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堪稱世界首富。
身兼投資家、企業家，置產無數的他，亦是數個基金會、跨國集團的重要顧問。
有時也會以個人名義出出書、舉辦畫展，甚至投入電影拍攝或節目錄製。
而在商業、藝術、娛樂界皆名氣響亮的他，竟然還有餘力發表論文，連科學、社
會學和哲學的光環都頂走了。
如此令人妒羨的多方才華，自然也為他帶來不少臆測與謠言。
撇開報章雜誌常有的花邊新聞不說，每隔幾個月就會上商業或科學雜誌封面的男
人，其英姿煥發的年輕身影後方，往往都是某個陌生國度的繁華街道。
是的，男人居無定所。
他既沒有給自己安身的房屋，亦從未在任何城市停駐超過兩個月。
飛機、郵輪、汽車、飯店，男人總是於這些選項間重複來回，行蹤難以捉摸。
在媒體業者間，他的採訪難度是出了名的高——因為永遠不知道其身處何方。
人們開始流傳，男人其實是各大企業和學術界的間諜，身懷業界機密四處逃竄；
也有的說法是，男人本為某國檯面下的重要人物，因心生不滿而開始浮上檯面；
更有謠言說，他真正的身份是恐怖份子內應，為卸下世人心防而裝作光鮮亮麗；
但最被大眾所接受的，則是他在旅遊雜誌上的自白：只是喜愛流浪罷了。
不請保鏢、沒有專用司機，甚至連秘書都不帶，他總是拎著一只皮箱走天涯。
自然，當有人注意到這點的時候，那只皮箱便成為新的討論對象。
從驚世駭俗的企業機密、國防密件、政要把柄、盜來的論文手稿，到較浪漫的初
戀情人肖像、家族合照，甚至是毫無神秘性的小說草稿等猜測，各種答案都於網
路上出現過，卻一直是沒有根據的胡言亂語，僅能作為茶餘飯後的話題。
最後，皮箱的內容被某位飯店服務生證實——是一個小小的轉盤。
比賭場所使用的轉盤小上好幾倍，大約只有普通餐盤的大小。
盤面有十格黑紅交錯的格子，從二十亂數排列至六十五。看不出有什麼意味。
伴隨這個消息，偷拍照片亦急速傳開。
但這一時性的騷動，三天後便終止於該位服務生的離奇死亡。
網路上的複製照片，也一張接著一張無端消失。
男人皮箱裡的小小轉盤，最終成為廣佈世界各地的都市傳說。
「無稽之談。」年輕的男人微笑，迷人臉龐完全不像他所自稱的四十歲。
滿頭冷汗的記者，似乎正躊躇著要不要繼續追問。
「既……既然如此，能否請您將那個傳說中的轉盤拿出來，讓我們的攝影師拍張
照？我相信這篇報導推出後，應該能為您減少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你叫我去哪生出一個轉盤來呢？我身上明明就沒有這種東西。」
男人攤手，技巧性地轉移話題：「何況，我們今天的採訪主題是電影劇本吧？」
記者臉上浮現複雜的表情。想必又是奉老闆命令，向男人提出關於都市傳說的採
訪要求吧？對迷信的記者而言，被乾脆地拒絕，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無聊的採訪很快結束。男人與記者分道揚鑣，回到自己目前下榻的飯店房間。
從床底拖出已經加上各類高科技鎖頭的鐵製箱子，男人小心翼翼地確認房間完全
密閉後，才層層解鎖，讓裡面的內容物重見光明。
黑紅交錯的十格小型轉盤，以五為間距，從二十亂數排列至六十五。
「不會交出去的。」男人低語，臉色蒼白。
「我不會將它交出去的。」
黑衣女性的出現，讓沉寂一時的都市傳說再度掀起熱潮。
因為，她總是在男人附近，幽幽地凝望著他。
黑長直髮、黑色及踝洋裝，以及一把黑蕾絲洋傘。明明身上完全沒有任何裝飾，
她卻很容易令人聯想到蜘蛛、蛇蠍、蝙蝠等不太受歡迎的生物。
她擁有與男人相襯的絕世美貌，卻從未展露笑容，彷彿充滿妖異感的洋娃娃。
她比男人更加神秘、難以捉摸，不僅來無影去無蹤，甚至連身份也是個謎。
唯一能確定的是，女性可以於白晝現身、有影子、能碰觸得到東西；她並非什麼
怪力亂神的幽靈或鬼魅。亦非少數幾個人的虛構幻想——很多人都曾經見過她。
尤其是在男人附近。
有人謠傳她是被惡意離棄的舊情人，也有人說她是被騙光資產的復仇者，此外亦
有論文的原作者、某個過氣影星等諸多版本。
當然也有正向的猜測。例如男人終於聘用的神秘保鏢，或是身兼製造討論話題的
新手秘書。總之無論是哪一種，都未曾被證實過。
因為，女性根本不曾開口說話。
因為，她總在人們注意到她之後，旋即悄悄離去。
男人對這件事的反應，則強烈到超乎想像。
從報章雜誌上見到她的身影，儘管只是路人群裡的一抹墨黑，他仍舊神色驚慌，
連夜離開了那座城市，沒有知會任何人。
這番輕率的行動，間接印證了人們的臆測，於是謠言愈傳愈兇。
但兩人卻也愈來愈難找。最後，就像消失在這世上般，未再聽說過他們的消息。
「這種窮鄉僻壤……應該不會被找到吧？」
好不容易渡過平安的十年，褪去所有榮華光輝、捨棄一切財產與名份，成就可說
是完全歸零的他，依舊未曾中斷地流浪著。
無所謂，反正他還年輕——即使已經超過五十歲，無病無痛的年輕身體，仍然保
有二十歲的活力與韌性，隨時都可以東山再起。
管他是換一個名字、換一個身份，甚至換一個時代。
只要那個小小轉盤仍在——
「終於找到你了。」
暗夜中傳來異質的媚惑聲音，美麗到令人背脊發毛。
轉身，黑衣女性撐著時間點不對的黑蕾絲傘，佇立於幽暗的房間門口。
「你滿足了嗎？糟老頭。」
比起男人顯而易見的年輕，女性則像是能夠拒絕歲月碰觸般，看不出真實年齡。
「別……別過來！」
正在把玩轉盤的他，事到如今也沒有隱瞞的必要，只是一味地與女性拉開距離。
「聽聞你在人類世界，是以信用聞名的投資家。想不到這麼不守約定。」
女性向前一步，幽暗的影子漸漸變形；美豔的容顏開始猙獰變形。
「勝率百分之八十八的賭局，且完全讓你自己操盤，已經很划算了吧？」
女性舉起單手，掌心出現小小的氤氳銀珠。
「喏，我們繼續第二輪的擲數吧。轉盤拿出來。」
對比女性的冷靜幽沉，男人就像是快被水淹死的蟲子般拚命掙扎、逃竄。
「不要、我才不要！這場賭局根本就不公平！」
毫無根據地胡亂指責，男人只是害怕交出轉盤而已。
「——第一輪擲出的數字，代表你能以幾歲的模樣重生。且得享盡榮華富貴。」
女性緩緩開口。
「第二輪擲出的數字，若比第一輪大兩倍，則必須無條件將靈魂賣給我。」
其餘結果，仍可讓男人逍遙地展開新人生，直至他說出「我滿足了」為止。
「就是這個！就是這裡不公平！哪有失敗率這麼高的賭局！」
儘管從整個機率上看，必須將靈魂直接交出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十二。
若首發擲出三十五以上的結果，第二輪大可放膽亂擲無妨，反正不會有事。
但對第一輪便擲出最佳數字——二十歲的男人來說，第二輪的生存機率僅有十分
之四——
不，就算幸運女神再次眷顧，讓他僥倖擲出三十五以下的數字，這場賭局的終盤
仍是莊家獲勝——對方得到他的靈魂。
男人懊悔參加這場賭局。對於以二十歲之姿風風光光渡過近兩百年的人生，倒是
沒有什麼好後悔的。這就是人性的貪婪。
「畢竟你得到的是最佳結果，第二輪的風險自然會高。」
女性逐漸逼近。男人手裡死抱著小轉盤，甚至考慮要不要跳窗逃命。
「來，擲第二次吧。」
「不要！我絕對不要！」
男人起身爬向窗邊，打算心一橫跳下去。反正這副身體不老不死，更遑論受傷。
但是，當他探頭準備瞄往窗外落點時，卻突然發現周遭變成一片黑暗。
修正——是黑紅交錯。
手中的小轉盤早已不知去向，變成女性手中的那顆銀珠。
也就是曾經作為賭注之一的，男人的「魂」。
男人是無魂之「靈」。
因此得以不老不死；他沒有真實的血肉之軀，僅有作為代替品的空殼。
在初次擲得二十歲的結果時。男人便意識到這場賭局會有的風險，因此趁對方不
備，奪走了作為道具的轉盤，從此亡命天涯。
這一逃，竟也讓他多風光了近兩百年。
「來，扔吧！」
轉動手中的黑蕾絲洋傘，黑紅格子亦開始高速轉動。
女性露出難得的笑容，妖惑男人鬆開手裡的銀珠。
不可以，男人拚命告訴自己，絕對不可以鬆手。
機率太低太低了——尤其對方並非善類，一定、一定會做什麼手腳的！
男人閉上眼，不去看、不去想，只等著惡夢自動消失。
伴隨喀啦喀啦的轉動聲，男人手中的銀珠也愈來愈大、愈來愈重。
最後甚至逼他不得不睜開眼睛，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懷中是早已佝僂枯朽的老人身體，滿佈刀刻般的深色皺紋，渾身紺青、斑駁。
男人認得這是誰——
這是八十歲的自己，坐在大學的獨立研究室中，暗自喟嘆著人生虛度。
沒有親情、沒有友情，也沒有愛情。
無暇娛樂、無暇遠行，甚至無暇坐下來檢視自己。
畢生擁有的，就只有知識；永遠只是空談幻想的知識。
銀珠化作的老人，緩緩抬起不堪入目的可怖容顏，朝男子的俊美臉蛋撫觸。
男子尖叫，不願正視現實。雙手立即鬆開，將可憐的老人拋棄。
喀噠……
悅耳的滑動聲音，於暗夜劃開一條弧形長軌。
男人捧住臉，為即將到來的命運恐懼顫抖。
轉盤停下了。
二十五。
僅比二十稍微大一些，不到兩倍。
男人喜出望外，跳起來直指女性的鼻尖。
「幸運之神果然還是眷顧我的！快滾！妳這個惡魔！」
女性溫柔一笑。
「現在你也願意相信，這是個完全公平的賭局了吧？」
纖指輕拎銀珠與轉盤，她的聲音依然平靜。
「那麼依據契約，你能夠繼續活下去，直至說出『我滿足了』為止。」
「我才不會說呢！我要繼續享受人生！」
男人揮動手掌，打算趕走對方。卻突然發覺自己的身體起了異狀。
彷若快轉數年的記錄影片般，白皙的肌膚立刻枯黃、起皺。
飽滿的雙頰、健壯的四肢，亦像被脫水般乾癟瘦弱。
「為……為什麼？」
死前一刻，男人以僅餘的一絲力氣扯開喉嚨，對身為惡魔的女性提問。
「因為時間是會流轉的——」
這是個公平的賭局，但男人卻以作弊的手段停止時間，苟延殘喘地擁抱榮華。
若永遠保持二十歲，能夠不老不死的話，就算等到世界末日，也聽不見貪婪的人
類說一句「我滿足了」吧？
「妳竟然……陷害我……」
男人喚出她的名字，嚥下最後一口氣。
梅菲斯特。
古老傳說中的惡魔，以靈魂作為契約，交換人生重來一次的機會。
不過，實際的契約內容與傳說不太相同。
惡魔沒有那麼傻，會乖乖費上數十年時間，等待人類的那句「我滿足了」。
卻也不會壞心到將機率設為一半，靠著愚弄人類的僥倖心理，白白收下靈魂。
「違反遊戲規則的人，則是例外唷。」
女性甜甜微笑，揚起黑蕾絲傘，寂靜無聲地穿越旅舍窗戶。
「那麼，你的靈魂就由我接收了。浮士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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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一開始把敗率設為二分之一的我，比梅菲斯特還狠（遮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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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馥羽(Cynroya) 的文字創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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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 盡 夜 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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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ndless Noctur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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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203.70.120.221
※ 編輯: cynroya 來自: 203.70.120.221 (01/05 2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