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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向來寫情感的﹐多半是以含蓄蘊藉為原則。像那彈琴的弦外之音﹐像吃橄欖的那點回甘味兒﹐是我們中國文學家所最樂道。但是有一類的情感﹐是要忽然奔迸一瀉無余的。我們可以給這類文學起一個名﹐叫做“奔迸的表情法”。例如碰著意外的過度的刺激﹐大叫一聲或大哭一場或大跳一陣﹐在這種時候﹐含蓄蘊藉是一點用不著。例如《詩經》﹕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莪》)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黃鳥》) 前一章是父母死了﹐悲痛到極處。“哀哀……劬勞”八個字連淚帶血迸出來。後一章是秦穆公用人來殉葬﹐看的人哀痛憐憫的情感﹐迸在這四句裡頭﹐成了群眾心理的表現。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這是荊軻行刺秦始皇臨動身時﹐他的朋友高漸離歌來送他﹐隻用兩句話﹐一點扭捏也沒有﹐卻是對於國家、對於朋友的萬斛情感﹐都全盤表出了。 古樂府裡頭有一首《箜篌引》﹐不知何人所作﹕據說是有一個狂夫﹐當冬天早上在河邊“被發亂流而渡”﹐他的妻子從後面趕上來要攔他﹐攔不住﹐溺死了。他妻子做了一首“引”﹐是﹕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 又有一首《隴頭歌》﹐也疵魽慼撮ㄐ熱恣樂捋琤B晃簧硎籃蕓閃□畝攬汀D歉櫨辛降□□牽? 隴頭流水﹐流離四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隴頭流水﹐鳴聲嗚嚥﹔遙望秦川﹐肝腸斷絕。 這些都是用極簡單的語句﹐把極真的情感盡量表出﹔真所謂“一聲《河滿子》﹐雙淚落君前”。你若要多著些話﹐或是說得委婉些﹐那麼真面目完全喪掉了。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兮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大風歌》) 前一首是項羽在垓下臨死時對著他愛妾虞姬唱的﹔把英雄末路的無限情感都湧現了。後一首是漢高祖做了皇帝過後回到故鄉﹐對那些父老唱的﹐一種得意氣概盡情流露。 陟彼北芒兮﹐噫﹗顧瞻帝京兮﹐噫﹗宮闕崔巍兮﹐噫﹗民之劬勞兮﹐噫﹗遼遼未央兮﹐噫﹗(《五噫歌》) 這一首是後漢時樑鴻做的﹐滿肚子傷世憂民的熱情﹐嘆了五口大氣﹐盡情發泄﹐極文章之能事。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上邪曲》) 這類一瀉無余的表情法﹐所表的什有九是哀痛一路。這首歌卻是寫愛情﹐像這樣斬釘截鐵的賭咒﹐正表示他們的戀愛到“白熱度”。 正式的五七言詩用這類表情法的很少﹐因為多少總受些格律的束縛﹐不能自由了。要我在各名家詩集裡頭舉例﹐幾乎一個也舉不出。(也許是我記不起)獨有表情老手的杜工部有一首最為怪誕。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結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凡詩寫哀痛、憤恨、憂愁、悅樂、愛戀﹐都還容易﹔寫歡喜真是難。即在長短句和古體裡頭也不易得﹐這首詩是近體﹐衙i鱟質堋吧□ 鋇氖□濬□□醋齙萌□肆芾煬≒攏︿且恢質治枳愕傅那樾危□亮肆釗朔17□>菸銥垂□□氖□揮械詼□妝鵲蒙狹恕? 此外這種表情法我能舉得出的很少。近代人吳梅村﹐詩格本不算高﹐但他的集中卻有一首﹐確能用這種表情法。那題目我記不真﹐像是《送吳季子出塞》。他劈空來恁麼幾句﹕ 人生千裡與萬裡﹐黯然消魂別而已﹗君獨何為至於此﹖生非生兮死非死﹐山非山兮水非水。…… 他送的人叫做吳漢槎﹐是前清康熙間一位名士﹐因不相幹的事充軍到黑龍江﹐許多人替他叫冤﹐都有詩送他﹐梅村這首算是最好﹔好處是把無窮的冤抑﹐用幾句極粗重的話表盡了。 詞裡頭這種表情法也很少﹐因為詞家最講究纏綿悱惻﹐也不是寫這種情感的好工具。若勉強要我舉個例﹐那麼辛稼軒的《菩薩蠻》上半闋﹕ 鬱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是長安﹐可憐無數山。…… 這首詞是在徽、欽二宗北行所經過的地方題壁的﹐稼軒是比岳飛稍為晚輩的一位愛國軍人﹐帶著兵駐在邊界﹐常常想要恢復中原。但那時小朝廷的君臣都不許他﹔到了這個地方﹐忽然受很大的刺激﹐由不得把那滿腔熱淚都噴出來了。 吳梅村臨死的時候﹐有一首《賀新郎》﹐也是寫這一類的情感﹐那下半闋是﹕ 故人慷慨多奇節﹐恨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艾灸眉頭瓜噴鼻﹐今日須難決絕﹐早患苦重來千疊。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 梅村因為被清廷強姦了當“貳臣”﹐心裡又恨又愧﹐到臨死時才盡情發泄出來﹐所以很能動人。 曲本寫這種情感﹐應該容易些﹐但好的也不多。以我所記得的獨《桃花扇》裡頭﹐有幾段很見力量。那《哭主》一出寫左良玉在黃鶴樓開宴﹐正飲得熱鬧時﹐忽然接到崇禎帝殉國的急報﹐唱道﹕ 高皇帝﹐在九京﹐不管亡家破鼎。那知你吽憧桉尪瀞憫刓擦均慼播M#E□唚曖槍□綺。□舨揮μ熗樽媼椋□韃煥辭妝□缺闆0琢肺耷椋□途□躋幻□ □? 宮車出﹐廟社傾﹐破碎中原費整。養文臣帷幄無謀﹐豢武夫疆場不猛。到今日山殘水剩﹐對大江月明浪明﹐滿樓頭呼聲哭聲。這恨怎平﹐有皇天作証。…… 那《沉江》一出﹐寫清兵破了揚州﹐史可法從圍城裡跑出﹐要到南京﹐聽見福王已經投降﹐哀痛到極﹐迸出來幾句話﹕ 拋下俺斷蓬船﹐撇下俺無家犬﹗呼天叫地千百遍﹐歸無路進又難前﹗……累死英雄﹐到此日看江山換主﹐無可留戀。 唱完了這一段﹐就跳下水裡死了。跟著有一位志士趕來﹐已經救他不及﹐便唱道﹕ ……誰知歌罷剩空筵﹖長江一線﹐吳頭楚尾路三千﹐盡歸別姓﹐雨翻雲變﹗寒濤東卷﹐萬事付空煙﹗…… 這幾段﹐我小時候讀他﹐不知淌了幾多眼淚。別人我不知道﹐我自己對於滿清的革命思想﹐最少也有一部分受這類文學的影響。他感人最深處﹐是一個個字﹐都帶著鮮紅的血嘔出來。雖然比前頭所舉那幾個例說話多些﹐但在這種文體不得不然﹐我們也不覺得他話多。 凡這一類﹐都是情感突變﹐一燒燒到“白熱變”﹔便一毫不隱瞞﹐一毫不修飾﹐照那情感的原樣子﹐迸裂到字句上。我們既承認情感越發真、越發神聖﹐講真﹐沒有真得過這一類了。這類文學﹐真是和那作者的生命分劈不開。──至少也是當他作出這幾句話那一秒鐘時候﹐語句和生命是迸合為一。這種生命是要親歷其境的人自己創造﹐別人斷乎不能替代。如“壯士不還”、“公無渡河”等類﹐大家都容易看出是作者親歷的情感。即如《桃花扇》這幾段﹐也因為作者孔雲亭是一位前明遺老(他裡頭還有一句說﹕那曉得我老夫就是戲中之人﹖)﹐這些沉痛﹐都是他心坎中原來有的﹐所以寫得能夠如此動人。所以這一類我認為情感文中之聖。 這種表現法﹐十有九是表悲痛﹐表別的情感﹐就不大好用。我勉強找﹐找得《牡丹亭‧驚夢》裡頭﹕ 原來是弊湘毯煒□椋□普獍愣幾隊□暇□竊□?BR> 這兩句的確是屬於奔迸表情法這一類。他寫情感忽然受了刺激﹐變換一個方向﹐將那霎時間的新生命迸現出來﹐真是能手。 我想悲痛以外的情感﹐並不是不能用這種方式去表現。他的訣竅﹐隻是當情感突變時﹐捉住他“心奧”的那一點﹐用強調寫到最高度。那麼﹐別的情感﹐何嘗不可以如此呢﹖蘇東坡的《水調歌頭》便是一個好例﹕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這全是表現情感一種亢進的狀態﹔忽然得著一個“超現世的”新生命。令我們讀起來﹐不知不覺也跟著到他那新生命的領域去了。 這種情感的這種表現法﹐西洋文學裡頭恐怕很多﹐我們中國卻太少了。我希望今後的文學家﹐努力從這方面開拓境界。 -- 迄於漢魏﹐猶未失質樸。 ※ 來源:‧水木社區 newsmth.net‧[FROM: 211.151.90.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