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texwood (hume)
看板HsiaYu
標題[評 ] 奚密 語意的賣藝園:夏宇近作初探
時間Sat Nov 10 02:55:15 2007
評論者 奚密
篇名 夏宇兩讀 1 / 語意的賣藝園:夏宇近作初探
報刊名/書名 誠品閱讀
出版年 84/06
頁數 72-73
[誠品編按]
夏宇在一夜失眠的早晨,「瞄到不遠處有一把剪刀」,因而有了拼貼舊作的念頭。
勇於實驗的前衛精神,讓她在語言的世界中構築出一座「語意的賣藝園」。本刊特
地邀請詩論家奚密與詩人許悔之從不同的角度來探討夏宇的近作。
語意的賣藝園:夏宇近作初探 /奚密
夏宇可說是八十年代台灣詩壇最受注目的詩人,其詩與人的出現甚至可稱為一
種「現象」。她一九八五年出版第一本詩集「備忘錄」,從詩集的設計和出版
發行,到詩的語言、聲音、和思想,皆令人耳目一新。其前衛意義是多層次的。
相對於商業社會裡出版業針對市場效應的包裝方法,詩人用「笨拙的手工藝品
的辦法」,一手包辦了「備忘錄」的設計:特別小而正方的版面,特別厚而(看
似)粗糙、米褐色的紙張,特別大的、帶童趣的一筆字。相對於一般詩集的出版
模式,詩人自費出版,發行量(在當時來說)特別小(僅五百本),像「地下詩
集」般的「偷偷地流傳著」。在富裕的八十年代台灣,「備忘錄」以五六十年代
篳路藍縷的方式和形式出現,頗能凸顯其反潮流的企圖。(註1)
備忘錄:反潮流的前衝突破
除此以外,更重要的是「備忘錄」在內涵上也是前衛的。相對於中國文學
(包括文學評論)和文化傳統,夏宇以反傳統的抒情手法來抒一己之情。相對
於傳統中「陽剛」和「陰柔」這種性別──也是文學批評史上的僵化定型,夏
宇建立一種無法用二分法約簡的語言風格。她從個人的角度,已戲謔反諷來顛
覆傳統的思維模式,並在此同時使讀者(和詩評者)不得不重新思考,甚至修
改遊戲規則(註2)。就此意義上而言,稱夏宇為八十年代最重要最優秀的前衛
詩人,實不為過。而她受到的肯定和(主要在年輕一代)造成的影響亦是普遍
當下的。
如西方近一百五十年來的文學藝術史所啟示的,前衛的最大挑戰並非外設的
(例如來自社會和文學建制的壓力),而實內涵於其前衛的本質。一旦顛覆
了建制,前衛如何防止自身變成變成新建制、新典範?當「反潮流」本身變
成(淪為?)一種潮流時,前衛又將如何突破?前衛是否意味著不斷的破與
立、超越或否定(過往的)自己以另闢蹊徑,繼續創新?如果在某種程度上,
這是所有藝術家必面對的困境,對前衛藝術家來說,尤其險惡。當夏宇發現
她的詩集上了書店排行榜,並被消費工業大量複製時(如在筆筒、雜誌架和
椅墊上印上她的詩),她的反應是否定的。她認為這是「廉價做作的休閒文
化氣氛」:「其實我喜歡通俗文化,推理小說,立體停車廠(場?),墊肩
西裝等等,但我就是不想把自己的詩變成椅墊,這不過份吧?」(註3)雖然
詩人夏宇同時是流行歌的作曲作詞者,兩者之間顯然是有差別的,而詩人對
差別的強調正暗示她對兩者的尊重和投入。
腹語術:向語言的中心矛盾挑戰
一九九一年夏宇出版第二本詩集「腹語術」,由現代詩季刊社(目前台
灣極少數的前衛文學刊物之一)出版,發行量也較以往大。但詩集的設計仍
由詩人自己負責:特別大的正方形版面,特別大的字體。如果夏宇詩的前衛
性主要根植於她凸顯個人性語言,反消費文化的立場,那麼「腹語術」思索
並直接語言的中心矛盾提出挑戰──那就是語言作為一集體性公共性媒介,
和作為私己性個人表現潛能之間的矛盾。語言本身是集體的、人為但具客觀
性的產物,而文學──尤其是詩──可說是企圖將語言自其公共領域搏出,
以賦予凸顯某種個人性主觀性的具體文字表現。「腹語術」較「備忘錄」更
刻意地顯現了夏宇對文字的「著迷」和「不可自拔」(註4),它所流露的個
人性主觀性亦較極端。集中的「降靈會III」完全由「非文字」組成。「失蹤
的象」以多種圖像代替文字的「象」,全詩的中心意指──「象」──始終缺
席。「嚇啦啦啦」和「伊爾米弟索語系」將「非意義」(non–sense)提升為
詩的中心意義。這些是比較突出的例子。
總的來說,較之「備忘錄」,「腹語術」更多對文字本身的聯想、甚至奇想(如
雙關語的使用和字句的重覆),更深入內在的想像和幻象的世界,所表達的感情
思維更奇詭險僻(如許多動詞和詞組的選擇)。這些特點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可
視為詩人對創作的自我意識的強化。詩集後面轉載的詩人筆談(長十七頁),也
相當明白地呈現了詩人的創作過程和創作觀。
在夏宇的近作裡,詩人對創作的自覺被提升到極點。在精神和表現上,這本即將
出版的詩集「摩擦.無以名狀」可視為「腹語術」的延續和發揮。集中四十五首詩
先後在今年四、五月兩期「聯合文學」上刊載。由於約稿時間的限制,我只能就四
月號上的三十二首詩作為這篇短評的根據。下面僅就本文提出幾個反思的角度,
旨在拋磚引玉,與讀詩的朋友們交流。
摩擦.無以名狀:拼貼舊作
序言裡,詩人談到這組詩的萌發純屬偶然(偶然是「永遠不可預料的裂縫」,
「未知的盲點」:一夜失眠的早晨,詩人「瞄到不遠處有一把剪刀」,因而有
了拼貼舊作的念頭(註五)。以「偶然」作為一種創作原則,在當代詩埋,和
西方的「撿來的詩」(foun poetry)和美國作曲家兼詩人凱基(John Cage)
的「偶然操作」(chance operations)有神似之處。再往前看,這組詩和法國
超現實主義有若干共通點,例如它們都通過「偶然」來徹底釋放個人想像力,
都企圖以詩以文字來對抗慣性或傳統思維的束縛,同時都將詩和詩人的全部生活
視為一種連續(continuum)
(夏宇:「我再怎麼是一個詩人也絕不至於因為詩而犧牲貓的……我當然也不會
因為詩而犧牲狗的散步的」(註6)。在語言實驗上,超現實詩的重要特徵之一
是相反意向並置以產生弔詭的效果。
這在夏宇的詩中亦常見,如:「痛並快樂著」的詩名和詩中的「恨恨愛著狂」;
「以訛傳訛」裡的「變得準確/無可描述」;「相遇」裡的「口袋裡藏著外套」;
「秘密結社」裡詩題和「無以計數的人」之間的矛盾等等。
但是夏宇所強調的偶然與超現實主義的自動寫作並不等同。序言裡詩人同時提出
其作品的必然性 ── 即詩人有意識的控制剪裁。「這些字充滿了取捨決定」,
並舉數例說明。 這些取捨具體表現了詩人的詩觀。
如序言所說的,這本新詩集是《腹語術》 的「輪迴轉世」。詩人將《腹語術》中
的字詞意義重新排列組合,舊文本回收後再造出新文本。這種文本之間的轉換構
成一種自我指涉,暗示了對文字本身無限指涉的解構式的理解。通過語言的能指
(意符signifier)和所指 (意旨signified)間的錯位,詩人隱射文字的「巧藝」
(artifice)本質,而每一次的再造 ── 每一首詩 ── 就是一次表演。當這個
原理被推到極端,意符不必是字,它也可以是音素、顏色、或雕塑原料。因此,
「墮落」是 一個 「介於嗶嘰色和卡其色之間的字」,而「為了一些線條上的連
接」,詩人拼湊出「其他」這個詞(註7)。詩人欲表現的是文字的色調音色和雕塑
性,而這些較之語意,代表了一種更純粹更直覺的主觀聯想。
對文字之聽覺或視覺聯想的強調,在現代詩史裏有若干前例。如象徵主義 (魏爾
倫、 馬拉美)對音樂之神秘意義的提倡,將聯想提升為一種詩的原理。藍波甚至
將五個母音用顏色歸類:A黑色,E白色,I紅色O藍色,U綠色。夏宇在序言裏引述
某些西方文學藝術理論,如印象畫派、後印象派、和後結構主義。
較之前兩本詩集,詩人更自覺地為其創作尋找一個理論基礎(「我怎麼老在印象派
的色彩理論裡找到我癡戀文字的根據呢?」)。她在序裡提供了一個有趣的理論:
將並置的文字看作顏色,它們互相反射、侵入、干擾、改變。這個理論如何實踐在
詩裡呢? 我想舉兩個成功的例子。《原來是愛過的》的頭三行是:
純粹
肉
軟糖
詩名和第一行連起來暗示「純粹的愛」,但是緊接著下一行的「肉」,立刻將意義
轉成它的反面「純粹肉體 (的愛)」。而「肉」接到「軟糖」,令人聯想到那些有
著誘人的顏色(櫻桃、橘子、葡萄、檸檬...)、形狀、香味、甜味和觸感,讓
人垂涎欲滴的軟糖。意象的重疊(layering)造成多感官層面鮮活的效果,豐富了語
意。另一個例子是《之深刻》裡的 「幽微謙遜」。「幽微」和「謙遜」兩個詞通常
不會並用,但是放在一起,前者忽然賦予後者一種色調一種音色:暗暗的、低低的,
像一個 「謙遜」的人不願引起別人的注意,總是讓自己落後一步,讓別人先走。詩
名初讀可能意味著一個詞的片段(「.....之深刻」),但最後兩句誇張而俗套(「大
大的悲傷」、「滴血的心肝」),與前三行皆為四字成語的形式成強烈對比。這對比
因此賦予失明某種歧義性:「之深刻」在俚語是表示誇張、驚嘆的方式(「之……」)。
本文中語氣風格的對比隱含了調侃諷刺之意。
另一種「重疊」表現在空間設計的視覺效果上,如《坐在這裡寫日記》:
極
低極
無低極
限限限限
這首詩可以直著讀 (從右到左),橫著讀(從上到下),也可以斜著讀 (從左上到
右下),而且每一種讀法又可以反過來讀。這種複雜的視覺效果如果不能對應同樣
複雜的語意,可能有文過於質的危險。
夏宇的近作裡,字詞和意象和它們一般或慣性的脈絡(context)脫節,建立一相當
純粹的文字世界。這個世界充滿了齟齬和矛盾。一方面是「發現」、「瞭然」、
「達致」、「逼近」、「深入」、「穿透」,另一方面是「藏匿」、「抗拒」、
「迂迴」、「冷淡遲疑」、「逃」、「蒸發」、「消失」,甚至於「打破」、「凌
遲」、「消滅」。兩組動詞問的衝突也反映在許多「極端」絕決的詞彙上,如「永
不」、「不再」、「完全」、「不斷」、「從來不」(或從來沒有」)、「無不」、
「無止盡」、「一無所有」等等。夏宇曾謂她的詩是 「以暴制暴」(註8)。這個暴
力的文學世界或許反映著詩人對非文字世界強烈的兩種反應:好奇和恐懼,吸引和
排斥,喜愛和厭惡。
夏宇來說,詩是 「而」裡 「唯一的那隻羊」,那隻充滿歧義性 (「歧路亡羊」),
偶然性 (「千鈞一髮」),主觀性 (「打過記號」),張力(「以暴制暴」「血脈責
張」)和幽默「喝了牛奶的」),但是 「容易失蹤」「即刻消失」的羊。
在最根本意義上,詩是詩人對語言的探索。當詩人帶進語言一些新的東西,使讀者
不得不重新調整他們對原有語言的感受和理解時,他可稱之為好詩人。夏宇的這組
詩並不見得每首都成功,但是毫無疑問的,她勇於實驗的前衛精神,值得我們敬佩。
附註:
註1.引自夏宇、萬胥亭,《筆談》,《腹語術》(台北:現代詩季刊社,1991),
頁114。
註2.請參閱拙文"The Feminist Poetic of Xia Yu",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7.1(Spring 1993):33-60。
註3.同註1。
註4.同註1,頁I09。
註5.夏宇,(逆毛撫摸),聯合文學I26期(1995年4月),頁15。
註6.同註5,頁I8。
註7.同註5,頁17。
註8.同註1,頁111。
--
Yomar Augusto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59.105.26.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