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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我講完了回盪寫情法﹐要附帶論著一件事。 我們的詩教﹐本來以溫柔敦厚為主﹐完全表示諸夏民族特性﹐三百篇就是唯一的模范。楚辭是南方新加入之一種民族的作品。他們已經同化於諸夏﹐用諸夏的文化工具來寫情感﹐攙入他們固有思想中那種半神秘的色彩﹐於是我們文學界添出一個新境界。漢人本來不長於文學﹐所以承襲了三百篇、楚辭這兩份大遺產﹐沒有什麼變化擴大。到了“五胡亂華”時候﹐西北方有好幾個民族加進來﹐漸漸成了中華民族的新分子﹔他們民族的特性﹐自然也有一部分溶化在諸夏民族性的裡頭﹐不知不覺間﹐便令我們的文學頓增活氣。這是文學史上很重要的關鍵﹐不可不知。 這種新民族特性﹐恰恰和我們的溫柔敦厚相反﹐他們的好處﹐全在伉爽真率。三百篇裡頭﹐隻有秦風的《小戎》、《駟驖》、《無衣》諸篇﹐很有點伉爽真率氣象﹐這就是西戎系的秦國民族性和諸夏不同處﹔可惜春秋以後﹐秦國的文學作品﹐沒有一篇流傳。燕趙古稱多慷慨悲歌之士﹐文學總應該有異采﹔可惜除了《易水歌》之外﹐也看不著第二首。到五胡南北朝時候﹐西北蠻族﹐紛紛侵入﹐內中以鮮卑人為最強盛。鮮卑人在諸蠻族中﹐文化像是最高﹐後來同化於我們也最速。他們像很愛文學和音樂﹐唐代流傳的“馬上樂”﹐什有九都出鮮卑。他們初初學會中國話﹐用中國文字表他情感﹐完全現出異樣的色彩。試寫他幾首﹕ 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蹀座吹長笛﹐愁殺行客兒。 腹中愁不樂﹐願作郎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邊。 放馬兩泉澤﹐忘不著連羈。擔鞍逐馬走﹐何得見馬騎。 遙看孟津河﹐楊柳鬱婆娑。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 健兒須快馬﹐快馬須健兒。?跋黃塵下﹐然後別雄雌。──右《折楊柳歌》 男兒欲作健﹐結伴不須多。鷂子經天飛﹐群雀兩向波。 放馬大澤中﹐草好馬著膘。牌子鐵[□兩]襠﹐[金互]鉾鸐尾條。 前行看後行﹐齊著鐵[□兩]襠。前頭看後頭﹐各著鐵[金互]鉾。 男兒可憐蟲﹐出門懷死憂。屍喪狹谷中﹐白骨無人收。──右《企喻歌》 新買五尺刀﹐懸著中樑柱。一日三摩挲﹐劇於十五女。 客行依主人﹐願得主人強。猛虎依深山﹐願得鬆柏長。──右《琅琊王歌》 慕容攀牆視﹐吳軍無邊岸。我身分自當﹐枉殺牆外漢。 慕容愁憤憤﹐燒香作佛會。願作牆裡燕﹐高飛出牆外。──右《慕容垂歌》 可憐白鼻?﹐相將入酒家。無錢但共飲﹐畫地作交賒。 何處?觴來﹐兩頰色如火。自有桃花容﹐莫言人勸我。──右《高陽樂人歌》 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馬如轉蓬﹐左射右射必疊雙。女子尚如此﹐男子安可逢。──右《李波小妹歌》 讀這幾首﹐可以大略看出他們“虜家兒”是怎麼個氣象了。他們生活是異常簡單﹐思想是異常簡單﹐心直口直﹐有一句說一句﹔他們的情感是“沒遮攔”的。你說他好也罷﹐說他壞也罷﹐總是把真面孔搬出來。別的且不管他﹐專就男女兩性關系而論﹐也看出許多和從前文學態度不同的表現。試舉他幾首﹕ 青青黃黃﹐雀石頹唐。槌殺野牛﹐押殺野挩e? 驅羊入谷﹐自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喚天。 側側力力﹐念郎無極。枕郎左臂﹐隨郎轉側。 摩捋郎須﹐看郎顏色。郎不念女﹐各自努力。──右《地驅歌》 燒火燒野田﹐野鴨飛上天。童男娶寡婦﹐壯女笑殺人。──右《紫騮馬歌》 誰家女子能行步﹐反著夾騭後裙露。天生男女共一處﹐願得兩個成翁嫗。 華陰山頭百丈井﹐下有流水徹骨冷。可憐女子能照影﹐不見其余見斜領。 黃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絲兩頭系。小時憐母大憐婿﹐何不早嫁論家計。──右《捉搦歌》 像這種毫不隱瞞毫不扭捏的表情﹐在三百篇和漢魏人五言詩裡頭﹐絕對的找不出來。這些都是北朝文學﹔試拿來和並時的南朝文學比較﹐像那有名的《子夜》、《團扇》、《懊儂》、《青溪》、《碧玉》、《桃葉》各歌曲﹐雖然各有各的妙處﹔但前者以真率勝﹐後者以柔婉勝﹐雙方的分野﹐顯然可見。 經南北朝幾百年民族的化學作用﹐到唐朝算是告一段落。唐朝的文學﹐用溫柔敦厚的底子﹐加入許多慷慨悲歌的新成分﹐不知不覺﹐便產生出一種異彩來。盛唐各大家﹐為什麼能在文學史上佔很重的位置呢﹖他們的價值﹐在能洗卻南朝的鉛華靡曼﹐參以伉爽真率﹐卻又不是北朝粗獷一路。拿歐洲來比方﹐好像古代希臘羅馬文明﹐攙入些森林裡頭日耳曼蠻人色彩﹐便開辟一個新天地。試舉幾位代表作家的作品﹐如李太白的﹕ 金尊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天。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行路難》) 杜工部的﹕ 朝進東門營﹐暮上河陽橋。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 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中天懸明月﹐邀g弦辜帕取? 悲笳數聲動﹐壯士慘不驕。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後出塞》) 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殺人亦有限﹐立國自有疆。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前出塞》) 高適的﹕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 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大漠窮秋塞草衰﹐孤城落日鬥兵稀。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 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筋應啼別離後。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 邊庭飄颻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鬥。……(《燕歌行》) 這類作品﹐不獨三百篇、楚辭所無﹐即漢、魏、晉、宋也未曾有。從前雖然有些摹寫俠客的詩﹐但豪邁氣概﹐總不能寫得盡致。內中鮑明遠最喜作豪語﹐但總有點不自然。所以這種文學﹐可以說是經過一番民族化合以後﹐到唐朝才會發生。那時的音樂和美術﹐都很受民族化合的影響。文學自然也逃不出這個公例。 寫關塞景況﹐寓悲壯情感﹐是唐以後新增的詩料(前此雖有﹐但不多﹐且不好)。詞曲以緣情綺靡為主﹐用這種資料卻不多﹐范文正有一首最好。 塞外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裡﹐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漁家傲》) 詞裡頭的蘇辛派﹐自然都帶幾分這種色彩。內中最粗豪的﹐如稼軒的﹕ 醉裡挑燈看劍﹐醒來吹角連營。八百裡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破陣子》) 名家的詞﹐最粗獷的莫過劉後村﹐憮t躒□考□際欽庖煥嗟幕啊K□鈧□□囊皇資牽? 何處相逢﹐登寶釵樓﹐訪銅雀台。喚廚人斫就﹐東溟鯨膾﹔圉人呈罷﹐西極龍媒。天下英雄﹐使君與操﹐余子何堪共酒杯﹖車千乘﹐載燕南代北﹐劍客奇才。 酒酣鼻息如雷﹐誰信被晨雞催喚回﹖嘆年光過盡﹐功名未立﹔書生老矣﹐氣運方來。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推衣起﹐但凄涼感舊﹐慷慨生哀。(《沁園春》) 這一派詞﹐我本來不大喜歡﹐因為他有爛名士愛說大話的習氣。但他確帶點北朝氣味﹐在文學史上應備一格的。 曲本裡頭﹐有一首雜劇﹐像是明末清初的作品﹐演的是“魯智深醉打山門”。那魯智深拜別他的師父時﹐唱道﹕ 漫灑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您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 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砵隨緣化。 也是刻意從粗獷一面做﹐因為替粗獷的人表情﹐不如此便失真了。 -- 迄於漢魏﹐猶未失質樸。 ※ 來源:‧水木社區 newsmth.net‧[FROM: 211.151.90.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