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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香劍雨 卷3 第六十四章 芳心寸碎 伊風身形一動,迅急掠到蕭南隻身前,雙手疾出如風,上下交錯而去,【雙龍奪 珠】,兩只鐵掌,同時奪向這面銅鏡。 萬虹【咯咯】嬌笑一聲,柳腰輕折,衣袂飄飄,身形便已倏然滑開參尺,玉手一 揚,將手中的銅鏡筆直拋向蕭南隻,一面輕笑道︰ 【你自己看看吧!】 伊風大擰身,伸手奪鏡,但脅下突地襲來一縷風聲,萬虹的一只玉手,已倏然襲 來,兩只春蔥般的手指,微微並起,指甲上涂著鮮血的花汁,越發襯得這只手的膚色 如玉。 但是這只玉手,卻是疾地點向伊風脅下的【藏血】大穴。 伊風大驚之下,提右腳,沈左肘,雙掌齊出,劃向萬虹的手腕,那知萬虹卻突地 收回玉掌,微折縴腰,又滑開參尺,輕笑道︰ 【我才不跟你打哩!】 伊風微微愕了一下,回過頭去,只見蕭南隻正在捧著這面鏡子,目光呆滯,看個 不已。 而那【鐵面孤行客】萬天萍,卻是負手冷笑,對方才所發生的這些事,竟然完全 不聞不問。 做父母的心情,尤其是做一個年方及笄的懷春少女的父母,其心情,伊風當然無 法了解。 他雖然有些奇怪萬天萍的態度,但是此情此景,此時此地,卻又怎容得他來思索 這些? 他乾咳一聲,一個箭步,竄到蕭南隻身側,柔聲道︰ 【南隻!別看了!你臉上的這些,不過是皮肉擦傷而已,馬上就會好的。】 輕輕伸出手,去拿蕭南隻手上的那面鏡子。 但是蕭南隻捏著鏡子的手,竟生像是鐵鑄的似的,半點也不放松。 萬虹在山壁間折了一段枯 ,拿在手上,一段一段地折斷,口中笑道︰ 【南哥哥!你又何必騙她呢?她就算臉上的傷好了,也要變成一個大麻子了。】 她方才听到蕭南隻叫伊風【南哥哥】,此刻自己便也叫了起來,而且叫的聲音嬌 柔宛轉,入耳如蜜! 伊風回頭怒視一眼,那知蕭南隻突地仰天狂笑起來,一抬手,將手中的銅鏡,【 鐺】地拋在山壁上。 伊風大驚之下,一把抓住她的手,連連道︰ 【南隻!南隻!你怎麼了?】 蕭南 狂笑著,眼中的淚珠,斷了線似的流了下來,流過她滿是血跡的面靨,落 下來時,便也變得有如血般鮮紅。 她狂笑著,摔著了伊風的手,笑聲已變為哭泣,哭泣卻仍似狂笑,這狂笑聲與哭 泣聲,便混合成一種鐵石人听了都要腸斷的聲音! 瀟湘妃子,美名遍及武林,只要是行走江湖的人,雖未見過瀟湘妃子,卻也知道 她是美如天仙的麗人,然而此刻…… 蕭南隻的芳心,便有如萬虹手上的枯 ,一寸一寸地斷落了下來。 她知道此刻自己已不配伊風,但是昨夜狂亂的溫馨,卻仍宛然在目。 她不知自己該怎麼辦,眼前茫然一片,天下雖大,卻像是再也沒有一條自己能走 的路! 迷茫的眼中,她似乎看到伏虎金剛阮大成,以及一些曾經被自己折辱過的痴情男 子,一個個都伸出手來,指著自己笑罵。 然後,這些人的影子,便在她腦海中開始旋轉起來,像風車似的,越轉越快,終 於變成一片混沌。 伊風吃驚地望著她,手足也為之失措。 萬虹站在山壁前,也不禁怔住,微微有些後悔 她終究還是個純真的少女呀。 【鐵面孤行客】卻冷哼一聲,冷冷道︰ 【時光已經不早了,你可以進去了吧!有什麼話,一個月後,只要你不死,再說 也不遲。】 蕭南隻突地伸出那雙帶血的玉手,掩在自己臉上,嬌啼著,飛也似的狂奔出去。 伊風大叫一聲,展動身形,攔在她的前面,悲嘶著道︰ 【南隻!你這是干什麼?不管你的臉變成什麼樣子,我……我還是喜歡你的。】 然而蕭南隻的啼聲卻更悲哀了!此刻她雖有千言萬語,哽在喉間,卻一句話也說 不出來。 終於,她暗中一咬銀牙,悲切地說道︰ 【南哥哥,你……你進去吧!只要你不死……我……始終是你的,昨天晚上…… 我……我不是把一切都交給你了嗎?】 萬天萍突地冷笑一聲,掠了過來,道︰ 【你是在做夢吧!昨天晚上,這小子明明……】 話方說至此處,伊風已大吼一聲,和身撲了上去,右手五指箕張,抓向萬天萍的 面門,左手掌緣如刀,橫切萬天萍的胸腹。 掌風凌厲,勢如瘋虎!這一攻,正是伊風畢生功力所聚。【鐵面孤行客】雖然武 功絕高,卻也不得不停住口,側身避招。 伊風一招落空,絕不容萬天萍再有喘息的機會,掌影翻飛,刷,刷,刷,一連數 掌,疾如飄風地攻向萬天萍身上。 【鐵面孤行客】嘴角微噙冷笑,腳下微踩迷蹤,袍袖拂處,輕易就將伊風的數招 避過。 須知伊風武功本就不是萬天萍的敵手,在無量山巔,他雖曾將萬天萍逼在下風, 但那時卻是萬天萍大傷未愈,真力朱復的時候。 而此刻萬天萍不但功力已完全恢復,而且自從他喝了妙手許白體內含有靈藥的血 後,功力更是大增,自然未將伊風看在眼里。 而伊風此刻本已是強弩之未,數招搶攻過後,他真力更是不繼。卻見萬天萍袍袖 拂動處,冷笑道︰ 【那女子已經走了,你還拚什麼命?我真不憧,你好好一個漢子,看來也蠻聰明 的,怎地如此笨法,連個好歹都不懂!】 伊風手肘一沉,雙掌便又【砰】地擊出,目光轉動處,四下果然已失去了蕭南隻 的影子。 他不禁又大喝一聲,轉身撲了過去,但面前突地劈來一股勁風,【鐵面孤行客】 已帶著冷笑擋在他面前,冷冷道︰ 【你想走可不成!】 袍袖連展,雄渾的掌風,逼得伊風腳步踉蹌,連連後退,此刻他竟連還手之力都 沒有了。 萬天萍目光凜於寒冰,冷叱道︰ 【你想死,還是想活?】 伊風狂吼一聲,又撲了上去,但手腕卻突地一緊,他的右手,竟被萬虹的一雙玉 掌牢牢抓著了。 此刻伊風的眼中,生像是要噴出血來,火赤的眼楮,瞪在萬虹身上,右手猛地一 甩,恨聲道︰ 【都是你!】 但他右腕方自掙脫,左腕卻像是突地加了一道銅匝似的,脈門一麻,他全身的勁 力,竟在一剎那中消失了。 【鐵面孤行客】萬天萍,以掌方名滿天下,手上的力道,是何等驚人!此刻伊風 被他擒住了脈門,縱然他武功再高,卻再也無法掙脫。 只見萬天萍刁著他左腕,冷冷道︰ 【你想死,還是想活?】 伊風目光如火,瞪在他臉上,嘴唇緊緊閉著。 【鐵面孤行客】萬天萍雖然一生殺人無數,此刻卻也不禁為他這種目光所懾。 【此人性情倔強,今日我若放過了他,日後他必定千方百計地報復。】 萬天萍一念至此,眼中殺機已現,緩緩舉起左掌來,便向伊風面門拍去。 那知他掌勢方自拍至中途,萬虹卻已掠了過來,將自己的身子,擋在她爹爹鐵掌 拍出的方向前面,嬌聲道︰ 【爹爹!你還是把他關在那山洞里去吧!讓他冷靜地想兩天,也許……也許 他會回心轉意,拜在你老人家的門下呢。】 鐵面孤行客暗嘆一聲,知道自己的女兒已動了真情。他一生之中,雖然不知傷過 多少人的心,可是他卻不忍讓自己的女兒傷心。 於是他緩緩伸回手掌,卻見伊風緊緊閉著雙目,一付已將生死置之不顧的樣子, 似乎世間的一切事,都已不放在他心上。 萬天萍微微喟一聲,左手亦自搶出,扣住了伊風的右腕,腳尖一點,他竟將伊風 拖到山隙前面,右手一松,伸指在他【笑腰】穴上點了一下,左手揮處,就將伊風推 進了山隙。 萬虹呆呆地看著她爹爹,將她一生中第一個鍾情的男子,推進了那條山隙,又從 山壁邊搬來兩塊巨石,塞著山隙的出口。 這兩塊巨石,想必本就是用以堵塞這條裂隙的,是以大小竟恰到好處。 而且這兩塊巨石,重逾千斤,連【鐵面孤行客】這種以【混元一氣功】,名震江 湖的人物,搬動時尚且盡了全力;那麼勁力已成強弩之末的伊風,又怎麼能在山隙里 將它弄開呢?何況這鐵面孤行客,還在外面又加了兩塊巨石。 萬虹暗暗嘆息一聲,垂下了頭,呆呆地想著心事。 冬日本短,此刻日已西墜,落到山後,山風更勁,吹到她身上,已有寒意。 她正自芳心暗中淒楚,卻听她爹爹已暗笑說道︰ 【虹兒!不要難受!再過個五,六天,等他餓得差不多時候,我就將他放出來。 唉——傻孩子!你還怕爹不知道你的心嗎?】 萬虹雖仍然垂著頭,粉面卻已羞澀地嫣紅了起來。口中【嚶嚀】一聲,偎進她爹 爹的懷里,不依道︰ 【你老人家知道什麼?我的心又怎麼了——】 卻又忍不住道︰ 【爹爹!你剛才是不是點在他的【笑腰】穴上,時候一久了,恐怕要受傷吧!】 萬天萍哈哈笑道︰ 【傻孩子!你放心!爹爹手底下,.自然有分寸的,用不著一個對時,他的穴道自 然就會解開的。】 這名滿江湖的辣手巨盜,此刻得意地大笑著。因為他口中雖然這麼說,心里卻知 道,自己點的穴道,雖然一個對時之後,便能自解,但是被點中穴道的人,卻至少有 一個月真氣不能通暢。 那麼伊風縱然身上懷有武林至寶【天星秘笈】,卻也無法在這些天里,學會上面 的武功。 他一生闖湯江湖,心思之縝密,自非常人所能及;而且他以掌力成名,自信自己 對【點穴】一道,已經爐火純青,可以不成問題,隨意控制自己點穴的力道。 可是這心思縝密的老江湖,卻萬萬料想不到,這個被點中穴道的人,不到兩個時 辰,穴道就被人解開了。 只是解開伊風穴道的這人,卻是伊風一生之中,最最不願意見到的人哩。 第六十五章 重逢如夢 伊風脈門被扣,腰畔又被鐵面孤行客的內家重手,點中穴道,毫無反抗地被推入 了山隙,耳畔只听得轟然連響,山的出口,就被巨石堵死。 本就只有一線天光射入的山隙,此刻自然也就變得墳墓般的黝黯,甚至連自已的 手指,都無法分辨。 他雖然穴道被點,但只是全身無法動彈,氣血也無法流暢而已,知覺卻未完全失 去,心中的思潮,反而亂得更厲害了。 黑暗之中,他只覺蕭南隻的面容,從四面八力地朝他壓了過來,其中有的巧笑倩 然,艷麗如花;有的卻是滿面血跡,慘不忍睹。 然而這些面容里,卻有一點棺同的地方,那就是她那一雙明如秋水的雙瞳,卻是 始終溫柔而幽怨地望著自己。 他甚至連自己也不能分析自己對蕭南隻究竟是那一種情感,但是他卻能非常清楚 地了解,蕭南隻對他是那一種情感。 近年來,他的心情,雖有如枯木般的枯寒,但這份情感,卻帶給他一分溫暖,只 是此刻這種情感,卻已成了一種過重的負擔,就像一付重擔似的,壓在他心上,使得 他的心,都快要爆炸了。 蕭南隻臨去前含淚的狂笑,此刻還不可遏止地在他耳旁激湯著︰ 【南隻!你跑到那里去了呢?】這問題像毒蛇般在啃嚙著他。 至於他自己的命運,此刻他看來卻甚淡然,因為他自知已落人一個悲慘而無助的 境況中。 最嚴重的,是他自己此刻連動彈都無法動彈一下,躺在這暗黑而陰森的山窟里, 潮濕而寒冷的泥地上,說不一定什麼時候,黑暗中會有毒蛇竄出來,在自己身上咬上 一口—— 何況他縱使能躲過蛇蟲的毒吻,也無法逃出這暗黑的山窟。 他甚至已開始幻想,在自己已被 餓困苦,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時,那鐵面孤行客 就會帶著獰笑走進來,站在自己面前,叫自己答應他一切命令,而他也深知自己寧可 死去,也不會接受的。 當人們已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時候,那麼他對自己的命運,不是就會看得極 為淡然嗎? 於是,他索性閉上眼楮,靜靜听著自己心跳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山窟里,一聲接 一聲地跳動著。 【這聲音什麼時候會突然停止呢?】 他暗中自嘲地微笑一下。 突地想起一個兒時听到的故事,那大意是說;一個家財萬真的鉅富,帶著他所有 的財產,旅行到沙漠中去,準備以他所有金錢的力量,建造一個自己理想的地方。 他在人類中間,本是一個強者,因為他有著比別人多上無數倍的錢財,而他自己 也常以強者自居。 但是,終有一天,金錢變得無用了,沙漠中既無食水,更無食糧,於是這個自以 為金錢萬能的強者,便在沙漠里,伴著無數錢財,因 渴而死去。 伊風不知道自己在這種情況下,怎會突然想到這個故事來的。 那彷佛還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個滿月的夏夜里,自己坐在一張青竹制成的小椅 子上,听一個吸著旱煙的老者,對自己說的。 這故事直到此刻,他已忘去了很多,但他卻覺得自己的情況,此刻竟有一些和這 故事相像。 他自幼好武,自以為只要武功超人,天下間所有不平的事,就不但不會落在自己 身上,自己反可使著一身武功任意將它除去。 但來,他卻知道世界上有許多事,絕不是憑著武功可以解決得了的,也正如並非 金錢能夠解決一樣。 此刻自己被困在這山窟里,身上就懷有武林中夢寐以求的至寶【天星秘笈】,但 自己卻連看上一眼,都不能夠。 【天星秘笈】上縱有解穴道的方法,但此刻對自己卻半點用都沒有。 他越想越多,心中思潮也就越亂。 忽然又覺得這故事和自己的情況,一點都不像,忽然又想到另一個故事。 但忽然又覺得面前就是蕭南隻的影子,忽然又看到萬天萍獰笑的面孔…… 世間最難控制的事,恐怕就是人們心中的思潮了。世間之所以有如此多的煩惱, 那也就是人們常常會想到自己不該想的事。 伊風也正是如此,他越想將思潮平靜下來,心里想的事卻反而更多。 那知他正自心神紊亂之際,山窟深處,也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他全身躺在地 上,是以听得分外真切。 只听這腳步聲來勢雖緩,但聲音卻越來越顯著,顯見得已來到近前。 伊風心中紊亂的思潮,此時不禁一掃而空,卻換上釋重的疑惑︰ 【這山窟中怎會有腳步聲,莫非是里面潛伏著什麼猛獸,聞到生人氣味——唉! 想必是那萬天萍早就知道,是以把我關在這里,又點上穴道,好教猛獸吃了,他自己 手上卻不沾血腥,也免得讓他女兒看到他親身殺我,心里難受。】 想到這里,他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寒意,貼在地上的背脊,也就更加冰冷。 張開眼,卻見這本來黝黑無比的山窟,卻突地有了些亮光,而且隨著腳步聲的前 近,而越來越亮。 於是他不禁又自嘲地暗笑一下,知道這腳步聲絕非猛獸發出的,因為野獸手里, 一定不會帶著燈火。 【但從這里面出來的人,又會是誰呢?】 他雖想回頭看看,但卻做不到,只得將眼楮盡量上翻,果然看到這條窄長的山窟 里面,緩緩行來一條人影,手里捧著一盞油燈,在這種黝黑無比的地方,便顯得分外 明亮。 他稍一閉眼楮,再張目而望,只見這條人影,已來至近前了。 藉著油燈之光,他看出這人影竟是女子,蓮足縴縴,穿著一雙繡金的紫紅蠻靴, 靴子上是條淺紫的散腳長褲。再往上看,只是一只春蔥般的玉手里,捧著一盞青銅鑄 成的油燈。 伊風心中疑雲大起,希望這山窟中神秘的女子,再往前走一些,好看清楚她長得 什麼樣子。 那知這女子邁步珊珊, 娜行至此處,就停下腳步,不往前走了。 伊風雖盡力翻著眼楮,卻也無法看清這女子的面容。 卻听那女子輕輕驚呼了一聲,蓮足微抬,像一陣風似掠過伊風,掠到洞口,伸手 推了推堵在洞口的巨石,像是也大出意外。 伊風此刻雖然看到她的全身,但卻只是個背影,只見這女子頭上雲鬢高挽,包著 一方紫絹,身上也穿著一襲紫色袍子,但卻寬大已極,和她婀娜的身材,大不相稱。 他心里越來越奇怪,只見這女子輕輕嘆了口氣,緩緩轉過身子,伊風心中一凜, 不自覺地閉上眼楮,他本來亟欲一窺這女子的面容,但此刻卻竟又不敢看,生怕這女 子轉過臉來,臉上只是一付骷髏。 那知卻听這女子突地一聲驚呼,接著【鐺】地一聲,像是她手中的油燈,也落到 地上。伊風大吃一驚,趕忙張開眼來,卻見洞中又是漆黑一片,連這女的身形都看不 清了。 伊風心中疑團百結,卻苦於連開口問問都不能夠,暗自忖道︰ 【這女子想是看過洞中有人,因此吃了一驚,看她的身法,輕功已可算是高手, 她若當我是個歹徒,不分青紅皂白,先把我制死,唉——我在江湖闖湯,出生入死多 次,如果此刻不明不白,死在這女子手上,豈非冤枉。】 須知伊風雖然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真如瀕臨絕境,仍會不自禁地升起許多奇怪 的想法,這本是人類通有的弱點,他雖是達人,但終究也是人類,自然也不會例外。 黑暗之中,只听到這女子的呼吸之聲,極為粗重,顯見她心中正自激動無比,伊 風不禁又暗自奇怪,她為著什麼如此呢? 那知耳畔,一陣風聲嗖然,衣袂飄飄,這女子竟又飛也似的掠入洞里,衣袂飄風 聲中,似乎還隱隱听到這女子的喘息之聲,比先前更加粗重,但瞬息之間,又全沒入 洞窟深處。 此舉倒是大出伊風意料之外,他再也想不到這女子會突然離去,既未對自己有所 舉動,甚至連話都沒有問一句。 在這種情況下,這女子如此舉動,確是大出常理之外,伊風左想右想,卻也想不 出一個理由來。心中正自疑惑之際,那知洞窟深處,卻又傳出一陣細碎的腳步,只是 比上次來得遠為快速。 伊風凝神而听,忽地听得這腳步聲中,還夾雜著伊呀兒語之聲,像是一個尚未學 語的幼童發出的。 但他尚未來及思索之前,那腳步聲已來到耳畔,風聲響動處,他只覺那女子已來 到身側,一陣陣甜柔的香氣,散人鼻中。 他側目而望,只見一團黑影,立在身側,手里似乎還抱著一個稚齡幼童。 那人影默默佇立了半晌,突地俯下身來,伸出一只手,在伊風身上撫摸一遍,然 後手腕一翻,將伊風的身子反轉了過去,【拍,拍】幾聲,極快地在伊風背後腰畔, 拍了五掌。 伊風心中方自暗叫【不妙】,那知喉間一松,【咳】地吐出一口濃痰來,全身氣 血,竟立刻通行無阻。 他微微一愕,緩了口氣,挺腰站了起來,只見那人影仍默默地站在對面。 山窟里寂然無聲,只有被抱在這神秘女子手中的嬰童,在【呀,呀】地學人語。 突地—— 眼前一亮,這女子手中,已多了一只煽著火的火摺子,伊風退後一步,目光電也 似的望向這女子的面上,霎眼之間,他只覺天旋地轉,腦中一片混沌,幾乎再也無法 支持自己的身軀,而搖搖欲倒了。 因為,此刻站在他面前,手里抱著一個肥胖的嬰兒的紫衫女子,竟是銷魂夫人薛 若璧! 第六十六章 如此人生 火摺上的火焰,雖然不亮,但已足夠使得他們看清彼此的面容。 瑩瑩的火光,照到山壁上,使得長滿苔蘚的山壁,發出一種碧綠而陰森顏色,這 卻也正如伊風此刻的面色一樣。 他眼楮瞬也不瞬地,瞪在這曾經令他幾乎失去了生存勇氣的女子身上,緊握著的 雙手,也開始顫抖了起來。 抱在薛若璧手上的嬰兒,滾動著大眼楮,看到他的樣子,【哇】地一聲哭了。 伊風雙目火赤,從薛若璧臉上,緩緩滑了下去,只見她昔年無比婀娜的身軀,此 刻竟臃腫不堪,凝目一望,原來是已懷有身孕。 這使得伊風心中,絞痛得似已滴出血來,那知薛若璧幽幽一笑,卻道︰ 【南人!你想不到是我吧!別這付樣子看,好不好 ——】 伊風大喝一聲,蹂腳竄了過去,厲叱道︰ 【你竟還有臉來見我?】 心情的過度痛苦和激動,使得他失去了理智的控制,在這種情況下,又有什麼人 能控制得住自己哩! 薛若璧左手環抱著嬰兒,右手學著火摺子,微一折腰,身形翩然滑了開去,口中 卻道︰ 【南人!你脾氣怎地變得這麼火暴,你看!把你的兒子都嚇哭了!】 這句話,像支箭似的,直射入伊風心里,一瞬間,他全身的血液,不禁都立刻為 為凝結,緩緩側過身來,厲聲問道︰ 【你說什麼?】 薛若璧左手搖動著懷里的嬰兒,溫柔地說著︰ 【小南!別哭,這是你的爹爹。來!笑一個,笑給你爹爹看!】 伊風大喝︰ 【你說什麼?】 腳步動處,一步一步地走到薛若璧面前。 薛君璧卻輕輕一笑,抬起頭來,緩緩說道︰ 【這個就是你的兒子,今年已經參歲了,卻還沒有見過爸爸哩!】 左手一抬,竟將手上的嬰兒,送到伊風面前。這嬰兒小手一張,竟不哭了,張著 手撲到伊風身上。 已經全然愕住了的伊風,但覺自己心里空空洞洞地,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好,下意 識,地伸手接過這孩子,卻听薛若璧又自笑道︰ 【你看!小南多乖!他還認得爸爸哩。】 左手輕輕一攏鬢發,回過身子,緩步朝洞窟深處走了過去,一面又道︰ 【這里黑得很,快跟我一齊進去,別讓小南嚇著了。】 伊風怔怔地抱著手中的嬰兒,但見這孩子竟帶著一臉無邪的笑容,在望著自己, 一雙小手,不住地在自己眼前晃動著,竟真的像是認識自己似的,他不禁心中大動, 搶步跟了上去,一面喝道︰ 【若——薛若璧,你這是不是又在騙我!】 薛若璧頭也不回,極快地在前面走著,鼻孔哼了一聲,道︰ 【你算算看,我離開你是什麼時候,這孩子有多大了。】 伊風緊了緊手中的孩子,他幾乎沒有勇氣接受這個事實。 然而,一種父子由生俱來,無法磨滅的天性,卻使他此刻將任何事都忘了。腳下 加勁,望前搶出幾步,卻見薛若璧身形一轉,已轉入一個數丈方圓的洞窟里。 人生的際遇,又是多麼奇妙,這洞窟昨夜曾改變了蕭南隻一生的命運,如今卻又 來捉弄伊風了。 他怔怔地望著自己手中的孩子,這孩子是他的肉中之肉,骨中之骨。 然而這孩子卻又是從一個被自己深痛惡絕的淫賤女子肚中生出來的,而這女子此 刻懷著的另一身孕,卻是自己深仇大恨的骨血。 這種微妙而復雜的關系,又有什麼人能夠整理得出頭緒來呢? 又有什麼人能告訴伊風,他此刻究竟應該如何做呢? 在這種情況下的伊風,自然是混亂而迷失的,他呆呆地站在這洞窟的中央,看到 薛若璧點起架在山壁上的一盞銅燈,卷滅了手中的火摺子,緩緩走到床邊,和身倒臥 了去,一面笑道︰ 【現在你總該相信這孩子是你的了吧?不過——喂!這也真有點奇怪,你怎麼會 跑到這里來的?又被人點中穴道,而且還被人從洞口外面堵死了?剛才我一看見倒在 地上的是你,可真把我嚇了一跳。】 伊風切齒暗罵,自己當年真是瞎了眼楮,千挑萬選,卻選中了如此一個女子做妻 子,如今他雖已得到了教訓,知道一個人內心的美麗,遠比外表的美麗重要得多,但 是這教訓卻是多麼殘酷! 他望著倒臥在石床上,這曾經被自己全心愛過的女子,心中切齒暗忖︰ 【方才她看到我,卻不敢見我,因為她知道我絕不會放過她,是以又把這孩子帶 出來,唉——我雖然恨她入骨,卻又怎能對付我親生骨肉的媽媽呢? 【薛若璧!你外表雖然美麗如昔,內心卻比以前更為丑惡了!唉——天呀!為什 麼又偏偏讓我遇著這些事,這不是太不公平了嗎?】 薛若璧在床上嬌慵的翻了個身,面上又泛起了桃花般的笑容,嬌笑著道︰ 【喂!你怎地不說話,別忘了剛才是我把你救回來的呀!那時候只要我一伸手, 你就完了,何況就是我不伸手,你又捱得過多少時候呢!唉——你這人真沒良心,也 不來謝謝我。】 伊風冷哼一聲,勉強壓著心里的憤恨,沉聲說道︰ 【你那蕭無呢?你不跟著他,卻跑到這里來做什麼?】 薛若璧手肘一用力,從床上翻身坐了起來,滿含笑容的面龐,此刻突地籠上了一 層秋霜,狠狠地望著伊風,恨聲道︰ 【你問他做什麼?】 【我不問他,誰問他?他雖然毀了我的家庭,奪去我的妻子,但我卻要謝謝他, 因為他讓我看到你那淫賤,卑鄙的心,若不是他,我就要和你這種人 守一輩子。】 壁間的燈光,照在薛若璧嬌美如花的臉上,只見她芙蓉為面,春山為眉,一雙剪 水雙瞳上覆蓋著長長的睫毛,紅如櫻桃的櫻唇上,是秀麗而挺直的鼻子,這銷魂夫人 薛若璧,果然美入骨髓,但是她目光流轉不歇,面色陰暗不定,卻顯見得是個難以捉 摸的女子。 此刻她竟幽幽長嘆一聲,伸出那只欺霜賽雪的青蔥玉手,在眼眶旁邊輕輕抹了一 下,緩緩道︰ 【南人!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你也得原諒我,我只是一個柔弱的女子,雖然也會 些武功,但怎能抗拒得了蕭無,何況——你那時又不在家。南人!我們是那麼多年的 夫妻了,有什麼話不能說開的,你知不知道,我……我心里……還是……】 話聲未了,這狡黠而美貌的女子,竟【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反身撲到床上, 香肩不住起伏著,像是哭得極為悲痛。 伊風望著她起伏著的肩頭,心里雖然有無比的厭惡,但卻又不禁發出一種難言的 情感。 抱在他手中的嬰兒,小手張了兩張,也【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伊風縱然心腸如鐵,縱然他也知道伏在床上像是在痛哭著的女人,表面雖在痛哭 著,心里卻不知又在轉著什麼念頭。 但是這兩人的哭聲,卻使得他的心又開始亂了,亂得像暮春時節,江南河岸邊的 春草,仳不禁暗暗佩服【朱買臣】,有【馬前潑水】的決斷,人們拒絕一個曾經做過 自己妻子的人的要求,該是多麼困難,困難得幾乎不能做到的事呀! 他心中暗嘆一聲,伸出那只曾經挫敗過不知幾許武林高手的鐵掌,在他懷中那天 真而無邪的孩子身上,輕輕拍動著,張口想說話,卻又不知該怎麼說才好,緩緩地走 到床前。 那知薛若璧突地翻身坐了起來,伸出縴手,一抹淚痕,哽咽著道︰ 【我不管你還要不要我,反正我們此刻被困在這里,洞口那塊大石,重逾千斤, 我們兩人也推不開它,而且……老實告訴你,我也不想活了,可是我們現在總算又在 一起,這也許是老天可憐我,讓我能再見著你,我……我不要听你那些難听的話,你 要是還恨我,你就一刀把我殺了也好。】 伊風望了手中的孩子一眼,不禁暗中長嘆一聲。他一生之中,遇著的困境,雖有 不少,但取舍之間,卻從未有更困難於此刻的。 他心中思潮如涌,俯首凝思了半晌,抱在他手上的孩子,又止住了哭聲,伸出小 手,在他已略為顯得有些憔悴,但仍不失英俊的面孔上,輕輕撫摸著。 這只小手,像是帶給他一種無比巨大的力量,使得他倏然恢復了生命的勇氣。於 是他抬起頭來,沉聲問道︰ 【這里可有食糧?】 薛若璧點了點頭,面上卻又掠過一絲寒意,恨聲又道︰ 【南人!你知道這里是什麼地方,哼,這里就是那蕭無淫樂的地方,他在外面弄 到女人,就帶到這里來,他還以為我不知道。】 她語聲一頓,伊風望著面前這外表的美貌,已掩不住內心的丑惡的女子,不禁升 起一陣惡心的感覺,卻听她接著又道︰ 【可是我卻想不到,昨天晚上他搭上的女子!】 她恨惡地說著,一面從懷中掏出一方手帕來,揚了揚,接著道︰ 【居然是瀟湘妃子蕭南隻!】 第六十七章 二十天中 伊風但覺耳畔轟然一聲,一個箭步竄了過去,搶過那條手帕,提起一看,只見這 條淡青色的手帕角上,果然繡著深藍色的【南隻】二字。 薛若璧一手接過那已哭了起來的孩子,一面又接著說道︰ 【今天我到這里來的時候,嘿,你不知道,這張床上亂成什麼樣子,地上還有這 塊手帕,我一看就知道是蕭南隻那妮子的——】 伊風厲叱一聲︰ 【住口!】 卻見薛若璧吃驚地望著自己,於是暗嘆一聲,又道︰ 【這種無恥之事,請你再莫在我面前提起。】 此時此刻,他又怎能不掩飾住自己的情感,他面上肌肉,無法控制地扭曲起來。 世間沒有任何一種言詞,能形容他此刻的心境! 也更沒有任何一種言詞,能形容他對那蕭無的仇恨! 但薛若璧,卻絲毫不了解他此刻的心境,她正巧地在編織著一張粉紅色的網子, 想讓這曾經愛過自己的人,再一次跌入自己情感的圈套。 這幽秘的石窟,顯然是經過巧妙的安排的,凡是生活上一切必須的東西,你都可 以在這張石床下面的空洞里找到。 一簍泰安的名產醬漬包瓜,一只已經蒸熟的羊腿,一方鹿脯,兩只風雞,四只板 鴨,一簍關外青稞制成的稞巴,一 泥封未開的紹興女兒紅和一 澄清的食水,這天 爭教主的安排,的確是縝密的。 薛若璧 地整治著食物,似乎想將伊風帶回遙遠的回憶里。 伊風無動於衷地望著這些,心中卻在暗忖︰ 【靠著這些食物,我支持個一,二十天,是不成問題的。乘此時候,我要把【天 星秘笈】上的奇功秘技,盡量學得一點,二十天後,那萬天萍如不食言——】 他嘴角不禁泛起一絲微笑,但是這笑容,卻也是極為黯淡的。 這石窟中的兩人,各自都在轉個心思。 只有那無邪的嬰兒,瞪著一雙無邪的眼楮,望著他的父母,人世間的情仇恩怨, 他一絲也沒有感覺到,他,不是人世間最最幸福的嗎? 伊風除了不時和他的幼子慈藹的笑笑之外,就再也不發一言,甚至連望都不望薛 若璧一眼。 等到薛若璧和嬰兒都睡了,他就坐在燈下,掏出天星秘笈來,仔細地翻閱著,不 時會突然站起身子,比個招式,又狂喜地坐了下去。 參天之中,他學會了一些以前他連做夢都沒有想起的武功招式。 在這參天中,他連跟楮都未曾合過一下,薛若璧像是也賭起氣來,不和他說一句 話,他自然更是求之不得。 但是,人總有疲倦的時候,於是他倚在牆邊,胡亂地睡著了。 睡夢之中,他只見鐵面孤行客正鐵青著臉,來搶他懷中的【天星秘笈】,他大驚 之下,狂吼一聲,便自驚醒。 睜眼一看,卻見薛若璧正赤著一雙腳,站在自己面前。 他當然知道她是為著什麼,於是自此他甚至不敢睡覺,只是偶然打個盹,但也隨 時驚覺著。 一天,兩天,…… 許多日子過去了,一個嚴重的問題,卻隨著時日的逝去發生。 食水沒有了,於是他們打開酒 ,以酒作水。 但是孩子呢!孩子也只得喝酒。伊風用筷子醮酒,放在他口里,讓他慢慢吮著。 漸漸,這孩子已習慣了酒味,也能一口口地喝酒了。 紹興女兒紅,酒味雖醇,後勁卻大,孩子自然最先醉了,薛若璧也跟著醉倒。 伊風望了望她挺起的肚子,心中突又涌過一障難言的滋味,走到牆邊躺下,放心 地呼呼大睡起來。 根本沒有日光透入,因此他們也根本不知日子倒底過了許多,薛若璧醉了又醒, 醒了口更渴,於是再喝又醉 不可避免的,伊風的神思,也因終日飲酒,而變得有些暈眩,只是他究竟是個男 子,酒量較宏,是以還沒有醉倒罷了—— 日子飛旋著溜走了。 伊風已將那本【天星秘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他武學已有根基,天資本就極 高,此刻學起來,自然是事半功倍。 其中雖有些奧妙之處,他還不能完全領略,但那只不過是時日間題罷了。 他自覺自家的武功,比起進洞之前,已有霄壤之別。 他甚至自信地認為︰以自家此時的功力,不難和萬天萍一較短長。 於是他欣喜地站了起來,在桌上拈起一片火腿,放在口中慢慢咀嚼著,望著床上 睡得正濃的愛子,他不禁又為之俯首沉思長久 突地,一聲轟然巨響,從這洞窟外面的隧道盡頭傳來。 伊風心中一動!轉身走了出去,又飛也似的掠了回來,掠到床前,伸出雙手,想 抱那仍在熟睡中的孩子。 這些天來,他和這孩子之間的情感,越來越濃 父子之情,有時是比世間任何 一種情感都要濃厚的,這本出於天性,無法勉強。 那知薛若璧突地一個翻身,伏在這孩子身上,厲聲道︰ 【你要干什麼?】 伊風冷哼一聲,叱聲︰ 【這是我的孩子,我可不能讓他再跟著你。】 薛若璧將身子,整個壓在這孩子身上,微微側過臉,圓睜著杏目,厲聲道︰ 【你憑什麼要這孩子!小南是我生的,又是我養的,你憑什麼要把他從我身邊搶 走?】 伊風冷哼一聲,也不說話,疾伸雙掌,右手去扳薛若璧的身子,左手卻去搶那孩 子,那孩子從睡夢中醒來,【哇】地一聲哭了。 薛若璧左手反揮,去劃伊風的手腕,口中發狂似的喝道︰ 【你要是再敢踫這孩子,我就弄死他,我也死,我們母子兩人一齊死給你看。】 伊風疾伸出去的鐵掌,停留在薛若璧身上微微顫抖了一下,終於縮回手,長嘆一 聲,沈聲說道︰ 【你要這孩子干什麼?難道你要他跟你和………和蕭無一齊,讓他受那姓蕭的折 磨?唉! 你若還有夫婦之情,就將這孩子還我,我——我感激你一輩子。】 薛若璧突地縱聲狂笑了起來,伸出縴掌,一掠亂發,狂笑著道︰ 【夫妻之情?——哈!你也知道夫妻之情,那你為什麼只要孩子?呂南人!我雖 然也有對你不起的地方,可是——】 她狂笑頓住,聲音突然變得哽咽起來,微微抬起些身子,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面 頰,接著又道︰ 【可是,我現在已經知道錯了,你難道——】 她長長地嘆了口氣,不再往下說下去,但就算她不說,伊風也已知道,這聰明的 女子,此刻已想脫離蕭無,回到自己身側來,而用這孩子,作為要脅的武器。 只是她太聰明了些,竟將別人,都當成白痴。 他微微冷笑一聲,道︰ 【薛若璧!你是個聰明人,你該知道——】 語猶未了,那知—— 第六十八章 許白更生 洞口突地響起一陣狂笑,一個有如洪鐘般的聲音,狂笑著道︰ 【我正奇怪!萬天萍這只老膜子,為什麼像呆子似的,坐在這山洞的洞口,洞口 又堵著大石頭;卻不知道原來是你這娃娃在洞里面。】 伊風大驚轉身,目光方自一轉,卻又駭得幾乎要失聲驚呼起來。 壁間油燈光亮已弱,昏黃的燈光,照在洞口這人身上,只見此人身軀彪壯,光著 頭頂,蓬亂的頭發,胡亂打成一個發髻,盤在頭上。身上穿的一襲絕好湘緞制成的長 衫,上襟的無子卻完全敞開著,露出胸膛上茸茸的黑毛,和幾個黑色的傷疤。濃眉環 眼,目光如電,頷下虯須如鐵,根根見肉,卻正是那千里追風神行無影,妙手許白。 伊風但覺自己掌心盡濕,全身不由自主地冒著冷汗。 他在無量山巔,親眼見到這【南偷】和【北盜】兩人,互擊而死,但那【北盜】 鐵面孤行客萬天萍,卻先就復活。 只是那時倒底隔時未久,尚且還有些道理可說,但此刻這千里追風妙手許白,竟 突地出現在自己眼前,這卻令人匪夷所思了。 他腳下像是生了根似的,再也無法移動半步。 那薛若璧見了這種情況,也不禁驚得呆了,甚至連那孩子,都止住了啼哭。 卻見妙手許白哈哈狂笑著,大步走入洞窟,目光閃電般四下一掃,看到石桌上還 未吃完的羊腿風雞,和石桌邊不過僅僅剩下少許的紹興【女兒紅】,不禁又自笑道︰ 【想不到,想不到,這山洞里竟是恁地好去處,居然有酒有肉!】 他一手抓起半只風雞,一手提起那只酒 ,大口喝了口酒,嘿地一笑,連聲道︰ 【好酒!好酒!】 吃了口雞,又道︰ 【好雞!好雞!】 回過頭來,看到伊風的樣子,狂笑又道︰ 【小娃娃!你害得我這孤魂野鬼好苦,上到南天門,連孫悟空都嫌我太丑,一棍 子將我打下來,跑到地獄,卻又被牛頭馬面擋了駕,我上天入地,才尋得這好地方, 有酒有肉,一高興,說不定不向你索命了,你愁眉苦臉的干什麼?】 伊風機伶伶打了個冷戰,他雖然從來不信人世之間,有鬼魂出現,但此刻這明明 已死了好久的妙手許白,卻是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面前,卻又有什麼其他的解釋呢! 薛若璧伸出縴手,護住那已駭得直撇嘴,卻不敢哭出來的孩子身前,嬌聲喝道︰ 【你是誰?】 妙手許白【呸】地一聲,將雞骨吐在地上,目光在她面上一轉,又仰口喝了一口 酒,呼地呼出口長氣,大笑又道︰ 【想不到你這小娃娃,倒娶了個這麼漂亮的太太。】 大步走到伊風身側,伸出 自抓著風雞的巨掌,【吧】地伊風肩上拍了一下,又 自笑道︰ 【小娃娃!不要怕。老實告訴你,老夫還未死。老夫要是死了,冤鬼也不會找到 你身上,你怕個什麼?】 舉起酒 ,仰首待飲,但 中的酒,卻已沒有了,他長嘆一聲,道︰ 【酒雖不錯,可惜太少了些!】 隨手一揮,將酒 拋在山壁上,發出【砰】地一聲巨響,躺在床上的孩子,再也 忍不住,放聲哭了起來。 伊風愕了半晌,勉強在臉上擠出一點笑容,吶吶說道︰ 【多日未見,許老前輩風采卻仍依舊。】 他微微一頓,又道︰ 【無量山巔一別,至此恐怕已有月餘了吧!許老前輩怎也有興上這西梁山來?】 妙手許白哈哈一笑道︰ 【你這小娃娃,不要繞著圈子說話,你在奇怪老夫怎地未死?是不是?】 他大步走到桌旁,又拿起一只鴨腿,坐到椅上,笑道︰ 【小娃娃!你也坐下來。】 他用鴨腿指了指石床! 【跟你媳婦兒坐在一起,听老夫慢慢告訴你——】 一眼瞥見地上還有只酒杯,杯里還有些剩酒,拿來一口喝了,又自笑道︰ 【十年以前,我和萬天萍那老猴子上了無量山,原本以為最多十天半個月就能解 決,那知道這老猴子的確有一手,我們這一比劃,竟比劃了十年!】 他將手中的雞腿,放到口里咀嚼著,是以話聲也變得含糊不清,但他卻仍指手劃 腳地說道︰ 【那十年里——嘿,日子可真不好過。直到你這小娃娃來了,又說出天星秘笈的 事,我就知道我和那老猴子的比劃,又得不了了之啦。因為那些天星秘藏,可比我和 那老猴子爭的【璇光寶儀】,要貴重得多,我可也動了心了。 【後來那些事你全知道,可是有件事你不知道,就是在猜枚選寶的時候,我弄了 鬼,讓那老猴子先拿得天星秘笈,等我吃了毒龍丸,功力深過他時,再把天星秘笈搶 來,讓那老猴子空歡喜一場。那知——唉!人算不如天算,我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伊風乾咳一下,心中暗忖︰ 【原來如此,那時我還奇怪︰這許白既以【妙手】馳譽天下,怎地不在【猜枚】 時弄下鬼,原來他另有算盤。】 卻听妙手許白大笑一聲,又道︰ 【小娃娃!我知道你心里在罵我不夠磊落,你卻不知道我妙手許白一生行事,只 要我自問說得過去就行了。那萬天萍有名的奸狡賊滑,我又何苦對他光明磊落——】 伊風劍眉一軒,像是想說什麼話,卻又忍住了。 許白伸出巨掌,從嘴里掏出一根雞骨,又道︰ 【可是我現在卻知道做人太精明了,也不是福氣。當時我一口吞下毒龍丸,先時 還好,到後來可就覺得不對了,只覺得腦子發漲,身子也發漲,迷迷糊糊地,也不知 生出什麼事,就完全沒有知覺了。】 說到這里,這昔年縱橫天下的角色,面上的肌肉,也不禁為之抽搐起來,像是對 當時的情況,思之猶有餘悸。 他伸手一抹嘴上的油漬,接著道︰ 【等到我稍為恢復一些知覺的時候,我只覺有個人伏在我身上,像是在吸著我的 血,當時我駭得心魂俱失,但可也沒有力氣反抗。】 伊風不覺又打了個寒噤,倒退兩步,【噗】地坐在床上。側目一望薛若璧,只見 她那嬌美如花的面孔,此刻也變得像紙一樣地蒼白。 只听那妙手許白接著又道︰ 【可是奇怪的是︰他越吸我的血,我反而越覺得舒服,漸漸頭也不漲了,身子也 不漲了,只是全身虛飄飄地,整個人像是要飛起來。於是我迷迷糊糊地又睡覺了。】 【等我再醒來的時候,也不知過了多久,睜開眼楮一看,那山窟里空空地,連半 個人影都沒有,我卻是躺在那張石桌上——喂!小娃娃,是不是你把我放上去的?】 伊風微一點頭,心中只覺跳動甚巨,以前他有些不明白的地方,現在雖然全都知 道了,但是這種血淋淋的故事,卻使他有些難受。 妙手許白目光一凜,接著又道︰ 【喝我血的,想必是萬天萍那老猴子了。】 伊風吶吶地說不出話來,卻听他又道︰ 【當時我雖已醒轉,但是全身上下的骨頭,卻像是已經拆散了似的,又酸又痛, 又沒有一絲力量,幸好我自幼練功,還是童身,這點可是那老猴子比不上的。——】 他得意地一笑,又道︰ 【我暗中調息了許多,只听得洞外不時有叮叮咚咚的聾音傳進來,有時停下,過 一會又敲打起來。 【我心里奇怪,掙扎著爬起來︰只看見桌上地下,都是已經乾得發黑的血跡,我 頭一暈,又倒在地上,我知道我失血太多,此刻就是一個參歲的小孩子進來,一拳也 能把我打死。於是我又爬回石桌,動也不敢動,暗中慢慢調息著。】 薛若璧緊緊抱著她的孩子。 只見這妙手許白緩緩站起來,走到壁邊,將壁間的油燈,燈蕊拉長了一些,於是 這洞窟中便明亮許多。 轉過身來,燈光照在他的臉上,只見他的面色,其青如鐵。 薛若璧伸手握住她孩子的小手,但覺濕漉漉地,原來她掌心早已淌出冷汗。 妙手許白目光流轉,接著又道︰ 【我在桌上躺了許久,那叮叮咚咚的聲音,雖然斷斷續續,卻始終在敲打著。 【我全身仍是軟綿綿地,一想這也不是辦法,於是我就又爬了起來,一路爬了出 來,只听那叮叮咚咚的聲音,就是在洞口發出來,於是我更加小心,不敢弄出一點聲 音來,躲在山壁的摺縫里往外一看——】 他仰天大笑一聲,接著道︰ 【原來萬天萍那老猴子也被困在里面了,此刻正在山洞門口處,發狂地敲打著山 洞,像是想把山壁弄個洞,但是——】 他又放聲一笑︰ 【你想想看,這怎麼辦得到?】 【我再仔細一看,原來他這猴子,也是不大菅用了,一舉一動,都透著有氣無力 的樣子,而且敲不了兩下,就得停下來歇一歇,粗著脖子直喘氣。 【那時候我只要有原有功力的十分之一,就可以把他弄死,只可惜我那時卻比他 更不管用。】 他語聲一頓,突然問道︰ 【小娃娃!你走的時候,是不是先將洞門又關上了?】 伊風透出一口長氣,搖了搖頭,將自己如何將萬天萍騙入山窟,關上石門的事, 說了一遍。 妙手許白听得眉飛色舞,撫掌笑道︰ 【好!好!想不到這只老狐狸,也有上人當的一天,真教老夫高興得很!】 仰天連聲大笑,顯見得心中高興已極。 第六十九章 抽絲剝繭 伊風怔怔地望著許白,心中暗忖︰ 【這妙手許白,身材高大,聲如洪鐘,心里有什麼事,大半都顯露在面上。那萬 天萍卻是瘦小枯乾,不但面上永遠不動聲色,說話也是尖聲尖氣。這兩人一陰一陽, 一正一反,像是天生出來,就是對頭,倒不知將來是何了局。】 他心中正自思忖,卻听許白又道︰ 【是以哪時我連大氣也不敢喘!心里正在想︰【洞門打不開最好,反正我既活不 成,你也死定了。那知洞外卻突地響起一個說話的聲音,我雖听不清楚,卻見那老 猴子听了,高興得上下亂跳——哈!你沒有看到,那才真像只活猴子哩!】 【他跳了半晌後,就用嘴吧貼著石壁,對外面大聲呼喊,告訴那人開啟洞門的方 法,只是他此刻中氣已經不足,叫了兩參遍,那人才听清楚,過了一會,只听【呀】 地一聲,那石門果然開了。】 他微微一頓,透了口氣,接著道︰ 【門外立刻有天光射進來,也有風吹進來,風吹到我身上,我真是高興極了,這 時候洞外掠入一個人來,身材也就和你這麼高大,穿著一襲極華貴的袍子,看起來倒 是風度翩翩的樣子。】 伊風劍眉一軒,脫口道︰ 【這 想必就是蕭無了。】 妙手許白雙目一張,驚訝地問道︰ 【你怎地知道?】 伊風哼了一聲,目光轉過薛若璧身上,又冷哼一聲,道︰ 【我前幾天已見過姓萬的了。】 妙手許白【哦】了一聲,接著道︰ 【此人果然自稱姓蕭名無,當時我還以為他只是個無名小卒,後來我才知道,他 竟是近年名震江湖的【天爭教】教主。】 伊風鼻孔里又輕哼一聲,卻听他又道︰ 【當時我伏在暗處,見這蕭無與那老猴子說了幾句話,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朝 我這邊望了兩眼,我也未曾在意。只見那老猴子跟著他走出了洞,我卻不敢出去,坐 在當風之處,吸了兩口氣,又怕那老猴子突然轉回來,只得又爬回角落里。 【那知過了一會,那蕭無卻又轉了回來,筆直地走向我藏身的地方,朝我當頭一 揖,道︰【老前輩可就是千里追風,神行無影,許大俠!】我嚇了一跳,心里不禁暗 暗佩服,這個蕭無年紀雖輕,倒的確是個角。就憑這份心思,就不是普通人能夠企及 的。】 伊風再次【哼】了一聲,目光轉到別的地方。 妙手許白哈哈一笑,又道︰ 【我知道瞞他不過,就將事情源源本本告訴了他。他一听那【璇光寶儀】可能就 在萬天萍身上,面上不禁露出惋惜的神色來。我心里暗想︰【只怕你老早知道了,一 定要乘那老猴子力弱的時候,搶了過來。】於是我就知道,這 也不是好東西。】 伊風【哈】地一笑,拍了拍大腿,道︰ 【老前輩的見識,果然超人一等!】 妙手許白抓了把火腿,放入口中,又自哈哈大笑著道︰ 【老夫闖湯江湖數十年,那 雖然精靈,卻又怎精靈得過我!但當時我也不動聲 色,反而連連夸獎著他,他也盡對我說些仰慕的話,又扶著我走下山,在路上設法找 著只活鹿,打死了,我趁熱將鹿血都喝了下去,精神才覺得略為好些。 【不過我有些奇怪︰這姓蕭的怎會如此對我?】 【後來他又告訴我,和姓萬的那只老猴子,約在這西梁山上見面,說了半天,言 下之意,卻是叫我幫他一齊弄死萬天萍。我心里一寒,暗暗想道︰【這個家伙心腸真 毒,心里想弄死萬天萍,自己又不願下手,卻叫老夫來替他頂缸。】當時我這樣想, 已經是往最壞的地方想了,那知這小子卻還要壞上十倍!】 【原來他知道我和那老猴子,一個強盜,一個小偷,這麼多年來,一定弄了不少 錢,他也想分點賊贓。後來听我說起【璇光寶儀】的好處,他又動了心,所以才這麼 做,一面讓江湖中人都知道他是個大仁大義的君子,【南偷北盜】都是從他手上救出 來的;一面讓我和那猴子拚個你死我活,他卻在旁邊撿現成的。就算事情不如理想, 我和那老猴子總會感激他一輩子,將來他遇著什麼事,我們知道了也不會不管。】 伊風暗嘆一聲,覺得人世之間的機詐,有許多真不是自己能夠了解的。 又暗暗忖道︰ 【那蕭無的確不愧為梟雄之才,行事之陰森狡詐,確非常人所能夠忖量得出的。 唉!——此人城府如此之深,將來要除去他,只怕不容易哩!】 許白一搖虯須,大笑又道︰ 【只是這 想得雖妙,老夫卻也不是呆子。老夫和他分了手後,就找了個地方, 弄了個補血補氣的東西來,大吃大喝十幾天。等到氣力恢復了,就跑到這西梁山來. 卻看到萬天萍那老猴子,呆呆地坐在這個山洞的前面,他旁邊還有個女孩子,不住地 央求他將堵在洞口的大石搬開。 【我一見這老猴子之面,就覺得氣住上撞,本來想等到那姓蕭的小子也來了,弄 得他們先打一架的計劃,也拋到九霄雲外了。】 他須發 張,一瞬之間,但覺他豪氣遄飛。 伊風暗忖︰ 【這妙手許白雖然也狡詐得很,但卻是個性情中人,言詞舉止,仍不失為熱血漢 子,倒要比那些【偽君子】要強得多了。】 須知人世之間,【真小人】若多於【偽君子】的話,那麼世間就要太平多了。 那知妙手許白突地長嘆一聲,豪氣頓 ,長嘆著又道︰ 【老夫一生行事,就是吃盡這【不能忍】的虧,小娃娃!你年紀尚輕,正是如日 方中,定要在這【忍】字上,多下些功夫,方能成得大器,這不是老夫以老賣老,卻 是由衷之言。】 伊風唯唯受教,心下不覺對這豪邁的老人,起了好感。 卻見這妙手許白【吧】地一拍石桌,震得石桌上的書冊雞骨,都直跳起來。 他順手又接過一塊雞脯,接著又道︰ 【老夫盛怒之下,就跳了出去,指著萬天萍欲大罵,那知那老猴子一見我的面, 嚇得臉都白了,一言不發,掉頭就跑。 【本來站在他旁邊的女子,吃了一驚,連聲叫著【爹爹】,也跟著掠去。 【我心里轉了幾轉,見那老猴子施展輕功之間,功力彷佛又比以前精進了些,縱 然我能追上他,也未必是他的敵手,何況我又在奇怪,他為什麼要守在洞口,是以我 就設法弄開了堵在門口的大石塊……】 他微頓一下,又道︰ 【那可真費了我不少功夫,還找到根鐵棍才把它弄開,也真難為那老猴子,怎麼 把他搬來的,這種臂力,可真驚人得很!】 這妙手許白娓娓言來,將伊風心中一些未解之謎,都如抽絲剝繭般,說了出來。 那薛若璧更是听得心中激動不已,緊緊握著她孩子的小手,卻連動彈都沒有動彈 一下。 壁間燈火的光影,突地一搖,這盞銅燈儲油雖多,但點了這麼些天,卻已將近油 竭燈枯了。 第七十章 情怨纏結 那知—— 就在燈光飄搖之間,洞外突地飛也似地,掠進一個人來。 妙手許白,雙目一張,面色微變。 卻見掠進洞來的,竟是那鐵面孤行客萬天萍的女兒。 這少女此刻雖仍是一身翠裳,但雲鬢蓬亂,玉容憔悴,衣衫也凌亂得很。掠進洞 里,秋波四轉,一眼望到妙手許白,面色微微變了一下。又在薛若璧面上狠狠盯了幾 眼,【嚶嚀】一聲,掠到伊風身側,微張櫻口,卻又吶吶地說不出話來。 這個洞窟之中,除了伊風之外,居然還有別的人在,這顯然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 外。而且這洞窟之中居然有床有幾,更是令人驚愕!只是在驚愕之中,她卻又有些欣 喜,因為她的意中之人伊風,此刻神采奕奕,完全不是她想像中衰弱憔悴的樣子。 妙手許白大步邁前一步,厲聲叱道︰ 【小姑娘!你的爹爹呢?】 萬虹秋波一橫,像是根本沒有听到他的話,轉向伊風,悄語道︰ 【這些天來,你可還好嗎?】 妙手許白,雙目電張。伊風連忙長身站起,哈哈一笑,朗聲道︰ 【有什麼話,不妨出去再說,我在這里困了十多天,實在有些膩了!】 轉過身子,冷冷地望著薛若璧,叱道︰ 【至於你出不出去,我是悉听尊意,不過……】 他語聲微頓,雙手疾伸,去搶薛若璧身側的孩子,一面道︰ 【這孩子可得交給我。】 薛若璧嬌喝一聲︰ 【你想干什麼?】 雙手護住孩子,左腿驀地 出。伊風微一擰腰,右掌下切,左掌仍原式去搶那孩 子。那知薛若璧左腿微縮,右腿已電也似的 了出來,她雖然大腹便便,但這連環兩 腿,仍然是疾如飄風,一點也沒有不靈便的樣子。 伊風此刻的武功,雖已大異於往昔,但此刻卻不得不撤步擰身,先求自保。 須知他意在搶得自己的孩子,並不想傷及薛若璧,是以出手便有許多顧忌,許多 精妙而狠辣的招式,根本用不出來。 他身形方自溜開,腳步一錯,卻又掠了上去。 妙手許白濃眉一軒,嗖地擋到伊風身前,突地哈哈大笑了起來,說道︰ 【老夫雖然一世獨身。卻最恨別人夫妻吵架。喂!我說小娃娃,你和你老婆吵些 什麼?說給老夫听听看,讓老夫來評評理。】 萬虹【呀】地一聲,往後退了幾步,粉面立刻變得煞白,呆呆地望著伊風,卻見 伊風亦是滿面怒色,雙目怒張,厲叱道︰ 【誰認得她這賤人!許老前輩……】 妙手許白【咦】了一聲,轉身向薛若璧道︰ 【這孩子是你什麼人?】 薛若璧挺身從床上坐了起來,嬌喝道︰ 【這孩子是我的兒子。】 伸出一只春蔥玉手,指著伊風︰ 【你說!你說!他是不是我的孩子!】 又道︰ 【老前輩!你可得為我這苦命的女子,主持公道,我……】 她竟又掩面痛哭起來。 伊風雙目火赤,氣得連聲音都變了,頓足道︰ 【你這賤人……我孩子可沒有你這種母親!許老前輩,你不知道,這女子把【七 出】之條,都犯盡了,我……】 此時此刻,他又怎能將事實的真相說出來。 但妙手許白是何等人物,察言辨色,已也猜出個究竟。目光數轉,也不知道該怎 麼好。 那知萬虹突地【咯咯】一笑,婀娜走了過來,嬌聲道︰ 【這位敢情就是什麼【天爭教主】的夫人吧?怪不得我和爹爹前幾天守在外面的 時候,有好幾撥穿著五顏六色衣服的漢子們,跑到這里來,說是要找【教主夫人】, 又說︰他們都是【天爭教】下的弟子。我爹爹不讓他們進來,全給打回去了。】 她秋波轉向伊風,嬌笑道︰ 【我說你呀!你這人真是……要人家的孩子干什麼?你要孩……】 她【噗哧】一笑,粉面微紅,說不下去了。 伊風劍眉怒軒,後面這幾句話,他根本沒有听見,卻問道︰ 【那些人叫什麼名字。】 萬虹嬌聲一笑,道︰ 【名字我可記不得了,不過一個個直眉愕眼的,卻全不像是好人。其中一個使的 兵器最怪,竟是一面漁網,武功也數他最好,爹爹費了半天事,才將他打發回去;其 餘的人武功卻都平常得很。】 伊風冷冷一哼,道︰ 【教主夫人!你們教主已經派人來接你了,你還不快點滾回去,不過……你要是 不把孩子留下來,你就休想……】 那知他話猶未了,薛若璧突從床上竄起來,揚手一片金光,襲向伊風,自己一手 抱著孩子,卻藉著妙手許白和萬虹的身形掩護,嗖地掠了出去。 伊風既驚且怒,袍袖一展,將薛若璧揚手發出的【羅剎金絲】,呼地揮了開去, 但自己卻也不禁驚得一身冷汗。 原來這【羅剎金針】,正是薛若璧雲英未嫁,行走江湖時,仗以成名的暗器。這 暗針細若牛毛,卻是根根有毒,只要中上一針,肌膚便立時潰瀾,縱不傷命,卻也差 不多了,端的霸道已極! 伊風和薛若璧夫妻數年,當然深知這種暗器的厲害,袍袖外揮,身形後退,擋過 這陣針雨。卻見薛若璧已抱著孩子,掠出洞去。 他大喝一聲,一個箭步,掠到洞口,那知外面又是一蓬針雨,撲面向他襲來。他 方欲後退,身側突地一陣勁風掠過,那蓬針雨,竟都被揮落一邊,耳畔听得妙手許白 的聲音道︰ 【追出去!】 眼前人影一花,妙手許白的身形,已如輕煙般逸出。 伊風再不遲疑,跟著掠入隧道,只見前面暗影之中,妙手許白的衣袂飄飄,已經 掠出數丈開外。 他不禁心中暗嘆︰ 【這妙手許白,人稱【千里追風,神行無影】,如今一見,輕功果是妙絕人寰。】 轉念又忖道︰ 【不知道那劍先生和參心神君的輕功,可有他如此高妙……】 他思潮轉及此處,不禁又想起那參湘大俠的未亡人母女兩人,卻不知她們現在到 那里去了。 他心中轉念間,卻听得那萬虹在後面叫著︰ 【等我一等。】 回頭望處,卻見這少女輕功亦自不凡,此刻也已追了上來,而自己心中這一生岔 念,腳下微慢,卻將前面的人給追丟了。 仳腳下加把勁,身形靈活而曼妙地,在這狹窄的隧道里飛掠著,嗖嗖嗖參兩個起 落,他已到出口之處。卻見洞口竟然被大石堵死了。妙手許白,一手拿著個火摺子, 正一手在推那巨石。 薛若璧手中抱著孩子,畏縮地站在角落里,那孩子連日喝酒,此刻竟像還是宿醉 未醒,滾動著大眼楮,望來望去,竟未哭出來,但一張肥胖的臉,卻已瘦削了許多。 伊風心中一陣憐惜,一眼望到薛若璧,只見這武林中的第一美人,此刻也憔悴不 少,明掮的秋波中,不時露出恐懼焦急的神色來,他不禁又為之暗中長嘆。 【但這是她咎由自取,又怪得誰?】 但他立刻壓下這份憐憫的感覺,如此告訴自己。 大步走過去,走到妙手許白身側,沉聲問道︰ 【許老前輩!這又是誰干的事?】 妙手許白冷哼一聲,目光四轉,將手中的火摺子,交給已經隨後趕來的萬虹,一 面道︰ 【除了那老猴子還有誰,氣起來我真想大家就全在這里面耗著,看看最先餓死的 是誰?】 伊風看了萬虹一眼,道︰ 【你爹不知道你進來吧?】 萬虹搖了搖頭,妙手許白已喝道︰ 【來!小娃娃!幫我把這塊石塊弄開。哼!萬天萍呀萬天萍!你也未免太小覷於 我了,難道這區區一塊石碩,就能把我困死。】 突地坐馬沉腰,疾推雙掌,妙手許白口中悶【啃】一聲,滿發真力,朝這塊大石 推了過去。 伊風雙臂,早亦滿蓄真氣,此刻再不遲疑,亦自舉掌推出。這兩人是何等功力, 轉眼之間,大石就被推開一線。 外面卻傳入一陣陣叱吒的聲音來,像是有人打斗正劇的樣子。 第七十一章 劍氣沖宵 伊風和許白互視一眼,口中同時暴喝一聲,四掌疾推,只听轟然一聲,那塊重逾 千斤的巨石,竟被他兩人推得直滾了出去。 須知這妙手許白,昔年名震天下,雖以輕功見長,但真力之強,當世之中,卻也 很少有人能與之頡頏的。 伊風年紀雖輕,卻本已可算武林高手,自從【督】【任】兩脈,被武林絕代奇人 劍先生打通後,他真力之猛進,何止倍蓰,何況這十幾天里,他又習得【天星秘笈】 里的無上心法。 是以這兩人齊一用力,力道之強,自可想見。 若是換了別人,只怕推上十年,也未必能將這塊巨石移動分毫。 巨石一開,天光立刻射入,妙手許白回顧一笑,道︰ 【想不到你這娃娃功夫倒不錯。】 伊風微笑道︰ 【老前輩夸獎………】 話猶未落,卻見那薛若璧已掠了出去,他大喝一聲,腳尖頓點,嗖地,像箭也似 地竄了出去。卻見薛若璧已將繞過巨石,他立刻大擰身,雙臂分飛,如影隨形地撲了 過去,一把抓住她的臂膀,厲喝道︰ 【把孩子給我!】 那知眼前突地光華錯落,四口帶著寒光的長劍,劍尖正對著自已,仍在不住顫抖 著,一個森冷的口音道︰ 【朋友!你這是干什麼?】 他駭然四顧,只見這片山地上,竟站著十餘個手持長劍的漢子,而此刻這冷然向 自己發話的,竟就是那多手真人謝雨仙。 須知他在終南山上,曾見過這謝雨仙一面,只是那時他已經易容,是以他認得謝 雨仙,謝雨仙卻不認得他。 他心中微怔之間,那謝雨仙已厲叱道︰ 【還不放手?】 刷地一劍,向他剁來。另外參人,正是武林一流劍手,也曾隨他同上終南山的山 東大豪【勞山參劍】,此刻各自劃動劍身,同時向伊風刺了過去。 剎那之間,四道寒光,交剪而至,伊風冷【哼】一聲,撒手,擰身,錯步,身形 倏然滑開五尺。目光動處,只見妙手許白正和那鐵面孤行客相對而立,萬虹緊緊站在 她父親身側,另外幾個勁裝漢子,各持長劍,圍在一周,目光俱都冷冷地瞪在萬天萍 身上,顯然方才曾經巨斗。 伊風這一展動身形,那種驚人的速度,他自己雖未感覺到,卻使得多手真人暗吃 一驚,劍尖斜挑,收住劍式,翻身向薛若璧躬身施了一禮,和勞山參劍打了個眼色, 一個箭步,卻竄到站在山地邊一株枯樹下的兩個長衫漢子身側,低低說了兩句話。 伊風心中一動,目光隨著他的身形望去,卻見那邊樹下,站著的兩人,其中一個 面上微微含著冷笑,兩目上翻,一手捻著腰間的絲帶,不住把玩著,卻竟是那來自青 海的狂傲少年錢翊。另一個雖不認得,但一眼望去,氣度亦自不凡,顯見絕非庸手。 他目光轉動處,就立刻判斷出此刻的情勢,於自己大大不利,自己今日若想從薛 若璧手上奪回自己的孩子,也絕非易事。 他緩緩走到妙手許白身側,只見這【南偷北盜】兩人,此刻四只眼楮,各各相對 凝視,萬天萍突地冷冷道︰ 【姓許的!想不到你還沒死。這里也不是你我談話之處,你若有興,我們不妨另 外找個地方談談。】 妙手許白仰天一笑,大聲道︰ 【再好沒有,這里你比我熟,你就在前面引路吧!】 這兩人一走,伊風更是勢孤,他心中一急,不禁脫口道︰ 【許老前輩…………】 萬天萍冷哼一聲道︰ 【我們的帳還沒有算完,你現在少說話!】 身形一轉,正待大步離去,那知身後突又響起一陣長笑,伊風閉目望去,只見那 錢翊一手捻著絲帶,長笑著緩步而來,走到萬天萍和伊風中間,卓然一站,兩眼朝天 上翻了翻,笑聲頓住,冷然道︰ 【各位先請暫留貴步,小可還有話請教各位。】 妙手許白濃眉一軒,目光電張。那萬天萍面上卻仍然全無表情,接口問道︰ 【什麼話?】 錢翊冷然一笑,將右手的絲帶,換到左手,沉聲說道︰ 【閣下方才以一雙鐵掌,力敵六劍,武功可算不弱,想必是位武林前輩。只是在 下卻要請教,這山窟既非閣下所建,亦非閣下所買,閣下卻為何要參番四次地阻攔我 們弟兄進去,難道閣下在里面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不想讓別人知道嗎?】 地滔滔而言,說完了就轉過身子,根本不等萬天萍回答,冷然又道︰ 【還有……這個朋友。】 他用手上的絲帶,指了指伊風︰ 【閣下一表堂堂,武功亦是卓卓不凡,只是在下也有請教,閣下與我那蕭大嫂, 是否沾親?有無帶故……】 他面色突地一沉,又道︰ 【如果非親非故,閣下難道不知【男女授受不親】,卻拉人家女子臂膀作什?】 他又指了指那處洞窟,道︰ 【這洞窟中,幽深黝黑,你們幾人,在里面是在作個什麼勾當?還要用石頭將洞 口封起來,弄個老頭子在外面看門……哈……】 他狂笑一聲,放下手中的絲帶。 【這都教在下弄不憧了。】 萬天萍面如青鐵,妙手許白須發皆張,萬虹圓睜杏眼,伊風劍眉怒軒,這四人各 各怒叱一聲,方待答話。那知那薛若璧竟一陣風似的掠了過來,明眸之內淚光閃動, 竟哽咽著道︰ 【二弟!你……你怎地現在才來,你師哥呢?他又跑到那里去了?】 錢翊冷【哼】一聲,目中神光閃動,緩緩道︰ 【師兄不在這里,有小弟在還不是一樣?有人欺負嫂子,小弟雖不才,也要盡力 和他周旋一下。】 妙手許白,一捋虯須,暴喝道︰ 【你這小子!說話可得放清楚些!你若在老夫面前胡言亂語……】 錢翊冷然接口道︰ 【又當怎的?】 話聲猶自未落,漫天的掌影,已當頭壓下,招式奇詭飄忽,生像是自己的前後左 右,竟同時在人家的掌風籠罩之下,又像是有好幾個武林高手,同時出掌襲向自己。 薛若璧懷中的孩子,哇地哭了,伊風劍眉軒處,箭步竄了上去,左手微揮,一領 薛若璧的眼神,右手疾出如風,仍是去搶孩子。 銷魂夫人嬌呼一聲,腳下風快地退出參步,伊風厲叱撲上,但是眼前卻又劍光暴 長,刷刷幾劍,帶著青藍的劍光,剁向自己,正是那【勞山參劍】擊出的。 那邊錢翊突地長嘯一聲,頎長的身形,如風中之柳,搖曳轉折,毫無定向,一眼 望去,竟像是他已站不住身子似的,但妙手許白的漫天掌影,卻在他這種奇妙的身形 下,全部落空。 這一來兩人各各大吃一驚,錢翊固然想不到,自己的對手是如此厲害的角色;那 妙手許白卻更想不到,自己盛怒之下,擊出在無量山巔苦心研成的一掌,竟被這年齡 並不甚大的少年避了開去。 兩人身法稍稍一頓,各又錯步進擊,霎眼之間,只見掌風虎虎,已分不出這兩人 的身影來。 萬天萍四顧一眼,低叱道︰ 【虹兒!你先回去。】 猛一反身,撲向環伺身後的幾個劍手,舉手投足間,已對這幾人各各擊出一掌。 萬虹秋波流轉,腳下緩緩移動著腳步,突地竄到薛若璧身側,縴掌齊地揮出,左 手玉指並起如劍,疾地點向薛若璧右腰下的【笑腰穴】,右手劃個半圈,刷地一掌, 切向她的左胸。 薛若璧再也想不到這少女會突然向自己出手,大驚之下,左掌疾起迎敵,那知懷 中一松,右手抱著的孩子,卻被萬虹一把搶了過去。 這一切變化,幾乎在同一剎那中發生,遠遠站在樹下的多手真人謝雨仙和七海漁 子韋傲物,只听得薛若璧驚呼一聲,一條翠綠色的人影,電也似地掠了開去,嗖嗖幾 個起落,已自消失在路旁的林木中,而已身懷六甲的薛若璧,也嬌呼著追了過去。 七海漁子冷笑一聲,道︰ 【謝兄難道也受了傷嗎?】 他肩胛之處,日前中了萬天萍一掌,幾乎骨頭都被打碎,是以遠遠站開,此刻冷 冷一問,言下之意,自然是你並沒有受傷,卻為何和我站在一齊,以致出了變故,都 來不及出手。 那多手真人豈有听不出他話中含意的道理。冷笑一聲,亦自展動身形追了過去, 韋傲物望著他的背影,喃喃低語道︰ 【這孩子被人搶走也好,留下這娃,遲早總是個禍胎。】 原來這七海漁子韋傲物和蕭無最是接近,是以這些私事,他全知道。俯首沉吟了 半晌,抬起頭來,只見眼前人影翻飛,劍光錯落,打得 自激烈無比,並未因這一突 來的變故住手。 於是他伸出左手,微微撫了撫右肩的傷處,緩步走向激斗著的人群,像是要將他 們的動手情形,看得更清楚些。 此刻山風強勁,日已西隱,天色越來越黯。這西梁山畔,沖霄的劍氣,光華卻越 來越盛,給這料峭的春日薄暮,更加濃了幾分寒意。 第七十二章 各逞身手 這漫天的劍氣掌影,遠看雖是一團,甚至連人影都分辨不出;仔細一看,卻是分 做參處。 鐵面孤行客以一敵五,只見這縱橫河朔的巨盜,身手果自驚人,掌風虎虎,裂石 開山,在五柄精鋼長劍織成的劍網中, 自攻多守少。只是和他對敵的,卻也不是庸 手,而且最厲害的是;這五人劍法配合之嚴密,生像是渾如一體。 萬天萍暗暗皺眉,他料不到這幾個天爭教眾,竟有如此身手! 他卻不知道,這幾個人在江湖上亦是大有盛名,此刻他們心里的急躁,更在他之 上哩。 原來這五人,其中參個身體較矮,腰間各自佩著一個革囊,劍法以雄渾見長的, 竟是武林中聲名赫赫的劍手【燕山參劍】。 這兄弟參人縱橫江南,行走時從不落單,動手時亦是參劍齊上,出道江湖以來, 從未踫過什麼釘子。此刻以參敵一,還有【南宮雙劍】相助,竟仍久戰不下,不禁心 中都在暗暗揣測,和自己動手的這瘦老頭子,究竟是何人物。 另兩個身材頎長瘦削,面目長得幾乎完全一樣的,卻正是昔年【南宮大俠】的唯 一傳人,江南【參才劍】的名家【南宮雙劍】。 【參才劍】以輕靈見長,這南宮雙劍,身法之輕靈,更是此中翹楚。 只見這兩人身隨劍走,劍隨身游,身不離劍,劍不離身,兩道青藍的劍光,盤旋 揮刺,著著不離萬天萍的要害。這鐵面孤行客武功雖已幾達巔峰,一時之間,卻也無 法佔得上風。 七海漁子暗中點頭,忖道︰ 【這南宮雙李,果然名下無虛,幾時倒要設法拉攏過來,這些人若和那謝雨仙結 成死黨,將來確有些不好對付。】 原來這韋傲物與謝雨仙之間的嫌隙,已越來越深,是以才轉著這種念頭。 一面將目光移到那來自青海的少年錢翊身上去。 他稍一凝視,雙眉不覺緊緊皺到一處。 因為他深知這錢翊的武功,原以為他一定可以佔得上風,那知此刻一看,卻見那 身穿錦衣的粗豪漢子的身法,有如狂飆龍卷,竟將錢翊四面八方地困住了。 錢翊心中,又何嘗沒有如此想法。他在青海那種奇寒酷熱之地,耽了十數年,將 那【無名老人】的一身絕技,幾乎學得九成,此番挾技出山,自以為憑恃著自己的身 手,何難在武林中壓倒群豪,那知此刻這粗豪的老者,身法之飄忽奇詭,竟使得自己 處處縛手縛腳,幾乎連身手都施展不開。 兩人以快打快,瞬息之間,已拆了百餘招,心中亦是急躁不堪。 須知他們動手之前,俱各不知道對方的來歷,是以不免都低估了對手。此刻一見 對方的身手,遠出於自己意料之外,自然難免俱都為之驚奇錯愕了。 這邊激斗著的眾人,俱是一味啞斗,但聞虎虎掌風與颼颼的劍氣,響成一片。 彼此心中雖在奇怪,卻誰也沒有喝問對方的來歷。 尤其是鐵面孤行客萬天萍,他心中焦慮著自己愛女的去向,一面又在奇怪她為什 麼要搶去人家懷中的孩子,是以下手越見狠辣,恨不得一招擊斃對手,前去看看自己 愛女的下落。 而那邊和伊風動著手的【勞山參劍】口中雖是叱吒連聲,手下卻未使出全力。 這【勞山參劍】的劍法,傳自魯東【霹靂劍派】。但他們此刻劍光雖有如霹靂霆 雷,但收招出招間,卻顯然留下參分餘地,似乎並不想將對手傷在劍下。 原來這參人生性憨直,雖然入了【天爭教】,但卻對【天爭教】有些不滿。尤其 令他們看不順眼的,就是那些【天爭教】的金衣香主們,一個個眼楮都像是長在頭頂 上。 這兄弟王人暗中一商量,覺得與其在這【天爭教】里,看別人的眼色,倒不如自 己做番事業,來得暢快。是以早就萌了退志,只是卻又畏懼著【天爭教】的勢力,不 敢隨意離去而已。 在這種情況下,這【勞山參劍】,自就不肯為【天爭教】賣命。而且對手武功頗 高,招式尤其奇詭,竟不是武林中任何一門一派的路數。自己本非人家的敵手,只是 人家手下似乎也在留情,在使得一招已便自己無法抵擋的招數後,,卻並不跟著進擊, 是以這參人心中暗暗感激,就更不盡力了。 他們卻不知道,伊風的心情卻和他們絕不一樣,他正心急於自己的親生骨血的安 危,又奇怪於那萬虹此舉的用意,本想早些打發了對手,卻又苦於人家並非庸手,是 以便施展出學自天星秘笈上的招式來。 但這些招式,他只練了短短十餘天,雖然仗著武功的根基和天資的超人,已能將 這些從未使用過的招式,使用出來。 但武功一道,須經苦練,絕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僥幸得來的。他在施展這些招式的 時候,手法自然難免生疏,也常常將一些可以制勝的機會失去。 是以這正在激斗著的參撥人,一時之間,根本分不出高下。 【燕山參劍】本是鼎足而立,此刻突地一聲暴喝,參人竟齊地抽身撤步,約退五 尺,同時將右手的劍交到左手,右手卻齊地一揚 霎眼之間,突地寒星滿天,數十道帶著呼嘯之聲的寒光,電也似地朝鐵面孤行客 擊去。 萬天萍冷笑一聲,這武林中的頂尖高手,怎會將一些暗器放在眼里。冷笑聲中, 身形的溜溜的一轉,袍袖連拂,方自將這些暗器揮卻。 那知這些暗器竟有如漫天而來的飛蝗,竟沒有一絲停歇的時候。 最厲害的是︰這些看似筆直擊來的寒光,有時卻會在空中突然轉折一下,突又換 了個方向擊來,有的明明已掉在地上,卻又突地反彈而上。 萬天萍一生闖湯江湖,卻也未曾遇過如此奇詭的暗器,一時之間,竟被這些漫天 飛來的寒星逼住,抽撤不出身形來。 南宮雙李互打了個手式,遠遠退到一邊。 七海漁子面上喜動顏色,暗中低語︰ 【想不到這燕山參劍竟已學得了【常氏神丸】,不知道他們有否傳得那【九劍交 擊】的絕技!唉!——想不到這在武林中湮沒已久的絕技,今日卻在這參個人身上見 到。】 他心中方自暗喜,那知遠遠突地傳來一陣焦急的呼聲,一人惶然如飛掠來,滿面 俱是焦急的神色。 身形方頓就用手指遙遙指著路旁的林木,卻又因為喘息過劇,竟焦急得說不出話 來。 第七十參章 夫人有難 昔年點蒼派的一代宗師常漫天夫婦,為著一件極為離奇的變故,在深山中,苦隱 十數年,這十數年中他夫婦兩人,雖然嘗盡了世間的辛酸困苦,但卻也練成了一種揚 名天下,傲嘯武林的絕技,那便是此刻這【燕山參劍】所施展的【常氏神丸】! 這【常氏神丸】,自從常漫天夫婦再次歸隱之後,在武林便絕跡已久,此刻竟又 在【燕山參劍】身上重現,七海漁子韋傲物自是大感驚喜。 要知道【七海漁子】韋傲物手中的一面寒金漁網,乃是普天之下各門各派暗器克 星,他對於當今天下各種暗器的來歷用法,自也知之甚詳,是以此刻動手的各人,只 有他才認得這種絕跡武林的暗器,方自暗中欣喜,那知遠遠林木深處,突地傳來一陣 焦急的呼聲,一人惶然掠來,氣喘咻咻,生像是突然遇著了一件足以令他十分驚懼之 事似的。 韋傲物一驚之下,轉目望去,只見這人竟是方才追蹤薛若璧而去的多手真人謝雨 仙,他與謝雨仙雖然極為不睦,但卻也知道這個反終南山,背叛江湖道,武林中人聞 而蹙眉的【多手真人】,是個極其陰狠深沈的人物,若非遇著十分嚴重的事,絕不會 顯露出這種焦急慌亂的神態來。 當下這素以機智謹慎名聞江湖的【七海漁子】,不禁為之愕然問道︰ 【什麼事?】 謝雨仙如飛掠來的身形,倏然停在韋傲物身側,重重喘了兩口氣,轉目四望,只 見眼前光華閃動,叮當之聲,不絕於耳。 在漫天交互沖擊的鋼丸之下,【鐵面孤行客】身形旋轉如風,雙手袍袖連拂,猛 然強勁的掌風,雖將擊向他的【常氏神丸】都一一揮落。 但是這種傲視群倫的暗器,的確有著非同凡響的霸道,退而後來,去而後回,明 明向右,突地一轉向左,明明向上,突地一轉向下,竟沒有一絲停歇的時候。 【鐵面孤行客】武功雖高,掌力雖強,此刻卻也不禁顯得有些慌亂,只是一時半 刻間,卻也不致落敗而已。 赤手與魯東【霹靂劍派】長門弟子【勞山參劍】相斗的伊風,此刻招式愈打愈見 精妙,竟將這成名已久的【勞山參劍】,逼的不得不使出全力斡旋,於是這參道有如 霹靂雷霆的劍光,此刻聲勢便更驚人! 來自青海的錢翊,心懷驚疑錯愕,與垂名武林數十年的千里追風,神行無影,妙 手許白的惡斗,此刻卻已到了勝負立制的階段,兩人飄忽的身法,詭異的招式,使得 彼此各各感到不能有一絲松懈,這種以動制動,以快打快的動手方式,在武林高手身 上本不常見,因為彼此之間,誰都知道,自己的招式只要稍有疏忽,立時便會有血肉 橫飛之禍,這兩人雖無不共戴天,性命相搏之仇,但此刻大家全已勢成騎虎,要想罷 手,卻已來不及了。 多手真人謝雨仙目光掃動間,微一定神,忽地附在韋傲物的耳邊,低低說了兩句 話,韋傲物面色立時為之一變,脫口問道︰ 【真的?】 謝雨仙低笑一聲,點了點頭,沈聲道︰ 【此事萬萬不可遲疑,韋兄定要快些趕去才是,唉……小弟雖然……唉,可是遇 著這種事,小弟卻的確是一籌莫展了!】 他一連長嘆了兩聲,七海漁子韋傲物亦是滿面沈思難決之色,俯首沈吟長久,突 地大喝一聲︰ 【住手!】 這石破天驚,聲如雷霆的【住手】兩字,方一出口,示人齊都為之一驚。 本已遠遠退到一旁的【南宮雙劍】李氏兄弟,愕然面顧,齊地一個箭步,縱身至 韋傲物身前,探首沈聲問道︰ 【有何吩咐?】 勞山參劍動手之間,只見對手招式愈來愈妙,威力愈來愈強,參人心中不禁又是 驚異,又是奇怪,他參人本就不願為【天爭教】賣命,此刻听見這一聲呼喝,左手劍 訣,齊地一揚,右手長劍,由左而右,【呼】地劃了個半圈,這參人竟同時施出一招 與【太極劍法】中的妙著!【如封似閉】,功效相同,出手相似,但威力猶有過之的 【長虹貫日】來。 參道劍光,果然有如長虹賈日一般,交剪而來,【勞山參劍】口中便也齊地低叱 一聲,擰腰錯步,後退五尺。 伊風先前何嘗不知這參人手下有容情之處,此刻微一錯愕,便也不為己甚,只見 這二個魯東劍手,擰腰錯步間,掠到七海漁子身側,亦探首沈聲問道︰ 【有何吩咐!】 燕山參劍,雖然是昔年一代劍豪常漫天的遠房親屬,但學得這武林秘技【常氏神 丸】,卻是另有機緣,參人乃是姑表兄弟,自幼生長一處,習武時片刻不離,這亦是 他們能習得【常氏神丸】的一個主要原因。 此刻,這【七海漁子】一聲暴喝,使得【燕山參劍】亦為之一愕,左腕一反,將 手中長劍隱到肘後,不住往腰畔革囊中取發暗器的右手,倏然停住,轉身掠到七海漁 子身側,沈聲問道︰ 【有何吩咐?】 這【南宮雙李】,【勞山參劍】,【燕山參劍】.卻幾乎是同時住手撒身,退到 韋傲物身側,問道︰ 【有何吩咐?】 七海漁子雙眉深皺,嘆息一聲,緩緩搖了搖頭,多手真人卻已沈聲道︰ 【教主夫人有難,就在那邊山林深處。】 【南宮雙李】,【勞山參劍】,【燕山參劍】,齊地一驚,面容大變! 七海漁子乾咳一聲,道︰ 【此間之事,可暫擱置,你們——你們還是一齊去看看吧……】 轉首向謝雨仙一笑,又道︰ 【多勞謝兄了。】 謝雨仙雙眉一皺,道︰ 【韋兄,難道你不去嗎?】 韋傲物苦笑一聲,道︰ 【我對此事一無所知,去了亦是無用,謝兄——嘿嘿,謝兄想必要比小弟熟悉多 了!】 謝雨仙目光一凜,瞬也不瞬地在他臉上,終於狠狠一跺腳,道︰ 【跟我來。】展動身形,向山林處掠去。 【南宮雙李】,【勞山參劍】,【燕山參劍】,見了這七海漁子與多手真人兩人 的神態,心中俱是大惑不解。 他們再也想不道,教主夫人有難,怎地這【七海漁子】卻畏縮不前,而且苦笑連 連,像是遇著什麼十分尷尬之事似的。 方才險為【常氏神丸】所困的鐵面孤行客萬天萍,【呼,呼】數聲,掌風連揚, 將四下的鋼丸全都揮去,微一定神,見到這些天爭教眾,竟突地走的乾乾淨淨,心中 不禁大奇,轉身和伊風對望了一眼,伊風面上,亦滿是驚奇之色,兩人心中各在暗問 自己︰ 【這些人可是在弄什麼玄虛!】 驀地—— 只听【妙手】許白焦雷般大喝一聲︰ 【躺下!】 接著便是驚大動地般幾聲巨響,便又響起錢翊那陰森尖細的聲音,冷笑著道︰ 【只怕未必見得!】 萬天萍,伊風又不禁一齊轉身望去,只見那錢翊.許白兩人,此刻身形已齊地頓 住,面面相對,互相凝視,萬天萍腰身微弓,一雙虎目之中,精光暴射,閃電般凝視 著錢翊,兩只筋結陰現,蒲扇般的巨掌,或拳或掌,緩緩伸曲,在這一伸一曲間,不 時發出【格格】地骨節聲響,生像恨不得立時將對面這少年,一下擊死在自己掌下。 站在他對面的錢翊,仍是滿面冷傲之色,傲然卓立,但是目光之中,卻似乎已微 微露出一些畏怯之意,亦狠狠地凝注著他的敵手,兩邊垂下的手掌,雖不時發出一陣 陣不加注意便難看出的輕微顫抖,但是他卓立著的身軀,卻仍然是堅定的有如山岳。 這兩人目光相對,誰也不再說話,誰也沒有退縮半步,方才他們對了兩掌,妙手 許白雖想以浸淫於中數十年的內力修為,擊倒這看來年紀尚輕,縱然武功高妙,但內 力定不會深的少年。那知錢翊十數年的苦練,居然以【無名老人】嫡傳的內功心法, 將之擋卻,這不但大大出乎許白意料之外,就連一旁觀望的萬天萍,亦為之暗中皺眉 自問︰ 【這少年是誰,怎地有如此武功?】 第七十四章 不死不休 七海漁子韋傲物皺著雙眉,凝視多手真人以及燕山參劍等人的身形,逐漸消失在 蒼莽的山林深處,此刻亦為妙手許白的這一聲暴喝所驚,回過頭來,目光四掃,突地 大步走了過來,鐵面孤行客冷哼一聲,冰冷的目光,筆直地瞪在他的面上,他卻毫不 在意地向萬天萍一揖雙手,朗聲說道︰ 【敝教與閣下原來素無仇怨,於今雖因教主夫人之故,以致生出許多事端,但此 刻敝教中又生出非常之變,在下等只有暫且告辭,日後是友是敵,也只有任憑閣下自 擇了。】 他一面說著話,一面已悄悄移至錢翊身側,話聲一了,突地伸頭過去,在錢翊耳 邊低語兩句,那知錢翊的一雙眼楮,卻仍瞬也不瞬地望在妙手許白的身上,生像是根 本沒有听見他的話似的。 此刻在場眾人,各有恩怨纏結,情況之復雜微妙,絕非局外人能夠了解,但其中 卻只有伊風與【天爭教】仇怨最深,此刻他冷眼看著【七海漁子】的舉動,再轉向萬 天萍冷峻的面容,一時之間,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突地 妙手許白又是一聲暴喝,腳步微錯間,身形展動如虎豹,左指箕張如鷹爪,左手 一順,手掌一反,停留在錢翊右側的空間,右手卻【呼】地一掌,擊向錢翊左胸的【 期門】大穴。 這一招看來平平無奇,卻正是【妙手】許白與鐵面孤行客萬天萍在無量山巔十載 較技,苦心研創的一記絕招。 錢翊方才與妙手許白的硬對兩掌,外表看來,雖無變化,其實體內的真氣,卻已 稍有潰散之象,此刻許白一招攻來,他來不及運用思忖,方待甩左肩,曲右膝,劈開 這一掌。 那知萬天萍卻突地冷笑一聲,喝道︰ 【左掌赤手擒龍,右掌鳳凰展翅,進右足,踏中宮。】 他話聲說得極快,幾乎有如珠落玉盤,錢翊心念動處,口中吐氣開聲,左掌一曲 一伸,曲伸之間,果然擊出一招【赤手擒龍】,但右掌卻未有舉動,原來萬天萍所說 的話,他只听清楚了前面一句。 萬天萍雙眉微皺,低叱道︰ 【蠢才!】 七海漁子韋傲物後退參步,見到錢翊果然施出一招【赤手擒龍】,心中大驚,要 知道以武學常規而言,對抗【妙手】許白這一招,只要甩左肩,曲左膝,然後右掌進 擊才是正理,他不禁暗怪錢翊,怎地听從起自己敵手的朋友的話來。 這其中只有伊風知道【妙手】許白與【鐵面孤行客】萬天萍之間的仇怨,也知道 他們在無量山巔苦斗十年的經過。 是以他也知道萬天萍口中說出的招式,必定是專破【妙手】許白施出的這一招妙 著。 只見【妙手】許白悶哼一聲,果然收掌旋身,撤回進擊之勢,這時錢翊如果完全 依照萬天萍所說的招式,【進右足,踏中宮】,便必定能在這一場爭斗中搶得先機。 【七海漁子】大感驚異地側顧萬天萍一眼,只見這冷峻瘦削的老人又冷冷說道︰ 【左手【鳳凰展翅】,右手【赤手擒龍】,進左足,踏中宮。】 錢翊暗中一咬牙,左掌斜揮,右掌曲伸,果然是左手擒龍,右掌展翅,妙手許白 濃眉怒軒,目光精光暴射,大喝一聲,猛旋身軀,彪偉的身形,突地撲向萬天萍。 這陡然發生之變,使得韋傲物,錢翊齊地一愕,卻見許白已自厲喝道︰ 【姓萬的,還我的血來!】 喝聲淒厲尖銳,世間幾乎沒有任何一種語言文字能夠形容這種聲音,也沒有任何 一種聲音,可與這種聲音比擬。 只听得伊風,錢翊,韋傲物,卻不由自主地機伶伶打了個寒噤,一時之間,伊風 腦海之中,似又泛起無量山巔,那【天星秘窟】中淒慘陰森的景象,一個滿身血跡, 面目猙獰的枯瘦老人,正伏在另一個滿身血跡的老人身上狂吮鮮血! 伊風素來膽氣甚豪,但此刻一捏掌心,滿掌俱是冷汗。 錢翎,韋傲物雖然對此事的真相絲毫不知,但听了許白的這種厲喝之聲,亦不禁 感到一陣寒意,自背脊升起。 只見妙手許白此刻身形有如瘋虎,揮手抬足間,俱是立可制人死命的絕招,這兩 人動手之激烈,和方才與錢翊動主時又不知要濃烈多少,伊風深知他二人之間的不可 化解的怨仇,知道若想將這兩人化解開來,真是難如登天。 韋傲物轉身望去,只見錢翊仍呆呆地望著這兩人的身形,心中暗嘆一聲,又自伸 頭過去,在他耳畔低語兩句。 此次錢翊面容方自為之一變,目光轉動半晌,突地朗聲道︰ 【參年之後,錢翊再在此地恭候閣下的大駕。】 正自動著手的妙手許白大笑幾聲,道︰ 【好,好,參年之後……】一旋身軀,倏然擊出四掌,這四掌攻去,不但有如雷 轟電擊,聲威絕倫,而且出招部位,更是大大出乎常規之外,錢翊暗嘆一聲,忖道︰ 【此人的武功,怎地如此奇妙︰】眼 一垂,回過頭去,向韋傲物沈聲道︰ 【那邊的事,你們自去料理,我……我……】長嘆一聲,倏然住口,猛一長身, 拂袖而去。 【七海漁子】面容一變,愕然道︰ 【錢大俠,你——】但他話聲尚未說出,錢翊頎長的身軀,已掠出數丈開外,霎 眼之間,便已消失在山路深處。 他呆立了半晌,突地一旋身形,向方才謝雨仙掠去的山林奔去。 伊風心中一動,方待跟去,但轉目望處,許白,萬天萍兩人,此刻相搏之烈,竟 比方才更形險惡,他知道自己若也一走,這兩人此番之斗,便是不死不休,此刻誰也 不知道是誰會傷在誰的掌下,甚至他二人會一齊死在此地亦未可知。 他與這兩人之間,雖無恩義可言,但他生具至性,卻也不忍就此一走。 此刻他心胸中,思潮沖擊,雖然明知以自己的武功根基,若對這兩人對手的招式 加以琢磨,必定獲益非淺,但他卻連看也未看一眼,俯首沈思半晌,突地大喝一聲︰ 【萬虹,你怎麼樣了!】躍起身形,閃電般向那邊山林掠去。 【鐵面孤行客】雖然一生冷酷,但一听【萬虹】兩字,心中亦不禁大動,一掌揮 去【妙手】許白的掌式,大喝道︰ 【虹兒,你怎的了?】身形後掠五尺,再也不理許白,跟蹤伊風而去。 世人一生之中,縱然無何動心,卻總有一件足以令他動心之事,伊風知道若想這 兩人此刻之斗暫時解開,便只有以一事以打動他兩人其中任何一人之心,但這兩人卻 又都是性情大異常人的武林異人,要想出一件足以令他們動心之事,實是大為困難, 但想來想去,除了父女之情或可有用之外,簡直別無他法。 是以他雖未看到萬虹,卻那般大喝一聲,此刻回目望去,見到萬天萍果已隨後跟 來!心中暗喜,腳步卻更加快了。 妙手許白微微一怔,暗哼一聲,冷笑低語道︰ 【你走到天邊,我也不會放過你!】 當下他亦自展動身形,隨後掠去。 這二人俱有著一身足以驚世駭俗的武功,剎那之間,便都已掠入山林,林中樹葉 微顫,鳥語啁啾,似是安靜已極。 但是—— 葉動鳥語之聲中,突地隱隱傳出一陣陣痛苦的呻吟之聲。 伊風心中一動,轉而向這呻吟聲傳出的方向掠去,萬天萍听了這呻吟之聲,心中 大為惶急,脫口喊道︰ 【虹兒,是你麼,你怎麼了?】嗖然二個起落,穿過濃密的樹干,掠至伊風身 側,又道︰ 【那里是虹兒麼,你怎的了?】 伊風微一搖頭,腳下不停,掠了過去,此處山林生密,地勢卻愈走愈低,前行十 餘丈,林木掩映處,突地有人影晃動,定楮一看,卻原來是方才突然走了的【燕山參 劍】等人。 【鐵面孤行客】此刻心亂如麻,提氣縱身,閃電般掠去,只見【燕山參劍】,勞 山參劍】,【南宮雙李】,以及謝雨仙,韋傲物等人,都呆立在一叢雜樹之前,而不 斷的呻吟聲,便也是從那雜樹叢中傳出! 這些人見了萬天萍入林,卻只回頭望了一眼,隨即目注樹叢,滿面俱是焦急,惶 亂之色,誰也沒有說話,萬天萍沈聲道︰ 【里面是誰?】 此刻他已听出這呻吟聲不是他女兒的聲音,是以心中一定,卻見這些人各各對望 一眼,還是沒有說話。 叢樹中的呻吟聲更見激烈,謝雨仙,韋傲物等人面上俱都現出緊張之色,各人面 面相覷,誰都沒有向那樹叢中看上一眼,【鐵面孤行客】雖然久走江湖,江湖閱歷甚 豐,但卻也從未見過這等大出常情之事,心中大感驚異︰ 【在這里面呻吟的人是誰呢?看來與這班天爭教徒都大有關系,但他們怎地都不 進去幫助於她?難道這里面有什能足以令他們畏懼的武林高手,在對這女子施以酷刑 嗎?】 第七十五章 瓜熟蒂落 此刻伊風也已掠了過來,腳步頓處,凝神一听這雜樹叢中的呻吟之聲,面色突地 大變!嗖地一個箭步,竄到樹叢旁邊,似乎突又想起什麼,倏然止住,倒退兩步,目 光轉向【勞山參劍】身上,勞山參劍兄弟參人對望一眼,向伊風微一頷首,大家心里 便俱都有數,但卻仍都沒有說出口來。 突地—— 林梢樹木嘩地一聲,木葉紛飛處,落下一條人影,萬天萍側目一看,冷笑道︰ 【你放心,我不會溜的。】 這人亦自冷笑一聲,道︰ 【你溜也溜不掉!】 原來這人便是【妙手】許白,方才他起步較遲,是以身形落後,到了林中,萬天 萍,伊風兩人俱已不知去向,他听到這呻吟聲,便也追來,但林中樹木甚密,他心中 不耐,是以便躍到林梢,施展他獨步天下的輕功絕技,自林梢掠來。 過了一會,呻吟之聲突止,但大家卻更都似緊張的透不出氣來。 妙手許白轉目四望,見到這些人的神色,亦是大感驚奇,口中低罵一句,道︰ 【這是干什麼?也不進去看看?】說完,竟大步向林中走去,【多手真人】,【 七海漁子】,【燕山參劍】一齊橫身擋在他面前,妙手許白又大罵一聲,狠狠瞪了他 們幾眼方待再次喝問,卻見伊風身形一飄,掠到他身側,在他耳伴低語兩句。 【妙手】許白也呆了一呆,突地大笑道︰ 【原來有人在里面生孩子。】低聲向伊風問道︰ 【就是你那娘兒們嗎?】 伊風此刻心中正是羞慚,惱怒,交相紛至,聞言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多手真 人】謝雨仙重重哼了一聲道︰ 【要是有人對我們教主夫人不敬,那他不管是誰?都要倒霉了。】 妙手許白橫百一望,卻听萬天萍冷冷道︰ 【自己的事還未了,卻又管起人家的閑事來了,真是混帳。】 許白雙拳一握,緩緩走到萬天萍身前,兩人目光相對,又是劍拔弩張起來,【七 海漁子】冷笑一聲,道︰ 【在婦人生產之地瞪眼發威,哼,我真不知道這算是那門子好漢!】 語聲未了,樹林中呻吟之聲又起,眾人心中雖是大為焦急,但誰也不便往里再走 一步,【妙手】許白胸膛起伏兩下,似乎在強忍著心胸中的怒火,然後對萬天萍冷哼 一點,道︰ 【你我之間,帳還未清,你站在這里干什麼?出去再干一場。】 【七海漁子】冷笑道︰ 【正是,正是,此地根本不關各位的事,各位還是出去的好。】 這幾人說話之聲,都極為低沉,因為誰也不願驚動里面的產婦。 那知—— 樹林深處,突地傳來一陣陣【咯咯】的笑聲,以及一陣陣嬌脆的喝罵聲。 接著,一條婀娜的人影,極快地由林外掠來,見著這麼多人,似乎為之一驚,停 下腳步,望了兩眼,但隨即自顧調弄懷中所抱的一個嬰兒,再也不望眾人一眼,一面 不住的嬌笑著。 但眾人一見這人影之面,卻都不禁暗中一驚,只見這人身形婀娜,體態曼妙,但 卻發髻松亂,身上穿著的衣服,更是破爛不堪,朝她臉上一望,眾人更不禁俱都自心 中倒吸一口涼氣,這些人一生之中,所見所聞雖都極廣,但卻誰也沒有見過如此難看 的面孔。 【鐵面孤行客】見了此人,面容亦不禁一變,後退兩步。 【七海漁子】韋傲物微一定神,沉聲道︰ 【姑娘是誰?抱著敝派教主的孩子干什麼?】 那知這女子卻似根本沒有听到他的話,伊風一見這女子之面,周身有如被雷電所 擊,幾乎再也動彈不得,直到此刻方自定過神來,一個箭步竄過去,一把抓住她的肩 膀,惶聲道︰ 【南隻,你怎的了?】 原來這發髻松蓬,衣衫凌亂,面上傷痕累累,顯得極其丑怪的女子,便是昔日光 可鑒人,衣衫修潔,美 俏麗,高傲但卻多情的【蕭湘妃子】蕭南隻。 此刻她呆呆望了伊風兩眼,目光中似乎閃過一絲混合著喜悅與悲哀的光采,但瞬 即又變的茫然一片,冷冷道︰ 【你是誰?】左手抱緊嬰兒,右掌一揮,將伊風揮到老遠。 伊風呆了一呆,心中既是傷心,又覺慚愧,林外突又掠入一條女子人影,一面嬌 喝道︰ 【你這丑丫頭,搶我的孩子干什麼?】 萬天萍目光一動,冷哼一聲,突地身形掠起如風,掠到後來這女子身側,一把抓 住她的手腕,這女子驚呼一聲道︰ 【爹爹!】 萬天萍怒喝道︰ 【你這丫頭,難道你也瘋了嗎?】拉著萬虹的手腕掠了出去。 妙手許白亦自大喝一聲︰ 【往那里去!】隨步搶出。 伊風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地長嘆一聲道︰ 【南隻,你好好將息將息,手中的孩兒,還是讓我抱著吧!】 蕭南隻失魂落魄似地轉過目光,突地【噗哧】一笑,大聲道︰ 【你要我的孩子,我才不給你呢?】 【多手真人】謝雨仙,【七海漁子】韋傲物,【燕山參劍】,【勞山參劍】,【 南宮雙李】九對眼楮,一齊望向伊風,一會兒望向這有如瘋子一般的丑婦,心中亦各 自大奇,那知就在這剎那之間,雜樹叢中,突地傳出一陣洪亮的嬰兒啼聲。 眾人面色齊都一變,蕭南隻卻又展顏一笑,歡喜地叫道︰ 【還有一個孩子。】身形一晃,倏然掠入雜樹叢中,她身遭巨變,精神上受了莫 大的刺激,是以精神變的有些恍惚。 日前她將那面【菱花銅鏡】往山石上一摔,便跑到深山里,終日放聲痛哭,哭過 了,便在深山中游蕩,也不知要做什麼,面對著空山流水,她想到自己的似水年華, 於是她瘋的更厲害了。 她終日隨意而行,這日突然遇著萬虹手里抱著一個嬰兒狂奔,她精神雖然恍惚, 卻還認得萬虹,當下便攔住萬虹的去路,萬虹大驚之下,微一疏神,手中的嬰兒便被 她搶去。 要知道一個精神上受到極大刺激的人,他必定要尋找一個慰藉,而此刻蕭南隻卻 感到嬰兒是她最大的慰藉,是以她一听到雜樹叢中的嬰兒哭聲,便立刻掠了進去,【 七海漁子】眾人齊地大喝一聲,想阻住她的去路,卻已來不及了。 第七十六章 香消玉殞 伊風望著蕭南隻的背影,心中當然是百感交集,長嘆著抬頭望去,只見這些【天 爭弟子】俱都聚在樹叢之畔,卻還是沒有人敢再往前走一步。 只見樹叢之中傳出蕭南隻的笑聲,道︰ 【這孩子又白又胖,真可愛,真好玩——】 說話之時,聲音還在近側,說到後來,聲音卻已去到很遠,顯見是她連這孩子也 抱走了,伊風不禁又是驚奇,又是疑惑,暗忖︰ 【這些天爭教徒眼看他們教主的孩子被人搶走,卻也不前走一步,雖是避嫌,卻 也不必避到如此地位呀!】 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但他轉念又想到自己的孩子,此刻也已被半近瘋狂的 蕭南隻抱走,心中焦急萬狀,那里還有心思去想別的。 【七海漁子】面上肌肉微微一動,目光一閃,突地沉聲道︰ 【夫人你還沒事吧,弟子們都在外面伺候,夫人不要著急,等會夫人收拾好了, 弟子們再進去照料。】 他沉聲說完話,便退到一株樹下,閉目養神,眾人一見,也都退到一旁,要知道 【七海漁子】在【天爭教】中,地位極高,是以他默然如此,別人也不能再有舉動。 而此刻的伊風呢,心中卻不知是什麼滋味,他想追蹤蕭南隻而去,但不知怎的, 卻又無法舉步,亦自站在樹下,呆立了長久。 風穿入林,木葉搖曳生響,然而在這方林中間,眾人的呼吸之聲,卻彼此可聞。 樹叢之中呻吟之聲未止,又是一陣陣衣衫的悉簌之聲,想是薛若壁正在強忍著產 後的痛苦,收拾著自己的衣衫。 就在這眾人心情都極為沉重之際,樹叢之中,突地傳出一聲慘呼。 慘呼之聲一經入耳,眾人便立刻可以辨出,是銷魂夫人薛若璧發出的。 接著這一聲慘呼的,是薛若璧微弱的語聲,斷繼說道︰ 【你………你饒了我吧………我不敢……………】語聲倏頓,又是一聲慘呼。 眾人俱都面容大變,伊風再也忍不住,【呼】地一掌,劈開枝葉,掠了進去,【 燕山參劍】,【多手真人】,也一齊跟入。 只見這一叢雜樹之中,有一塊五尺見方隙地,地上血污狼藉,薛若璧 曲地上, 而一條淡青人影,亦方自從林悄掠走。 這人影身形之快,無與倫比,伊風目光方動,他已消失無影。 【燕山參劍】,【多手真人】一齊掠到薛若璧身前,俯身一看,不由齊地面目變 色,驚呼一聲,腳步踉蹌,退後參步。 伊風雖驚異於這條人影的來歷去路,但听得這數聲驚呼,亦自回過頭來,目光動 處,亦不禁為之面色大變,驚呼一聲,退後參步! 原來, 伏在血污狼藉的泥地上的【銷魂夫人】薛若璧,此刻竟是雙目緊閉,面 如金紙,毫無生息,在她那微微隆起的豐滿的胸膛上,竟赫然插著一柄金色彎刀。 黃金的刀柄,金黃的刀穗,在微風中搖曳著,鮮紅的血跡,自刀柄下緩緩溢出。 【勞山參劍】,【南宮雙李】,【七海漁子】,也掠了進來,一齊驚呼一聲! 但他們的驚呼之聲卻是極為短促的,當他們的目光接觸到這黃金刀柄之際,他們 面上的驚恐之色,便齊都凝結住了! 這一剎那間,大地上的一刻,也都像是突然凝結了起來。 【七海漁子】長長嘆了口氣,突地一揮手掌,一言不發地掉頭而去。 【燕山參劍】.【多手真人】,【南宮雙李】,齊地對望一眼,似乎也俱鄱暗中 嘆息一聲,默然走出樹叢。 【勞山參劍】的目光,憐惜地落在薛若璧身上,然後又一齊瞟向伊風。 他們似乎有什麼話要對伊風去說,但終於忍住了,各自嘆息一聲,掠出樹叢,然 而他們嘆息的聲音,卻似還在林稍飄散著。 伊風呆望著薛若璧的 身,一時之間,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見到這些人突然 一齊離去,心中不禁奇怪,奇怪這些天爭弟子,見到他們的教主夫人慘死,怎地不但 全無表示,而且俱都離去,任憑這具昔日曾經顛倒眾生的美人 軀,暴於天光之中。 但是,另一種難言的悲哀,卻使得他中止了心中的疑惑。 他想起了往昔那一段美麗的時光,他想起小橋上的邂逅,星光下的盟誓,小屋中 的密語,凝視時的甜密 這一些,對他說來,似乎是那麼真實,卻又似乎是那麼遙遠。 望著地上這具冰冷的 身,他突然感到一陣無比的寒意。 抬起頭來,暮色果然已悄然籠罩著大地,林間的晚風,彷佛有著比平日更濃厚的 蕭索之意。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潮,又回到昔日美麗的夢境中去。 於是他俯下身去,緩緩伸出手掌,輕輕握住那只美麗,蒼白,但卻冰冷的縴手, 一滴眼淚奪眶而出沿頰流下,滴在這只美麗而蒼白的手掌上,像是一粒晶瑩的明珠。 薛若壁若是還有知覺,還能感覺到這淚珠的冰涼,她便也該足以安慰了。 因為她一生之中,雖然一無所得,然而她卻已尋得一個如此多情,如此昂藏的男 子,在她臨死的時候,還守在她身旁! 太陽,終於完全被山巔吞沒了。 濃重的夜色,像夢一樣,突然便降臨到這山林中,這大地上。 伊風輕握著這曾經深愛著他,也深深被他所愛的女子的手!心胸之間,除了那遙 遠而美麗的回憶之外,似乎什麼也不重想了。 人們,是多麼奇怪呀,他常常會忘記一個死者的過失,而只記得他的好處,這也 許就是人類為什麼會被稱為【萬物之靈】的原因吧︰因為【仁慈】和【寬恕】,不就 是所有【靈性】中最偉大的【靈性】嗎? 時光,緩慢而無情的溜走。夜色,更重了。 他站起身來,在這樹叢的旁邊,掘了一個深深的土坑,這件工作,便得他雙手都 為之麻木起來,指甲也縫滿了泥土。 但是,他卻絲毫也沒有放在心上,他小心地捧起她的 身,輕輕放在這土坑里, 然後再捧起一把泥土, 在她身上。 突地—— 他目光一動,看見了她胸膛上的那柄黃金彎刀,於是他俯下身,將這柄彎刀拔起 來,謹慎地放在懷中。 他此刻並沒有仔細地來看這柄彎刀,因為當人們滿心俱為悲哀充滿的時候,便不 會再有心情去觀察任何一件事物。 他只是不住地 著泥土,讓不變的泥土,將常變的人身覆蓄。 終於,土坑平了。 昔口嬌麗絕倫,顛倒眾生的美人,此刻便變為一坯黃土。 他深長地嘆息著,走到一邊,選了一塊較為平整的山石,掏出懷中的彎刀,極為 仔細而緩慢地在山石上刻了七個字 【亡妄薛苦壁之墓】。 這七個字雖然和任何字一樣平凡,但其中所包涵著的寬恕,仁慈,和情感,卻是 無可比擬的,對含恨死去的薛若壁來說,世間絕沒有任何一件事物能和這平凡的七個 字相比,你看到了嗎,在這一坪黃土中的靈魂,不是已經安慰地綻開一絲微笑了嗎? 然後,伊風將這塊山石,也埋在黃土中,只留下一方小小的石角,留做表志,他 不願她的遺體被任何人騷擾,尤其在這月光如銀的晚上,於是,他又靜靜地坐下來, 等待日光的重亮。 月光,從林悄映入,將他的影子拖得長長地,覆蓋在這一坪新掘的黃土上,就像 是多年以前,【鐵戟溫候】呂南人,用他那只強健有力的臂膀,輕輕地擁抱著他的愛 妻一樣。有風的時候,木葉巔然,似乎也在為這多情而昂藏的男子作無言的嘆息! 第七十七章 豆蔻梢頭 陽光,像是為了昨夜太多的悲哀,今晨竟升起的特別早。 初升的第一道陽光,劃破了沈重的黑暗,撕裂了浸晨的濃霧,也曬乾了新生樹葉 上的朝露—— 然後,充沛而旺盛地青春的朝氣,便在這一片青碧的山野間,隨著被撕裂了的濃 霧飛揚起來。 蜿蜒迤追的山道上灰黃的砂石,也被這初升的陽光,影映變為一片燦爛的金黃, 像是漫山翡翠樹間的一條黃金道路,生命,在這初春的清晨里,對人們來說,的確是 太優渥了。 突地—— 這有如黃金 成的山道上,竟隨風飄上了一陣陣悠揚的歌聲,聲音是嬌柔而曼妙 的,但卻听不甚清,彷佛是個豆蔻年華的懷春少女,在曼聲低昧著︰ 許多曰未到山野, 山路頓覺春深, 綠葉蓋滿枯樹, 新水爭學琴音, 還有雙雙狂蝶飛來飛去, 似有意打動人心, …………………… 歌聲近了,隨著這曼妙的歌聲,山路上輕快地走上一個像是只有十參,四歲的明 媚的少女,她一手輕輕撫著被春風吹亂了的秀發,一手輕拈著一片春草,像是只快樂 的黃鶯似的,輕快地走著,輕快地唱著! 世間圖畫多少, 可曾畫這般山林池沼, 世間詩詞多少, 可曾詠這般玲瓏窈窕, 天然美景畫不成! 待歌詠, 也輸與枝頭好鳥……… 枝頭好鳥。 問——【世間詩詞多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世間的詩詞,有過多少是贊, 詠這初春清晨的山野,但是我知道,古往今來所有的贊,詠也及不上這少女此刻在曼 聲低詠著的歌曲,因為它是那麼自然,自然得沒有任何拘束,就像是春夜中的輕風, 流水,蟲語……一樣,用最自然的歌曲來贊詠自然的美妙,那不永遠是最最令人心動 的嗎? 呀!【世間圖畫多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世間有多少丹青妙手,曾經用 鮮 的彩色,來描繪一個少女的美艷! 但是,我卻知道,世間永遠不會有一個丹青的妙手,能將這少女描繪出來,因為 縱然有人能描繪出她明媚的眼楮,卻無法描繪出她眼波中的光采,縱然有人能描繪出 她嬌美的笑靨,卻無法描繪出她笑靨中的甜意,縱然有人能描繪出她窈窕的體態,卻 也永遠無法描繪出她身體內台蘊著的青春活力︰ 她輕快地,歡躍地,從山下走了上來,輕紅的衣衫,在青綠的大地間,像是一朵 輕柔的晚雲,在蔚藍萬里的蒼穹間冉冉飛來,世間的一切憂郁與不幸,似乎都因她的 到來而遠去。 歌聲停了, 她明媚的目光,贊賞的瞟過每一件春風中的景物,腳步仍然輕快地移動著,秀發 飄在身後。 但是—— 在這如此明媚,如此愉快的春之晨中,在這如此秀麗,如此清幽的青碧山野里, 竟會還有人發出如此憂郁,如此沉重的嘆息! 她停下腳步,凝神傾听。 這嘆息像是山路那邊,一片山坡上,一片小林中的一個紅頂山亭中發出來的,而 且,還像是不止一人。 她輕輕皺了皺眉,但是嘴角的笑音仍未消失,腳步遲疑了一下,就開始向山亭那 邊走去。 只听得【拍】的一聲,像是兩掌互擊,又像是以掌擊桌。 然後,一個蒼老的聲音,緩緩說道︰ 【老二,你說這奇不奇怪,到現在還沒有來,唉——】 他沉重地嘆息一聲,又道︰ 【參弟永遠是這種不顧人的脾氣,也不管別人心里是否著急,老二,你听清楚沒 有,參弟說的,可是不是這里?】 另一聲嘆息,另一個憂郁沉重的聲音,亦自緩緩說道︰ 【大哥,參弟會來的!他………唉!】 他彷佛還想說什麼,但終於用一聲嘆息結束了自己的話,先前那蒼老而沉重的聲 音又說道︰ 【會來的……會來的,但願他會來,唉……參弟,你知道,大哥是永遠不會對你 有惡意的呀,唉 參弟,你難道不知道嗎?】 這蒼老、憂郁,沉重,而又充滿情感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傳入這少女的耳里, 她悄悄眨動了一下眼楮,走上山坡。 玲瓏的山亭中有一張石桌,四條石墩,石墩上坐著兩個身穿藍衫的中年人,頷下 微微有些短須,他們以手支頤,低垂著雙目,默默地坐在桌邊,像是非常憂郁,又像 是非常疲倦。 山亭邊有翠綠的欄桿,一個憂郁而疲倦的老人,另一個藍衫的老者,年紀雖然較 他輕些,但臉上的憂郁和疲倦的神色,卻和他完全一樣,他們默默地倚在欄邊,出神 的望向遠方,像是在眺望著什麼,又像是在期待著什麼。 這少女輕盈地走了過來,目光一轉,和他們的目光遇在一處,她心中輕輕一跳, 只覺得這四人的目光竟是如此銳利,那麼樣的憂郁和疲倦,竟也不能將他們眼楮中銳 利的光采消去半分。 她眨了眨眼楮,大步走了過去,嘴角開始泛起一個甜美的笑容,她嬌笑著,向這 素不相識的四個男子輕快的說道︰ 【今天天氣真好,是不是?】 這四個藍衫人齊都一愕,迅快地交換了個眼色,於是他們都知道,自己這些人里 沒有一個人和這少女是素識的,他們又向後望了一眼,四野空空,除了他們之外,就 再無人蹤。 於是他們又知道,這少女是在對自己說話,但是他們都不認得她,也不知道她為 什麼要對自己說話,四對眼楮,又自閃電般望了這少女一眼,只覺得她笑容是那樣甜 美,目光中又都是善意,叫任何人都無法拒絕回答她說的話。 那憂郁的老者乾咳了一聲,勉強在自己臉上擠出一個微笑,點頭道︰ 【是呀,小姑娘,今天天氣真好。】 那少女眼楮眨也不眨地望著他,看到他笑,她就笑得更甜了,她高興地拍著手, 大聲笑道︰ 【好,好,你笑了,我原先以為你不會笑的呢!】 這老者又自乾咳一聲,回頭望了另參人一眼,只見他們眼里,也都像是有了些笑 意,只是又都在忍耐著,沒有笑出來。 他一生穩重嚴峻,別人都將他當做長兄嚴父,從沒有人在他面前說過這樣的話, 此刻他望著這少女甜甜的笑容,憂郁而蒼老的心境,也像是開始有了些暖意,溫柔地 說道︰ 【小姑娘,你要到那里去呀,這里山很深,你會不會迷路?】 另參個藍衫人奇怪地交換了個眼色,他們從未看過他如此神態說話,尤其他說話 的對象,竟是個十參,四歲的少女。 但是,他們卻也沒有將心里的奇怪說出來,只見這少女眨了眨明媚的眼楮,含笑 又道︰ 【我不會迷路,我跟媽媽在一起,老伯伯,我到這里來,只是希望你不會嘆氣, 你看,天是這麼藍,樹是這麼綠,冬天好不容易過了,現在是這麼美麗的春天,世上 有什麼事是不能解決的,老伯伯,你又何必嘆氣呢?】 她嬌柔的聲音,甜美的笑靨,以及言語中溫柔的勸慰,便得小亭中四個藍衣人面 上的憂郁,很快地就被一陣微笑替代。 於是她滿意地點了點頭,嬌笑著又道︰ 【我走了,我還要陪媽媽去找人,希望你們等的人,很快就來。】說著,她微笑 著招了招手,像一只蝴蝶似的,再次輕快地向山上走去 第七十八章 蝶媒花訊 於是,此刻她的腳步就更輕盈了,心情也更愉快了,因為她覺得已幫助了別人, 解開了別人心中的憂郁,她快樂地低語︰ 【幫忙別人,原來是這樣令人快樂的事呀……】突地,一只蝴蝶自面前飛過,她 笑了笑︰【……飛來飛去,你也想打動別人的心嗎?】輕伸玉手拂去,但霎眼間,這 只蝴蝶,竟又飛過來了,她皺了皺鼻子,突地疾伸雙掌,想捉住它,那知這蝴蝶彩翅 一展,竟又遠遠飛了開去。 陽光下,她只覺這雙展動著的彩翅,竟有無比的美麗。 她左右四顧一眼,確定已再無人跡,突地運足輕點,嗖地掠起一丈,撲向那只彩 蝶,疾伸玉掌,雙手一拍 拍地,她又落空了。 她輕叱一聲,腳尖在灌木枝上一點,窈窕的身形,再度騰身而起,這次她連下一 次落腳處都看準了,非將這只彩蝶捉住不可,其實,當她輕盈的身形,淡紅的衣裳, 飄飄地凌空飛掠的時候,還不是和一只彩蝶一樣! 就只是腳尖在柔軟的枝葉上輕輕那一點,她已曼妙地前掠丈餘,眼看著那只彩蝶 絢麗的翅膀,她手掌再次輕輕一拍,竟拍出一股柔和的掌風,那彩蝶向前一沖,然後 慢慢地落了下去。 她得意的嬌笑一下,嬌軀微扭,筆直地掠向那彩蝶落下的地方,那是在一叢濃密 的林木後面,她想,這只蝴蝶落下去的地方,倒真像個屏風似的,暗中一調真氣,正 待飄身下去。 那知—— 她目光動處,卻不禁為之驚呼一聲,雙臂猛張,身形提起參尺。 原來,在她將要飄身落下的地方,竟端端正正地坐著一個人,像是尊石像似的, 听到這一聲驚呼,才慢慢轉過頭來。 兩人目光楣對…… 她不禁又驚呼一聲,身形落到這人身旁的地上,輕伸玉指,指著端坐地上的人, 驚訝地脫口呼道︰ 【你……你是呂南人!】 在料 的春寒中,面對著埋葬了昔日愛妻的一坯新土,枯坐了一夜的伊風,此刻 回過頭,竟見到一個妙齡少女,脫口呼出連自己都已幾乎遺忘了的名字,心頭不覺一 震,定神望去,突也脫口道︰ 【你……你是不是凌大俠的女公子?】 這少女展顏一笑︰ 【對了,我就是凌琳,呀,想不到你還認得我。】目光一轉,突地瞥見伊風面前 的一坯新土,再望了望伊風的面色,眨了眨眼楮,像是想說什麼,雖又忍住,但終於 囁嚅著說道︰ 【呂……呂大叔,你坐在這里干什麼,難道……難道……】 伊風長嘆一聲,截住了她的話,沉聲道︰ 【許久不見,想不到你也長大了不少,我……我也老了……老了。】緩緩站了起 來,呆滯地轉動了一下目光! 【你怎地也來了,你媽媽呢。這些日子來,你們到那里去了?】他語聲頓了頓, 突地想起她們母女。已跟【參心神君】習藝之事︰【你怎麼不在參心前輩處習武,卻 跑到這里來?】 凌琳明媚的目光,在伊風蒼白淒清的面目上一轉,突地【噗哧】笑道︰ 【才不過一年多嘛!呂大叔,你怎麼就說自己老了。】 伊風苦笑一下︰ 【你還年輕,當然不會知道,有些人在一夜之間就會蒼老許多,唉——就像是十 年一樣,而有些人渡過十年,卻像是彈指間事。】 他語聲低沉而緩慢,像是在回答凌琳的話,又像是在暗自低語。 凌琳秋波轉處,再次望了望地上的一坯新土,她知道這其中必定有著什麼是以令 她的【呂大叔】傷心的事,但是她不敢問。 她只是輕輕笑著說︰ 【我和媽媽本來是跟著師傅練武的,只是師傅他老人家事情好像很多的樣子,教 了我幾個月,就說要采藥去了,他老人家臨走的時候,叫我好好把那些功夫練半年, 然後就隨便我到那里去。】 伊風【哦】了一聲,呆滯地轉動著目光,最後終於停留在凌琳身上,他覺得時間 雖只過了年餘,但是在這段日子里,變化卻又是多麼大呀,昔日還是個垂髫少女,如 今竟已這麼大了。 望著她,伊風心里不自覺地起了一陣溫暖的感覺,他和她們母子兩人,雖然見面 的日子沒有多少,然而卻經過一段生死患難的日子,這段日子在伊風心中,是永生都 不會忘記的,此刻他看到她,就像是看到多年前的故交一樣。 於是,他嘴角不禁泛起一絲淡淡的笑容,他沉聲說道︰ 【所以你練了半年武,就偷偷跑出來玩了,你媽媽放心嗎?】 凌琳也在望著他,他留在她心里的印象,本來是極為模糊的,她只是常听她媽媽 告訴她,曾經有著這麼一個勇敢而正直的人,從【奪命雙 】的魔掌下,救出了她的 性命。 但到了此刻,她才知道,雖只匆匆一面,但他留在自己心里的印象,卻已非常深 刻,深刻得足使她在第一眼見著他的時候,就立刻認出他是誰來。 她呆望著他,只覺他是這樣英俊而成熟,炯炯的目光,像是能看透你的心事,挺 直的鼻梁,能夠給任何人一份堅毅的感覺,但是當他嘴角泛起一絲淺笑的時候,他睿 智而堅毅的面目,立刻就變的那麼溫柔。 抬起頭,遇著他的目光,他似乎還在等著她的答覆,她輕輕笑了! 【我不是偷偷溜出來的,媽媽也來了,她要到這里來找一個人,所以我才跟著一 起來的。】 她輕輕一掠鬢發,又道︰ 【呂大叔,你心里好像有著什麼心事似的,可不可以告訴我,讓我……讓我也替 你分擔一些,媽媽說把煩惱的事悶在肚里,最不好了,呂大叔,你說媽媽說的話是不 是對的呀?】 伊風又淡淡地笑了,他突然發現,這少女竟是如此可愛。 他緩緩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容雖不能掩蓋他面上的蒼白,更不能掩 蓋他目光中的憂郁,但是他畢竟笑了。 凌琳也笑了,只覺他拍在自己肩上的手掌,是那麼寬大而溫暖,像是能使任何人 都願意將自己的一切交托給這雙手掌。 伊風笑著道︰ 【你媽媽說的話,自然是對的,以後……以後我自然會把我心里的煩惱全部說給 你听。】 凌琳抬起頭︰ 【真的,呂大叔,你不要騙我呀!】 伊風暗自嘆息著,忖道︰ 【我心里的煩惱,又有誰能負擔,唉——】目光一垂,望見凌琳真摯的目光,他 心里嘆息著,口中卻笑道︰ 【我怎麼會騙你,現在,你要不要我去找你的媽媽去?】 凌琳笑了,真心地笑了,嫣紅的笑靨兩邊,露出兩個深深的笑渦,她開心地拉住 了他寬大的手掌,分開枝葉,向外面走去,一面笑道︰ 【好,我帶你去找媽媽去,她見了你,不知道要高興成什麼樣子呢,呂大叔,你 知不知道,媽媽總是提起你,說你多麼勇敢,多麼好,只可惜不知道你到那里去了, 哈——她看見我突然和你一同出現,你猜猜她會現出什麼樣子!】 伊風隨著她走了出去,他不用回頭,也知道留在他身後的是什麼,但是他仍然忍 不住要回頭看上一眼,看一眼那一坯新掘的黃土,因為在這坯黃土里永久安息著的, 是曾經被他深愛著的人。 但是他終於回過頭來,在他眼前的,是絢麗的陽光,碧綠的樹葉,充滿生命活力 的大地,和滿含溫柔甜意的笑容。 他輕輕嘆了口氣,覺得生命仍然是美好的,世上仍然充滿了人類的愛心,他又何 苦把自己深深埋葬在過去的憂郁里。 於是他挺了挺胸膛,緊握著凌琳溫暖的小手,大步向前走去。 第七十九章 遲暮傷春 孫敏,本來是和凌琳一起到這西梁山來的,但是上了西梁山,面對著滿山春色, 她突然有了一種無法承受的感覺。 她無法知道這份感覺的由來,也不敢去尋求解答,她只是覺得自己心里有一份淡 淡的憂郁,而她甚至連這份憂郁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春天,卻不知道,於是她才會 讓年輕的女兒先上山,而她自己,卻願意獨自來消受這份初春的憂郁。 望著她女兒充滿青春活力的背影!她心中又覺得很滿足,這淡紅的身影,又活生 生就是自己二十年前的影子。 在這迤邐的小道上,她緩緩移動著腳步,往事,又像潮水一樣地開始在她心里翻 涌起來。 往事,往事——唉,剪不斷,理還亂的往事,人們為什麼要有往事的回憶,若人 們單單只會憧憬未來,不要比現在幸福得多嗎? 青春的日子,就像河里的流水,一去,就永遠不會再來了。 江中的暖流,枝頭的紅葉,人面的堆笑,濃情的密語……。 雖然處處都有春意,但遲暮的婦人心中,卻永遠不會感覺到,她年紀雖不甚大, 看來也不覺蒼老,但是她的心境,縱然在這初春的天氣里,也橡是有了晚秋的蕭索, 她不知道什麼是自己要追尋的,人生,似乎已完全沒有一樣值得她追尋的東西,除了 那粉紅色的身影。 她終於有了一個可以寄托她的地方,雖然人生不過百年,是那麼匆促,但她的生 命,卻已有了延續。 於是,她的腳步快了些,她極力集中思潮,在前面的道路上,什麼也下看,什麼 也不想。 終於—— 她听到了她女兒的笑聲,听到她女兒在快樂地呼喊著︰ 【媽媽!】 伸出玉掌,她抹了抹面頰,抹去了面上的輕塵,也抹去了而上的輕愁,然後,她 抬起頭,堆起笑容,回答著道︰ 【琳兒,我在這里!】 小路上飛快地掠出兩條人影來,那是她女兒,但是—— 還有一個是誰? 她定了定神,凝目望去。 【呀——】 她不禁失聲高呼了起來! 【想不到,想不到,呂……南人,南人,你竟然在這里。】 一個參十五歲婦人慣有的矜持,卻也掩不住她此刻的與奮,於是,矜持消失了, 她撩起裙腳,一個箭步竄過去。 身法是迅快而驚人的,但是伊風卻笑了,多日來第一次真正的笑了,一個高挽雲 安,穿著百褶湘裙的高貴婦人,竟然會撩起自己的裙腳,像個男子漢似的,竄起箭步 來,他從未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會看到類似此刻的情景。 他的笑容中,不知包涵了多少安慰,他迎上去,笑著說︰ 【孫……凌夫人,我……小可也想不到會在這里遇著您。】 世故,使得他一連變了兩個稱呼,孫敏目光一轉,輕笑道︰ 【夫人……呀,你還是叫我大姐好了。】就在她目光一轉中,她已發現了伊風笑 容後的蒼白與憂郁,她轉向凌琳︰ 【琳兒,你是怎樣遇著呂大叔的。】 凌琳搶著說了,等到凌琳說完,孫敏的雙眉輕輕皺了起來,她目光再次凝視著伊 風,目光滿含著詢問,她想問他︰ 【你一個人在那里坐著是為了什麼?你心里有什麼心事。】 她沒有問出來。 只是她雖然沒有問出來,伊風卻已知道她想問的是什麼,他垂下頭,強笑著,裝 成愉快的聲音說︰ 【大姐,你叫你女兒也不要叫我呂大叔好不好,我……我早已不姓呂了,叫我伊 風好了。】 說到後來,他語氣中佯裝的愉快也消失了。 於是孫敏更清楚地知道他心里,必定有著沉重的心事,也知道他不願意將這心事 說出來,她就不再問,太多的患難,太多的憂郁,使得她對別人心里的煩惱,也有著 一份深邃的了解和同情。 她只是轉開話題,笑著說道︰ 【我叫你伊風,當然可以,可是難道你要讓琳兒也叫你伊風嗎?】 凌琳嬌笑著,望向他,他正也望向凌琳,兩人目光相對,他又強自笑著道︰ 【當然,這有什麼不可以。】凌琳嬌美的笑容擴散得更大了,她望著她媽媽,像 是自己已變成了大人似的說︰ 【伊風沒有事,我們把他也帶到大阿姨那里去,好不好!】 她故意將【伊風】兩字喊得待別清楚,孫敏責備的望了她一眼,可是等到孫敏的 目光經過伊風的面頰,再望到凌琳身上的時候,孫敏目光中的責備之意,便像是因為 突然看到了什麼,和突然想起了什麼,而變為一種溫和的笑意。 於是她告訴伊風,她這次到西梁山來,是為了要探望一個已有多年不見的堂姐, 她說! 【我已經有許久沒看到她了,我甚至從來都沒有想到要來找她,可是最近……】 她笑了笑︰【大概是因為年紀大了些吧,我突然想到我在世上還有這樣一個親人,就 忍不住要來找她。】 她笑容中加了些輕微的嘆息,又道︰ 【你假如沒有事,就一齊去好嗎?呀——】她突然又高興起來︰【我告訴你,我 那堂姐,是個很奇怪的女人,而且嫁了個很奇怪的丈夫,住在一個很奇怪的地方,你 去了,我擔保你會覺得去這一趟不是沒有價值的事,也擔保你不會失望。】 伊風想了想︰ 【此刻,我該到那里去呢?】他雖然自覺有許多事要做,可是現在卻不知該先做 那一樣,更不知道到那里去,於是他答應了。 他們極快地上山,孫敏拉雜地說著些閑話,凌琳卻在旁邊出神地望著伊風,孫敏 說︰ 【我雖然好久沒有來了,上次我來了一次,那還是和……唉,那是和北修一齊來 的。】她眼圈紅了紅,但隨即一笑︰【可是我直到現在,還沒有忘記到他們家里去的 路,因為他們住的地方太特別了。】 伊風心中一動! 【莫非是他?】 卻听她又道︰ 【劍先生呢?你看到他沒有?】伊風搖了搖頭,孫敏又道︰ 【我也有許久沒有見到他了。】她垂了垂眼 ︰ 【你到無量山去,怎麼去了那麼久,是不是遇著什麼事,唉——對了,你去那里 找的東西,倒底找著了沒有?】 伊風長嘆一聲,方待說出自己這一年多來離奇的遭遇,孫敏卻又喜呼一聲︰【到 了!】她說︰ 【我們到了那里,你再說給我听吧,我知道那一定是段很長的故事。】她腳步微 頓,看了看矗立在前面山路上的山峰,自語著道︰ 【一定是這里。】身形一折向路旁的山林中掠去。 初春的山中,枯木仍多,伊風掠進去的時候,心頭在劇烈的跳動著,因為他此刻 已證實了自己方才的猜測! 【她的堂姐,果然就是嫁給【鐵面孤行客】的那個女子。呀!果然是個奇怪的女 子,嫁了個奇怪的丈夫,住在個奇怪的地方,唉——可是我又怎能和她一齊到萬天萍 那里去呢?】 這其中只有凌琳是興奮的,一掠入山林,她就緊緊抓住伊風的手掌,她是那麼興 奮,所以她竟沒有發現伊風手掌的顫抖,只听孫敏道︰ 【上次我來的時候,姐夫不在,這次,他該回來了吧!】 伊風漫應著,他此刻已陷入無限的矛盾中,他知道自己是不該和她們母女一齊去 的,但是他看到她們母女的笑容,尤其是面對著凌琳這個純真的少女,他又實在不知 該如何來拒絕她們。 一入山林,他們的腳步就快了起來,向右一折之後,便是那條寬約四尺,蜿蜒上 行的山路,望著這條山路,他暗問自己︰ 【我究竟該怎麼辦呢?】 第八十章 絕壑驚變 突地—— 山路上竟傳下一陣洪鐘般的喝罵之聲︰ 【老猴子,你躲在里面不出來,算得是什麼英雄,哈哈——我只當鐵面孤行客是 個英雄,那知卻是個狗熊。】 伊風一驚,他立刻听出這是【妙手】許白的聲音。 孫敏,凌琳,竟自一齊都面色一變,孫敏似也知道【南偷北盜】間至死方休的爭 斗,聞聲變色道︰ 【是不是【妙手】許白也到了這里?】 凌琳秀眉一軒,嗔道︰ 【這家伙是什麼人,怎地如此狂妄,走,我們去看看!】 她一拉伊風的手,飛也似的上了這條山路,伊風心中雖然猶疑不定,卻也跟著她 掠了上去,但覺她身形之輕盈曼妙,已不知超出年前若干倍,心中又不禁暗暗贊佩, 那【參心神君】果然教導有方,在這短短一年來,便已調教出這般出色的徒弟。 上掠數十丈,使到了山路的盡頭,伊風目光動處,只見一條魁偉的人影,倏然從 山路盡頭處站了起來,大聲問道︰ 【是誰?】 這魁偉的人影自然就是【妙手】許白,他喝聲過後,銳利的目光立刻辨出掠上的 人影是誰,一搖虯須,大笑道︰ 【原來是你,哈——怎地又帶了個小姑娘來。】目光一轉,突地瞥見孫敏︰ 【哈 兩個!】 本自滿心嗔怒的凌琳,見到自己嗔怒的對象竟是認得伊風的,不禁愕了一愕,把 口邊要罵的話,忍了回來。 孫敏亦為之一愕,脫口道︰ 【伊風,你認得他?】 伊風緩緩點了點頭,【妙手】許白又自縱聲狂笑起來,一步向前,握住伊風的臂 膀,大笑著道︰ 【你來了,好極了,讓你也看著萬天萍那老猴兒的景像,我和他一路打到這里, 那亭子里突然跑出一個女人來,對萬天萍又喊又叫的,哈哈——你知道我是生平最不 願和女人嚕嗦的,剛停下手,讓他講個痛快,那知那邊突地飛來一條帶子,萬天萍這 老猴兒竟拉著這條帶子跑過去了。】 他伸出巨大的手掌,在自己另一只手掌上重重一擊,狂笑著道︰ 【他這一去,竟出不來了,我在這里罵了半天,他卻像個縮頭……】 凌琳秀眉軒處,突地冷笑一聲,截斷了他的話,嬌喝道︰ 【你是誰?怎麼罵起我姨父來了,這麼大年紀了,還像個小孩子似的罵人,哼, 真虧你也不知道什麼叫害臊!】 【妙手】許白一怔︰ 【你的姨父!】目光向右一瞟,瞟了伊風一眼,向左一瞟,望了凌琳一眼,左右 轉了兩轉,突又縱聲狂笑著道︰ 【好,好,小姑娘,有志氣,數十年來,真還沒有人敢罵過老夫的,現在你居然 說老夫像個小孩子,不害臊,哈哈——】他指了指伊風又道︰ 【小伙子,你交的小姑娘,真是一個比一個厲害。】 伊風面上一紅,還未來得及說話,孫敏已自冷冷說道︰ 【閣下想必就是【妙手】許白大俠吧?】 【妙手】許白又一怔,點了點頭︰ 【不錯,老夫正是許白。】 孫敏冷冷一笑︰ 【許大俠英名久已震動武林,說話也該放尊重些,也好叫小輩們學學樣子。】 【妙手】許白目光一凜,須發皆張,本已魁偉無比的身形,倏然之間,像是又高 大了些。 但孫敏卻仍然絲毫不動聲色,像是世上任何事都不足以令這個堅強的女子懼怕似 的,卻見【妙手】許白目光一轉,竟突又大笑道︰ 【哈,你錯了,你錯了,我又不是大俠,我只是個小偷!】笑聲一 ,目中威光 又現,接道︰ 【只是我倒要問問你,你是誰,憑什麼要管老夫的閑事?】轉向伊風︰ 【老夫若不是為了和你這娃娃還有些交情,早就……】 伊風乾咳一聲,搶口道︰ 【這位凌夫人,便是昔年的參湘大俠凌北修的夫人,這位就是參湘大俠的愛女, 咳——凌夫人的令姐,就是萬老前輩的夫人。】他像是費了偌大氣力,才將這其中的 關系弄清。 【妙手】許白【哦】了一聲,要知道昔年【參湘大俠】俠名甚著,而且在武林中 更久有義聲,是以【妙手】許白這種武林高人,听了這名字也不禁有些敬意,這正是 武林豪客彼此間的相惜之心,卻不是說【妙手】許白對那凌北修有所畏懼。 他目光一轉,便又笑道︰ 【沖著你這娃娃和凌北修的面子,我不再罵那老猴兒就是,可是,我卻要在這里 等他,看他是不是永遠都縮在……哈哈,永遠都不出來。】 他嘴里說不罵,倒底還是罵了句【老猴子】,而且若不是住口得快,後來那句【 縮在殼里】也幾幾乎罵了出來。 伊風心里暗笑,凌琳也覺得這老人甚是豪爽有趣,望了他幾眼,忍不住輕輕【噗 哧】一聲,笑了出來,她天性善良,對任何人都沒有懷恨之心,何況這老人又是和伊 風認識的呢! 只有孫敏,她面上卻仍然不動聲色,她想呼喝兩聲,讓萬天萍知道自己來了,又 怕萬天萍出來後,見著這【妙手】許白,那時情況豈非十分尷尬,她想了想,卻見【 妙手】許白大笑了兩聲,又面對著對崖的凌空飛閣,盤膝坐了下來,一時之間,誰也 沒有說話,因為誰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凌琳秋波流轉,望東望西,長久良久,突地幽幽一嘆︰ 【你們倒底在等什麼,唉——等待可真是難受的事,先前我上山的時候,看到有 個老頭子在亭子里等他的參弟,竟好像等了一夜——】 伊風心頭一震,脫口問道︰ 【你說誰在等他的參弟,那人是不是身材瘦削,滿面憂郁之色的老人。】 凌琳睜大眼楮,點頭道︰ 【是呀,除了那老頭子,另外還有參個人,他們都穿著藍衣服,怎麼,你又認得 他們?】 剎那之間,伊風只覺由心底升起一陣顫抖,閃電般忖道︰ 【這四人難道就是華品奇他們,在等【參弟】!呀——】劍眉一軒,一把抓住凌 琳的手,問道︰ 【他們在那里。】 凌琳滿心疑惑,緩緩道︰ 【就在山腰下的一個紅頂小亭里。】 伊風全身顫抖著︰【參弟,難道他們在等蕭無?難道他們已找到了蕭無?】一咬 鋼牙,突地扭轉身軀,電也似地朝來路掠去。 此刻他心中似已渾忘一切,只記得【蕭無】二字,他毫不考慮自己見著【蕭無】 時該怎麼做,更不考慮自己是否是這【天爭教主】的敵手,他只渴望著能見到這陰險 毒辣的對手一面,因為久已蘊集在他心里的仇恨,此刻已像火山般爆發了出來。 他發狂了似的掠下山坡,【妙手】許白,孫敏,凌琳卻不禁為之一震,參人目光 相對,凌琳突地嬌喚一聲︰ 【媽媽,我去看看他干什麼?】嬌軀輕轉,亦自隨後跟去。 她用足全力,只見伊風修長的身軀,像燕子似的在山林中飛掠著,剎那之間,便 掠出山林,凌琳想不到他的身形竟是如此驚人的迅急,她縱然使盡全力,卻也無法追 上,她著急地大喊︰ 【伊風,等等我——】 她的聲音雖大,伊風卻根本沒有听到。 他自己也覺得自己的身法,似乎已比昔日快了不知多少,要知道武功一道,最是 玄妙,他自幼及長,多年苦練,本已扎下了極好的根基,再經那武林一代奇人【劍先 生】為他打通【任督兩脈】,他內力何止增進一借,到後來他在秘窟中又苦研那武林 中的至寶【天星秘笈】上所載的武學中最深奧的內功,功力又不知增進若干,只是他 自己卻還不知道而已。 直到此刻,他使出全力,他才知道了自己功力的增長,他發狂地飛掠著,只覺道 山兩旁的樹木,像飛也似的從身畔倒退過去。 他心中的熱血,也開始沸騰起來,他興奮地暗問著自己︰ 【不知道【蕭無】可是真要到那小亭中會見華品奇?不知道此刻他可曾走了?】 心意一轉︰ 【我此刻功力似已增進不少,不知道是否是那萬惡的賊子蕭無的敵手?】 他急切地渴望著要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 於是,他的身形就飛掠得更快了。 第八十一章 死下瞑目 漫山春陽,漫山金黃。 伊風眨動了一下眼楮,只覺面上的肌肉,彷佛像是有種乾裂了的痛苦,他突然想 起自己的面容,不但多日未見陽光,而且也已經有多日未曾洗滌了,易容後的人皮面 具,一直里著他的臉,就像是風乾了的魚皮似的,他不禁暗地嘲笑自己。 【原來易容是件這麼難受的事,我只不過才忍受了短短數月的時候而已,想當年 那位蕭參爺,可真不知他日子是怎麼過的。】 他身形不停,伸手摸了乾燥的面靨︰ 【唉,我該找些水了。】他暗中思忖︰【但是,這也要等我找著蕭無之後。】 他從不知道,仇恨可以使人忍受這麼多幾乎不能忍受的事。 可是,此刻,他卻知道了,非常深切地知道了。他忽然想到如果他自己是勾踐的 話,他也一樣地會做出臥薪嘗膽這一類事的。 紛亂的思潮,沸騰的熱血。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奔掠了多久,也許,只是霎眼之間吧。 目光抬處,滿山方抽新綠的林木掩映中,果自露出紅亭一角。 他的心不禁為之狂喜地跳動了一下,滿引一口真氣,倏然數個起落,那遙遠的紅 亭,便突地像魔術般跳到他眼前 呀,這是一種多麼奇妙的享受呀,只是你若沒有 絕頂的輕功,便萬萬夢想不到這種享受的境界。 於是,他曼妙地將真氣一轉,身形再次一掠,縱身向這山亭撲下。 剎那之間—— 他但覺天旋地轉,【呀】地一聲,落在地上,蹬,蹬,蹬,向前沖出數步,一把 抓住這山亭翠綠的欄桿,只听—— 【怕】地一聲—— 翠竹的欄桿,應手而裂,破裂的竹片,被伊風鐵掌捏得粉碎,然後再緩緩從他掌 縫中流出。 他緊咬著牙關,動也不動,口光中似乎噴出火來,狠狠盯在—— 這山亭中的四具 身上。 初春的清晨,滿山飛揚著生命的美妙,大地就正和愛美的少女一樣,及早收起了 厚重的棉襖,換上了新綠的輕衫,多情的少年,正望著這新綠羅衫的窈窕身影,低詠 著深情的句子,就算是已在風燭殘年中的老人,也會搬起一張竹椅子,搬到院子的前 面,闔上眼 ,靜靜地享受這初春的陽光。 然而, 【飛虹七劍】! 來自遙遠的關外的【飛虹七劍】! 為了手足的深情來自遙遠的關外的【飛虹七劍】! 受盡千辛萬苦,只為了手足深情,來自遙遠的關外的【飛虹七劍】! 此刻卻在這初春飛揚的氣息中,倒斃在這翠綠的山亭里,倒斃在他們自己流出的 鮮血血跡上… 剎那之間—— 伊風滿身堅強的肌肉,都不禁起了一陣陣痙攣地顫抖,良久,良久,他方自長長 吐出胸中一口怨毒之氣,怒叱道︰ 【好狠!】 他頎長的身形,也隨著這短短的叱聲,掠入這小巧的山亭中。 他顧不得檢視別人,首先就掠到那跛足的老人,也就是【飛虹七劍】之首——華 品奇身側,此刻這豪爽正直而義氣的老人,正無助地俯臥在地上,伊風惶急地伸出顫 抖著的手掌,將他枯瘦蒼老,而已冰涼了的身軀翻轉過來。 於是︰ 他就看到了這老人一雙空洞而呆滯的眼楮,一雙伊風有生以來從未見過,此後也 永不會忘記的眼楮。 這老人已經死了,所有的生機,都已隨著他的鮮血從創口中流出。 但是!他的一雙眼楮—— 多少的失望,多少的痛苦,多少的怨毒!此刻卻仍深深地含蘊在這一雙眼楮里, 伊風用不著看他而上扭曲的肌肉,也用不著看他緊握著的手掌,就可以體會出這老人 心里的失望,怨毒,與痛苦。 【他是死不瞑目的……死不瞑目的……!】 伊風輕輕放下他的 身,沉重地在他面前跪了下來︰ 然後,他便又看到了老人脅下要害上捧著的一柄尖刀! 一柄黃金的彎刀︰刀刃卻已可怕地插入脅下,只有刀柄仍在陽光下閃著金光 帶著血紅色的金光! 拔起了這柄刀!顫抖著︰伊風的手掌劇烈地顫抖著,鮮血的血珠,沿著刀脊上的 血糟,一滴一滴地落下來。 對死者的憐憫與尊敬,對生者的慣恨與怨毒,使得伊風的心胸中,像鉛一樣的沉 重,剎那之間,他知道了,這凶手的姓名—— 蕭無! 昨夜殺死一個產婦,一個可憐的產婦,一個剛剛為他自己生出一個孩子來的產婦 的蕭無! 突地,他手腕一反—— 只見血光一花,伊風的牙根咬得更緊了,他竟斷去了自己左掌的一根小指,他顫 抖著拾起這根斷指,輕輕放在死去的老人冰涼的胸膛上。 他緩慢,低沉,但卻無比堅強,一字一字地說出八個字︰ 【不殺此人,有如此指!】 於是,像奇跡一樣…… 這老人張開的眼 ,竟倏然又合起來了,一陣風吹來,吹在伊風的背脊上,伊風 只覺渾身一震,機伶伶打了個寒噤,一陣難言的悚懍,像夢魔一樣布滿了他全身,仇 恨!仇恨!仇恨……。 他平生從未有過任何一刻有此刻這般接近仇恨!即使他的愛妻背叛他的時候︰因 為,他深刻的感覺到這老人的一身都充滿了仇恨,而此刻這老人卻已將復仇的使命留 給了伊風——雖然沒有一句話,沒有一個字,但卻比世上所有言語的總和還要明顯! 剎那之間,他似乎再也不曾動彈一下,他呆呆地望著面前這老人的面容,世上所 有其他的情感都已離他遠去,只有仇恨。 突地—— 一陣輕輕的啜泣聲,從他身後傳來,一只瑩白如玉的縴手,溫柔地抬起了他的左 腕…… 她輕盈窈窕的身軀,也溫柔地在伊風身旁跪了下來,晶瑩的淚珠,清澈的淚珠, 流過她嫣紅,溫柔的嬌靨,滴在伊風鮮血淋灕的手掌,她看到伊風緩緩回過頭,茫然 望著她,像是一個陌生人一樣,她的心,也破碎得有如方才那翠竹的欄桿一樣。 她從未想到世間竟有如此殘酷的事,也從未想起世間有如此淒慘的景象。 她記得片刻之間,她所听到的這老人蒼老,憂郁,而充滿情感的聲音在說著︰ 【……參弟,你難道不知道嗎?】 她又記得,這老人倚在翠綠的欄桿邊,那種憂郁而疲倦的神情。 她更記得,這老人曾溫柔地對她說︰【小姑娘,你要到那里去呀,這里山很深, 你會不會迷路?】 這些,此刻便都像圖畫一樣地,又開始在她腦海中浮起,但是︰這老人此刻卻已 經死了。 她又想起自己曾經對這老人說的話︰【……天是這麼藍,樹是這麼綠,冬天好不 容易過了,現在是這麼美麗的春天,世上有什麼事是不能解決的,老伯伯,你又何必 嘆氣呢?】 於是,她忍不住放聲痛哭了,痛哭著道︰ 【老伯伯……我……我錯了……世上是有些事不能解決的……死……死是不能解 決的……死是不能解決的!】 淒宛的哭聲,再加上伊風無聲的哭泣,破碎了的欄桿影子,沉重地投落在鮮血中 的 首上,凌琳垂下頭,用啜泣著,顫抖著的櫻唇,吮吸著伊風斷指上的鮮血,伊風 含淚的雙眸,悲哀地凝視著這溫柔的少女,春風仍在吹動,春陽依舊燦爛。 但是,這初春的山野,卻已有了晚秋的蕭索! 第八十二章 如此頭顱 【嘶】地一聲, 凌琳撕下了一條淡紅的衣襟,無言地為伊風包里左掌的傷口,伊風是麻木的,是 仇恨使得他麻木的。 但是他麻木的心弦,此刻卻又不禁起了一陣輕微的顫抖,他掙扎著,想將自己的 心,從這種微妙的顫抖中抽出來,也想將自己的手掌,從她那一雙小巧而瑩白的手掌 中抽出來。 但是,他望著她哭泣著的眼楮,他望著她垂落的秀發,他突然發現這樣做會是一 種多麼殘酷的事,兩人並肩跪在血泊里,誰也沒有說話,唉——紛亂的思潮,紛亂的 情絲—— 這紛亂的思潮與紛亂的情思,使得他們誰都沒有回頭望一眼。 他們卻不知道,此刻—— 就在此刻,山亭外的林蔭中,突地漫無聲音地走出一個少年來,瘦弱但卻堅強的 身軀上,穿著一身淡黃色 幾乎像是金毛的衣衫,縴長的雙手,捧著一個一尺見方 的檀木匣子。 他身軀是那麼輕巧,輕巧得移動時竟沒有發生任何一絲磬音,但是他的目光卻是 沉重的,沉重地落在凌琳的身上。 他呆望著凌琳,目光中像是要噴出狂熱的火花,然後,他終於輕咳一聲 伊風,凌琳驀地一驚,閃電般回轉身來,齊地喝道︰ 【誰?】 這少年雙眉一揚,一步掠到亭側,雙手高舉著那檀木匣子,朗聲道︰ 【弟子奉家師之命,前來拜見【鐵戟溫侯】呂大俠!】 伊風全身一震,目中射出精光,厲喝道︰ 【你是誰人?令師是誰?】 他再也想不到他自己屏棄已久的名字,此時此刻竟突地被一個素不相識的少年揭 破,這突來的刺激,像尖針一樣在他麻木的心房上狠狠刺了一針,一時之間,他但覺 全身又開始急遽地流動起方才似乎已全部凝結了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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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兒,你也跪下來……妹子,你也幫我求求他……我……這麼多年,我……】 噗地一聲,萬虹也跪了下來。 呂南人滿耳都是哀求之聲,滿心俱是惶然之情,此情此景,他怎能斷然拒絕這放 聲哀哭著的婦人,但他又怎能答應? 只听萬夫人痛哭著又道︰ 【這麼多年……我和天萍……一共才只有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在一起.如今……就 算他死了,你……你也要把他的 首……給我,你……妹子,你求求他……虹兒…… 你求求他……你為什麼這麼狠心。】 她突然轉向孫敏,又道, 【妹子,你求求他……】放聲痛哭不已。 孫敏此刻卻已為之驚愕住了,吶吶道︰ 【伊風……你……】 她和萬夫人雖然姐妹關心,但她卻又怎能向別人提出如此之不近情理的要求,何 況此人還是她愛女的心上之人,萬虹亦自哀哀地痛哭著,膝行到呂南人面前,痛哭著 道︰ 【我對你,我對你……你知不知道……我知道你的功夫……】 萬夫人立刻接口道︰ 【你一個人下去絕對不會有事的,你……】 呂南人悄然合上眼 ,突又張開,一言不發地掠到欄旁,抓起一條粗繩,手掌切 下,斬為兩斷,雙手交傳,將這條粗繩垂在下面的部份,提了上來,孫敏圓睜雙眸, 吃驚地望著他。凌琳卻已花容失色,一個箭步,竄到他身旁,惶聲道︰ 【你……你要干什麼?】 呂南人目光凝注著自己的手掌,緩緩道︰ 【我將這條繩子拿上來,帶在身旁,若是那條繩子不夠長,我就把它接上去,知 道了嗎?】 他話未說完,凌琳的一雙眼楮,已瑩然有了淚光。 【你……要……下……去!】 她的聲音,已開始顫抖起來。 呂南人目光瞬也不瞬,仍自圈著繩索,口中緩緩說道︰ 【我下去看看,不會有事的。】 凌琳一把拉著他臂膀,惶聲大叫道︰ 【你這是干什麼,你你……人家對你……】 他話未了,萬夫人已和聲撲了上去,一把抱住她的縴腰,哭罵道︰ 【你真沒有良心,你知不知道天萍是你姨父,他……他是……】 孫敏呆呆地站在旁邊!心中紊亂如麻,此時此刻,她正是方寸大亂,左右為難, 不知怎生是好。 凌琳亦自哭叫著︰ 【你放手,你對人家怎麼樣,為什麼要叫人家也陪你丈夫一齊死……】 孫敏輕嘆道︰【琳兒,住口。】但她聲音說得不大,何況她即使聲音真大,凌琳 卻也不會听到。 那知呂南人突地厲叱一聲︰ 【住口!】 這輕輕一聲呼叱,卻像是有著什麼魔力似的,使得哭聲都微弱了下來,他緩緩轉 過身軀,面向萬夫人,緩緩說道︰ 【請你放開手。】 萬夫人只覺他目光之中,像是有著什麼令人不能不懾服的力量,不由自主地松開 手掌退後一步,垂首而立。 呂南人緩緩伸出手來,輕輕撫摸著凌琳的如雲秀發,柔聲道︰ 【琳兒,你願不願意我是一個勇敢的人?】 凌琳無言地留著淚珠,無言地點著頭。 呂南人緩緩又道︰ 【那麼,你總不會願意我為了危險和困難,就不去幫助別人吧ㄥ你要知道,助人 是不論親疏的,路見不平,尚且要拔刀相助,即使那人是你的敵人,但是他若真的需 要你的幫助,你就該伸手,何況是救人,那你就更沒有選擇的餘地,現在萬大俠和許 大俠的生死誰也不知道,我下去了,可能會將他們救活。】 他一面說著,凌琳一面留著眼淚,孫敏也不禁黯然流淚, 說到這里,凌琳再也忍不住,又放聲痛哭了起來,痛哭著道︰ 【但是……你自己呢……你難道不想想你自己,你……到底為了什麼,難道…… 難道你是為了那女孩子。】 她一面說話,一面回過頭,顫抖著伸出玉掌,指著那仍然跪在地上的萬虹,萬虹 目光一抬,面上突又掠過一絲憤恨怨毒之色,狠狠瞪了凌琳兩眼,便又垂下頭去,但 此刻人人心中俱是紊亂如麻,自然誰也沒有留意到她這一瞥中的恨意。 第八十八章 蒼天無語 呂南人劍眉一軒,微有怒意,但瞬即長嘆一聲,緩緩道︰ 【傻孩子,你怎麼能這樣說,我怎麼為了她做這種事,你知道,除了又純潔,又 天真,又溫柔……】 他緩緩說著,目光中似又泛過蕭南隻的身影,於是他長嘆一聲,方自接道︰ 【又仁慈……像你這樣孩子,我會為她們冒險之外,我不會!唉,你要知道,我 這麼做,不是為人,是為了事,我覺得該做這樣事,所以我就做了,假如我覺得這件 事是不該做的,那麼就沒有一個人能強迫我,傻孩子,知道嗎,來,點點頭,讓我下 去,哎!對了,點點頭,讓我下去,然後再乖乖地等著我回來,我一定會回來的,相 信嗎?】 凌琳不斷地點著頭,但是她的淚珠已 滿了她自己衣裳,也已 滿了呂南人的衣 裳。 孫敏慢慢走過來,這堅強的婦人,此刻亦自淚流滿面。 她輕輕啜泣著道︰ 【伊風,你……你多珍重,小心些……】 伊風點了點碩,將那一圈已經圈好了的繩索,小心地綮在腰上,然後轉動一下身 軀,試試身手是否仍自靈便,然後他突然道︰ 【叫我南人,我叫呂南人,從此,世上再也沒有伊風這個人了。】 語聲一了,他倏然轉身,閃電般援索而下,強忍著不再向上望一眼,但.他無法使 他耳中听不到上面傳下的叮嚀和痛哭聲,他自嘲地苦笑︰ 【倒底是女子。】又堅強地告訴自己︰ 【我又怎會死哩,下面再危險,但只要有這條繩索可以依附,我還怕什麼,我一 定會再上來的,那時 她們就都會笑了。】 漸漸……… 上面的哭泣聲越來越微弱,甚至听不見了。 漸漸……… 山勢更險峻了起來,這壁立千尋的 壁上,石牙怪立,又滿生著青苔,偶然也有 一些不知名的樹木,從石縫中生出,而且越往下面,越為險峻,他甚至不敢再往下看 一眼,只是謹慎而緩慢地往下面移動著。 突地—— 他心中一動,想起了一件事…… 那知—— 他這念頭方自升起,手掌突地一輕,全身顯然失卻了可以依附之物,無助地向那 深不見底,陰沉幽暗的絕望中落了下去。 他不由生地驚呼一聲,心中閃電般閃過一個念頭︰ 【這繩索怎會斷的?】目光動處,見到山壁上似乎有個洞穴,他想伸手攀住,但 是,他的身形卻已一無憑藉地落了下去…… 落了下去………… ……………落了下去! 奇怪,這繩索怎會斷的! 凌琳悲切地伏在欄桿上,望著呂南人越來越小的身影,她再也忍不住,翻身撲在 她媽媽身上,又自放聲痛哭了起來。 孫敏憐愛地撫著她柔軟的背脊,良久良久,柔聲嘆道︰ 【乖孩子,不要哭,他會回來的,他不是對你說過了嗎?】 她勉強在自己亦是淚流滿面的臉上,擠出一個笑容︰ 【你難道不相信他嗎?他會平安的。】 凌琳抬起頭,抽泣著道︰ 【他真的會平安嗎?】 孫敏忍住淚,微笑著道︰ 【他不但會平安地回來,而且還會帶回你的姨父,而且——你在干什麼?你瘋了 嗎?】 凌琳正沉醉在她媽媽的甜蜜地言語之中,突地听到她媽媽厲聲大喝起來,她方自 一愕,接著 又是呂南人的一聲慘呼,自壑下傳來。 她驚慌失措地抬起頭,只見她媽媽木然而立,面色慘變,望著身後—— 她大喝一聲,回過頭去,萬虹正滿面帶著狠毒的笑容,站在欄桿旁邊,而欄桿之 上的繩索,卻已剩下短短一尺! 剎那之間,她只覺天旋地轉,什麼事也不知道,什麼話也不會說…… 萬虹突然淒厲地狂笑起來。 【我要他死,大家都得不到……哈哈,大家都得不到。】 她淒厲地狂笑,淒厲地狂喊著,就連她媽媽,也被她驚得圓睜雙目,痴痴地望著 她,口中喃喃說道︰ 【瘋了……瘋了……】 萬虹淒厲地呼喊︰ 【瘋了……瘋了……】 漸漸—— 狂笑變成狂哭,她突然伸出手掌,抓扯著自己的面靨。 突地—— 凌琳大喝一聲,向她撲了過去︰ 【你好狠,你好狠,我要殺死你,找要殺死你……】 她竟也發狂地呼喊著,發狂地在萬虹身上,頭上……擊打著,只是她此刻心痛如 絞,心亂如麻,竟似已忘了使出內家真力,而使出女性最原始的武器,她竟也用指甲 在萬虹身上,頭上抓扯著, 孫敏,這堅強的婦人,此刻又再一次發揮了她堅強的神智。 因為此刻這其間只有她一人的神智較為清醒些,她一步竄了過去,抱著她愛女的 雙臂,連聲道︰ 【琳兒,清醒些……琳兒,清醒些……】 萬虹瘋狂了似的跑到飛閣上去,凌琳也發狂了似的要追過去。 但是她媽媽卻全力抱著她,她心活像中了亂箭似的,點點滴滴地滴出血來,她狂 喊著︰ 【你們好狠……他為你們下去了……你們卻害死了他!】 漸漸—— 她呼聲也微弱了,她只覺耳旁什麼聲音都微弱了下來——包括她自己的狂呼,終 於,她什麼聲音都不再能听到。 她暈了過去。 太突然的刺激,太深切的痛苦,使得這純真的女孩子,終於暈了過去。 等到她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下山了。 她緩緩展開眼 ,漫山的夕陽,正燦爛地映照在她臉上,四面風吹林木,草映夕 陽,她此刻竟是置身在一處樹林中的一方青石上。 【我怎會到這里來了?】 在這剎那之間,她腦海中是一片空白,她當然不會知道她媽媽怎樣離開了那凌空 飛閣,怎麼謹慎地帶著她從一條特制的雲梯上,渡過那深沉的絕望,穿過那濃密的叢 林,來到這里。 在這剎那之間,她甚至也不記得她暈厥之前所發生的事。 但是,轉念之間,所有的一切事,卻都像怒潮似地涌到她心房,她痛苦地呻吟一 聲,想掙扎著站起來,但是一雙臂膀立刻溫柔地擁住她,於是,她發現自己此刻仍然 是躺在她慈母懷里! 於是,她忍不住又撲向這溫暖的懷抱,放聲痛哭了起來。 【媽媽,是她們害死了他,她們害死了他……我要為他報仇,我一定要為他報仇 的!】 她痛哭著,呼喊著,辛苦了,疲倦了,也傷心了的孫敏,無言地擁抱著她,此時 此刻,她又能說什麼? 呂南人,這個年輕人也是她深深喜歡著的,這年輕人若是死了,她也會傷心,難 受,她記得上次這年輕人為了自己的女兒,受了重傷,她是如何地擔心,是如此地照 顧他,甚至比擔心她女兒,照顧她女兒還要深厚多了。後來,僥幸他能遇著奇人,不 但傷勢好轉,還有奇遇。 但此刻,他終於死了,是為了她姊妹死的,她心里能不難受?她口中喃喃地安慰 著她的愛女,她的心,卻在絞痛著。 她想間蒼天,對這勇敢而正直的熱血少年,為什麼這樣殘酷。 但是夕陽雖仍輝煌,蒼天卻永無語,只有她的愛女的悲泣,混合在嗚咽著的晚風 里,大地,已又將被黑衣籠罩!人們,也又將在黑暗中安息,但是,她心中暗想,呂 南人,是永遠會活在她心里的,不但活在她心里,還會活在許多人心里,你說是嗎? 那麼。讓我悄悄地告訴你…… 第八十九章 玄冰烈火 那麼,讓我悄悄地告訴你…… 就在這暴風依依,夕陽如火,靜靜的初春黃昏,就在孫敏與凌琳這一雙歷盡滄桑 的母女,正自無言地相對擁泣的時候。 樹林外,崎嶇的山道上,一個沈默而安詳的少年,正用他那一雙清澈而明亮的目 光,靜靜地自掩映的林木中,望著她們,猶帶料 之意的初春暮風,卷起了灰砂與塵 土,卷在他在那身淡黃色的衣衫上,他的目光,卻絲毫沒有轉動一下! 漸漸地—— 這清澈而明亮的目光,輕輕地蒙上了一層朦朧的迷惘,穿過這層迷惘,翠綠的小 林,淡黃的塵土,似乎全都變成了一片輕盈的粉紅,而這一片粉紅中的兩條人影,射 出了聖潔的光芒。 於是他茫然開始移動著自己的腳步,輕微而緩慢地向她們走去,哭泣的聲音逐漸 微弱,而他心跳的聲音,卻逐漸加響。 ,孫敏柳眉輕顰,突地轉身低叱︰ 【是誰!】 移動著的少年倏然頓住腳步,他的心房雖然跳動得那麼急遽,他的目光中雖已流 露出太多的熱情! 但是…… 他的面容卻仍然是安祥而沈靜的,清晰分明的輪廓與線條,就像是上古的智者, 在堅硬的花岡石上雕成的石像! 在滿天嫣紅的夕陽下,凌琳抽泣著抬起頭來,秋波一轉。 【是你!】 她抹去了面上的淚痕,脫口驚呼了出來。 這少年明亮的目光中,突地又閃過一絲更明亮的光芒,沈重的心房跳動似乎也因 著她仍然沒有忘去自己,而輕盈地飛揚起來。 他緩緩彎下腰,躬身一禮︰ 【小可鍾靜,無意闖來此間,如夫人不嫌冒昧,小可不敢請問夫人,是否可有容 小可效勞之處?】 他雖是在向孫敏說話,但目光卻仍停留在凌琳身上。 孫敏呆呆地望著這少年,她此刻已知道他與自己的愛女是相識的,但何時相識? 如何相識?她卻一點也不知道,於是這飽經憂患的母親,便難免為自己天真的女兒擔 心,擔心之外,又有些奇怪,對這少年安祥的舉止,沈靜的面容,她並無絲毫擔心, 奇怪之處,但是他這一雙眼楮中灼人的火焰,即使她擔心而奇怪。 已經渡過了生命中大半絢爛歲月的孫敏,可說真的是涉世已深了,而且天生她就 有一種超於常人的鎮靜,也有一雙洞悉世人的目光,可是她卻從未想到過一個如此安 祥沈默的少年,竟會有此灼人的目光,這正如終年萬戴玄冰下掩覆的火山,此刻已因 一個突如其來的變故與激動而裂開了一絲缺口,於是被抑制得太久了的火焰,便不能 自禁地從這缺口中噴出了火花! 雖然她知道向兩個在深山林木中哭泣的婦女伸出援手,正是行俠江湖,仗義人間 的游俠豪杰所應有的本份,但是這少年一雙灼人的目光,卻使她愣了半晌,不知該如 何回答他這份善意的詢問。 鍾靜筆直地佇立著,卻絲毫未因她沒有回答自己的話而不安,他緊閉著嘴唇,閃 動著目光。 那知凌琳卻突地輕嘆一聲,緩緩道︰ 【你來了正好,我正要找你!】 孫敏心頭一跳,開始驚異,不知道她的愛女怎曾突地說出這句話來。 卻見鍾靜安祥沈靜的面容,亦不禁為之輕微的扭動了一下。 【姑娘有何吩咐?小可無不從命。】 語聲緩慢低沈,卻顯然是在極困難的克制著。孫敏伸出手掌,握住了她愛女的柔 荑,他不願愛女再說出任何一句足以令她驚異的話來,就像方才所說的那句話一樣。 卻听凌琳又自幽幽長嘆一聲,道︰ 【你方才交給南……【鐵戟溫侯】呂大俠那張字柬,上面寫的是什麼,你可知道 嗎?】 鍾靜鋼牙微咬,沈聲道︰ 【家師雖命小可將字柬交給呂大俠,上面的字跡,小可卻未嘗得見!】 凌琳眼 一合,晶瑩的淚珠,便又奪眶而出,卻听鍾靜緩緩又道︰ 【姑娘如此傷心,難道是呂大俠已不辭而別了麼?】 凌琳啜泣著,點了點頭,鍾靜緩緩轉過目光,出神地凝視著從林 漏下的一片散 碎的夕陽影子,緩緩道︰ 【姑娘若是想尋訪呂大俠,在五月端陽,至嘉興南湖煙雨樓頭一行,便可尋得呂 大俠的俠蹤。】 凌琳倏然張開眼來︰ 【真的?】 夕陽的光影,映了鍾靜眼中輕紅色的迷惘,似乎已轉變成一片淡灰的朦朧,但是 他的目光,卻仍未轉動,只是緩緩接道︰ 【五月端陽,乃是家師與呂大俠約見晤會之時,呂大俠萬無不去之理,姑娘但請 放心好了。】 凌琳悄然閉起眼楮,喃喃道︰ 【五月端陽……南湖煙雨樓頭……他一定會去的,一定會去的……媽……我也一 定要去。】 孫敏暗中長嘆一聲,她深切地了解她女兒,正如她深切地了解她自己衣上的摺痕 一樣,她知道她女兒此刻雖然傷心,卻未絕望。 相愛著的人,永遠不會相信被自己所愛的人真的死了,除她能親眼看到他已無生 息的軀體,親手撫摸到他冰涼的肌膚…… 而凌琳,正是這樣,她深信呂南人會奇跡般地從那絕壑中逃出來,奇跡般地出現 在她眼前。 孫敏忍不住沈重地嘆息著道︰ 【琳兒,他不會去的!】 這短短五個字,從不忍使愛女傷心的母親口中說出,真是件困難的事,鍾靜目光 一轉,閃電般回到凌琳身上,像是想問︰ 【為什麼?】 卻見凌琳只是緩緩搖了搖頭,輕輕道︰ 【他會去的……他不會死,像他那樣的人若是死了,老天爺不是太不公平了嗎? 你說是嗎?…….你說是嗎?】 她第一句【你說是嗎?】是問她的母親,第二句【你說是嗎?】卻是問向鍾靜。 當她那雙淚痕未乾的秋波轉向鍾靜的時候,他立刻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她的目光, 因為此刻他的眼中,有著太多她永遠不該看到,他也永遠不願讓她看到的事,但是他 仍忍不住脫口問道︰ 【二位如此說來,難道呂大俠已遇著什麼不測之禍麼?】 凌琳又自不可抑止地啜泣起來,孫敏卻悲傷地點了點頭,直到此刻為止,她還不 知道這少年是誰,更不知道他就是自己仇人蕭無的弟子。 她只是輕嘆著道︰ 【南人確已遇著了不幸之事,只怕……只怕……唉!能夠活命的希望不多,希望 你回去轉告令師,端陽之會,他只怕……唉!已經不能赴約了!】 鍾靜目光一轉,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長嘆一聲,緩緩道︰ 【想不到呂大俠今生竟然無法見到家師了!唉!想來呂大俠雖死亦難暝目,這真 的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今日清晨,弟子方自見到呂大俠,卻想不到他此 刻已然……】 語未了,凌琳突地一躍而起,一把抓著她母親的衣襟,痛哭看道︰ 【媽!我們到……南湖煙雨樓去……】 孫敏嘆息著,慈祥地拍著她愛女的手掌,她不忍再說令她愛女絕望的話,但是她 卻又不能不說,任何一個人,無論他的武功多高,若是墜入那深不見底的絕壑中去, 活命的希望,當真比泰山石爛,北海水枯的機會還要少些。 於是她沈重地說道︰ 【傻孩子,人生不是神話,故事,也沒有神話故事那麼美麗。人生是殘酷的。事 實更殘酷,假如我們都是活在虛幻的神話故事中,我一定陪你到南湖去,因為只有在 神話故事里,死去的人,才能復生。傻孩子,現在你難道還想不明白嗎?】 鍾靜出神地听著,他一生之中,從未听過如此溫柔的語句,更未想到,在如此溫 柔的語句中,竟會包涵這麼多深邃的人生哲理。 【人生是殘酷的,事實更殘酷,唉……為什麼人生這麼殘酷,讓我偏偏會……】 他玄思未絕,卻听凌琳又自哭喊道︰ 【他一定會去的,他就是死了,他的鬼魂也會去,我知道,他的鬼魂也一定會到 煙雨樓去,將那萬惡的蕭無殺死!】 孫敏全身一凜,脫口道︰ 【蕭無!】 她手掌緊緊握了起來,溫柔慈祥的眼波,突地滿現怨毒之色。 她緩緩站了起來,緩緩望向鍾靜,這滿含怨毒的目光,像是一柄利刃,筆直地戳 進鍾靜的心房里。 他只覺一陣澈骨的寒意,霎眼之間,便已布滿他的全身。 於是他垂下目光,一字一字地說道︰ 【不錯!家師正是天爭教主蕭無。】 每說一字,他只感覺到那冰冷怨毒的目光,便像是又在他心房中戳了一刀。他開 始知道這一雙母女,必定也和自己的師傅有著仇恨,而且是非常深刻的仇恨! 他痛苦地在心里呼喊︰ 【人生為什麼那麼殘酷?為什麼偏偏會讓我遇著了她?】 孫敏的目光,像是要看穿這少年的心底深處似的,瞬也不瞬地望著他。 他卻動也不動。夕陽的影子淡了,漫天晚霞,也由絢爛歸於平淡,沈重的暮色, 悄悄地滑進了山林,爬上他的面頰,蒼白的面色,在黑暗中更見蒼白,灰黯的目光, 在黑暗中自也更加灰黯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 孫敏突地長嘆一聲,緩緩道︰ 【我不怪你,我不怪你……任何一個人的事,都和其他的人無關,你雖然是蕭無 的弟子,但一切卻和你沒有關系,你……你快走吧!】 鍾靜微微遲疑一下,終於長嘆一聲,道︰ 【上代恩仇,不涉下代,夫人之心胸,當真是小可生平僅見,無論家師與夫人恩 仇如何了結,也無論小可身在何方,小可永遠會以心香一瓣,遙祝夫人健康。呂大俠 之不幸,小可亦是悲憾良深,呂大俠在天之靈,想必能深知小可心意,只恨小可今生 已……】 語聲未了,突地長嘆一聲,躬身一揖,轉身而去,僅存一線的殘霞,將他的身影 長長的印在地上,就像是他心里的悲哀一樣沈重! 第九十章 循循善誘 孫敏的目光,跟隨著這頎長的身影,她心里突地加了一份新起的悲哀,而她深知 這份悲哀並非為了自己,亦非為了別人,卻是為了這已被命運的長線緊縛住不能動彈 的少年。 回過頭,她發覺凌琳帶淚的眼楮,也望在這少年沈重的背影上。 在這一瞬間,她忽然覺得她有一種將這少年自邪惡之中拯救出來的必要,對於生 命,她一直了解得最深刻,為了她的愛女,也為了復仇,她沒有被悲哀葬送,反而堅 強地活到現在。 而現在,她又發覺,生命的意義雖有許多,但創造宇宙間繼起的生命,卻是這許 多意義中最最重要的一個! 【對人類來說,拯救一個善良的靈魂,一定要比誅殺一個邪惡的生命還要意義重 大的多!】 她喃喃地低語著,突地抬頭喊道︰ 【你——回來!】 鍾靜腳步一頓,緩緩回過頭來,面色依然是沈靜的,因為沒有人能從他面上看出 他心里的喜悅。 他愣了半晌,確定了這句話的確是對自己說的,於是便走回孫敏的身前,沒有說 話,因為他知道沈默有時也有會和詢問一樣。 孫敏目光一轉,沈聲問道︰ 【你跟著蕭無有多久了?】 鍾靜垂首道︰ 【小可幼遭孤露,即蒙家師收留,性命血骨,皆是家師所賜。】 他自然知道這慈祥的夫人向自己問這句話的含意,而孫敏何嘗听不出他回答自己 一有語中的含意。 她長長嘆息了一聲,道︰ 【你知不知道有許多人也和你一樣,幼遭孤露,而他們的父母,卻是被蕭無殺死 的?】 鍾靜垂首不語。 孫敏又自緩緩嘆道︰ 【人們立世處身,對於善惡之分,總應該要比恩仇之別看的重些!我知道你很善 良,也很聰明,應該听得出我語中的意思!】 鍾靜的頭垂得更低了。 孫敏目光再一轉,眼楮中已有了晶瑩的淚光,她沈聲接著道︰ 【先夫凌北修,一生急人之難,而且只要听到人間有不平的事,他立刻會振臂而 起,但是……他也被蕭無害死了,害他的人,若是為了正義,為了道德,我心里雖然 難受,但是絕不會為他復仇。他這樣被惡人害死,我心里除了難受之外,還有憤恨, 我要向蕭無復仇,並不是為了先夫一人,而是為了世上所有善良的人,這些,我想你 也該知道!】 鍾靜台上眼 ,長久,突地長嘆一聲,緩緩說道︰ 【夫人命小可回轉,若只是為了說這些話,小可便要告辭了。】 又自開始啜泣的凌琳,目光倏然一抬,像是想說什麼,卻被孫敏阻止了,她只是 緩緩問道︰ 【你要到那里去?】 鍾靜直到此刻,還沒有抬起目光,因為不敢面對這正直而溫柔,嚴峻而慈祥的婦 人,他垂著頭沈聲答道︰ 【小可逕赴嘉興,向家師覆命!】 孫敏默然半晌,突地輕輕拍著凌琳的手掌,緩慢但卻堅定地說道︰ 【我們也到嘉興去!】 凌琳反身捉住她母親的手掌,像是在表示對她母親的感激,而她心里卻在暗中呼 喊︰ 【他不會死的……他會到南湖煙雨樓去的。】 這希望使她抬起頭來,仰望蒼穹,但天邊卻連最後一絲彩霞也隱沒在黑暗里了。 從西梁山到嘉興,路程並不算短,但任何路都有走完的時候。 她們,到了嘉興。 這一段路途對鍾靜說來,就像是一個夢,一個混合著溫馨與寒冷,輕盈與沈重, 快樂與悲傷,安慰與痛苦的夢,是那麼漫長而遙遠,卻又是如此匆遽和短促。 他是那麼清晰地知道,與那麼深切的了解,在這一段路途上,慈祥的孫敏所對他 說的每一句言語中的含意。但是他卻不想知道,更不想了解,因為這份了解所帶給他 的,只有出自良知的痛苦。 【麻木!】孫敏有時會這樣暗中思忖︰ 【難道這孩子已經被那冷酷的魔頭教訓得變為麻木?】 對於她任何一種善意的誘導,他只是絲毫無動於衷地傾听著,他深沉的面容上, 似乎永遠不會現出任何一絲情感的痕跡。 當然—— 除了他的目光,像是不經意地投向凌琳的時候。 奇怪的是!那充滿世間最最高貴的情操——同情,純真與善良的凌琳,竟會對這 足以燃燒到任何一個人心靈深處的目光,竟也會像鍾靜對待別人時一樣地漠然而無動 於衷。 她像是也完全麻木了,而她的這份麻木,卻是為了悲哀,對她這一生中唯一摯愛 的人的悲哀。 也許她還年輕,也許有人會說,她年輕得還不夠能了解愛的意義,也不夠體驗到 愛的真味。 似是她這一份愛心,卻真的是那麼純真,那麼深摯,她毋庸了解,也不想了解。 她只知道愛和被愛,這也許是上天為了酬答她對世人的善良而給她的恩賜——因為, 她所知道的,已經是全部愛的真意。 蒹葭楊柳,四處飛花,暮春的五月,五月的初四,春陽將淡青色的石板道路,映 得像是方浸了春雨似的清新,田秧碧油油地閃著生命的光采。鍾靜依戀地回頭,再次 瞥了仍然站在那間僻靜客棧門邊的孫敏與凌琳一眼,嘴角泛了一絲微笑,然後邁著堅 定的步子,向街的盡頭處走去。 微笑—— 孫敏與凌琳,卻是非常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微笑,這一連串日子中,這深沈的少年 所露出的第一絲微笑,雖然這微笑中包含是那麼多憂郁與離愁,但這就像是滿布陰霾 的蒼穹所露出的一絲陽光,足以使得慈祥的孫敏心中感覺溫暖與安慰。 她自覺已用了她所有的力量來使這少年踏上正途,但直到此刻為止,她卻仍然不 知道自己的努力是否有效。 因為此刻,他還是毫不猶疑地回到他師父那里去,雖然在這一路上,他從未與任 何一個與【天爭教】有關的人或事物接觸,但此刻,世上仍然沒有任何一種力量能將 他挽留。 他終於走了,夕陽下山,夜幕深垂…… 漸漸…… 孫敏與凌琳,突然感到一種茫然的恐懼,尤其是孫敏,她開始想到許多個令她恐 懼的問題。 【蕭無,這殘酷,奸惡,但卻又是那麼機智的魔頭,他會不會早已知道他的愛徒 已和自己仇人的妻女,生出了深厚的情感?】 【若是他已知道了,那麼他將會對他的愛徒——鍾靜如何處置?】 一念至此,她心頭不禁又為之一凜! 【天爭教黨羽遍布江湖,我們和鍾靜一路行來,他們難道不知麼?】 她搖搖頭,暗嘆一聲,喃喃自WE︰ 【他們一定會知道的,只是他們為什麼不向我們動手?難道是為了鍾靜之故,是 以投鼠忌器!抑或是蕭無那魔頭另存更毒辣的打算!】 凌琳一直垂首凝思,此刻忽然抬起頭來,問道︰ 【媽!你說什麼?】 孫敏微微一笑,柔聲道︰ 【琳兒,你在想些什麼?】 凌琳幽幽長嘆一聲,道︰ 【我在想……】 她秋波之內,瑩然又現淚光︰ 【我在想,明天就是五月端陽了,不知道……不知道……唉!他會不會來?】 孫敏心中突地涌起一陣難言的悲哀,直到此刻,她才了解自己的女兒對呂南人用 情之深,因為這純真的少女竟什麼都不再掛念,就連自身的安危,也全都沒有放在心 上,她心里所想的,只有這五個字! 【他會不會來?】 壁間昏黃的燈光,映在凌琳那嫣紅的面靨上,孫敏呆呆地凝視著她的愛女,太多 的悲哀,太多 的關懷,使得她良久良久,都沒有說出話來,因為她能確認這問題的答 案,一定是︰ 【他不會來的!】 第九十一章 相依為命 也不知過了多久,這母女兩人相對默然,都也沒有分毫睡意,外面夜闌人靜,萬 籟俱寂,只有晚風吹得窗紙簌簌作響,有一句話卻在孫敏喉頭打轉,她想問︰ 【若是他不來呢?】 但是這六個字卻生像有著千鈞重量,她縱然鼓起勇氣,卻也不敢問出口來,因為 她怕這問題的答案,會刺傷她愛女的心。 她只是輕輕說了句︰ 【唉——有風的天氣……】 淡淡的一句話,淡淡的語意,但無限的慈母憂思關懷,卻已都深深地包含在這六 個字里。 又是一陣風吹過。 突地,緊閉著的窗戶,似乎因風而開,晚風,終於吹入了這無風的小屋,孫敏, 凌琳一齊抬起來,目光動處—— 【呀!是你!】 兩人竟不能自主地驚喚出聲來! 夜色之中,只見一個遍體金色勁裝的少年,一腳踩著窗檻,當窗而立,晚風雖然 將他的衣袂吹得飄飄飛舞,但他的身軀,卻有如石像般地木然不動。 孫敏一聲驚喚,一絲笑容,自嘴角泛起,她柔聲說道︰ 【鍾靜!你終於來了!】 語聲中包含著那麼多安慰與慈祥,使得木立窗台之上的鍾靜,無言地合起眼楮, 像是在心底深處,沉重地嘆息了一聲。 但是等到他再次張開眼楮的時候,他面上卻又恢復了冷靜,那種全然不帶任何一 絲人類情感的冷靜。 孫敏微微一愣,柔聲道︰ 【你站在那里干什麼?外面風大,還是下來吧,這里大概還有些熱茶,你先喝一 杯,解解寒氣,然後再告訴我……】 語聲未了,突地【唧】一聲,孫敏,凌琳齊地一驚 鍾靜竟已反腕拔出劍來。 森寒,碧綠的劍光,映著他金色的勁裝,映著他蒼白的面容,孫敏突地覺得一絲 寒意,自心底泛起,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顫聲道︰ 【你……你這是……】 鍾靜目光木然凝視著自己掌中的長劍,風像是更大了,他的衣袂,飛舞更急,然 而他的目光,卻瞬也不瞬 無言地沉默中,似乎已有了令人窒息的意味,無言的鍾靜,突地一字一字地緩緩 說道︰ 【天爭教下第二代掌門弟子鍾靜,奉天爭教主親傳法諭,前來取凌北修遺孽妻女 首級。】 剎那之間,孫敏只覺耳畔轟然一聲巨響,再也站不穩身形,身形搖搖。蹌踉退後 數步,【砰】然一片聲響,桌上杯壺,全被衣袖帶落地上。 孫敏圓睜秀目,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楮,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麼?】 她再也忍不住脫口驚呼出來。 那知鍾靜的目光,卻仍然呆木地凝視著自己掌中的長劍,一字一字地緩緩又道︰ 【天爭教下鍾靜奉命來取兩位首級,是否還要在下自己動手,全憑兩位之意!】 肩頭微動,飄然落下。 凌琳愣了半晌,突地【咯咯】大笑起來,她竟大笑著道︰ 【好!好!是你……。我們當然要你親自動手,難道你以為我們還會自殺麼?不 過,我只怕你這位劊子手,還未必是我母女兩人的敵手呢?】 她邊笑邊說,直笑得花枝亂顫,就像是突然遇著世上最最好笑的事一樣,但是她 的笑聲,卻是淒厲的,這淒厲的笑聲中包含著什麼,除了鍾靜之外,誰也無法領受得 出,誰也無法體會得到。 數粒淚珠,零亂地落到地上,是誰?是誰哭了?呀!狂笑著的凌琳的雙目之中, 不又已有兩滴晶瑩的淚珠,將要奪眶而出。 但是,鍾靖的目光,卻依舊木然凝視在自己掌中的劍上。 只听凌琳淒厲的笑聲,倏然頓住,她縴腰微扭,似乎已要上前動手,只覺衣袖一 緊,她母親已立在她身旁,凌琳沉重地嘆息一聲,幽幽嘆道︰ 【媽……】 孫敏的一雙慈祥而又嚴峻,溫柔而又沉重的目光,卻並未側目望她愛女一眼,她 只是靜靜地望著鍾靜,輕輕地說道︰ 【你雖然對我如此,但師命難違,我了解你的苦衷,我一絲一毫也沒有恨你,我 原先還在奇怪,為什麼這一路上蕭無都不向我母女下手,現在我才知道,原來他要讓 你來當這一份罪惡。】 她沉重地嘆息一聲,又道︰ 【我平生不會罵人,但是像蕭無這種人,我縱然用盡世上所有惡毒的話來罵他, 也還嫌不夠。我不為我們母女難受,我只為天下武林中人難受,因為武林之中,竟出 了這樣一個萬惡的魔頭!】 她悄然合上眼 。 【我母女自知,以我們的力量,絕對無法逃出他的毒手,你縱然不動手,今夜我 們還是會死在別人手上,所以我很高興,因為我母女被你殺死,總要比天爭教別的賊 子殺死好的多,你只管動手好了,無論你武功怎樣,我母女絕不還手!】 她輕柔,緩慢而沉重地說到這里,眼 深垂,竟真的等待鍾靜向自己下手,凌琳 呆望著她的母親半晌,亦自合上眼 。 大地沉默知死,就連風聲,在這一瞬間,似乎都已停頓了。 鍾靜,卻仍木然望著自己掌中長劍…… 孫敏雙目一張,輕笑道︰ 【你快些動手,我絕不怪你,你若覺得有一些難受,就請你在我母女死後,將我 母女葬在一起,然後……】 凌琳突地張目接口道︰ 【等到後來,希望你能到我的棺材或者死 前,告訴我……告訴我,明天他究竟 來……了……沒……有……】 語聲逐漸低微,於是四下又歸於死一般的寂靜。 突地…… 【嗡】然一聲,鍾靜掌中長劍一抖,但見朵朵劍花,漫天而起,森森劍氣,眨人 肌膚。 這一劍功力之深,使得凌琳秀目一張,卻有一絲微笑,淒涼的微笑,悄悄滑上孫 敏的面靨,她方待合起眼楮,接受死亡。 那知—— 鍾靜抖手一劍,突地長長,長長,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似乎要將生平憂郁都在這 一嘆中吐盡,然後反腕又是一劍,向自己喉間刎去! 孫敏,凌琳,齊地驚呼一聲,眼見這柄長劍,已將劃在這少年的喉頭上,她兩人 大驚之下,竟不知出手援救。 又是一陣風吹來—— 一聲陰森,冷峭的輕笑,隨風飄入。 一陣尖銳,凌厲的風聲,挾著一絲烏光,也隨著風聲,穿窗而入。 【鐺】地一聲,金鑼清響! 【嗆】地一聲,長劍落地! 孫敏,凌琳,駭然後退。 鍾靜一手捧腕,大驚轉身。 只見—— 深沉濃重的夜色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條頎長黝黑的身影,遠遠立在窗外,孫 敏,凌琳,縱然用盡目力,也看不見他的面容,只見他一雙目光,有如兩點寒星,在 夜色中閃閃生光。 在這一瞬間,孫敏母女兩人,只覺天地萬物,彷佛齊都變了顏色,因為她們此刻 已知道,立在窗外的人影,便是【天爭教主】蕭無。 又是一聲其寒入骨的冷笑,隨風飄入,只見窗外人影緩緩道︰ 【鍾靜,出來!】 鍾靜頭也不回,緩緩走到窗外,輕輕一躍,掠出窗外,緩緩走到窗外人影身前, 伏到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頭,緩緩站了起來,靜立一旁,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一絲 聲音也沒有發出。 孫敏.凌琳,呆呆地望著他的身影,掠出窗前,只覺房中的寒意越來越重,凌琳 悄然移動腳步,靠到他母親身側,這一雙孤苦伶仃,相依為命的母女,直到此刻,更 是誰也不願離開誰一步。 因為,她們縱然要死,也要死在一處。 第九十二章 他來不來 孫敏輕輕伸出手掌,握住她女兒的小手,又冰又涼的小手,剎那之間,心中勇氣 忽生,縱然窗外站著的是個人力不能相抗的惡魔,為著她的女兒,她也要拚上一拚。 她緊了緊手掌,輕輕道︰ 【琳兒,不要怕!】 凌琳緩緩搖了搖頭,淒然道︰ 【我不怕,我只是……只是有些難受,他究竟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孫敏銀牙一咬,目光閃電般望向窗外—— 那知—— 窗外人影卻突地輕輕一笑,緩緩道︰ 【你們不用害怕,我此來卻無加害之意,你們只管放心好了。】 孫敏驚愣交集,呆了一呆,突見他手掌一揚,又是一片金光,穿窗而入,【鐺】 地一聳,落在地上,竟是一面小小金鑼。 只听窗外人影緩緩又道︰ 【此面金鑼,乃是本教防身密物,你母女兩人,此後行走江湖,若遇無法解決之 事,持此金鑼,於鬧 之中輕敲參響,自有天爭教徒,前來為兩位效力。】 語聲一落,長袖微拂,輕叱! 【走!】 身形動處,已在數丈開外,這一聲【走】字,竟無法分辨他是立在何處說的。 孫敏,凌琳又自一驚,一愣,只見鍾靜似乎呆了一呆,但立刻也一掠而去,深沉 濃重的夜色,瞬息便將這兩條人影吞沒。 孫敏母女並肩相依,心中似乎驟然輕松許多,又似乎驟然沉重許多,若不是那面 小小金鑼仍在燈光下一閃一閃地發光,這一切真的就有如一場惡夢,一場幾乎令人難 以置信的惡夢。 【蕭無這惡魔為什麼會放過我們?不但放過我們,還留下這一面可以防身救命的 金鑼!】 這問題孫敏縱然想上十年,卻也無法想出此中的因果。 你說是麼? 嘉興縣南二里,鴛湖之水與其支流,至城東南會於一處,依依楊柳,點點荷花, 綠浸波光,碧開天影,雕舷笙瑟,靡間涼燠………這便是天下聞名的【南湖】! 南湖湖心,波光水色中,有一片小小的【島嶼】,比南湖更有名的【煙雨樓】, 就是在這片小小的黃色泥土上。 五月端陽,南湖湖邊,萬頭鑽動,游人如織,南湖湖中,也不知有多少條小小的 晝舫,載著不知多少個游人,湯漾其間,但見波光水色之間,嫣紅 綠,萬紫千紅, 呀!雖然已是五月,但這南湖湖畔,卻仍是春天。 煙雨樓頭,一雙人影,憑欄而立,一個清朗的口音,在她們身後曼聲朗吟著煙雨 樓頭的名聯︰ 【棲台圍十萬人家,看檻外波光,郭外山光,如此天水,要有李北海豪情,方許 到亭中飲酒; 魚鳥拓參千世界,正蘆花秋日,荷花夏日,是何景物?倘無杜少陵絕唱,切莫來 湖上題詩。】 語氣清朗,中氣亦足。 憑欄而立的一雙人影,驟聞詩聲,倏然回過頭來,卻見朗吟之人,只是一個中年 藍衫道人,不禁輕嘆一聲,似乎頗為失望。 她們失望的是因為直到此刻,還沒有見著她們期待的人——呂南人,而她們自然 便是孫敏與她的愛女凌琳了。 天色還沒有亮的時候,她們已到了南湖,用盡世間所有的力量,也不能使心急的 凌琳晚來一步,她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怕,想的只是︰【他來不來?】怕的只是︰ 【他不來了!】 隨著天光的大亮,南湖上的游人越來越多,甚至連煙雨樓四周的勝跡︰鑒亭,菱 香水榭,大士閣,菰雲 ,魚樂園,釣鰲磯,浮玉亭……,都擁滿了游客,但是呂南 人,卻仍杳如黃鶴? 她們動也不動地立在煙雨樓頭,縱有輕薄的少年,在背後訕笑,她們也像是根本 沒有听到。 人越多,凌琳心中的焦急,也就更重,她一雙清澈的秋波,此刻已籠上了一層淡 淡的紅絲,她奇怪,蕭無的約會,為什麼會定在這種地方。 【他不來?怎地蕭無那惡魔也不來?】 凌琳輕輕地問著她母親,而孫敏的回答,只是憂郁地搖頭,縱然蕭無來了,她卻 也無法認出。 【不會來了吧?不會來了吧?……】 這句話,一次又一次地在凌琳心中打轉,每轉一次,就像是有一柄千鈞鐵 ,在 她心房上重重地打擊了一下。 暮色漸生………… 夜暮已垂………… 南湖四側,亮起千點燈火,晚上的南湖,比白天更美了。 但是—— 【他來不來?他來不來?他來不來?……】 夜色漸深,漸濃,漸重………… 游人漸去,漸稀,漸無………… 燈光點了,星光亮了,歸去的畫舫,雙漿輕拍湖水,聲聲 乃,終也消無,未去 未變的只剩千縷柳絲,萬點荷花,清清湖水,巍巍樓閣……還有樓閣上的一雙人影。 【唉!……他只怕不會來了!】 孫敏終於長嘆著,說出了這句她不知花了多少氣力才說得出的話,她緊緊握著凌 琳的手,再也不敢放松一下。 但是,凌琳卻像是已全然麻木了一樣,望著欄外滿怖蒼穹的點點星光,突地幽幽 長嘆一聲︰ 【他……真……的…… 不來了……】嬌軀一軟,緩緩倒了下去。 孫敏驚呼一聲,一把攔住她愛女的縴腰,失色驚呼道︰ 【琳兒,你怎樣了?】 沒有回答,沒有聲息,星光下,秀麗的面容,蒼白如紙,晚風中,縴柔的手掌, 寒冷如冰。 突地—— 一方淡黃字柬,自欄外飄飄落下,孫敏目光動處,心頭一凜,伸手一抄,這字柬 竟像是有著靈性似的已自飄落在她手上。 雖然是黑夜,但字箋上的字跡,卻仍十分顯目。 【久候不至,我先去了!】 孫敏低喝一聲︰ 【蕭無!】 長身而起,嗖地掠上樓頭,晚風習習,四下寂然,只有湖中反映的萬點星光,明 滅倏忽,閃動不已,那有半條人影,她愣了一愣,掠入欄中,昏迷在池上的凌琳,卻 已有了一聲嘆息。 一聲輕微,幽怨.悲哀,沉痛的嘆息,隨著晚風,一絲一絲地飄送出去…… 第九十參章 辣手蛇心 靜寂的春夜,靜寂的街道,突地幾聲砰然拍門的聲響,劃破這蜿蜒於春夜中街道 的靜寂。 睡意朦朧的店小二,睡意朦朧地打開店門,睡意朦朧地引著遲歸的客人——孫敏 母女,穿過走廊,引至房間,睡意朦朧地開開房門…… 突地—— 一聲驚呼,連退參步! 睡意朦朧的店小二睡意不再朦朧,他顫抖著伸出手指,顫抖著指向已經敞開的房 間顫抖地驚呼道︰ 【你……你是誰?】 孫敏心頭一凜,面容突變,別地,掠至門口,探目內望。 突地—— 她竟也一聲驚呼,顫抖著伸出玉指,顫抖著指向門內,顫抖著呼道︰ 【你……是你!】 凌琳雙目一張,脫口問道︰ 【是誰?是南人?】 刷地,她亦自掠至孫敏身側,探目內望…… 突地…… 她竟也一聲驚呼,顫抖著伸出玉指,顫抖著指向門內,顫抖著呼道︰ 【你……你怎地了?】 這參聲驚呼,雖有先後,卻幾乎發生在同一剎那之間! 參人六道目光,齊地呆呆地望向門內,只見當門的一張紅椅上,竟如痴如呆地端 坐著一個滿身浴血,面容蒼白,神情木然,目光空洞,右臂已自齊根斷去,傷處竟未 包扎的少年! 他呆呆地望著孫敏母女,就像是他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她兩人似的,更不知回答凌 琳的問話。 孫敏一個箭步,竄到他身側,焦急,驚惶的淚珠,已流下她的嬌靨,她幾乎不敢 相信自己的眼楮,她焦急而驚惶地問道︰ 【你……你怎地了?你……怎地不回答我的話,你……唉!你到底怎麼了呀?】 坐著的人,依然坐著不動,不動…… 凌琳突地一聲大喝︰ 【鍾靜!你難道不認得我們了麼?】 鍾靜的目光緩緩一轉,終於投落在凌琳的面上,於是他空洞而呆滯的目光,漸漸 開始泛起一絲火花。 但是,他卻仍是動也不動,說也不說,孫敏謹慎地替他包扎傷口,溫柔地問道︰ 【告訴我……是誰?是誰有這麼殘忍的心腸,毒辣的手段?】 鍾靜沒有回答。 鍾靜無須回答。 因為孫敏母女,此刻已知道了答案。 【違命背師,其罪當誅,卻因心慈,僅殘其身,事由爾起,罪由爾發,是該爾等 養其終生!】 淡黃的紙柬,黝黑的字跡,就像是孫敏方才在煙雨樓頭接到的一樣,此刻正被壓 在鍾靜身後桌上的茶杯下。 孫敏劈手拿來,撕成兩半,她再也想不到,蕭無竟會將自己的愛徒,摧殘成這般 模樣! 她溫柔地扶起鍾靜,觸手之處,只覺他身上的肌肉,有如棉絮一般,柔軟腐弱, 她知道這少年的一身武功,也已被他那有毒蛇一般的心腸和毒手的師傅毀去,於是她 暗中沉重地嘆息著,將他輕輕放倒床上。 她不敢更不忍去思忖這少年此刻的心境,一個堅毅,沉穩.矯健,敏捷.英俊. 挺逸的少年,竟變成了一個痴呆,麻木,遲鈍,頹靡,蒼白,孱弱的殘廢,而這其間 的變化,卻只是一天中的事,她悄悄地轉過臉,又有兩粒晶瑩的淚珠,奪眶而出,窗 外,東方,已微微有了魚肚般的白色。 又是一天—— 以後的許多天呢? 她開始後悔,不該到西梁山去,她們不去西梁山,有許多事,就不會發生了,最 少,呂南人不會喪失在那無底的絕望中…… 但是她不敢說出來,因為她知道說出來後,只會更增加她愛女的悲傷。 她只是沉重地嘆息一聲,緩緩說道︰ 【這孩子的傷,劍先生和你師傅大概能治得好,但是……要到什麼地方才能找到 他們兩位老前輩呢?】 凌琳失神地生在靠窗的椅子上,呆呆地凝視著窗外的蒼穹。 【他們或許能治得鍾靜的傷,但是……南人呢!難道他們也能將南人救出那絕壑 嗎?】 她一字一字地將這句話說完,說得那麼緩慢,就生像每個字後面都拖著一付千鈞 鐵 似的。 孫敏只得又無言地嘆息了,她開始輕輕說道︰ 【這孩子傷得真重!他武功已被廢,只怕再也受不得車馬顛簸了,我們只有在這 里等他傷勢痊愈,唉……傷勢痊愈……他又怎麼會痊愈呢!他肢體已殘,他心里的創 痕只怕再也不會痊愈了!】 凌琳卻仍呆呆地凝視著窗外。 【可是他還活著,媽!不是嗎?活著,總比死了要好的多了!】 她話頭卻仍又回到呂南人身上,她願意犧牲自己一切幸福和歡笑,去換取呂南人 的性命。 可是,死去了的生命,又豈是任何代價所能換回的呢? 鍾靜終於漸漸痊愈了——正如孫敏所說,斷去的臂膀不會重生,心里的創傷,更 不容易痊愈。 從清晨到白晝,從白晝到黃昏,從黃昏到黑夜,從黑暗又到清晨…… 他只是痴痴地呆坐著,面容蒼白,神精呆木,目光空洞——除了在望向凌琳的時 候,但是,凌琳卻又像他一樣麻木。 也不知過了多少天,他們從未踏出過這客棧一步,世上的所有一切,在這許多天 中,似乎已和他們完全斷絕了關系。 鍾靜想著的似乎只有凌琳。 凌琳想著的自然只有呂南人了。 而孫敏的一縷幽思,滿腔熱愛,卻化做許多份,分贈給許多人! 呂南人,凌琳,鍾靜,甚至那早已不知去向,有如天際神龍的武林異人【參心神 君】與劍先生! 終於—— 鍾靜的傷口已合,已無性命之憂,孫敏總算放下一半心事,而凌琳卻又開始逼著 她母親,再到西梁山去。 【我今生縱然再也見不著南人,可是我無論如何也要再見他的 骨一面!】 這就是凌琳的話,這就是凌琳的心意。 第九十四章 一訊沖天 房門突地響了。 凌琳皺著眉打開房門,秋波轉處,面容微變,輕叱道︰ 【閣下是誰?來此何干?】 門外筆直地並肩立著四個滿身銀衫的大漢,銀巾包頭,銀帶扎腰,手中卻各各捧 著一個銀色拜盒,當先一個漢子躬身道︰ 【小的們奉敝教教主之命,送上四色水禮,望請笑納!】 孫敏心頭一凜,沉聲道︰ 【朋友們是那一派高人?貴教教主是誰?】 那漢子微微一笑,似乎他已看出房中這兩個女子亦是武林中人,先前那種拘謹的 神態,便較為輕松了些,含笑說道︰ 【敝派崛起江湖,才不過月餘,想必兩位未曾听起。】 他語聲微頓,一笑又道︰ 【只是小的們可向兩位保證,不出參月,江湖中就全都會知道敝派的聲名,有如 此刻人們全都知道——【天爭教】一樣!】 孫敏面色微霽,一雙柳眉,卻皺得更緊了,沉聲又道︰ 【如此說來,朋友想必不是天爭教派來的了,不知貴派與天爭教有何關系?】 那漢子面容一整,正色道︰ 【敝派非但與天爭教毫無干系,而且……日後兩位自會知道的。】 說著,躬身一禮,肅容步入,將那四個銀色拜盒,一齊放到桌上,目光向僵坐桌 旁的鍾靜一轉,面上似乎微露驚詫之色。 卻听孫敏又道︰ 【貴教教主是誰?我等素不相識,怎可無端受禮,還請四位朋友帶回去的好。】 她老於世故,此刻心中自然驚疑交集,不知道他們突地送來這四色禮物,究竟有 何用意? 那漢子微微一笑,緩緩道︰ 【嘉興城中家家戶戶,都收下了敝派之禮,兩位如不收下,卻教小的如何回去交 待?】 孫敏,凌琳齊都一愣!大奇道︰ 【家家戶戶,都收下了貴派之禮!難道貴派竟備下數十萬份禮物,在嘉興城挨家 挨戶地送了一遍麼?】 那漢子又自微微一笑道︰ 【正是。】 躬身一禮,退出門外,輕輕帶上房門,孫敏愕了一愕,送將出去,卻見這四個神 秘的銀衫漢子,早已走出這小小的跨院了 四個銀色拜盒,整齊地放在桌上,一方銀色的拜帖,平整地壓在盒角;十六個秀 逸的字跡,整齊地寫在拜帖上! 【強權必滅,正義必張,四色菲禮,敬請笑納!】 下面署名,竟是︰【正義幫主謹拜】。 這【正義幫主】是誰?為什麼他要花費這麼多人力物力,在嘉興城中挨戶送下這 一份厚禮,最奇怪的是;他怎會有如此豐富的人力物力,莫是說盒中禮物,單祗這數 十萬個盒子,已不是常人夢想能做到之事。 孫敏雖然老於世故,閱歷極豐,此刻卻仍不禁為之迷惑,她從未想到過世上竟會 有如此人物!做出如此不可思議的事! 她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又微擰縴腰,轉身奔了出去,她一心探究出這些幾乎不可 解釋的問題的答案,但是那四個神秘的銀衫漢子,此刻卻已不知走到那里去了。 突地—— 一陣悠揚的樂聲,隨風自戶外飄來,她柳眉微皺,追尋著這樂聲的方向,走了出 去,卻見這家客棧門前,已擁滿了竊竊私議,不住驚嘆的人群,她遲疑半晌,亦自從 讓開的人群中走到街頭,秋波微轉,目光望處,卻也不禁發出一聲輕微的驚嘆,她只 見……街的盡頭上,此刻正有一行人馬,緩緩行來。參十六對銀衫曳地,秀發如雲的 妙齡少女,一面吹奏著手中的純銀簫笛筆琶,一面當先行來,後面緊跟著參十六對顯 見經過嚴密挑選的純白良駒,純銀鞍轡,銀絲 繩,參十六對眉清目秀的少年,牽著 銀絲 繩,隨著樂聲,緩步而行! 然後是一頂銀光閃閃的大轎,純銀轎頂銀絲垂 ,十六對銀色勁裝大漢,手托轎 竿緩步而行,然後又是七十二對少年男女,掌中各各托著一方銀色拜盒,隨在轎後。 日漸西沉,卻未西沉。 漫天的陽光,將這神秘詭異,從來未見的行列,映得令人耀目生花。 【這些想必就是那【正義幫】中人了,轎中坐的,想必就是那正義幫主。】 孫敏幾乎忍不住想要掠上前去,掀開深深垂下的轎 ,看看轎中坐的,這富可敵 國,神秘詭異,有如天際神龍,倏然降臨人間,又有如十彩蓮花,平地涌起武林的【 正義幫主】,究竟是怎樣的人物? 自古以來,不知有多少藉藉無名的人物,突然由平淡趨於絢爛。像奇跡般揚名於 江湖。 可是,卻從未有一人,像這【正義幫主】如此神奇,如此聲勢,如此詭秘…… 孫敏心念數轉,暗自尋思︰ 【他或者原本就是個名聲甚著的武林豪士,但是,他為什麼要弄這些玄虛呢?難 道……】 那知她心念尚未轉完,卻听那倏揚輕柔的樂聲,突地變的熱烈激昂,裂石穿雲, 樂聲方變,那七十二對手捧銀盒的少年男女,突地腳步微頓,手掌微揚,一手將銀盒 盒蓋掀開…… 只听一陣振耳的銀鈴之聲,隨著數百只頸系銀鈴的健翼銀鴿,沖天飛起。 每方銀盒之中,竟各飛出四只銀鴿,而每四只銀鴿足上,竟俱都縛著一面玄烏絲 巾,銀鴿飛起,鳥巾垂下,四鴿一巾,一巾二丈。 霎眼之間…… 只听鈴聲漫天,叮當不絕。 只見銀翼翱翔,低回飛舞。 而那百十面玄烏絲巾之上,每面各有十數個徑尺銀字,凌空閃閃生光。 孫敏驚嘆之中,凝目望去,卻見這十數銀字,有的赫然竟是! 【正義幫主謹向天爭教主蕭無挑戰!】 有的卻是︰ 【八月中秋,煙雨樓頭,敬候大駕。】 月光之下,縱是目力稍差之人,也將這些銀光閃閃的字跡,看得清清楚楚,樂聲 再變,突地變為一長聲尖銳的哨聲。 那數十只健翼銀鴿,四個一群,有的飛向東方,有的飛向西方,有的飛向南方, 有的飛向北方,剎那間使已去遠,只剩下遠處天際,不時還見烏巾飄舞,銀翼翱翔, 鈴聲 …… 樂聲再次一變,行列依然前行。 但是—— 【正義幫主,謹向天爭教主蕭無挑戰。】 這一個足以驚天動地,震撼江湖的訊息,卻已隨著這漫天的銀鴿銀翎,傳送到東 方,傳送到西方,傳送到南方,傳送到北方…… 傳送到普天之下武林江湖,每一個地方。 第九十五章 窗中人語 直到行列已經去得很遠,孫敏卻仍呆呆地站在那里,她听到滿耳雜亂的低語和驚 嘆,她也看到街上人群中,有數十個黑衣大漢,悄悄地尾隨著這一行詭異,但卻眩目 的行列走去。 她略為遲疑半晌,卻見對街竟有兩條黑衣大漢,目光灼灼地望著自己,她一攏鬢 發,悄然走回店中,在她內心的深處,雖然不止一次,有著也想尾隨這神秘的行列, 去一探究竟的沖動,但是生活的磨練,卻使得她只是將這份沖動,深深地隱藏,壓制 了下來,因為她知道她自己已有了太多要做的事,而一個像她這樣有著太多事要做的 人,是不該再去理會這些與己無關的事了,縱然這些事是那麼多彩和眩目。 那四方銀色的禮盒.仍安靜地排列在桌上,她低念著盒邊字箋上的字跡︰【強權 必敗,正義必張……】她嘴角開始泛出一絲淡淡的微笑,而她的女兒凌琳和鍾靜,卻 仍然呆呆地坐在椅上。 她目光轉向這一雙憂郁的少年,心事涌起,微笑消失,有一些話,她在心中已隱 藏了許多日子,她不知該不該說出來。 但是,此刻,當她的目光轉向這一個少年時,她忍不住在心里下了個決定︰ 【我一定要告訴他,也許這一份快樂,能夠沖淡他心中的痛苦與恐懼,唉……】 長嘆一聲,她凝視著窗旁的少年,她但願能以自己的力量,重新燃燒起這少年生 命中已將熄滅的火花。 又是一天時光流去,夜深了。 嘉興城中,突地輕煙般隨風飄入一條人影,他來得就像晚風般那麼輕靈,那麼自 然滑過一重又一重的屋脊,飄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沒有任何一個人的目力,能辨清 他的身形,也沒有任何一個人的腦海,能夢想到他的身手。 五月的穹蒼,星群閃爍,他在一幢高大的屋脊後,略一停頓,傾首輕輕一嘆,嘆 息中雖有憂郁和悲痛,但卻已有著幸福和歡愉,就像是沙漠中艱辛的旅人,終於望見 他的目的地時一樣。 然後,他目光閃電般一轉,辨了辨地勢和方向,便毫不猶豫地掠向孫敏母女投宿 的客棧…… 客棧中人聲已寂,只有西面的一間小小的跨院,還有微弱的燈火,他目光再次轉 動間,似已流露出許多歡樂的光輝,腳下微動,一掠數丈,他已筆直地掠入這間小小 跨院的窗前。 突地,昏黃的窗 中,飄出一絲幽怨,深沉,卻又嬌弱的嘆息。 這一聲嘆息,使得這身具武林中絕頂輕功的人影,像是突然被魔法催眠了似的, 倏然頓住身形,呆呆佇立在昏黃的窗檻前。 只听窗內又自傳出一聲嘆息,一個低沉,緩慢,慈祥,嬌美的成熟婦人口音,帶 著無限的關切和愛護,緩緩說道︰ 【琳兒!你該睡了,我有幾句話,想對你靜哥哥說。】 【我不想睡,我不想……有什麼話說,難道我不能听麼?】 這嬌柔的話聲,雖然低微,然而在如此安靜的深夜里,每個字卻都清晰地傳入佇 立在窗外的人影耳中。 他腳步緩慢移動了一步,卻听那慈祥的聲音又自響起︰ 【這些話,我本來早就想說的,但是……但是……唉!琳兒!媽的心意,我想你 也該知道,對於南人的死,你雖然悲哀,難道我就不難受麼?但是你還年輕,你還有 一段生命中最美的日子要過,你……你……你……】 她倏然頓住語聲,窗外的人,卻起了一陣輕微的顫抖! 是為了夜風太急?夜寒太重?抑或是為了其他的原因? 窗內也有半晌難堪的沉寂,突地又傳出一聲幽幽的長嘆! 【媽!直到現在,我才知道悲哀是什麼滋味………我能夠有這份悲哀伴我渡過一 生,我已經很滿足了,因為和悲哀一起來的,我還有一份歡愉甜美的回憶,這不比什 麼都沒有的人要好得多了麼?媽!你放心,你自己去睡吧!】 悲哀的言語,就像是優美的歌曲,飄出窗外,飄入佇立著的人影耳里。 他明亮的目光中,似乎有了晶瑩的淚珠,手掌一陣痙攣似地堅握,緩緩舉起,方 待拍向窗檻。 卻听窗中又道︰ 【琳兒!你說得對,有些人什麼都沒有,甚至連回憶也是黯淡而悲慘的,這些人 最值得我們去憐憫和嘆息,你說是麼?】 昏黃的窗紙中,映現出一條秀麗的人影,這人影緩緩地點了點頭。 慈祥的聲音又道︰ 【靜兒,他為了我們,犧牲了什麼?我不說你也知道,他對你的情感,你也會知 道得比我清楚,他一生孤苦,現在真的是什麼也沒有了,甚至連武功都完全失去,他 這些身體上的殘傷姑且不去說他,然而他的心卻已死了,哀莫大於心死,世上沒有任 何一種痛苦,能比得他此刻所承受的……】 一聲嘆息︰ 【媽!你對我說這些干什麼?】 慈祥的聲音,開始有了一些嚴峻的意味︰ 【琳兒,我不許你說話這麼冷酷,他和你一樣,生命中本該還有著一連串最最美 好的日子,但是卻為了我們,把一切幸福都犧牲了,難道我們就不應該對他報答一些 麼?你爹爹……唉!他在世的時候,不是常對你說,不知報仇的人是懦夫,然而不知 報恩的人,卻連豬狗都不如,難道你已經忘了麼?】 窗中的人影,垂下頭去…… 窗外的人影,也垂下頭去,一陣風吹過,大地一片漆黑。 長久,那聲音又恢復慈祥︰ 【你去里間把靜兒叫到這里來,唉……這孩子,整整的幾個時辰,他坐在那里, 甚至連半點都沒有動彈一下……】 窗中的人影,緩緩站了起來,緩緩走動,突地回頭道︰ 【媽!你要我做什麼,我知道,但無論如何,我都要先到西梁山去,看到他的 身,而且為他……為他……】 語聲未了,突地沖出房去。 窗內有沈重的嘆息,窗外卻有無聲的嘆息,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窗紙上緩緩泛 起一個黝黑,瘦削的人影,這人影面上明顯而清晰的輪廓,映在昏黃的窗紙上,更顯 得堅強而觸目。 他緩緩坐了下去,卻沒有說一個字,像是他已不願運用世上的任何一種言語,來 表達他心中的思想。 是以他祗有沉默,無限的沉默…… 然後又是那慈祥的語聲︰ 【靜兒,你雖然不說話,但是我從你的目光中,還是可以看得出,你是听得出我 的話的,是麼?】 沒有回答,甚至連搖頭或點頭的動作都沒有。 慈祥的語聲一聲長嘆,又道︰ 【我要告訴你,你對琳兒的熱愛,不但琳兒知道,我也知道,而且我們都已用十 萬分地感激來珍惜這份熱愛,因為世上任何東西,比起你的熱愛來,都會變得渺小而 鄙俗!】 她停頓了語聲,像是在留意觀察著這少年面上的表情。 然後又是一聲嘆息︰ 【為了你的熱愛——絕不是為了別的,你知道嗎?就是這一份熱愛,已經足夠, 足夠讓世上任何一個女孩,也用同樣的熱愛來對你,你……你好好護傷,等到你心里 的和身上的傷完全好了,我……我就替你和琳兒完婚,在這段時候,你什麼也不要擔 心,知道嗎?】 窗中的人影,一陣顫抖 他是為了突來的驚喜。 窗外的人影,也一陣顫抖 他卻是為了什麼? 他開始緩緩轉回身,那般輕靈的身法,此刻竟像是已有了千萬鈞的沉重,他極力 小心不讓自己發生任何聲音,然而他心中的嘆息,卻不知有多麼沉重。 窗中仍有人語。 他卻再也不願去听了,陡然一旋身軀,頎長的身形,突地沖天而起,然後發狂似 的掠向遠方。 正月的穹蒼,星群依然閃燦,然而穹蒼下的嘆息……唉,穹蒼下的嘆息中,卻已 少了幸福和歡愉,嘆息著的人影,也像他來時一般輕靈而曼妙地,像晚風一樣,消失 在夜色中。 第九十六章 贈君明珠 緊閉著的窗戶,突地推開—— 一張混合著驚奇,錯愕,麻木.呆板,但卻又是極度欣喜,歡愉的蒼白面容,仰 視星光,喃喃道︰ 【天是不是快亮了……天是不是快亮……】 她身後響起一個慈祥的聲音︰ 【天是不是快亮了,該用你心里的眼楮去看,知道麼?你若想得到幸福,你就該 自己先快活起來。】 她輕輕掩上窗戶︰【外面風大,你的傷還沒有好。】然後回轉身︰ 【琳兒!我方才和你靜哥哥談了許久,現在……】 語聲未了,靜夜之中,突然有一陣急遽的馬蹄聲,隨風傳來,戛然停頓在客棧門 前,接著便是敲門聲,人語聲……,然後馬蹄聲又自遠去。 孫敏眉峰微皺,方自在奇怪著這陣馬蹄聲來去之匆遽。 那知…… 卻听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走入跨院,一個嘶啞的聲音說道︰ 【夫人還沒有睡麼?】 孫敏霍然長身而起,打開房門,卻見睡意方濃的店伙,正自手捧一方紫檀木匣, 呆呆地站在門口,陪著笑道︰ 【方才有人將這匣東西送來,叫小的交給夫人,說里面全是珍貴之物,小的不敢 耽誤因此即刻就送來了,正好夫人沒有睡……】 孫敏心中大為驚奇,口中卻是淡淡說了聲︰ 【知道了!】順手接過那方紫檀木匣︰【半夜把你驚動,真不好意思!】 遞出半錠銀子,店伙千恩萬謝地走了,孫敏手捧木匣,卻仍在呆呆地出著神。 這是一方制作得極其精致的紫檀木匣,燈光從身後映出!她可以極其清晰地看清 匣上的花紋。 那是富貴人家常見的吉祥雕刻!【鸞鳳合鳴】。她遲疑著轉回身,暗問自己︰【 這里面是什麼?誰送來的?】 凌琳呆呆地凝視著她母親,只見她緩緩打開木匣,突地!一陣強烈的珠光,自匣 中騰起,凌琳忍不住要問︰ 【這是什麼?】 那知她話還沒有問出,孫敏身上,竟突地起了一陣顫抖,面容也變得異樣蒼白。 噗地一聲—— 紫檀木匣,落到地上,竟散出數十粒明珠,隨地流轉,凌琳輕呼一聲,卻見她母 親顫抖著的手掌中, 自拿著一方紙柬。 她忍不住跑了過去,從她母親顫抖著的手掌中,接過這方紙柬,昏黃的燈光,映 著俊秀的字跡︰ 【欣聞喜訊,贈君明味,珠映璧人,百年好合!】 平凡的字跡,平凡的語句,既無上款,亦無署名,這原該沒有絲毫值得孫敏驚異 之處呀! 凌琳愕了愕,目光轉向她母親,剎那之間,她心里突也閃電般掠過一個心念,嬌 軀一軟,後退參步,驚呼著道︰ 【是他!是他!難道是他?】 孫敏目光低垂,地上的珠光,仍在滿地流轉,她暗中驚忖︰ 【是不是他?大約是他?他難道沒有死?除了他還有誰!】 她在心底深處,無法解釋地直覺感到,贈珠的人,一定是他? 但是她口中卻仍強自緩緩道︰ 【琳兒,你說什麼?你怎麼知道是他?】 凌琳圓睜明眸︰ 【媽!你一定也知道是他,不然,你為什麼會這樣吃驚呢?媽!你說是嗎?你說 是嗎?你說是嗎?】 她一連說了參聲,【你說是嗎?】說到最後一聲,她已緊緊抓著她媽媽的肩頭, 像是要從她媽媽身上,證實她自己的想法。 【我們方才說的話,他全都听到了,可是……可是他為什麼不進來呢?難道…… 難道……】 她一遍又一遍地低語著,每說一遍,她的一雙明眸之中,就不知要流出多少粒淚 珠,比地上流轉著的明珠更珍貴,更晶瑩的淚珠! 孫敏沉重地嘆息著,輕拍著她女兒的秀發,卻只會反覆著說︰ 【傻孩子!你怎麼知道是他?傻孩子!你怎麼知道是他?】 窗外風聲簌然,凌琳突地一聲大呼︰ 【他還沒有走,他還在外面!】 一步掠到窗前,劈手一掌,擊開窗門,目光轉處,突又一聲驚呼,連退參步,厲 道 【你是誰?你來干什麼?】 叱聲未了,一陣大笑之聲,已由窗外傳入,星光下,一條矮胖人影,當窗而立, 孫敏只覺心頭一寒,刷地掠向床頭,抽出床頭的雪刃,刀光一閃,方待 去燈火,卻 听窗外人影已自哈哈笑道︰ 【夫人旦莫驚惶,在下此來實無惡意。】 燈火微花,一條人影,已自穿窗而入,一身閃亮的金衫,雖襯得他的身材極為臃 腫,但是他身手的靈敏,矯健,卻又不禁使得孫敏心頭一震,沉聲叱道︰ 【朋友是誰?既無惡意,深夜之中,闖人私室,卻又是為了什麼?】 這人影身形方定,目光一轉,輕輕瞟過木立牆邊的鍾靜,抱拳一揖,一揖到地, 哈哈笑道︰ 【在下韋傲物,與凌大俠昔年亦有數面之緣,不知道夫人還記得在下麼?】 孫敏緩緩放下手中利刃,目光中似乎在驚異著這矮胖臃腫的漢子,竟會就是名震 江湖的【七海漁子】韋傲物。 卻听韋傲物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道︰ 【凌姑娘好厲害的耳力,在下方到厝下,就被發覺,若是有那個不開眼的小賊, 轉念頭轉到凌姑娘頭上,那才真是瞎了眼楮哩!】 凌琳秋波轉處,面寒如水,根本就未將他這番恭維之言,听入耳中,韋傲物哈哈 乾笑數聲,又道︰ 【在下深夜打擾,實在冒昧的很,但卻是為了夫人,方敢斗膽來此。】 孫敏秀眉微軒,詫聲道︰ 【閣下與我母女素昧平生,閣下此言,實在教我莫測高深,難道深夜中闖入人家 女子私室,還是為了——】 她此刻已知道這【七海漁子】韋傲物定亦是天爭教下之人,是以言語之中,鋒芒 畢露,不再替他留絲毫情面。 那知她話聲未了,韋傲物卻又已大笑說道︰ 【在下沒頭沒腦地就說出這些話,自然難怪夫人不懂。】 他語聲微頓,竟然大刺刺在桌旁木椅上坐了下來,接口又道︰ 【但夫人一听在下解釋,定必就可以了解在下的苦心了!】 孫敏冷【哼】一聲,韋傲物又道︰ 【今日在下听得我教下門徒來報,說是夫人似乎對那什麼【正義幫】有些興趣, 是以在下便趕緊探出那幫人的落腳之處,前來報知夫人,夫人興趣如何,在下不揣冒 昧,自願為夫人領路。】 孫敏秋波一轉,暗中忖道︰ 【看來天爭教當真是人材濟濟,今日我在客棧門外,並無顯明表示,心意卻已被 對面那兩條漢子看出,這姓韋的此番前來,想必是想利用我做塊問路之石。】 她暗中冷笑一聲,心念空地一轉,閃電般掠過幾個念頭,立刻接口道︰ 【正義幫主的落腳之處,韋香主真的已經知道了麼?】 韋傲物哈哈一笑,道︰ 【在下已得教主傳諭,說夫人此後已是敝教一家人了,難道在下還敢對夫人說出 欺瞞之言麼?】 孫敏明眸微張,但卻忍下了心中的怒氣,因為她此刻心里已有一個秘密的猜測, 她心想證實這猜測是否正榷,沉吟半晌,道︰ 【韋香主可是此刻就要走麼?】 韋傲物頷首笑道︰ 【只要夫人願意,在下一定奉陪。】目光轉動之間,貪婪地在滿地明珠上望了幾 眼,卻見孫敏緩緩將掌中利刃,放回床頭,轉首道︰ 【琳兒!你在這里陪……坐坐,我馬上就會回來的。】 凌琳雖然聰慧,卻已猜測不出她母親的心意,呆呆地愕了半晌,孫敏卻已經叱一 聲【走!】縴腰微擰,穿窗而出。 韋傲物哈哈一笑,抱拳道︰ 【姑娘稍候!】突地轉向鍾靜,在鍾靜耳畔低低說了兩句話,身形轉側之間,便 也穿窗而出,凌琳依稀听見他說的是︰ 【……你只要……教主之吩咐,立刻就可以……我勸你……】 但鍾靜卻只是茫然睜著眼楮,似乎根本沒有听到他的話似的,窗外星光點點,風 聲依依,孫敏和韋傲物都已走得遠了。 深夜中的嘉興街道,就像是水銀鋪成的道路,平滑而安靜。 單調而刻板的更聲鼓點,一聲一聲地劃破四周的靜寂。 孫敏無言地在這靜寂中飛掠著,她輕功雖不甚高,但在武林中卻已算不得庸俗身 手,沒有多時,她便已掠出城外,掠出了那條橫跨在靜靜地河水上的靜靜地小橋,煙 雨南湖,在深夜中更見蒼茫絕美,她深長地透了口氣,側首輕問︰ 【可到了麼?】 一直不急不徐跟在她身側的韋傲物微笑應道︰ 【不遠了!】 語聲中腳步突地加急,夜風吹得他衣衫沙沙作響,穿過一片樹林,他卻突又頓住 身形,輕巧地將身上金色衣衫脫下,露出里面的黑衣勁服,遙指前方,含笑又道︰ 【夫人!前面那幾重屋影,本是當朝一位大臣的家宅,如今不知怎地,卻做了那 幫人的落腳之處,在下雖然未曾去過,但聞說里面園林頗深,夫人進去,千萬要小心 些,不要和在下走失,那里看來雖無動靜,其實卻不啻龍潭虎穴——】 他哈哈輕笑數聲︰【在下此刻,也實在是在舍命陪君子哩!】 孫敏暗中冷笑一聲,凝目遙望,前面林木深處,果有一片屋頂,橫臥在深沉的夜 色間,她平靜地呼吸一下,強制著心中的激動,暗問自己︰ 【這屋子里住著的真的會是那【正義幫主】麼?而這【正義幫主】的真實身份, 又會不會真的就是我心中猜測的那個人呢?】 她似乎已听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因為她這問題的答案,若是肯定的,自然好了, 若是否定的,她如此冒然地闖入一個新起幫派的秘密巢穴,那豈非真的是去送死麼? 但是她為了一些特別的原因,卻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兩條黝黑的人影,投入黝黑的屋頂上。 嘉興城中客棧里西跨院室內的燈光,由昏黃變得慘白。 大地永恆地沒有一絲變化,人類卻時刻地在變化著,只是這一切變化只不過是人 海中一連串小小的泡沫,開始和結束,在永恆的宇宙中,都不過是剎那間的事情罷 了! 所以,既然如此,我這小小的故事的開始與結束,不更加渺小和可笑了嗎? 所以,既然如此,我要說!【世上任何一件沒有結束的事,其實也可以說是已經 結束,世上任何一件結束了的事,其實卻也可以說是沒有結束,因為結束與不結束。 這其間的距離,真是多麼可憐而可笑地短暫呀!】 【請看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