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開的筆記本上，藍色的字跡歪歪斜斜地畫出一個「李賢」。
再畫出一個「章懷太子」。
在非常潦草的「李賢」、「章懷太子」後面，我畫上等號，最後寫上「武
則天的兒子」。
李賢＝章懷太子＝武則天的兒子
你再一次苦笑著向歷史承認「武則天」這三個字照亮了你、也禁錮了你，
那些轟轟烈烈的反抗剩下一抹幾近透明的淺影，你的事蹟也已經隨著大唐的繁
華四散，最後你只能在艱深的課本裡，留下一個無足輕重的痕跡──
後漢書‧唐章懷太子李賢注。
音響裡流出一曲『輕舒廣袖』。
我看見身著翠藍的女孩們翩翩起舞，在她們背後，你沉默經過，擺擺手走
出了宮殿，踏進漫天黃沙……
無視於一隊隊吱吱喳喳的遊客，你像一張枯葉，淡漠得連自己都遺忘了。
你不像你哥哥李弘那樣安安穩穩的睡在自己的陵寢裡，他與他的妃子裴氏
在洛陽沉眠。
你記起很多年前到洛陽時，不知誰家的胡琴？拉出一曲淒美卻深情的長相
思，在他華美的恭陵前迴響……
經過永泰公主與懿德太子的墓塚時，你總落下一聲嘆息──
為這對你從未見過的姪兒。
「多麼年輕……」你小小聲的說。像是怕驚醒了誰，但是她們沒有出現，只是
繼續在無盡的夢裡遺忘所有的痛苦。
琴聲再起，還是那曲長相思。
拉過來又拉過去，卻始終繞不出那心酸的旋律……
遊客追上來了，他們仰望著李家先祖的陵墓，但他們不在意雄才大略的天
可汗，也不在意長恨歌裡癡情的唐明皇，只驅著導遊快走。
最後，他們在她雄偉的乾陵前停了下來，開了鍋似的交換有關她的情報。
有人說，「她啊……親手殺了女兒才當上皇后……」；有人說，「她還養
小白臉、寵酷吏，亂七八糟…」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但是導遊會做個結論。「不過她實在是開天闢地以來的一代女皇啊！」
有人會咕噥幾句，卻無損眾人的遊興，最後大夥兒登上車呼嘯而去，你麻
木的聽著，剛毅的臉上沒有表情。
歷史拍打著黃土地上的皇陵，如浪潮般來來去去，你只是孤單凝立，背著
手，將冰冷的目光投向她隆起的墳。
「千年風霜，只換來今人一瞥……」你喃喃說著，又嘆了一口氣，然後向
我一笑，淡褐色的眸子覆上一層悲哀的藍。
是看透了滄桑？還是你就是滄桑？
你沒有回答，縱身躍進千年前長安萬丈的紅塵，化成一個寂寞的背影……
你的身影越來越清晰。
夕陽歪歪的沐浴在一片血紅裡，展出滿天憊賴的光明……
站在廊下的背影，看來有點單薄，不太像朝堂上那個犀利的太子李賢。
你手上握著幾次圈點的後漢書，風吹起衣袂，竟有乘風而去的況味，但是
你的心境並不灑脫。
迎著風，你聽見太液池傳來「白紵舞」的樂音。
閉上眼，想像著舞姬們在池邊翩翩起舞，銀色的白練蛟龍般躍出，挽住了
毫無生氣的斜陽，天邊爬起一抹淡淡的月光，青藍的幾乎透明，帶著一種窮途
末路的瘋狂。
你皺起了眉，一臉沉思。
太子，你想起了什麼？
也許你想起她將蕭淑妃的女兒下嫁兩個衛士時，從簾後透出的森冷目光；
你看著我，唇邊噙起了笑，微攏的眉卻顯得不耐而焦慮。
也許你想起她將蕭淑妃的女兒下嫁兩個衛士時，從簾後透出的森冷目光；
也許你想起弘死前，她飲著酒從紗袖後覷著他時，緊咬著牙透出的殺氣騰騰。
你痛苦的握著拳，小心翼翼地將悲憤藏在寬大的袍袖裡，你不想步上弘的
路子，但她卻有可能像殺他一樣除掉你。
你大步踏出東宮，站在四下無人的空蕩石板路上。
恍惚間，你見到滿滿的文武百官，他們對你諛笑著，親親熱熱地喊著：
「太子英明、太子天縱神武、實為大唐之幸、天下之幸……」
你淡淡笑了。
我知道你不可能看不出他們的諂媚，但我想你能從這些諂媚中得到一點信
心，假裝你還是李唐王族的希望、假裝你和她真的是你們一直扮演的母慈子孝
，然後藉此忽略你身後那雙清明嚴厲的眼睛。
你太果斷、太驕傲也太像你那位千年也難見的女皇母親。
這原是可喜可賀的，但是她怎能容忍另一個像她一樣勇敢的人坐在她眼前？
容忍著我的胡亂猜測，你最後下了個註腳「親情，一向不會是結束內鬥的關鍵……」
你告訴我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關於你曾經擁有的平凡感情，當年的大明宮，
還是你們五個兄妹的“家”。
「賢，我們何其不幸生在大明宮……」李旦曾經這樣說。
到了這句話出現的時候，你失去了唯一的兄長。
在弘的喪禮上，李旦說了這句話，你驚訝地看著他，那清秀的眉眼很像你父親，卻
有著深不可測的智慧和善良，往後，他靠著這兩樣美德躲過了一次又一次的殺身之禍。
你望著旦還帶著稚氣的臉，竟是無言以對。
你不忍心告訴他，宮裡住著一隻嗜血的獸。
牠什麼都吞、什麼都要，親情、友情、愛情……一切放到牠面前都無足輕
重，牠就是這世界的主宰，人人都想豢養牠，於是陰謀爭鬥四起。
最後，宮裡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隱藏著生死存亡的轉機，因為要
奪得牠，必須有人犧牲。你恨、你怨，但是你無可奈何，為了生存，你也只能
加入瘋狂的追逐。
你踱著緩慢的步伐繼續往前走，踏入一園茂盛的花開，怒放的石榴烈焰般
地映在小池裡，幾根樹枝勾住你的衣袖，宛如我不確定的步伐，仍在亦步亦趨。
你覺得自己像一隻飛進火裡的小蟲，矛盾、痛苦、卻抱著犧牲的狂喜。
她只看見你的恨意、只聽見你對身世的懷疑，但她永遠不會知道你私心裡
狂熱的崇敬，不是因為她的滿腹詩書、也不是她的雍容華貴，而是她身上君臨
天下的氣勢。
在你最深沉的夢中，她無比的美麗依然使你甘心仰望。
夢裡的她偉大又慈愛，擁著你說「賢……我真是你母親，你不是韓國夫
人的兒子。」
你在她懷裡痛哭，感謝上天讓你們擁有彼此。因為在你心中，只有她才配
羽翼天下，也只有她才配做你母親。
當你從夢中醒來，抱著你的卻是太子妃房氏，但是房妃的臂膀不足以為你
抵擋她的陰影，夢裡那個勇敢保護你的她；現實裡，卻像暗夜裡的惡夢般窺伺
著東宮、籠罩著李唐王族。
但是當她站在含元殿上，身著金紅色的皇后裝束，披著燦爛的陽光走下台階
時，你恨不能成為她的臣子。
如此，你可以為了增添她的光榮而南征北討、出生入死，卻不必擔心李唐
王族日見凋零的命運。
人都需要一個偶像、一個寄託，你也不例外，是嗎？
你不語，只是望著遠方，那是哪裡呢？
「太廟。」你說。
我想，你是深愛她的，是嗎？
「曾經吧！現在，什麼都沒有了。」甩開樹枝的羈絆，你想快步離去，
然而，上官婉兒攔住了去路。
「葉下洞庭初，思君千里餘……」我在你耳邊輕輕地念著她的詩句，聽見嗎？
太子，她捧著晶瑩的文心到你面前，為什麼不多看一眼？為什麼不多說一句？不要
說你不懂得，目光中跳動的火燄，是早已點燃的旺盛情慾，這連她都看得出來。
你對我怒目相視，再以同樣的態度遣走她。
她晶亮的眸光閃爍著青春的朝氣，卻蒙上一層悲哀的灰，她看見你因不滿而聲的冷淡，
也害怕那冷淡帶來的滅頂之禍，然而，少女的憧憬使她無畏，即使化身修羅也無悔，至少
，心還是人心。
凝視著她纖弱的背影，你知道自己有多狠心，那因怨怒、嫉妒而生的修羅之心，將使
她萬劫不復。
「我怎能讓她靠近？」你眨眨眼，壓下心中隱隱的抽痛「這大明宮裡的感情一向不可
靠，再美的青蓮經過權力後，都會變成媚態橫生的紅杏。」
你不再往前走了。
扶住一旁的樹幹，你仰望著天際浮動的流雲，天空泛著金紅色的光影，看
久了，直讓人從眼裡酸到心裡。
你收回目光，一片葉子悄悄落下，悠悠地盪在池面，池水映著你的倒影，
你不自主地打了個冷戰，振起一圈漣漪。
不久，水波靜了下來，你眨了眨眼望著池水，那片落葉枯了，水裡的人也
老了十年……
你舉目四望，這裡已經不是富貴華美的大明宮，而是窮山惡水的巴蜀，你
也不是一呼百應的太子，只是個一身孑然的庶人。
你還穿著你最愛的白色，但是衣衫舊了，腔子裡澎湃的血也冷了，唯一能
證明你屬於長安的，只有你孤高冷漠的神情，和隆準方口的李氏特徵。
「長安……」你輕蔑的說，聲音在淒冷的秋風裡細如遊絲。
你整了整袍子，一首一首地誦著九歌。
從「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一直到「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
兮為鬼雄」。
你越吟越快，最後你停了下來，放聲大哭，因為你找不到詩能夠傾盡你的
沉痛……
於是你緩緩吟著：「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
你想恨她的歹毒，腦中卻閃過她在禁苑裡將你抱在身前騎馬的情景，每當
揚鞭催馬，風裡便充滿她身上溫暖的茶香。
「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你眼前浮現弘放大的瞳孔，蒼白的臉上
籠罩著生與死的掙扎，最後，他嘴角流下一縷黑血。
而她的淚水裡除了傷痛還有得償所望。
「三摘猶自可，四摘抱蔓歸。」你聽見門外傳來達達的馬蹄聲，一個全身
錦衣的男人走近。
你知道那是丘神勣──她最信任的酷吏。
他眼裡的殺意隱藏不住，終究難逃弘與太子承乾的命運啊……你無所謂的
想著，丘神勣的目光像豺狼看見獵物一般凶狠，你只是冷冷一瞥。
走進了小屋裡，丘神勣的手下手腳麻利地遞上一條白練。
「帶上門吧……」你鎮定地說。
白練拋上屋樑，這就是死亡……你淡然想著，門外丘神勣的辱罵、房妃的
哭泣都不重要了。
你疲憊的閉上眼，在你前方出現的還是她。
「賢……」她的聲音從你心裡揚起。
落下一滴酸澀的淚，你想喚她，嘴裡卻苦得無法出聲。
「母親……」你撕心裂肺的喊著，但是沒人聽見。
門外的人只聽見「咕咚」一聲。
他們衝進去一看，你踢翻了凳子，頎長的身軀掙了幾下便失去生氣，你的
聲音就這樣消失了……
沒有淒冷的長相思，只有一片沉默。
「走吧！這裡什麼都沒有了。」你與丘神勣的聲音同時響起，他跨上座騎，追逐長
安裡的榮華富貴；你往門外走，留下千年前的滿地血污，與我就此分別，繁花滿天的琉
璃世界中，只有寂靜，你像落葉般緩緩飄落……
你在世界的那一端流著無聲的淚，我卻聽見你心中的片片凋零
如黃台下的瓜葉、是與權力相較下顯得可笑的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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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百年前的紅顏再現
而是回憶的風華絕代
他不是深草少將百年後復活
而是詩魂的再次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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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之大地 逼逼ㄟ四 █▁◤ █ █ █▁▁ █ █ ▉▉▉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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