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ehtra (武英殿大學士爾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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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分享]病與藥(下)
時間Sun Aug 14 04:22:37 2005
病與藥
【楊佳嫻/記錄整理】
藥與病的關係
後來創作《如夢之夢》,賴聲川也更深入思索「宗教」與「藝術」的矛盾,
二者猶如藥與病的關係,「莎士比亞的戲劇可以很好地呈現出『病』,呈現『藥
』卻很困難。當然,以台灣目前的文藝口味,文學藝術呈現『病』,是受到歡迎
的。我想『宗教文學』正應該把病與藥一併呈現出來,或者也可以作為藥的本身。」
聽過了賴聲川的講法,王文興接著表示,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個問題。
「宗教文學」容易引發混淆,起因不在「宗教」,而在「文學」。文學分為想像
的與非想像的,前者通常指涉小說、詩歌、戲劇,後者則指散文和論述,整個來
說也就是散文;「宗教文學獎」徵的是創作,討論宗教的神學論文就不算在內,
而是徵求有飛馳的想像力的作品。在中國文學史上,這種分別是很嚴格的,偈詩
不被當作詩,因為當中表達的是佛學理論,或為宗教宣傳,文字通常偏於枯燥直
率,與記述文字無異,即使道理講得很深刻,也不行。這嚴格的判斷不僅僅針對
佛教,宋代邵雍寫很好的理學詩,一樣不被當作文學看待。只有在宗教理論轉為
故事、戲劇,加入了想像成分,才被當作文學。西方文學中,彌爾頓《失樂園》
毫無疑問被當作文學,雖有宗教哲學在內,但故事很強,人物塑造鮮明。
王文興指出,二十世紀存在主義文學興起後,重視人生病徵的表現。「這沒
有什麼不好,描述『空』的道理固然深刻,要先領悟得『空』也不是容易的,描
述這領悟的過程同樣能夠成為很好的文學。」
接下來,王文興談他所提供的第二首詩,屬於「宗教色彩的文學」。
〈冬日遣懷〉清˙張問陶
今古茫茫貉一丘,功名常笑爛羊頭。
戲拈銀筆船高士,醉擲金貂上酒樓。
未老已沾秋氣味,有生如被夢勾留。
此身可是無仙骨,石火光中鬧不休。
張問陶是清代乾嘉詩人。第一句首先就說今古生死之間並無二致,所謂「了
生死」;第二句繼而說,功名也是他瞧不起的,「爛羊頭」這個典故從漢代民謠
來,「關內侯,爛羊頭」,關內侯是極大的官品,作大官也沒什麼了不起。平日
這個了生死、齊古今、看功名不值得人都在做些什麼呢?三、四句就說了,也就
是寫寫詩給朋友賞觀,典當財物好換酒來喝,看來非常瀟灑不羈。然而,自己還
沒有老就沾染了「秋氣味」,已經暮氣沉沉了,活在世上就有如夢中一般──王
文興說,這兩句真是頹廢極了,「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兩句,頹廢得好,『空』得
好!」最後兩句不禁感嘆了起來,說自己是凡俗身骨,即使人生短暫如石火之光
,煩惱卻是永恆的,人生的眾多端緒總是騷動不已。
王文興認為這首詩的情調和呂洞賓那一首是相對的,屬於向內的、抒發悲懷
的,沒有那份逍遙,卻有另一番美,對於人生的洞視。尤其五、六兩句,和王國
維寫的「水聲粗悍如驕將,天氣淒涼似病夫」、莎劇《暴風雨》說的「人生是夢
,周圍環繞著睡眠」,都有相類的意蘊。
找出不同宗教的美學基礎
由於王文興在發言中談到,不同的宗教在文學中的呈現,本質分別並不大,
張曉風針對此點,表示她更願意看到的是宗教文學中「異」的部分,在美學表現
、神學內涵上有所差別。從不同宗教內涵的宗教文學,可以觀察出它們各自的美
學基礎。「梵唱、聖詠,各有各的情調和莊嚴,即使是我們比較不熟悉的回教的
祈禱聲也是有它美好的一面。有一回我和家人到印尼去度假,在游泳池中消暑,
到了下午五點,突然所有池子裡的人都跑光了,原來是祈禱的時間到了。不一會
,就聽到低沉、執著,且對我來說因為不懂得而略帶神祕的祈禱聲傳來,我覺得
也是很悅耳的。」像寫下《先知》的紀伯倫,他是黎巴嫩人──這個地方可以說
是回教大海中的基督教地,所以他的宗教文學表達中,也染有回教的氣味。
又比如在不同宗教中,使用的花朵象徵物也各自殊異,佛教喜歡用蓮花,天
主教愛用百合,基督教重視玫瑰,除了象徵意義外,也往往和這個宗教的發源地
風土相關。佛教發源於印度,自然染有強烈的印度色彩,中國人接受這個宗教的
想法,同時也接受了這個宗教的美學,對中國音樂、美術、文學等等,都發生了
重大的影響。在《紅樓夢》最後,寶玉一襲紅袈裟,赤腳,大雪為一僧一道挾持
而去,多麼鮮豔、突兀的畫面,這美學也不是中國人本有的。
同時,張曉風也指出,從教育的本質面來看,歐洲古老大學往往都是為了宗
教研究而設立,所以它們的中心位置必然是教堂,這在歐洲的空間美學上,也造
成不同於其他宗教城市的安排。
回到台灣本身來看,張曉風認為目前的民間宗教中缺乏「神學」、「教義」
,問的是拜誰和靈驗與否的問題,而沒有更深層的精神標準。
林谷芳贊同張曉風的意見,認為更深一步談的話,就會觸及自己在大學研究
所開設的課程,討論修行與藝術之間關係的「道與藝」。課堂上的學生就是兩大
類,出家人和俗眾,而俗眾中又以藝術領域工作者為多。「我發現,宗教人喜歡
談『平等』、『融合』,藝術人則愛憎有別。然而,也就是因為這樣,很多藝術
人糾纏在愛憎之中,走不出來。二十幾歲的時候充滿生命情性,那沒有什麼關係
,這還能變成藝術創造的動力,到了六十幾歲還這樣,難免就勞神頓形,無法在
創作上更進一步。」林谷芳還略帶歉意地轉向身邊的心道法師說:「至於宗教人
,一開始認識的時候或者感覺有些枯燥,」心道法師笑了,他又繼續說:「可是
別有一番『自得』的風度,這是藝術人身上不容易看到的。」
經過時間淘洗而留下的經典藝術,可以說都是道藝一體的結晶,可能從「道
」出,也可能從「藝」出,二者未必有高下之分,端視這位藝術家的傾向。從另
一方面來看,一些宗教家走到很高的境界,也可能煥發出藝術之美,比如宋代高
僧天童宏智圓寂前留下偈語「夢幻空華,六十七年,白鳥淹沒,秋水連天」,這
種深沉又寬闊的美,恐怕是很多詩人趕不上的。
宗教文學應當是全面、融攝
賴聲川說,「宗教文學」、「宗教藝術」給人的感覺彷彿是很小的類別,其
實當中所蘊含的是文學藝術最根柢的東西,如同在歐洲古代,僧侶是通曉科學、
占星、醫學、文藝的,宗教精神是和世界的知識與表現融合起來的。「我認為應
當把宗教文學做大,而非局限了它。」
他提出一個例子,「我曾和朋友激辯過,畢卡索成就了藝術,卻也在感情等
很多方面傷害了不少人,這些傷害的經驗又提供給他藝術創作的養分。那麼,畢
卡索是免罪的嗎?我的朋友認為畢卡索無罪,他的藝術作品已經說明了一切,我
卻認為,究竟是作品重要還是人生重要呢?藝術並非一切,更何況畢卡索犧牲了
他人,他所完成的藝術未必是『藥』。」
對此,王文興亦有感慨:「宗教是超過藝術的,藝術走到最終極的境界,是
往宗教的方向靠近的。當然不必要求每個創作者都如此,有人喜歡寫《花間詞》
那樣的東西,那也是一種美,可是境界未免不足。剛剛說到畢卡索,他的藝術還
有很多騷動和煙火,尚未到達『大和』的境界。比如馬諦斯的畫、吳昌碩晚年寫
的篆字、或亨利.摩爾(Henry Moore)的雕塑,是我認為達到這個境界的。」
最後,張曉風笑言,談了「病」與「藥」的關係,與其說「宗教文學」是藥
,不如說經過文學的調和,更像是「藥膳」,是廣義的藥,對病人也比較仁慈。
(下)
【2005/08/13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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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choon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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