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嶺/文 (20040331)
那是一幕感人、卻多少有些淒涼的退場。哈維爾這位早年的
批判性劇作家,在他六十六歲,十三年總統生涯結束的那一天,
二○○三年二月初的那個下午,在漫天飄舞的大雪中,他在幾百
位市民和友人的注視下,最後一次檢閱總統府外──布拉格城堡
廣場上的衛兵交接典禮。保羅.威爾遜感慨著:
「他在任的最後一個下午,我觀察到,一個渺小而近乎寂寞
的身影,身著深藍色外套,最後一次檢閱古堡的衛兵交接典禮,
衛兵們身穿寶藍制服,軍樂隊把總統樂曲吹奏得漫天響亮,數百
人佇立在St. Vitus那既古老又現代的教堂底下──哈維爾對那數
百萬不在場者所具有的意義,這數百名在場者明白並了然於胸。
雪花大片大片飄落,停頓在鵝卵石路上。我心想:不論它有多少
缺失,這樣的人生不是非常奇妙嗎?」
人民的激情早已冷卻
令我難以想像的是,那幾百人是十三年前(一九八九年十一
月十七日到十二月三十日)和平革命期間那幾十萬捷克人民的化
身嗎?抑或,他們可否代表十三年前的他們。那時,近百萬捷克
人民聚集在布拉格的溫斯萊斯廣場(Wenceslas Square),要求
共產黨交出政權,他們面對成千的鎮暴警察高呼「還給我們吧!
政府」、「共產黨,下台」。也是在漫天飛舞的大雪中,當共產
黨政府宣稱他們代表人民,並恐嚇廣場上的群眾不要被少數別有
用心的人利用時,廣場上聚集的幾十萬群眾高呼:「我們就是人
民。」那時,作為一個久經考驗的異議分子領袖,哈維爾日夜置
身於人民之中,和一九六八年捷克「布拉格之春」之父亞歷山大
.杜布切克(Alexaner Dubcek)及反對運動團體「公民論壇」(
Civic Fourum)的成員們一起,站在可以俯瞰廣場的前麥蘭垂克
出版社(Melantrich)陽台上,用擴音器不斷地向人民發表演說
,用和平、堅定、不容置疑的聲音要求共產黨移交權力。接著,
在政府大廈的共和國宮中,哈維爾作為一位突然出現在共產黨政
府總理和部長們面前的「公民論壇」靈魂人物,代表著廣場上的
百萬民眾,以一個老練政治家的從容,用冷靜、沉穩但仍是不容
置疑的分析勸說共產黨交出政權,以一種體面的方式下台。經過
冗長的談判,最後,共產黨終於在人民的力量和戈巴契夫保證不
會再動用蘇聯軍隊干涉別國內政的政策下,被迫接受下台的請求
,交出政權。隨後,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深夜,哈維爾和
他的同志們緩步走到俯瞰廣場的前麥蘭垂克出版社陽台上,在無
數攝影鏡頭下,向深夜守候在廣場上的幾十萬人民宣讀「公民論
壇」和捷克共產黨政府代表談判結果的公告。接著,是人民那撼
動天地的歡呼和叫喊,人民們高呼:「哈維爾,哈維爾」、「哈
維爾,當選」、「哈維爾,總統」,並將這聲音傳遞到國家的每
一個角落。
十三年之後,人民的激情早已冷卻,他們對哈維爾懷著敬意
(而不是激情)以及增多的抱怨,此時的哈維爾,再也不能像九
○年代初那樣,隨便一個老熟人或朋友都可以敲門走進總統府找
他喝上一杯了。「人民」說,我們也不可能在布拉格街上碰到哈
維爾或在街頭某個轉角的咖啡館和哈維爾聊上一會兒了,批評者
說,他已遠離了普通捷克人的生活。說他對於國際事務的關注和
投入超過了對捷克民間疾苦的了解,甚至說他更像是一個住在捷
克的外國人。
無疑,哈維爾結怨甚多,首先,哈維爾不屬於任何政黨,故
,他從來不去取悅選民。他和共產黨的關係一直很糟,或者說,
議會中的共產黨議員處處和他作對。他堅持,只要共產黨沒有為
過去所犯下的罪過誠心認錯,他就永遠不會原諒這個政黨。同時
,由於他的再婚,或者說由於妻子是位在共產黨時代就走紅的電
視明星,由此招致了不少的攻擊。有時,媒體或他的敵人將他形
容為是一個精力耗竭,並被野心勃勃的美豔妻子所奴役的病人,
是一個身居王位卻又處處對人對事持著異議的孤家寡人,認為他
對於議會民主完全外行。說他已經過氣卻還戀戀不捨地握著權力
不放。據說,他和伊萬──那位曾在他早年的牢獄生涯中給予他
巨大的生活和感情支持的親弟弟,由於家庭財產分配上的分歧,
關係也出現了問題。
然而,即使如此,在他離任時,他在捷克人民中仍享有55%
的支持率(雖然他就任總統時的最高支持率曾達87%)這是任何
國家的總統或政治家夢寐以求的比率。
第一位體面退休的捷克總統
擔任總統時的哈維爾每個月月薪是二十一萬台幣,在他總統
任期的最後一週,捷克議會曾就共和國首任總統退休後,是否應
按照民主社會的慣例支付每月七萬元台幣的退休金,無償提供辦
公室、專用轎車、安全警衛及終生的全職司機這一法案進行了激
烈的辯論,在現任總統克勞斯的政黨民主社會黨和捷克共產黨的
堅決反對下,這一提案被拒絕了。也就是說,哈維爾作為捷克歷
史上第一位體面退休的總統,沒有民主制度下前總統應有的待遇
。然而,作為捷克在這個世界上最有名的「品牌」(捷克總統克
勞斯帶著嘲諷的無奈之言),哈維爾全然不必擔心可否維生,因
為哈維爾有著永遠也應付不完的來自世界各地的邀約,假如身體
狀況允可,他完全可以像美國前總統柯林頓那樣,以在世界各地
演講謀取厚酬(我估計,他的一場演講酬勞至少應有兩萬美元)
。
然而,他的健康狀況不容樂觀。五年前,我的友人,也是哈
維爾最信任的中捷文翻譯、捷克查理大學東亞研究中心主任羅然
(Olga Lomava)教授就告訴我一個在捷克流傳的說法,說哈維爾
除了腦子之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是修補過的。他的肺和腸均因
癌症切除大半。一九九六年,也就是他的原配妻子奧爾嘉過世那
一年,他曾七次被送進醫院搶救和施行手術,那一年,哈維爾面
對生命中最大的挑戰,他的妻子奧爾嘉(Olga)在一月去世、十二
月他也因肺癌而瀕臨死亡邊緣,當時他高燒不退,雙目幾乎失明,
醫生開始時只是診斷為一般性肺炎,後來才確定是癌症,並立即切
掉了他右邊的半個肺,在上手術台前,哈維爾還在抽煙。據說,當
時住在加護病房的哈維爾,有一天突然呼吸困難,護士竟不在旁邊
,正巧達格瑪去探望他,達格瑪嚇壞了,拚命呼救,並及時招來醫生
,緊急搶救,使哈維爾活過來了。
一九九七年一月,哈維爾和達格瑪.維什諾娃結婚,達格瑪
是捷克最著名的電視劇演員,在捷克民眾中家喻戶曉,她是哈維爾
的情人,並在關鍵時刻拯救了他的生命。
然而,由於那位和他廝守一生,共過無數患難的妻子奧爾嘉的
形象深入人心,捷克老百姓難以諒解哈維爾這麼快就再婚的舉動。
一九九九年夏天,我曾專程去布拉格公墓瞻仰卡夫卡和奧爾嘉的墓
地,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周日午後,奧爾嘉已過世三年多了,可她
的墓前仍擺滿了鮮花,前來瞻仰和送花的人絡繹不絕,可見人民是
多麼地懷念她。
重新回到真實中生活
為此,哈維爾不得不通過電視演說向全國解釋道:「在奧爾嘉
去世前,她說過我可以再婚,」哈維爾說,「那時,我根本沒有這
個念頭,我已決心獨自走完自己的人生。但她堅決認定我不可能一
個人生活,也不應該這樣。她是對的,而且生活也證實了這一點,
我非常幸運地認識了達格瑪。」
為了療養他那由於幾十年的吸煙習慣和牢獄生涯傷害了的肺部
,他在葡萄牙空氣清新的Olhos d’Agu海邊買了一棟別墅,他會不
時地在那裡住上一段時日、休養,也是為了躲避他稱之為永遠也做
不完的「一千零一件事」所形成的工作壓力。不久前,他接受捷克
報社的採訪中抱怨說,他的祕書和助理,從當總統時的近百人變成
只有三個人。
而他現在的首席祕書,也就是我近來唯一打過交道的一位,顯
然是個不夠敏感,甚至常常會給哈維爾誤事的傢伙,他的英語寫得
和我一樣爛,而且始終也拼不對台灣「Taiwan」的七個英文字母,
他答應替哈維爾寄我的照片電子檔也永遠寄不出來。然而,有一點
他卻是絕不會寫錯的,在e-mail中,他對老闆哈維爾的稱呼總是必
恭必敬,均尊稱哈維爾為總統。而不是哈維爾「前」總統。
哈維爾的早期總統生涯中,充滿了自由甚至暢所欲言的平等氣
氛,我驚奇地發現,在他九○年代初的總統府內,沒有官僚氣息和
體制化的死板儀式。一九九一年,在他和他的老友、波蘭著名異議
知識分子領袖亞當.米奇尼克進行的一場內容深刻而廣泛的著名訪
談中,陪同他的助理(從國際事務發言人到新聞秘書)均可以隨意
插話,甚至搶話頭,打斷哈維爾的話對他的想法表示異議。他們對
話的方式尖銳、風趣、直言不諱。這是我讀過的所有哈維爾訪談中
最精采的。容我摘錄一段,看他們一開始是怎樣進入對話的:
「哈維爾:亞當,好像你要審訊我三個小時。
米奇尼克:對了。
哈維爾:但是,我不知道什麼事情可以談上三個小時。
米奇尼克:你很有經驗嘛,因為你曾經多次接受長時間的審訊。三
個小時對你這樣的一個老重罪犯來說,不算什麼。」
本來只想做一個「造王者」
在哈維爾最近的言論中,他毫不掩飾對於自己的不滿,我們再次
看到一位試圖重新回到「真實中生活」的哈維爾。他選擇在「人權」
領域協助其他地區的反對運動人士終結專制制度的工作。並認定這是
自己唯一能做的一件事:爭取和維護人權。不久前,哈維爾在接受捷
克報紙《民眾日報》的採訪中談到,他本來只想做一個「造王者」(
King Maker),沒想到卻陰錯陽差地被推上了「王位」,而且一做就
是十三年。當記者在追問他,什麼是他真正滿意的生活時,他告訴記
者,他最渴望的是回歸到一個作家的生活方式,寫出新的著作是唯一
可以讓自己滿意的事──這幾乎是每一個曾經認真嚴肅並專心致志地
有過一段作家生涯的人,在內心深處都會有的願望。而哈維爾誠實地
將它說出來了。
我相信,不是機遇,甚至不是責任,而是命運將他推上了政治舞
台。他沒有逃避,他不僅通過了苦難甚至災難的考驗,他也通過了政
治權力對他的考驗,即盡可能在權力的使用上保持道德良知。正是這
一切,使他成為二十世紀所有政治人物中的異數,一個雖有著傳奇般
的英雄事蹟,卻仍能保有極高思想品質的人,一個真實的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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