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華區beta Oh-Jesus 關於我們 聯絡資訊
走出高牆   五十年前,一群來自歐洲的天主教修女們,住在印度的加爾各答,她們住在一所宏 偉的修道院內;雖然生活很有規律,可是一般說來,她們的生活是相當安定而且舒適的 ,修道院建築以外還有整理得非常漂亮的花園,花園裡的草地更是綠草如茵.   整個修道院四面都有高牆,修女們是不能隨意走出高牆的,有時為了看病,才會出 去.可是她們都會乘汽車去,而且也會立刻回來.   高牆內,生活舒適而安定,圍牆外,卻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二次世界大戰爆發 ,糧食運輸因為軍隊的運輸而受了極大的影響,物價大漲,大批農人本來就沒有多少儲 蓄,現在這些儲蓄因為通貨膨脹而化為烏有,因此加爾各答城裡湧入了成千上萬的窮人 ,據說大約有二百萬人因此而死.沒有死的人也只有住在街上,一直到今天,我們都可 以看到這些住在街上的人,過著非常悲慘的生活.舉個例來說,我曾在加爾各答的街道 上,親眼看到一個小孩子,用一只杯子在陰溝裡盛水洗臉,漱口,最後索性盛了一大杯 ,痛痛快快地將水喝了下去.   就在我旅館門口,兩個小男孩每天晚上會躺下睡覺,他們合蓋一塊布,哥哥大概只 有三歲大,弟弟當然更小,兩人永遠占據同一個地方,也永遠幾乎相擁在一起,他們十 一點準時睡覺,早上六時以後就不見蹤影了.   這些孩子,很多終其一生沒有能夠走進任何一個房子,也可能終身沒有嚐過自來水 的滋味.   住在修道院的修女們知道外面的悲慘世界嗎?這永遠是個謎,可是對這些來自歐洲 的修女們,印度是一個落後的國家,這種悲慘情景不算什麼特別,她們的任務只是辦好 一所貴族化的女子學校,教好一批有錢家庭的子女們.   德蕾莎修女就住在這座高牆之內,她出身於一個有好教養的南斯拉夫家庭,從小受                                      到天主教的教育,十八歲進了這所修道院,成為一位修女,雖然她已來到了印度,她的  生活仍然很歐洲式的.                         ꄊ   可是有一次到大吉嶺隱休的途中,德蕾莎修女感到天主給她一道命令,她應該為世 上最窮的人服務.   一九四八年,德蕾莎修女離開了她住了二十多年的修道院,她脫下了那套厚重的黑  色歐洲式修女道袍,換上了一件像印度農婦穿的白色衣服,這套衣服有藍色的邊,德蕾 莎修女從此要走出高牆,走入一個貧窮,髒亂的悲慘世界.   高牆到今天都仍存在.可是對德蕾莎修女而言,高牆消失了,她從此不再過舒適而 安定的生活,她要每天看到有人赤身裸體的躺在街上,也不能忽視很多人躺在路上奄奄 一息,即將去世.她更不能假裝看不到有人的膀子被老鼠咬掉了一大片,下身也幾乎完 全被蟲吃掉.   德蕾莎修女是一個人走出去的,她要直接替最窮的人服務.即使對天主教會而言, 這仍是怪事,很多神父認為她大錯特錯,可是她的信仰一直支持著她,使她在邁過多少 挫折之後仍不氣餒.   到今天,四十六年以後,德蕾莎修女已是家喻戶曉的人物.今年十一月十六日,她 將來靜宜大學接受榮譽博士學位,為了增加對她的瞭解,我決定親自到加爾各答看她. 我們瞭解的德蕾莎修女   德蕾莎修女究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她的第一個特徵是:絕對的貧窮.她不僅為最窮的人服務而已,她還要求自己也成 為窮人,她只有三套衣服,她不穿襪子,只穿涼鞋,她的住處除了電燈以外,惟一的電 氣用具是電話,這還是最近才裝的,電腦等一概沒有.   她也沒有秘書替她安排時間,沒有秘書替她回信,信都由她親筆回,在我去訪問她 以前,中山大學的楊昌彪教授說她一定會有一群公關人員,替她做宣傳,否則她如何會 如此有名?而且怎麼會有這麼多人跟隨她,我覺得這好像有些道理,我想如果她有這麼 一位公關人員,我可以向她要一套介紹德蕾莎修女的錄影帶,可是我錯了,她沒有任何 公關人員,更沒有任何宣傳品.   在天主教會各個修會人數往下降的時候,她的修會卻一直蓬勃發展,現在已有七千 多位修女和修士們參加了這個仁愛修會.修士修女們宣誓終其一生要全心全意地為 ”最窮”(poorest of the poor)的人服務.   至於她的思想呢?   德蕾莎修女常常強調耶穌在十字架上臨死的一句話”我渴”,對德蕾莎修女而言, 耶穌當時代表了古往今來全人類中所有受苦受難的人.所謂”渴”,不僅是生理上的需 要水喝,而且也代表人在受苦受難時最需要的是來自人類的愛,來自人類的關懷.   德蕾莎修女成立了一百多個替窮人服務的處所,每個處所都有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 的苦像,而在十字架旁邊,都有”我渴”這兩個字.她要提醒大家,任何一個人在痛苦 中,我們就應在他的身上看到基督的影子,任何替這位不幸的人所做的,都是替基督所 做的.   德蕾莎的默想禱文這樣說的:   一顆純潔的心,很容易看到基督   在饑餓的人中   在赤身露體的人中   在無家可歸的人中   在寂寞的人中   在沒有人要的人中   在沒有人愛的人中   在痳瘋病人當中     在酗酒的人中   在躺在街上的乞丐中   窮人餓了,不僅只希望有一塊麵包而已,更希望有人給他一塊布,更希望有人能給 他人應有的尊嚴.   窮人無家可歸,不僅希望有一間小屋可以棲身,而且也希望再也沒有人遺棄他,忘 了他,對他漠不關心.   德蕾莎修女不只是一位社會工作者而已,為了要服務最窮的人,她的修士修女們都 要變成窮人,修士們連手錶都不准戴,只有如此,被修士修女們服務的窮人才會感到有 一些尊嚴.   只有親眼看到,才可以體會到這種替窮人服務的精神,他們不只是在”服務”窮人 ,他們幾乎是在”侍奉”窮人.   德蕾莎修女說,她知道她不能解決人的貧困問題.這個問題,必須留給政治家,科 學家,和經濟學家慢慢地解決,可是她等不了,她知道世界上太多人過著毫無尊嚴的非 人生活,她必須先照顧他們.   因為修士修女們過著窮人的生活,德蕾莎修女不需大量的金錢,她從不募款,以她 的聲望,只要她肯辦一次慈善晚會,全世界的大公司都會捐錢,可是她永遠不肯.她不 願做這類的事情,以確保她的修士修女們的純潔.她們沒有公關單位,顯然也是這個原 因.   事實上德蕾莎修女最喜歡的不僅僅是有人捐錢給她,她更希望有人肯來做義工.   在德蕾莎修女的默想文中,有一句話是我一直不能瞭解的:   一顆純潔的心   會自由地給予   自由地愛   直至它受到創傷   說實話,我一直不懂,何謂”心靈受傷”.這次去見了德蕾莎修女的工作場所,參 加了修士修女們的工作,才真正了解所謂”心靈受傷”和愛的關係. 和德蕾莎修女的五分鐘會面   要見德蕾莎修女,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早上去望六點鐘的彌撒,我和她約好九月 四日早上九點見面.五點五十分,我就到了,修女們都已到齊,大家席地而坐,這好像 是她的命令,教堂裡沒有跪凳,一方面是省錢,二方面大概是徹底的印度化.除了修女 以外,幾十個外國人也在場,後來我才知道這些全是修女的義工,來自全世界.   我到處找,總算找到這個名聞世界的修女,她在最後一排的小角落裡,這個精神領 袖一點架子都沒有,靜靜地站在修女們的最後一排.   彌撒完了,一大堆的人要見她,我這才發現,德蕾莎修女沒有會客室,她就赤著腳 站在教堂外的走廊上,和每一位要和她見面的人談話,這些人沒有一位要求和她合影, 雖然每人只談了幾分鐘,輪到我,已經半小時去掉,在我後面,還有二十幾位在等.   她居然記得她要去靜宜接受榮譽博士學位,雖然她親口在電話中和我敲定十一月十 六日,雖然我寄了三封信給她,告訴她日期已經敲定,可是她仍然忘了是那一天,所以 我面交了最後一封信,信上再說明是十一月十六日.然後我們又討價還價地確定她究境 能在台灣待幾天,她最後同意四天.   我問她有沒有拍任何錄影帶描寫她們的工作,她說沒有,我問她有沒有什麼書介紹 她們的工作,她也說沒有,可是她說附近有一座大教堂,也許我可以在那裡找到這種書 .我沒有問她有沒有公關,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我想做的事情都沒有做到,因為我給了她一張支票,她要簽收據,折騰了幾分鐘, 後面還有二十幾個人,我只好結束了會面,我後面的一位只說了一句話”我從倫敦來的” ,一面給她一些現款,一面跪下來親吻修女的腳,她非常不好意思,可是也沒有拒絕. 我這才發現,她的腳已經因為風濕而變了形. ”垂死之家”的經驗   我在加爾各答可以有三天的自由活動,因此決定去修女創辦的”垂死之家”做義工.   垂死之家,是德蕾莎修女創立的,有一次她看到一位流浪漢坐在一棵樹下,已快去 世了,她在火車上,無法下來看他,等她再坐火車回來,發現他已去世了.當時她有一 個想法,如果有人在他臨死以前和他談談,一定可以使他比較平安地死去.   還有一次,德蕾莎修女在街上發現了一位老婦人,她的身體到處都被老鼠和蟲咬壞 ,她將她帶到好幾家醫院,雖然有一家醫院終於接受了她,她在幾小時內就去世.   德蕾莎因此創立了垂死之家,在這裡的人,必須要病危而且要無家可歸的流浪者.   加爾各答滿街都是無家可歸的人,晚上出去必須小心走路,不然一定會碰到睡在地 上的人.有一位義工告訴我,有一位愛爾蘭女士,每天在街上走來走去,如果看到有病 重的人,就會送到垂死之家去,她也會常常發現痳瘋病人.德蕾莎修女和一家救護車行 ,有一種共識,他們會替她服務.會將這種病人送到修女的痳瘋病院去.   在垂死之家,病人有人照顧,即使最後去世,在去世以前,至少感到了人間溫暖, 因為修士修女們都非常地和善,他們盡量地握病人的手,如果病人情形嚴重,一定有人 握住他的手,以便讓他感到人類對他的關懷和愛.   雖然德蕾莎修女是天主教修女,她絕對尊重別人的宗教,每一位病人去世以後,都 會照他的宗教信仰火葬.   九月四日,垂死之家的義工奇多,可是每個人都忙得不亦樂乎,我第一件工作是洗 衣服,洗了一個小時,我溜到樓上去曬衣服,這才發現他們連夾衣服的夾子都沒有.正 好碰到大風,只好每件衣服都打個結.      曬衣服回來,忽然有人叫我”修士,有人去世,你要來幫忙抬遺體.”我不是修士 ,可是也不敢否認,因此我就去抬了,抬入一間暫停的停屍間.我沒有看到她什麼樣子 ,只感到她的遺體輕得出奇.   快十一點了,一位神父來做彌撒,經文用英文,可是所有的聖歌都是用印度文的, 極像佛教僧侶的吟唱,只是更有活力,調子也快得多,除了風琴之外,還有一位男修士 在打鼓,這些男修士唱歌的時候,活像美國黑人唱靈歌一樣地陶醉,很多修女在彌撒時 繼續工作,只有領聖體的時候才前去領聖體.彌撒完了,我們要分送飯,我發現病人們 吃得還不錯,是咖哩肉飯.在這以前,我注意到一個年輕的病人,頂多十五歲,他曾經 叫我替他弄一杯牛奶喝,我也一匙一匙地餵他,現在他又要我餵他吃.一位修女說我慣 壞了他,因為他一向都是自己吃的.修女說顯然他很喜歡我,吃完了飯,他還要拉著我 的手不放.   快到十二點的時候,一個傢伙來找我,”修士,那位病人要上廁所.”我這才知道 ,這位年輕病人已弱得不能走路,我扶著他慢慢走去,發現他好矮.他上廁所的時候完 全要我扶著,這裡是沒馬桶的.   義工那裡來的?做什麼事?絕大多數的義工來自歐洲,也有來自日本和新加坡的, 我沒有碰到來自美國的義工,也只見到一位印度義工,而且是從歐洲回來的.其他一半 義工大概是在學的學生,暑假全泡在這裡了,另一半大多是已經就業的人士.令我感到 吃驚的是很多醫生來了,我就碰到六位,都來自歐洲.還有一位是義大利的銀行家,雖 然他不講,也看得出來,他每年必來,一來起碼兩個星期.年輕的義工常常在此工作三 個月之久.   義工無貴賤,過去美國加州州長在此服務過一個月,修女們假裝不認識他,他的工 作也和大家一樣.   第二天,我發現我的工作更多了,第一件是洗碗,用的清潔劑是石灰,看起來好髒 ,病人的碗都是不銹鋼的,不怕這種粗糙的石灰,不過水很快就變成黑水.第二件工作 是替洗好澡的病人穿衣服,我這才發現病人有多瘦,瘦得像從納粹集中營裡放出來的, 似乎一點肉都沒有了.     在任何時刻,病人都會要水喝,我們義工不停地給他們水喝,有時也要給他們沖牛 奶,有一位病人最為麻煩,他一開始認為我不該給他冷牛奶,我只好去找熱水.廚房的 廚娘不是修女,兇得要命,用印度話把我臭罵一頓,我不懂我做錯了什麼,只好求救於 一位修士.後來才知道,我不該將病人用的杯子靠近燒飯的地方.好不容易加了熱水, 他又嫌太燙,我加了冷水,他又說怎麼沒有糖,好在我知道糖在那裡,加了糖以後,他 總算滿意了,也謝了我,而且叫我好孩子.我在想,這位老先生一定很有錢,過去每天 在家使喚傭人,現在被家人遺棄,積習仍未改,可是因為我們要侍奉窮人,也就只好聽 由他使喚了.   第三件工作是洗衣服,無聊之至.洗衣中,又有人叫我修士,要我送藥給病人,我 高興極了,因為這件事輕鬆而愉快,有一位年輕的修士負責配藥,配完以後,我們給一 位一位病人送去.所以我的第四件工作是送藥.   送藥送得起勁,一個傢伙來找我,他說”修士,我是開救護車的,你要幫我抬四個 遺體到車上去.”我背部曾受傷過,重東西早就不抬了,可是修士是什麼都要做的,我 只好去抬.好在遺體都已用白布包好,我看不見他們什麼樣子.   上車以前,我抓了一位年輕力壯的修士與我同行,因為我畢竟不是修士,也不懂當 地法律,萬一有人找起我麻煩來,我應付不了.那位修士覺得有道理,就和我一起去了.   這位修士十九歲,身強體壯,一看就可以知道出身富有家庭,否則不會體格如此之 好,他在一所大學念了一年電機,就決定修道,參加這個修會.這位修士其實是個漂亮 的年輕人,只是臉上有一個胎記,使他看上去好像臉上有一個刀疤,他就是昨天在彌撒 中打鼓的那一位,他十分外向,老是在講笑話,我想買一瓶可口可樂喝,他說他不可以 接受我的可口可樂,他說他不戴錶,曾經有人要送他一只錶,他也沒有接受.他說他唯 一的財產是三套衣服,一雙鞋,萬一鞋子壞了,可能要等一陣子才會有新的給他,他滿 不在乎的說,我可以赤腳走路.說到赤腳,他拍一下他的大腿,痛痛快快地說”我要一 輩子做一個窮人,做到我死為止.”他說的時候,滿臉笑容,快樂得很.   我在想這小子,如果不做修士,一定有一大批女生追他,他一定可以過好的日子, 可是他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三套衣服,可是他那種嘻嘻哈哈的樣子,好像他已擁有 了一切.   火葬場到了,這所火葬場有一大片房子,房子裡外全是乞丐,我們三人將遺體搬到 一個炭堆上,就放在那裡,什麼時候火葬,我們不知道.我感到這好像在丟垃圾,使我 非常難過,有一個遺體的布後來散了,我認出這是一個年輕人的遺體,他昨天什麼都不 吃,一位修士情急之下找了極像奧黛利赫本的英國義工來餵他,卻也動不了他求死的決 心,昨天下午他就去世了.還好死前有人握了他的手,據說他在垂死之家四進四出,好 了就出去流浪,得了病又回來,最後一次,他已喪失鬥志,不吃飯不喝水,也幾乎不肯 吃藥,只求人家握住他的手.   遺體放好,我們一轉身,二隻大烏鴉立刻飛下來啄食,它們先用腳熟練地拉開布, 然後就一口一口地吃起來.死者的手,原來放在身上的,因為布被拉開,我眼看他的右 手慢慢地垂下來,碰到了地.布被拉開,我也看到了他的臉,兩隻眼睛沒有閉,對著天 上望著,滿臉淒苦的表情.我們都嚇壞了,跑回去趕烏鴉,我找到了一塊大木板,將遺 體蓋上,可是頭和腳仍露在外面.   雖然只有幾秒鐘的時間,那位孩子無語問蒼天的淒苦表情,以及大烏鴉來啄食的情 景,已使我受不了了.   回來以後,還有一件事在等著我,又有人叫我”修士,我要你幫忙.”原來我們要 抬垃圾去倒,垃圾中包含了死者的衣物,垃圾場要走五分鐘,還沒有到,一堆小孩子就 來搶,垃圾堆上起碼有三十隻大烏鴉在爭食,更有一大批男女老少在從垃圾堆裡找東西.   貧窮,貧窮,貧窮,這次我真的看到了貧窮所帶來的悲慘,由於大家的推推拉拉, 我的衣服遭了殃,我當時還穿了圍裙,圍裙一下子就變髒了.   我的心頭沉重無比,這種景象,以前我只在電視和報紙上看到,現在,活生生地呈 現在我的面前.   回到垂死之家,一位修女下令叫我去教堂祈禱,他說修士們都已去了,我也該去. 修士們果真在,那位陪我去的修士盤腿而坐,兩手分開,低頭默想,看上去像在坐禪, 嘻皮笑臉的表情完全沒有了.   而我呢?我坐在他們後面,還沒有坐穩,我的眼淚就泉湧而出,我終於瞭解了德蕾 莎修女的話”一顆純潔的心,會自由地給,自由地愛,直到它受到創傷.”     我過去也號稱為窮人服務過,可是我總找些愉快的事做,我在監獄裡服務時,老是 找一些受過教育的年輕人做朋友,絕不敢安慰死刑犯,不僅怕看到手銬和腳鐐,更怕陪 他們走向死亡,我不面對人類最悲慘的事.   現在我仍在做義工,可是是替一群在孤兒院的孩子們服務,這群孩子,被修女們慣 壞了,個個活潑可愛而且快樂,替他們服務不僅不會心痛,反而會有歡樂.   我雖然也替窮人服務過,可總不敢替”最窮”的人服務,我一直有意無意地躲避人 類的真正窮困和不幸.因此,我雖然給過,也愛過,可是我始終沒有”心靈受到創傷” 的經驗,現在我才知道,其實我從來沒有真正地愛,真正地給過.   可是五十六年來舒適的日子,忽然被這二小時的悲慘情景所取代,想起那四位死者 ,其 一位低垂的手,對著蒼天望的雙眼.此時窗外正好下著大雨,他不僅在露天中被 雨淋,還要被烏鴉啄,我這次確確實實地感到難過到極點了.   耶穌的苦像在我前面,我又看到了”我渴”,做了四十年的基督徒,今天才明瞭了 當年耶穌所說”我渴”的意義,可是我敢自稱是基督徒嗎?當基督說”我渴”的時候, 我大概在研究室裡做研究,或在咖啡館裡喝咖啡.   我向來不太會祈禱,可是這一次我感到我在和耶穌傾談,我痛痛快快地和耶穌聊天 ,也痛痛快快地流淚,淚流了一陣子,反而感到一種心靈上的平安.我感謝天主給我這 個抬死人遺體和到垃圾場的機會.我感到我似乎沒有白活這輩子.抬起頭來,卻發現那 位修士坐在我的旁邊,他顯然看到我流淚,來安慰我的.   他說”先生,你的汗味好臭,我們都吃不消你的臭味,你看,修士們都被你臭走了 ,現在只有我肯陪你,你比我們印度人臭得多了.”   我知道他是來安慰我的,雖然我汗流浹背,衣服全濕了,也的確臭得厲害,可是他 笑我比印度人臭,總不能默認,因此我做了一手勢假裝軍n打他一拳.   當時我們仍在聖堂內,這種胡鬧實在有點不像話,我們同時走到聖堂外面去,那位 修士,四處張望一下,發現無人在場,做了一個中國功夫的姿勢,意思是如果我要揍他 ,他武功更好.   他說其他義工都只穿短褲和T恤,只有我穿了一件襯衫和長褲,修士們都穿襯衫和 長褲,我當時又沒有帶手錶,才會被人誤認為修士.他調皮的說”下次再來,一定仍由 你去火葬場,你最像抬遺體的人.”我聽了以後,心裡舒服多了.   離開垂死之家之前,我又幫忙洗了碗.   在大門口,這位修士背了一只麻布口袋準備離去,口袋上寫著M.C. (Missionaries of Charity) 他看到了我,對我說”明天我不來這裡.”然後他調皮地 說”修士,再見.”   我注視他的麻布口袋,以及他衣服上的十字架.好羨慕他,他看出我的心情,兩手 合一地說”只要你繼續流汗,流到身體發臭,你就和我們在一起.”   我也兩手合一地說”天主保佑你,我們下次見面,恐怕是在天堂了.”我看到他拿 起袖子來偷偷地擦眼淚.   第二天,我坐計程車去機場,又看到一位修士和一位日本義工在照顧一位躺在街上 的垂死老人,今天清晨,老人的家人將他抬來,遺棄在街頭.修士在叫計程車,日本義 工跪下來握住老人的手.他是醫學院的學生,看到我,他說”絕無希望了.”雖然也許 真的沒有希望,可是這位老人至少知道,世上仍有關懷他的人.   我當時恨不得不再走回計程車,留下來永遠地服務.   雖然只有兩天,垂死之家的經驗使我永生難忘.   我忘不了加爾各答街上無家可歸的人.   我忘不了一個小男孩用杯子在陰溝裡盛水喝.   我忘不了二個小孩每晚都睡在我住的旅館門口,只有他們兩人,最大的頂多四歲.   我忘不了垂死之家裡面骨瘦如柴的病人.   我忘不了那位年輕的病人,一有機會就希望我能握住他的手.   我忘不了人的遺體被放在一堆露天的煤渣上,野狗和烏鴉隨時會來吃他們,暴風雨 也會隨時來淋濕他們.他們的眼睛望著天.   我忘不了垃圾場附近衣不蔽體的窮人,他們和野狗和烏鴉沒有什麼不同,沒有人類 應有的任何一絲尊嚴.   可是我也忘不了德蕾莎修女兩手合一的祝福,和她慈祥的微笑.   我更忘不了修士修女們無限的愛心和耐心.   我忘不了修士修女們過著貧窮生活時心安理得的神情.   我忘不了那麼多的義工,什麼工作都肯做.   我忘不了那位日本義工單腿跪下握住乞丐手的姿態.   雖然我看見了人類悲慘的一面,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多善良的人.德蕾莎修女最大 的貢獻是她將關懷和愛帶到人類最黑暗的角落,我們更應該感謝的是她們感動多少人, 多少人因此變得更加善良,我應該就是其中的一個. 讓高牆倒下吧   德蕾莎修女當年並不一定要走出高牆的.   她可能成立一個基金會,雇用一些職員,利用電腦和媒體,替窮人募款,然後找人 將錢”施捨”給窮人.   她也可以只是白天去看看窮人,晚上仍回來過歐洲式舒適的生活.   甚至她只要每週有一天去服務窮人一下,其他的日子都替富人服務.   可是她自己變成了窮人,因為她要親手握住貧窮人的手,伴他們步向死亡,再也不 會逃避世上有窮人的殘酷事實,她不僅照顧印度的窮人,也照顧愛滋病患,最近,高棉 很多人被地雷炸成了殘廢,沒有輪椅可坐,德蕾莎修女已親自去面對這個事實.   她單槍匹馬走入貧民窟,勇敢地將世人的悲慘背在自己身上.   她完全走出了高牆.   我們每個人都在我們心裡築了一道高牆,我們要在高牆內過著天堂般的生活,而將 地獄推到高牆之外.這樣,我們可以心安理得的假裝人間沒有悲慘.儘管有人餓死,我 們仍可能大吃大喝.   讓高牆倒下吧,只要高牆倒下,我們就可以有一顆寬廣的心.   有了寬廣的心,我們會看見世上不幸的人,也會聽到他們的哀求”我渴”.   看見了人類的不幸,我們會有熾熱的愛.   有了熾熱的愛,我們會開始替不幸的人服務.   替不幸的人服務,一定會帶來我們心靈上的創傷,可是心靈上的創傷一定會最後帶 來心靈上的平安.   如果你是基督徒,容我再加一句話:只有經過這個過程,我們才能進入永生. 後記   這篇文章寫完的十天以後,有一個清晨,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又回到了垂死之家 ,垂死之家裡面這次全是小孩子,好像是來自非洲的小孩子,一位修士將圍裙丟給我, 對我說”歡迎你來,我們正需要義工來幫忙.”   一個小孩子對我做個手勢,表示他要喝水,等我將杯子給他的時候,他將杯子輕輕 地推開,然後伸出他的手,要我握住他的手,我的手還沒有碰到他的手,夢就醒了.   還有一件事,我沒有照任何的照片,因為我記得德蕾莎修女的話,”窮人最需要的 是尊嚴”,我知道如果我將我看到的照了像,對我們的社會是一件有意義的事,可是我 做不到.因為我實在不忍心對那些骨瘦如柴的窮人照像.事實上,在垂死之家的門口, 也有牌子明文規定不得照像.               ~~~~全文完~~~~               以上錄自八十三年十月二十四至二十六日的聯合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