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 yellowfang:媽呀，這不是老師給我的文章嗎？ 07/13 16:52
推 briankch:這個內行..但我end了..囧 07/13 1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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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多情劍客無情劍」中的啟蒙遍歷與神話書寫
◎方瑜
容格（ＣＡＲＬ ＪＵＮＧ）曾將藝術創作分為兩種：一種是心理的；一種是幻覺
的。前者的創作素材均出自人的意識領域，如人生的教訓、情感的震驚、激情的體
驗以及命運的危機等，涵蓋人的意識生活與情感生活的各個層面。創作素材中包含
的一切經驗都能夠理解，即使經驗本身是非理性的。幻覺的創作則不然，素材來自
人類心靈深處某種陌生的東西，彷彿源於史前時代的深淵。一種超越了人類理解力
的原始經驗，將秩序井然的世界的帷幕從上到下撕裂開來，讓我們能一瞥那無底深
淵中的事物。它並不讓我們回憶起任何與日常生活有關的東西，而是讓我們憶起夢
、夜間的恐懼和心靈深處的黑暗。「多情劍客無情劍」似乎正偏於後者，雖以武俠
小說類型呈現，內容也包括找出為害武林的兇手、善惡對峙和尋寶等慣見情節。但
全書真正的搏鬥並不存在於意識世界，作者著力刻劃的乃是主角人物潛意識中內在
的爭鬥，也可以說是跨越了意識「門檻」之後與內在無意識原型面對面的遭遇戰。
因此，這部作品才會「將之置於古龍武俠作品中卻時時可見扞格之處」，但又是最
常被論述的代表作。既然作品完成之後就「必須把解釋權留給別人，留給未來」，
而真正豐富的文本「就像夢一樣，它從來不自作解釋，往往都是曖昧模糊的」。然
則何不在古龍留下最大詮釋空間的文本中試作新解？因為只是一篇短論，擬將討論
焦點集中於阿飛和林仙兒。從登場到退場，阿飛在全書中的經歷，恰似神話故事中
，男孩通過「成人儀式」的啟蒙遍歷。翁文信在論文中表述：阿飛的性格始終如一
，沒有改變，古龍「只讓他停留在原始的甚至野蠻的層面上難以提昇」。其實，阿
飛從走出森林、遇到李尋歡開始，就踏上「試煉之路」。而與無意識原型「阿利瑪
」的化身──林仙兒相遇後，更面臨最嚴酷的火之考驗。他最後終於成功的通過了
這漫長的啟蒙之旅，再度踏上海外征途的阿飛，已非血氣、蠻性的原始生命，而可
說是另一個李尋歡了。
後文即先從神話中英雄啟蒙的主題，論述阿飛之出林入世；再以容格「集體無意識
中的原型」論林仙兒角色的塑造；最後以二元對立觀深究李尋歡與上官金虹密室對
決的神話象徵。
一、阿飛出林──啟蒙遍歷之始
坎伯（Ｊｏｓｅｐｈ Ｃａｍｐｂｅｌｌ）在其神話學名作「千面英雄」中，論及
神話英雄的啟蒙之旅：「一旦跨越了門檻，英雄便進入一個形相怪異而流動不定的
夢景，他必須在此通過一連串的試煉，這是神話歷險中最令人喜愛的部分。」阿飛
的登場，先由李尋歡看見雪地上一行足印開始：「自遙遠的北方孤獨地走到這裡來
，又孤獨地走向前方」。由足印而認實體，彷彿辨認獸類。初入塵世的孤獨少年，
也像一匹飄泊的孤狼，除了隨身竹劍之外，一無所有，只有母親的教訓「絕不要欠
人的債」，「絕不要信任何人，也絕不要受任何人的好處，否則你必將痛苦一生」
。此刻的阿飛奉行母訓十分徹底，甚至連「不是自己買的酒，也絕不喝」。按照神
話慣用的象徵符碼「社會永遠是父權的」，而「自然則永遠是母性傾向的」。男孩
的「成人儀式」就是讓男孩「不再是他們母親的兒子，而成為父親的兒子」，「小
男孩不能再回到他母親那裡，他進入人生的另一階段，經歷一連串痛苦的經驗，成
為男人。」阿飛從出生就和母親生活在與世隔絕的森林中，連姓氏都沒有，雖然七
歲母親就去世，但在二十歲出林之前，無論在心理或精神上，他都純粹是「母親的
兒子」。但出林後第一個遇到的人──李尋歡，對日後的阿飛而言，在各方面都是
「父親」。有趣的是林仙兒又扮演了擬似「母親」的角色。
阿飛為救李尋歡而負重傷，被仙兒所救，死而復生的瞬間，睜眼看見仙兒「這張臉
溫柔美麗得幾乎就像是他的母親，他記得小時候生病，母親也是這樣坐在他身邊，
也是這樣溫柔的看守著他。」在這類似神話中「二度誕生」的情景，阿飛立即因仙
兒想到母親和母訓「叫我永遠莫要受別人的恩惠，現在我卻欠了你一條命。」仙兒
以「擬似母親」的形相出現，在第二部中有更清楚的描繪。阿飛明知仙兒即「梅花
盜」，卻不忍殺她，與仙兒一起隱居梅林小屋。兩人日常相處，與其說是情人，不
如說更像母子。
林仙兒白了他一眼，道：「你看你，吃飯就像個孩子似的，這麼不小心。
」阿飛默默的又將掉在桌上的肉丸挾起。林仙兒又白了他一眼，柔聲道：
「你看你，肉丸掉在桌上，怎麼還能吃呢？」她自己挾起個肉丸，送到阿
飛嘴裡。
「我喜歡小飛每天換衣服。」臨睡之前，她打了盆水，看著阿飛洗手洗臉
，等阿飛洗好了，她又將手巾拿過來替阿飛擦耳朵。「小飛像是個大孩子
，洗臉總是不洗耳朵。」
阿飛睡下去，她就替他蓋好被。「這裡比較冷，小心晚上著了涼。」她對
阿飛服侍得實在是無微不至，就是一個最細心的母親，對他自己的孩子也
未必有如此體貼。
仙兒有如阿飛之「替代母親」，正如李尋歡有如阿飛之「替代父親」。仙兒與阿飛
始終沒有肉體關係，除了仙兒故意懸宕以增其影響力，是否阿飛自身在潛意識中亦
將仙兒視為母親有關？阿飛之掙扎於李尋歡和林仙兒之間，如果借用神話啟蒙的詮
釋，豈不正像一個男孩為了究竟該忠於母親還是父親而痛苦？這是「多情劍客無情
劍」中，多層「二元對立」的一面。
男孩在成長過程中必須脫母入父，脫離自初臨人世即享有的溫柔關愛、呵護疼惜，
踏入嚴酷競爭的成人世界──父權的世界。而成長的真正開端乃是「不服從」，「
不服從才能開始自己的新生命」。阿飛必須質疑母訓，才能真正「啟」其「蒙」。
「原始社會中，成人禮的儀式，都有神話意義作基礎，並和殺掉幼稚的自我、長大
成人這個概念有關……男孩得切斷自己對母親的依戀，把力量集中在自己身上，然
後出發。那就是神話中：年輕人，去找你的父親！這句話的意思。」全書終篇，阿
飛徹底擺脫林仙兒、告別「替代父親」李尋歡，遠航海外，似乎有意去尋覓生身之
父。全書脫母入父的啟蒙特質也因此格外彰顯。
進一步探討「啟蒙」概念，其中包含「對成人禮候選人之職業技術、責任和權利的
介紹，以及他對雙親意象、情緒關係的根本調整兩部分。父親或替代父親只是將權
力委付給已成功清滌所有嬰兒期不當情結的兒子──對這樣的人而言，公正無私的
執行權力，不會因自我膨脹、個人偏好或憤恨等動機而受挫。……在對存有啟示的
了解中得到平靜。」李尋歡確實在職業技術、責任和權利各方面成功的啟迪了阿飛
。阿飛與李尋歡相處，學習到與「母訓」截然不同的認知與體悟。但因另一「母親
」林仙兒強大的「阿利瑪」原型之力，阿飛才不斷掙扎於「雙親」之間，不能早日
完成整個啟蒙儀式，「得到平靜」。而這「遍歷」的過程，正是全書精采情節迭出
不窮的根源。
「性格遺傳自父親，身體與心則來自於母親。」但性格雖然決定命運，卻並非生而
知之，人必須在成長中去發現自己的人格特質和命運。而身體與心卻是與生俱來，
不待發現而知。此所以仙兒只想完全控制阿飛的身心，寧願他停留在「小飛」的兒
童期，只聽她一人的話，不願他成長。李尋歡卻不斷訓練阿飛「擺脫所有不當情緒
」，發現自己的人格特質。更不惜與呂鳳先「交易」，讓阿飛贏一次，以贏回自信
。第三部中有一段特別值得玩味：李尋歡對阿飛分析荊無命和阿飛的不同，又論上
官金虹對待上官飛和荊無命的差異。其中隱含了三組父子關係：李尋歡與阿飛，上
官金虹與荊無命，上官金虹與上官飛。只有最後一組有真正的血緣關係，另外兩組
都是擬似父子。但決不能說，沒有血緣彼此的連繫牽纏就較不緊密。上官金虹後來
雖知兒子是荊無命所殺，仍將其重收翼下；荊無命更從身體到靈魂都屬上官所有；
而李尋歡對阿飛之諄諄教誨，較諸生身之父，猶有過之。
但緊接此段「父親意象」聚焦強化之後，古龍立即安排阿飛棄李而就仙兒的情節。
讓阿飛以最激烈的暴怒情緒、最具殺傷力的辭語直刺小李飛刀內心最深的傷口。類
似的衝突場面，直至終篇之前，再三出現。阿飛雖然逐漸認同李尋歡的價值觀，對
李之人格、智慧更是傾服，幾次不惜犧牲生命以救李，但唯獨不能聽李之勸，棄絕
仙兒。欲深究原因，除「脫母從父」啟蒙成長之不易，似乎更應探索林仙兒魅力之
根源。
二、阿飛與林仙兒之遭遇──阿利瑪的考驗
容格開始提出他重要的心理學理論「集體無意識」時，即曾試圖描述集體無意識中
的三種原型：陰影、阿利瑪、智慧老人。有趣的是，「多情劍客」全書角色，其實
涵括了這三種原型，但限於篇幅，只擬就塑造最成功的女主角──林仙兒與「阿利
瑪」原型的鏡像投映加以論述。
容格以獨創性的思維，試探以往人類從未涉足的深淵──集體無意識，因為他認為
「向上的飛昇常是以向深淵的沉降為先導。」人性中有極大的陰暗面，意識世界不
能了解，更無能加以控制。但故意視而不見，並非解決之道。這不只是如佛洛依德
所說：源自個人單獨的童年、過往經驗。而是更為深遠遼闊、源自遠古無數世代人
類經驗的積澱。想要窺探這無邊暗黑的陌生疆域，只有從藝術家的創作──尤其是
幻覺式的作品中，去尋找線索。
從他歸納出無意識世界中的三種原型而論，似乎對阿利瑪著墨最多。阿利瑪「是一
個自然的原型，通常都是在女人身上得到外象化」。她是「潛意識中的神奇女性、
海妖、美人魚、仙子、優雅女神、女妖、女魔。她迷惑年輕男子，從他們身上吸走
了生命。這類精靈遠在人類意識剛剛破曉的古代，就已存在，而隨時代而愈趨複雜
。」「在過去時代中，挑逗人慾的娃娃魚，今天被稱為性幻想。她以一種最痛苦的
方式，使我們的精神生活複雜化。她出現在我們面前，像女魔一樣坐在我們頭上，
變換成各種各樣的形狀。有時她激起各種迷醉狀態，足以匹敵最厲害的魔咒，或者
釋放我們自身內的可怕事物……她是一個害人精，在難以數計的變形和偽裝中走過
我們的路，以各式各樣的詭計作弄我們，喚起幸福與不幸的幻覺，喚起憂傷和狂喜
，喚起愛的進展……那女巫沒有停止攪和她那愛與死的毒劑，她那神奇的毒藥煉製
成了詭計和自欺。儘管看不見，但危險的程度卻絲毫不會因此而減低。」試看容格
筆下這段詳細描述，豈不正是林仙兒的「寫真」？「她看起來像仙子，卻專門帶男
人下地獄。」全書花了極大篇幅描繪仙兒蠱惑迷人的手段，她役使武林高手自動獻
上奇珍異寶，為其奔走服役、殺人、打探消息……一如金錢幫主──上官金虹。但
林仙兒擁有的力量，並非來自意識世界體制化的權力組織，而是源自潛意識的欲望
。因此，意識世界中不受她控制的李尋歡和上官金虹，遂成為她的最大對手。這又
是全書二元對立的另一面相。
欲望可以有「難以數計的變形和化身」。英雄豪傑都難以逃脫，從青魔手伊哭師徒
、神劍山莊游少莊主、少林高僧到上官飛、呂鳳先……古龍樂此不疲列下的長長名
單，正是疊起「阿利瑪」記功碑的一塊塊基石。然而，「對兒子來說，阿利瑪也隱
藏在母親的統治力中。有時她會使兒子產生一種情感上的依戀，這種依戀會持續一
生並影響他成年後的命運。但在另一方面，她又會刺激她遠航高飛。」仙兒與阿飛
的關係相當近似這種類型。雖然也長期被「下迷藥」，但阿飛與仙兒之相處，所以
最不同於其他「犧牲者」，正在於阿飛頭從至尾沒有與林仙兒發生肉體關係。當然
，這是仙兒的「策略運用」，也是阿飛對仙兒的真心相愛。如以容格的理論詮釋，
則阿飛最後終能擺脫「阿利瑪」，或許正是這種類似母子的關係，「刺激他終於能
遠航高飛」。而坎伯認為「愛情測驗在本質上是要確定這個男人會為愛忍受一切，
他不是為情慾才如此的。」這正是阿飛獨一無二、與眾有別的根本原因。
「和阿利瑪的關係是一次勇氣的測試，對人的精神和道德力量的火的考驗。」「只
有當一切支撐全都斷折，後來再也沒有任何遮掩可以提供最小的安全和希望之後，
我們才有可能去體驗一個原型。」阿飛出林之後唯一信任的「替代父親」李尋歡，
中計被俘，囚入興雲莊。為了救李，阿飛自己也受傷垂死，「一切支撐全都斷折」
，「再沒有任何遮掩、安全和希望」，這正是阿飛和仙兒相遇之初的情境，阿飛從
此踏上真正的「試煉之路」。
但全書鋪陳於類似「荒原」之外在世界的爭鬥，其實都是表象，真正的搏鬥完全是
阿飛內心和阿利瑪的掙扎。和這種內在爭鬥相比，僅僅是武功的比試實在不足為奇
。阿飛不斷在懷疑與信任、憤怒與原諒、軟弱與堅強之間，徘徊難擇。其實阿飛此
時也正面對無意識世界中另一原型──「陰影」，其間潛伏：邪惡的血精、暴怒的
脾氣和感官的軟弱。他出林之前，與生俱來的野性本能、耐心、觀察力和學習的智
慧都在與阿利瑪的「遭遇」中，受到嚴酷的考驗和磨練。對阿飛而言，林仙兒的肉
體成為不斷引起渴欲的源頭，但又是不可碰觸的「禁忌」。真正的激情，在腦而非
在身，「幻覺比情欲更深沉難忘，是真正的原始經驗。」這種慾望時時受到引誘、
挑逗而又不能滿足的懸宕，才是阿飛最艱難的試煉。
「如果一個男人動了想和一個女人做愛的念頭，女人就已經佔到上風。」仙兒無疑
的極擅長以這種手段刺激阿飛。而愛情的痛苦，「只有原先傷害他的武器才能治癒
。唯一可以醫好傷口的是開槍的人。……只有當槍口再接觸槍口時，愛情創傷才能
被治好。」如果沒有這段漫長（幾乎與全書等長）而痛苦的遍歷，阿飛不可能真正
「啟其蒙昧」。「在阿利瑪『非理性精靈』的本質中，智慧與愚蠢是一體的。」「
她可能化作一種最隱秘的個人不幸，或者化作我們最好的冒險。」仙兒確實集智、
愚於一身，她是阿飛的「不幸」，也是他的「冒險」。「所有的原型都有否定的一
面，也有肯定的一面。」阿飛最後之能成功通過「成人儀式」，正式進入「男性的
世界」，林仙兒其實居功厥偉。與如此強大的「阿利瑪」遭遇後，阿飛對內在情感
深度、強度和力量的了解，絕對與出林之前，判若兩人。
關於阿利瑪，容格還說了一段值得仔細玩味的話：「阿利瑪是那天真無邪的人所居
住的樂園的蛇。懷著良好的決心，以及更好的願望，她奉出最好的理由，要人們不
得探進無意識。因為這種行動會破壞我們的道德禁律，釋放出眾多的力量。而這些
力量最好還是讓它們留在無意識之中，不加攪擾的好。阿利瑪所說的話中總有正確
的東西，因為生活自身中並不全是好的，也有壞的。」人必須正視內心中必然存在
的暗黑深淵。生活危機時刻，和阿利瑪的遭遇，不只是勇氣的考驗，也是一種防疫
式的警訊：「不要輕易探進無意識的世界！」那裡有沉睡千年的無數原始力量，能
夠不要驚動、釋放他們，才是明智之舉。阿利瑪其實只是一個「非理性」的精靈，
她讓人類經由她的魅力一瞥那深淵中難以臆測的威力！
能創造出林仙兒這個角色，也許正緣於創作者「無意識深處的原始經驗」，然而，
古龍又親手摧毀他的創造物。全書終篇，仙兒不堪的結局，正是描繪如此成功「阿
利瑪原型」鮮活寫真的大敗筆！也許因為，林仙兒的塑造其實「違背作者的主觀願
望」，乃是「被一股內心潛流席捲」而成。「清醒」之後，以古龍一貫以男性情義
感天動地為終極關懷的主導風格，破壞男性情誼的「狐狸精女人」，當然罪該萬死
，仙兒的下場遂不堪聞問。在表面似乎大快人心的處置下，卻毀了他在全書中塑造
最為成功的女性。不肯讓「阿利瑪」停格長存於「無意識」中，實是最糟的「蛇足
」。「多情劍客」畢竟還是傾向了娛樂性類型小說的一側。
三、沉降與飛昇──密室對決的神話象徵
前文已提及，「多情劍客」全書偏於「幻覺式」書寫，且有多重對立面，互相襯映
，除了父親意象與母親意象、意識世界與無意識世界的對立之外，當然最明顯的還
有神話故事和類型小說中常見的善惡對立。然而，古龍筆下上官金虹創立的「金錢
幫」，除了扮演「善」之對立面，似乎尚有更深層的蘊義，值得探索。
近代西方論述曾先後提出「荒原」意象，作為一種象喻。「荒原、沙漠都暗示精神
與道德孤絕隔離的形相。」「土地、國家及整個人類關懷的領域都已被廢棄一旁。
」艾略特（Ｔ‧Ｓ Ｅｌｉｏｔ）著名的長詩「荒原」，更是資本主義社會中，人
類精神荒蕪的鮮明繪卷。「生活在荒原上的人，都過著一種不真實的生活。也就是
別人怎麼做，你就怎麼做。別人告訴你怎麼做，你就怎麼做。卻沒有勇氣過自己要
過的生活，那就是荒原……在荒原中，事物的表象是無法代表內在真實的。」如果
從這種觀點來看，「金錢幫」中所有大小幫眾，可以說全都生活於「荒原」中，以
上官金虹的意志為意志，命令為依歸，他們活在一個「完全喪失自我的虛構世界中
」。古龍作品沒有明確的歷史時空，往往脫逸於日常生活經驗，他筆下的「江湖」
遂更易強化這種荒原的虛構感，也更能提供「文本」的詮釋空間。如以「沒有勇氣
過自己要過的生活」為測量基準，則除了「金錢幫」眾外，書中其他人又何嘗不是
生活在荒原中？
第一冊惡之象徵──梅花盜，銷聲匿跡之後，古龍開始營造更強大的惡勢力──金
錢幫。以「金錢」為「幫」命名，如借用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而論「在這種以
價值和貨幣為中心的社會中，人與人的關係已展現為沒有人格性、以貨幣為媒介的
物與物之關係。人的本質已從作為社會之存有中異化了。」本應是獨立自主的人，
卻拜倒在貨幣──金錢之前。金錢即權力，象徵意義，不言而喻。第二冊一開卷，
金錢幫初次登場立威，即命各路武林人物，頭頂金錢，畫地為牢，站立圈中，一旦
金錢落地，當即處死不貸。這一大段描寫，人物形相，詭異莫名，有如流動不定潛
意識中的夢魘場景。與後文「大歡喜女菩薩」及其一干徒眾，牙齒嚼爛飛刀、頸肉
夾住劍鋒的荒謬怪奇，互相輝映，突顯「幻覺式」書寫的特色。
林仙兒一旦多年積累的財富，全被搾光，在上官金虹眼中，也就失去了利用價值。
上官可說是李尋歡之外，唯一不受「阿利瑪」蠱惑的男人。因為，對他而言，唯有
「征服與控制的意志」，才是無上命令。獲得更多權力，乃是為了保有現在的權力
。權力並不是為了獲得其他事物的手段，權力本身就是目的，這正是「權力的自我
目的化」。但權力必須也只能建立於意識世界中，對於潛意識，上官金虹是「無感
」的。這也就是他可以利用林仙兒，卻不能受制於「阿利瑪」之力的原因。
就善惡對立的層面而論，「邪惡力量意味著它是一種抽象的力量，代表一種原則，
而不是特定的歷史情境。……一套外加系統對我們生活的恐嚇，這套系統將打敗你
、否定你的人性，你要怎樣才能不致被迫受制於它？」這正是李尋歡與上官金虹在
表面的善惡對立之外，更值深究的意義。小李飛刀並不想建立另一種組織性的勢力
以取代金錢幫，他爭的乃是「拒絕外在系統強加於個人的非人性要求」。他不能讓
阿飛變成另一個失心失魂的荊無命！書中藉「智慧老人原型」──孫老頭之口說：
「這兩年來，江湖中人才凋零，正消邪長，那些志氣消沉的英雄俠士，若再不奮發
圖強，那金錢幫真不知要橫行到幾時了。」因此，李尋歡與上官金虹的對立、爭鬥
，除了善惡對立外，更是個人與體制、人性與非人、自由與受制、不羈之精神與威
壓之權力的對立。就連「尋歡」與「金虹」的名字都有十分明顯的對比、象喻之意
。翁文信認為「上官金虹與李尋歡都是概念型人物」，可能即著眼於此。
然而，深入探究上官與李最後對決的場景，卻更堪玩味。書中曾仔細描述上官居宅
的佈置，這個處所正是最後決鬥之地。富可敵國的金錢幫主，日常起居之室，卻只
能用「別無長物」來形容：
屋子很大，但只有一扇小窗，離地很高，永遠關閉，陽光照不進來，雨也
灑不進來。牆上塗著白漆，很厚，牆也很厚，厚得足以隔絕一切。鐵鑄的
大門，一尺厚，從外決不能開。屋內，除了兩張床、一張大桌，再無別物
。沒椅、沒凳，連一個杯子也沒有。
居所如此簡樸，因為上官金虹不要有任何多餘之物，讓他分心，他要長保冷靜、清
醒。然而，這種冷靜清醒的底層乃是永難饜足的熱切渴望。而沒有多餘之物的大宅
，其實正是無盡權力欲的「上層建築」。鐵門、厚牆、關閉的高窗、不能從外面打
開的門，在在象徵威權高壓之力的自我封閉性，絕對不容挑戰、分享。這種權力欲
望，發展到極致，只有死亡。難怪李尋歡一進此屋就說：
「活著住在這裡，雖然不舒服，但死在這裡倒不錯，因為這地方本來就是
像墳墓。」
代表個人自由、自主，不受制於人的李尋歡，被迫進入封閉的「墓穴」與上官對決
。他們真正比鬥的場面，古龍並未描述，整個場景的象徵意蘊更為豐繁。坎伯在神
話學中提及約拿（Ｊｏｎａｈ）被吞入鯨魚腹中的故事，以神話學的詮釋，他認為
「魚腹乃是消化和產生新能量的黑暗處所──潛意識。」「下降到黑暗中，代表存
在於潛意識中的生命力量。英雄進入魚腹，最後又出來，並已轉化。」這是「死而
復生主題的變化型態，意識人格現在已和無法應付的無意識之流接觸。……英雄遇
上黑暗力量後，克服並殺了他。……最後浮現的是一個嶄新的生活方式。」
最後這次密室對決，上官本來佔盡贏面，李尋歡以降到生命最低點的「黑暗魚腹」
中。但「小李飛刀」畢竟還是「例不虛發」，殺死了對手。從密室中出來的李尋歡
，不但在表層善惡的對立中獲得勝利，更深入「潛意識」的「龍穴」，和一向「無
法應付的無意識之流接觸」，終於斬殺了「惡龍」──內心深層的罪疚感。打開厚
重鐵門，步出密室，象徵李尋歡從「墳墓」中「死而復生」，從此展開嶄新的人生
。糾纏多年的「心傷」痊癒，等在「門」外的是阿飛與孫小虹，不是林詩音。在感
情上，李尋歡也終於從林詩音轉向了孫小虹。
然則，這次密室對決，似乎也可視為意識世界與無意識世界的對決。內在的「龍」
，「就心理意義而言，乃是自己對自我的一種執著，我們被拘囚在自己的龍穴中」
。李尋歡不能忘懷林詩音，追根究底，並非完全源於深沉的愛情。由小李飛刀回憶
中呈現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其實更近似心意相投的手足、知己，而不像生死相許
、刻骨銘心的愛侶。這種由童年友伴、青梅竹馬自然發展的感情，往往如此。當然
，兩人日後如能結成夫妻，因為彼此熟知對方習性好惡，又有共同的成長經驗可以
分享，相處自然無隔，更易成就良緣，但卻並不一定是生死相許、不容取代的「唯
一」。
李尋歡對林詩音之「執著」，絕大部分乃是源自對平生唯一做錯之事的深沉愧疚─
─他看錯了龍嘯雲！因為龍救了他一次，他就將林詩音「讓」給了救命恩人。這能
算是生死相許的愛情？古龍筆下的英雄，一定要將男性間的友誼情義置於兒女愛情
之上，於此又得一例。然而，小李飛刀這次「讓妻贈宅」的高行義舉，卻毀了龍家
三口的一生，讓林詩音與龍氏父子都囚禁在解脫不開的「火宅」──興雲莊中。他
對龍嘯雲「看走了眼」，他的「成人之美」，反成罪魁禍首，不僅沒有成就美滿良
緣，反而「釀成」一對怨偶，更因此「造就」一個「惡魔小孩」。是這份罪疚感，
不是對林詩音的愛，才是李尋歡心底真正的「惡龍」。對於李探花平生「例不虛發
」的自尊、自傲、自信，這次大錯，確實是致命的重創。不斷彫刻的木頭人像、重
複到幾乎讓讀者厭煩的咳嗽聲，都是「心傷」的表徵。但一直到他敢於深探「龍穴
」之前，對於自己內心的黑龍，雖經「智慧老人」的點醒，李尋歡卻始終不敢正面
相對，寧可採取不斷逃避的方式，讓身心都長期處於「飄泊流亡」狀態。等到「死
而復生」，心傷痊癒，咳嗽不藥而癒，木頭也不再刻了。可見「我執」必須正視，
而且只有自己才能開解。
從這種觀點來看，李尋歡的「進出」密室，何嘗不是一次英雄冒險、通過考驗的神
話書寫？沒有人能永遠將生命隔離在門外，因此，上官金虹只有留在他自己一手建
構、屬於彼岸、而非此世的死亡墓穴中。生命與死亡，多情與無情，人本身就是目
的不是工具，全書努力經營的對立面，到此終於全部解消。
結語
這篇論文嘗試將「多情劍客無情劍」全書，當作一個「文本」，以不同的解讀方式
，希望能「挖掘」到一些尚未觸及的「礦脈」。其實，幾乎所有的作品都不斷和前
代或當代的作品互相串連，隨時玩著偷竊、移植、模仿的遊戲，尤其以市場、娛樂
取向為重的大眾文學，更難尋得真正原創性的文本。古龍是相當「自覺」的作者，
他努力為武俠小說求新、求變，而他認為求新變的方法，就是要多方面吸收。在他
這部重要作品中，確有從著名大眾文學中「移植」仿製的痕跡，略舉數例為証。
大仲馬的名著「基度山恩仇記」，主角基度山伯爵一直愛著青梅竹馬的情人──美
茜蒂絲，但美茜蒂絲嫁給了壞人弗南特（後來成為有錢有勢的馬瑟夫伯爵），最後
基度山從海蒂年輕的愛情中獲得新生。在復仇過程中，基度山曾經一度懷疑自己行
為是否過當，他重訪當年被囚的地下黑牢，重溫內心的痛苦掙扎之後，走出洞穴，
口中喃喃呼喚的名字，就不再是美茜蒂絲，而是海蒂。這與李尋歡從林詩音轉向孫
小虹的歷程、場景，是否都頗為相似？
宓西爾的「飄」及改編的電影「亂世佳人」，其中結局的一幕最為膾炙人口：郝思
嘉一直不明白自己真愛的人其實是白瑞德，最後終於領悟，急著一路跑回家找他，
但白瑞德已心灰意冷，決心離去，再也不管她了。這多麼像林仙兒和阿飛分手的場
景！不同的只是思嘉是在濃霧中跑，而仙兒更慘，是在大雨中跑。
至於第一部中出現的小小配角──梅大、梅二，不能不聯想起金庸「笑傲江湖」中
的「江南四友」，他們住在孤山「梅」莊，偏偏梅氏兄弟也都姓梅！
其實，這些移植、仿製，都無礙「多情劍客無情劍」在古龍作品及當代武俠作品中
的「份量」。書中的人物和蘊義，似乎有不斷探索的可能。既然古龍自己也力主擺
脫一切束縛，求新求變。那麼，作為一個讀者，嘗試「新」讀其「舊」作，應該也
是可以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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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真是強啊 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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