋象者們各個猶如斥水的油滴、被整座城市放逐，也呼應著故事中他們的處境-- 想躲避承擔過錯的于城和韋布、逃離難堪標籤與罵名的黃玲，以及老無所依陷入人生死局 的王金。影像的孤立處理不只是手法和風格，也完美契合了角色們的心境。 在《大象》的失焦世界裡，菸頭一離手就柔化成灰霧，個體之外的波瀾和風暴，都只是呼 嘯而過的須臾幻象，只有擱淺在敘事中心的尋象者們，其內心的決意與生命的抉擇，才是 真正值得被描述與關注的。 有趣的是，即便是在與主角談話時、被鏡頭 take中的配角們好像仍不值得被掌鏡者配給 一張清晰的臉孔--情婦是，副主任是，于家家長亦是。 這似乎是可以理解的。除了追逐著象影的四人，在導演的心中、其餘的人物就只是些喪失 了希望與對他人的真情，順服於世界而甘願捨棄自己的臉孔，用傀儡的嘴說著陳腔濫調的 NPC。 就安心地去賣烤串吧 那一句句包裝為勸誡或忠告的抨擊，就如同水銀在皮膚下浸潤侵蝕，化為對體制反叛者的 打擊、和對他人獨特性的奚落與貶損。這些被奉作世俗真理的酸臭反芻物，無一不是當前 社會正夙夜匪懈放送灌輸著的。 而這些方便好使的教條與原則代代相傳著，以達到使人們無條件的順從、鞏固體制與階級 的目的，最後成功讓所有被餵養長大的世代不存半點個體性，如此往復、無始無終。我想 這就是《大象》想要展示給我們看的、一整個世代人類的困境。 『人活著是不會好的，會一直痛苦、一直痛苦。 去了新的地方，就在新的地方繼續痛苦。』 除了要日日忍受痛苦而苟活、等待有一天「一切都沒有不同」的「頓悟」眷臨，不甘平庸 的尋象者們還有什麼能做的？『有的，在一次一次的破滅之後，你始終能選擇繼續保持希 望。』不知道是心隨境轉了、還是是為不同的受眾所客製，作為導演的胡波顯然在電影裡 給出了與小說家胡遷不同的答案。 比起晦暗無明、困頓失語，一切只能失速地往大象的巨腳下撞去的《大裂》，《大象席地 而坐》在無情的現實狂風颳過後、仍溫柔地留下了夜車盡頭的曖曖光明。 在電影裡，負疚者沒有一文不值地死在滿州里，而是將未來的希望交付給另一個自己，並 終能坦然面對自己的罪惡。老者也透過少者重拾了信心，不再輕言妥協，而勇於再次起身 衝撞。無地自容也無處可歸的少年少女，最後貫徹了自己的反叛，有幸能在寒風裡攜起彼 此的手，齊等天光與象鳴。 是的，導演沒有否認世界堆滿著垃圾，痛苦依然俯拾皆是，但他也未就此讓《大象》淪為 自我厭棄、耽溺於憐顧自己傷口的作品，而是嘗試去展露那些仍亟力保持尊嚴的人們、在 這樣平庸的絕境裡，還能進行怎樣動人的反叛。 遵循內心的流程--韋布的反叛 韋布在猿猴籠外向黃玲解釋來龍去脈時，才終於向觀眾揭曉了他的想法：原來先於正義與 義氣之前、他的行為其實不過是遵循自己心中的「流程」罷。 因為他把李凱當作朋友，所以他遵照流程替他挺身而出；因為認為自己站在道德高地，所 以遵循流程而不屈於于帥的淫威；在意外發生之後，為了不擔負與己無關之罪，也依然依 循著流程逃亡。 在對是非對錯和友誼還沒有太具體認知的年紀，這流程該是他心中單純對於「正義」應當 是何形貌而制定的吧。或許那也是因收賄而沉淪的不堪父親帶給他的痛悟與反省。 想當然爾，世界從不會善待這樣耿直的靈魂。 處在複雜錯誤的架構裡，再怎麼單純正確的”流程”還是把他帶到了自己無法掌控的處境 。比起眾人的誤解、于城的追捕，真正擊倒了他的卻是那深信不疑的朋友李凱——他的謊 言竟成自己正義”流程”的根基，這讓那意外逝去的生命更加沒有意義。 但這個憨直的傻子卻依然沒有屈服，而是選擇繼續深信流程的超然方針，一刻不遲疑的前 進，去向那有個大象正席地而坐的遠方。 難道他當真是傻了嗎？沒看見黃牛明擺著騙了他的票，接下來更可能要偕同夥再噱他一筆 ？聰明如他當然是清楚的，但他依然不閃不避地深入險處、索要屬於自己的東西到底。因 為「他是對的」，那正是他義無反顧的流程和原則，反正也已沒什麼好失去。對於「正確 的事」理直氣壯地「盲」信，便是韋布對於這狗屎世界的不屈反叛。 恩義盡了，兩不相欠--黃玲的反叛 比起韋布，黃玲是個懂得變通的角色。雖然電影沒有完整交待她與副主任的關係，但至少 有了他的寵幸，黃玲可以輕易地成為倖存者，成為買串烤的人，且乍看下像是什麼都沒有 失去。 直到祕密關係暴露了，原本自以為自己付出的是最小的代價，但對於噬血的群眾來說根本 沒有分別。她終究將成為那隻受千夫指點、訕笑投石的黑羊，而那位她原以為能託付一點 真心、看透世事的智者男性，更是不出觀眾期望地爽快背叛。 既然已經沒有更糟的境地了，與其倉皇逃亡，不如再來點更痛快直接、措手不及的暴力吧 。而她那心力交瘁的母親，既然也已昭明了其本不想為人母，那她自己該也可以從女兒的 身分裡自由了，很公平。 捨離了將就虛偽的脆弱愛情，斷除了勉力維持的母女親情，從此以往，我就什麼都不欠你 /妳了。那便是黃玲對這不義世界的凜然反叛。 再相信一次有美好存在--王金的反叛 比起兩位年少的天生反叛者，王金似乎早已對世界順服了。年輕世代的福祉理所當然地優 先於銀髮世代，彷彿生命的目的真的只為了繁衍。只要你沒有餓著冷著了，個體的感受沒 有人在乎，孤獨死絕的養老院和自宅陽台的睡鋪有什麼分別？ 當然有的，對王金來說，那對房產的出讓、起居陽台的妥協、乃至走入養老院等每個決定 ，都是出自於自己對家人真情的意願與自由意志。縱然有著那樣多地無可奈何，但只要仍 有會喊著他「老爺」邊跳步跑來的可愛孫女，與那平時相伴、危難時願為他挺身而出的忠 犬橙汁，餘生足矣。 我想若王金的晚年歲月繼續不驚不擾地過下去，他最終該還是會以「自己的意願」順服世 界的安排，在養老院裡孤絕逝去吧。但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的，橙汁在蠻橫無理的世界裡橫 死了，而他也因此遇見了願為他仗義的韋布，進而激勵他繼續為這素無交情的鄰人挺身而 出，並在衝突中重新認知到自己依然有所力量，有著足以干涉周遭世界運作與自身命運流 向的選擇權。 在車站臨別的最後一刻，他所熟悉的舊世界呼引著他回去，反正人們終究會理解，「下一 個地方，其實沒什麼不一樣---而留下，才能把事情解決。」所幸，最後少年的一句「去 看看」，終於還是打動了心境已然不同的他。是冒險還是逃避、莫管那永恆的詮釋兩難吧 ，就勇敢地去相信，相信除了「這裡」以外、還會有更好的他方。 每每回想到老少兩人相互真心忠告的這幕，總是讓我不禁動容。而從這段也可以看出胡波 作為導演的溫柔之處:他大可以安排孫女以意願或脾氣阻擾干涉老爺的決定，但他卻選擇 讓小女孩無所保留地全心依偎在老爺身旁。除了自我犧牲這個選項，孫女的幸福依然可以 相偕著我的幸福，這便是王金對這無情世界的昂然反叛。 溫柔的自我實現--于城的反叛 『好像，沒有什麼分別。』面對自己間接造成的死亡，于城與韋布都是這麼說著。 究竟這「沒有分別」，是真的自覺坦蕩無關、是對生命的輕易逝去感到無意義，還是只是 來不及好好感受、理解那所逝去之重，電影對此並沒有著墨太多。 只是相較於那個坦然無懼、深信一切都是世界的錯的少年，順服了世界半生的于城，在把 友人和弟弟的死怪罪給那可有可無的姘頭、自己死纏不放的追求對象、畢生逼迫自己暴力 的父母和倒楣的韋布後，那深深啃噬著自己心靈的罪惡感終究還是顯露了出來。 為滿足父母在地方上爭地或催債的要求，于城不得不成為這個家需要的暴力惡徒，只得從 此逃避著心中那個不為人得見的、真實溫柔的自己。而這樣順應世界的他，這次也依然只 要聽從命運的安排束手旁觀，友人的死該也是永遠與己無關的。 只是這次不同的是，那個和他好像好像、不屈饒於這個沒有道理的世界的少年，把「我們 還有選擇的可能」展示給了于城看了。那麼或許這一次，是該他為自己作出選擇的一次。 也罷，反正那個一直想去看看的、有個不知幹啥的大象在的遠方，終是有人會替他前往了 。勇敢留下，和終於對自己坦白，那就是于城對於這從未期待他能成就自我的冷漠世界， 一次驕傲的反叛。 而電影不讓于城如小說原著裡那樣、在自明本心前便倉促枉死，該也是胡波較胡遷更為溫 柔之處吧。 壯烈決絕的咆嘯否拒--李凱 (和黎凱) 的反叛 而那不得不提的、最後一個 (或說兩個) 反叛者，該是那分別在電影開頭與末尾死去的黎 凱和李凱了。 黎凱這個名字只出現在《大裂》原著的《大象席地而坐》短篇小說中，正是電影開頭在于 城眼前跳樓自盡的友人之名。但到了電影中，友人失去了值得被提起的姓名，而「黎凱」 一名卻似乎輾轉化為「李凱」，成為了韋布極力保護的邊緣人朋友，那最後的殉道者。 胡波為何要以一部電影的時間擴展這個角色的生命，但最後仍讓他走上一樣的命運終點呢 ？私以為兩人所代表的、都是對於這無情世界最激進暴烈的一聲否拒，是對於控制自身命 運最強烈的渴求，而他們所需要的只是一個催促自己行動的契機，一如韋布唯一一次透過 搶走老人的毽子施展暴力以取得生活的控制權那樣。有了電影所超出的短篇小說能給的篇 幅，也給予了導演豐實這位殉道者角色血肉的機會，所以才讓黎凱的生命議題，在李凱身 上延續完成。 作為生存藉口的婚姻在眼前消亡了，黎凱當下便有了死去的理由。而對於李凱而言，在嘗 過一次以槍枝這樣絕對的暴力宰制他人命運與行為的滋味、成就了摯友一分鐘的英雄後， 似乎再也沒有什麼需要他完成的了。他已控制了他生命中想控制的一切，那麼這或許也是 他最後一次可以真正掌握自己最終的命運的時候—以那最直接而無人可問責的形式。對於 自身命運的終極掌握，是李凱對這暴虐世界的最終反叛。 除卻意義何在的爭議，兩人的死自然是壯決的悲劇，但我不想要以此解釋為、這就是導演 心中所認同的「掌握自身命運」的唯一形式。不論後來的他選擇了什麼樣的方式結束人生 ，那決不是他在作品中希望傳遞的真實意義。 回到那夜車之旅的盡頭，燈光打亮了的眾人齊聚處，每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們都參與了那短 暫的毽子遊戲，共享了那份在彼此之間傳遞的樂趣。我想相信那才是導演最想用以感動我 們的事物--那人與人之間仍能保有的信任與快樂，還有對那有象鳴昂起之地的美好想望， 是生命自身最單純美好的意義。 《大象席地而坐》是這樣感動我至深的作品。胡波導演，我願向你所成就的、以及亟欲述 說的一切美好，致上最深的感謝和敬意。 by 木求魚 ------------------------------------------------------------------------------ 木求魚嚼電影：https://www.facebook.com/laoinwin/ ------------------------------------------------------------------------------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0.28.236.128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movie/M.1547057014.A.4D7.html
推 xxx567800 : （好奇問，這部是否會暈，看畫預告面採類似手持攝影 01/10 06:32
→ xxx567800 : ） 01/10 06:32
推 sunny1991225: 回樓上，這一部應該是用大量的steadicam而不是傳統 01/10 06:55
→ sunny1991225: 的手持攝影(雖然廣義來說steadican也算是手持的一 01/10 06:55
→ sunny1991225: 種就是了 01/10 06:55
→ sunny1991225: 使用steadicam的好處是攝影機機動性高可以隨便走動 01/10 06:56
→ sunny1991225: ，而且不會像一般手持攝影那樣有劇烈晃動 01/10 06:56
→ sunny1991225: 大象片尾的工作名單有好幾行就是特別標給steadicam 01/10 06:58
→ sunny1991225: 的工作員的 01/10 06:58
推 sunny1991225: 如果只是怕暈的話，這一部應該是不會有這樣的問題 01/10 07:10
→ sunny1991225: 。 01/10 07:10
感謝桑尼大幫回&知識分享！
推 xxx567800 : 長知識了！謝謝樓上！ 01/10 09:20
推 huhuiying : 的確 這部的親情愛情還有所謂的「自己的意願」都太 01/10 09:46
→ huhuiying : 虛偽！但覺得尋象者不是不甘平庸，而是假想了如同 01/10 09:46
→ huhuiying : 自己的象為何能安坐在那任由外力扎刺不動，找個救 01/10 09:46
→ huhuiying : 贖吧 01/10 09:46
推 crime1008 : 作者跟導演是同一人 01/10 19:08
推 VOLK11 : 但導演放棄了那頭大象 01/10 23:23
→ VOLK11 : 他應該再堅持一下的 01/10 23:23
→ VOLK11 : 其實並不是慘環境的人才會荒蕪 01/10 23:24
→ VOLK11 : 是環境差直接被逼視荒蕪 01/10 23:25
→ VOLK11 : 這其實是人類共同的處境，只是內心橫幅程度 01/10 23:26
→ VOLK11 : 關於生命的問題，仍是難解 01/10 23:26
→ VOLK11 : 就是一種異鄉人感吧，莫名其妙出生，又死亡 01/10 23:27
→ VOLK11 : 是當局者迷，還是旁觀者也彷徨 01/10 23:27
→ VOLK11 : 這部電影的價值就是衝擊感，讓人去回望內心 01/10 23:28
→ VOLK11 : 生命沒有答案，但還是會想了又想 01/10 23:28
推 nicooooo1986: 推！電影真的好看！很想再二刷 01/11 01:34
推 bibliophile : 寫得好棒，真的是值得細細體會的好電影！ 01/12 00:38
推 meoww : Steadicam也很吃背的人，這部背得很好，鏡頭運動都 01/12 15:40
→ meoww : 很俐落簡潔，不會晃 01/12 15:40
推 own : 寫得好棒! 01/12 18:08
推 chenhaoftk : 好文！ 01/12 23:22
※ 編輯: laoinwin (163.15.170.181), 01/15/2019 20:37: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