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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獵人
我親愛的孩子,我們倆聚在一起,是一種奇特命運的安排。我看
你是變成野蠻人的文明人,而你看我則是天意要變為文明人的野蠻人
(是何意圖,我也不得而知)。我們二人從兩個極端進入人生,你到
我的位置上來安歇,而我也曾坐過你的位置:因此,我們倆看待事物
的觀點,也勢必截然相反。可是,對你我來說,這種地位的變動,究
竟誰是最大的贏家,誰是最大的輸家呢?只有神靈知道,因為最無知
的神靈,也比所有人加在一起還聰明。
我母親在密西西比河畔生下我,到下一個花月Ⅰ,距今就有
Ⅰ即5月──作者原注。
七十三次降雪Ⅰ了。那時,西班牙人剛在彭薩科拉灣落腳,還沒
有一個白人到路易斯安那定居。我剛剛數到十七次落葉Ⅱ,就和父親
,烏塔利西武士一道出戰,對抗佛羅里達強大的部落摩斯科格。我們
和西班牙人結為同盟,在莫比爾河的一條支流上激戰。然而,阿里斯
古依Ⅲ和馬尼杜神不助我們。結果敵人獲勝﹔我父親戰死,我在保衛
他時兩處負傷。唉!當時我怎么沒有下到靈魂國Ⅳ呢,也免得后來在
世上屢遭不幸!可是神靈卻另有安排:我被潰逃者帶到聖奧古斯丁Ⅴ
。 Ⅰ以降雪計年,即73歲──作者原注。
Ⅱ以落葉計年,即17歲。
Ⅲ即戰神──作者原注。
Ⅳ即地獄──作者原注。
Ⅴ聖奧古斯丁:美國最早的城鎮,由西班牙人始建于1565年。
來到西班牙人新建的這座城鎮,我很有可能被抓走,送到墨西哥
礦山。幸而,一位西班牙老人被我的年輕和淳朴所打動,收留了我,
把我介紹給他胞姐。他名叫洛佩斯,是卡斯蒂利亞地區人,沒有妻室
,同胞姐一起生活。
兩位老人待我十分親熱,精心培育我,給我請來各科的家庭教師
。我在聖奧古斯丁住了三十個月,厭倦了城鎮的生活,眼看著越來越
委靡不振:我時而直愣愣的,一連几小時凝望遠處的密林冠頂,時而
坐在河邊,淒苦地注視著流水。我想像著這波浪所流經的一片片樹林
,心靈便充滿孤獨之感。
我渴望重返荒原,再也忍不住了,一天早晨,便換上土著服裝,
一手拿著我的弓箭,一手托著歐洲人的衣裳,去見洛佩斯。我把那套
衣服還給我的慷慨的保護人,扑倒在他腳下,不禁淚下如雨。我咒罵
自己,譴責自己忘恩負義,我對他說:
“我的父親啊,到頭來,你本人也看明白了,我若是不重過印第
安人的生活,就非死掉不可。”
洛佩斯非常詫異,他想打消我的念頭,向我指出我會碰到的危險
,可能會重又落入摩斯科格人的手中。然而,他見我義無反顧,便失
聲痛哭,緊緊摟住我,高聲說道:
“走吧,自然之子!恢復你作為人的獨立性吧,洛佩斯絕不想剝
奪你的自由。我若是還年輕,就肯定陪同你去荒原(那里也有我的甜
美回憶!),把你送回母親的懷抱。回到森林之后,你有時也要念起
收留過你的這個西班牙老人,而你要去愛人類的時候,記住你對人心
的第一次體驗,就完全有利于這種愛。”
最后,洛佩斯祈禱上帝保佑,盡管我拒絕信奉基督徒的上帝。接
著,我們就揮淚而別。
我這樣忘恩負義,不久便受到了懲罰。我缺乏經驗,在樹林中迷
了路,正如洛佩斯所預言的那樣,被一伙摩斯科格和西米諾爾人捉住
。他們一看我的服裝、頭上插的羽毛,就認出我是納切斯人。他們見
我年輕,捆綁我時繩索勒得不太緊。那伙人的頭領叫西馬干,他問我
的姓名,我回答道:
“我叫夏克塔斯,是烏塔利西的兒子,是削了一百多摩斯科格英
雄頭皮的密斯庫的后裔!”
西馬干對我說道:
“好啊,夏克塔斯,你這烏塔利西的兒子,你這密斯庫的后裔,
這回痛快了﹔一到大村子,就把你燒死。”
我接口說道:“那好極了。”隨即就哼唱起我的挽歌。
我盡管被俘,頭几天就禁不住贊賞起我的敵人。這些摩斯科格人
,尤其他們的盟友西米諾爾人,都那么歡歡喜喜,洋溢著愛和滿足。
他們的步履輕捷,待人平和而胸懷坦蕩。他們愛講話,講起來口若懸
河,語言和諧優美而又明白易懂。那些尊長雖然上了年紀,也不減淳
朴快樂的性情,好似林中的老鳥兒,一聽見子孫唱起新歌,就要隨聲
附和。
隨隊同行的婦女見我年紀輕輕,都表露出一種溫存和悅的憐憫、
一種善氣迎人的好奇。她們問我有關我母親和我幼年的情況,想知道
我的苔蘚搖籃是否吊在楓樹的花枝上,是否由風兒推著在小鳥兒窩邊
搖擺﹔繼而,又問我的心態,提出一大串問題,問我是否夢見過白鹿
,秘谷中的樹木是否教會我戀愛。我天真地回答這些母親、妻子和女
兒的問題,對她們說:
“你們是白天盛開的鮮花﹔黑夜就像清露一樣愛你們。男人一離
開母腹,就是要吮吸你們的乳頭和嘴唇。你們的話有魔力,能撫慰所
有痛苦。這就是生下我的人對我講的,可是她再也見不到我啦!她還
對我說,處女是神秘的鮮花,到僻靜的地方才能找到。”
這些贊美深得這些女人的歡心,她們塞給我各種各樣的小禮物,
給我送來核桃醬、楓糖、玉米糊、熊腿肉、海狸皮,以及用來裝飾我
的貝殼、為我墊著睡覺的苔蘚。她們同我一起唱歌,歡笑,繼而想到
我要被燒死,又紛紛流下眼淚。
一天夜晚,摩斯科格人在一片森林邊緣宿營。我坐在“戰火”旁
邊,由一名獵人看守,忽然聽見草上悉索的衣衫聲音,只見一位半遮
面紗的女子來到我身邊坐下。她的睫毛下滾動著淚珠,而胸前一個小
小的金十字架,在火光中閃閃發亮。她美得出奇,臉上透出一種說不
出來的貞潔和激情的光彩,特別引人注目,具有無法抵御的魅力。她
不但非常美,而且極其秀雅溫柔,眼神里流露出銳感多情和極痛深悲
﹔那粲然一笑,更是美妙絕倫。
我以為她是“臨刑之愛的貞女”,即派到戰俘身邊給他墳墓施魔
法的貞女。我一確信這一點,雖不懼火刑,心里也一陣慌亂,結結巴
巴地對她說:
“貞女啊,您配得上初戀的愛情,生來不是為了臨刑之愛的。一
顆很快就要停止跳動的心,很難回應您的心聲。怎么能將死和生結合
起來。您會引得我苦苦留戀人生。但愿另一個人比我更幸運,但愿長
長的擁抱將青藤和橡樹結合起來!”
于是,少女對我說:
“我根本不是‘臨刑之愛的貞女’。你是基督教徒嗎?”
我回答說,我從未背叛過自己部落的神明。印第安姑娘聽了我的
答話,渾身不禁一抖,她對我說:
“真可憐,原來你是個地道的邪教徒。我母親讓我入了基督教。
我叫阿達拉,父親就是戴金手鐲的西馬干、這一部落武士的首領。我
們正前往阿帕拉契克拉,到了那里你將被燒死。”
阿達拉說罷,便起身走開了。
(夏克塔斯講到此處,不得不中斷敘述。往事像潮水一般,沖入
他的腦海,失明的眼睛涌出淚水,流到飽經風霜的面頰上,好似深藏
地下的兩股泉水,從亂石堆中滲透出來。)
(老人終于又講道:)
我的兒子啊,你瞧,夏克塔斯以明智著稱,其實很不明智。唉!
我親愛的孩子,人眼睛瞎了,還能流淚!一連好几天,首領的女兒每
晚都來和我說話。睡眠從我眼中逃逝,阿達拉占據我的心,猶如祖居
的記憶。
走了十七天,在蜉蝣將出水的時分,我們踏上了阿拉丘亞大草原
。草原四周丘巒連綿不斷,林海疊浪連天,有檸檬樹林、玉蘭樹林和
綠橡木林。首領高喊一聲到達,隊伍就在山腳下扎了營。我被看押在
稍遠一點兒的地方,靠近在佛羅里達十分有名的“自然井”,綁在一
棵樹腳下,由一名頗不耐煩的武士守著。我被看押在那兒不大工夫,
阿達拉就從泉邊的楓樹林出來,她對那摩斯科格英雄說:
“獵人啊,你若想去打麃子,那就讓我來看管俘虜吧。”
武士一聽首領的女兒講這話,高興得跳起來,他從山丘頂直沖下
去,在草原上撒腿飛跑。
人心的矛盾多么奇特啊!我已經像愛太陽一樣愛這位姑娘,那么
渴望向她傾吐內心的秘密,不料事到臨頭,我卻心慌意亂,一句話也
講不出來,覺得這樣單獨面對阿達拉,還不如投進泉里喂鱷魚。荒原
的女兒也和她的俘虜一樣六神無主,我們倆都默不作聲,我們的話語
讓愛神給奪去了。阿達拉終于鼓起勇氣,這樣說道:
“武士啊,捆綁得并不緊,您很容易就能逃走。”
我一聽這話,舌頭又大膽起來,回答說:
“捆綁得并不緊,姑娘啊!……”我卻不知該如何把自己的話講
完。
阿達拉猶豫片刻,又說道:“逃走吧。”她隨即給我解開捆在樹
上的繩索。我抓住繩索,又塞到這敵對部落的姑娘手中,強迫她美麗
的手指握住,高聲對她說:“繩索拿過去,再捆綁上!”
“您真是喪失理智了,”阿達拉聲調激動地說道,“不幸的人啊
!你還不知道自己要被燒死嗎?你想怎么樣呢?你沒有想一想,我可
是一個令人畏懼的首領的女兒啊!”
“從前,”我熱淚滾滾,回答說,“母親也用海狸皮包著我背在
背上,父親也有一個漂亮的茅屋,他的麃群飲遍了千百條湍急的溪水
。可是如今,我沒了家園,到處流浪,一旦死了,也沒有個朋友用草
蓋住我的遺體,以免招來蒼蠅。誰也不會理睬一個不幸的陌生人的遺
體。”
這番話深深打動了阿達拉。她的淚珠滾落到水泉里。我激動地又
說道:
“啊!你的心聲,如果跟我的心聲一樣該有多好!荒原不是自由
的天地嗎?森林不是有我們的藏身之所嗎?生在草房木屋的兒女要想
幸福,還需要那么多東西嗎?比新郎的初夢還美麗的姑娘啊!我最親
愛的人啊!要敢于跟我一道走。”
這就是我所講的話。阿達拉則柔聲回答我:
“我的年輕朋友,您學會了白人的花言巧語,不難欺騙一個印第
安姑娘。”
“什么!”我高聲說道,“您稱呼我為您的年輕朋友!唉!如果
一個可憐的奴隸……”
“那好吧!”她說著,就伏到我身上,“一個可憐的奴隸……”
我又熱切地說道:“用一個吻來保証你的誠意!”
阿達拉聽從了我的懇求,猶如一只小鹿用嬌嫩的舌頭勾住吊在陡
峭山崖的藤蘿粉花上,我也久久懸挂在我心愛姑娘的嘴唇上。
唉!我親愛的孩子,痛苦和歡樂僅有颶尺之隔!阿達拉給我愛的
第一個信物,又恰恰要毀掉我的希望,這誰能相信呢?老夏克塔斯的
白發啊,聽見首領的女兒講出下面這樣的話,你該有多么驚詫:
“英俊的戰俘啊,我簡直瘋了,順從了你的欲望。然而,這種熾
烈的戀情會把我們引向哪里?我信奉的宗教要把我同你永遠拆散
……我的母親喲,你干的是什么事兒啊?……”
阿達拉戛然止聲,不知什么致命的秘密,剛要說出口又咽了回去
。她的話把我投入絕望的境地。我高聲說道:
“那好吧!我也會像您一樣殘忍:我絕不逃走。您會看到我在熊
熊的火焰里,您會聽見我的皮肉被火燒得吱吱的響聲,讓您興高采烈
吧。”
阿達拉抓住我的雙手,高聲說道:
“可憐的年輕異教徒,你實在叫我憐憫!你是想讓我哭碎了心嗎
?真可惜,我不能跟你一起逃走!阿達拉喲,你母親把你生下來多么
不幸啊!您怎么不跳進水泉里喂鱷魚呢!”
這時,太陽西沉,鱷魚開始吼叫起來。阿達拉又對我說:“我們
離開這兒吧。”于是,我拉著西馬干的女兒來到山腳下。這里,群山
猶如岬角插入草原,形成一個綠色海灣。這里荒野十分壯美,一片靜
謐。仙鶴在巢中鳴唱,樹林回蕩著鵪鶉單調的歌聲、虎皮鸚鵡的鳴叫
、野牛的低吼和西米諾爾牝馬的嘶鳴。
我們几乎是默默無言地漫步,我走在阿達拉的身邊,而她還拿著
我強塞回去的那段繩索。我們有時潸然淚下,有時又強顏歡笑,時而
舉目望天,時而垂頭看地,側耳聆聽鳥兒的歌聲,抬手遙指西沉的落
日,兩個人親熱地手拉著手,胸口忽而急促起伏,忽而和緩寧貼,還
不時地重復夏克塔斯和阿達拉的名字……啊!戀愛的第一次漫步,這
種記憶無疑十分強烈,哪怕經歷了數十年的磨難,還依然攪動著老夏
克塔斯的心!
心中激蕩著熾熱愛情的人,多么不可理解啊!不久前,我丟下慷
慨的洛佩斯,還要不顧一切危險去爭取自由,可是女人的一瞥,剎那
間就改變了我的志趣、決心和思想!我的故土、家園和母親,甚至等
待我的慘死,我都統統置于腦后,凡是與阿達拉無關的事情,我都轉
而漠不關心了。我無力達到成年人的理性,就突然又跌回孩童的狀態
,非但不能絲毫規避等待我的種種不幸,而且連吃飯睡覺也得讓人照
顧了!
我們在草原上游蕩之后,阿達拉再次跪下求我離開她,可是無濟
于事。我卻和她針鋒相對,說她若是不肯把我重新捆在樹上,我就自
己回到營地。她被迫無奈,只好滿足我的請求,指望下一次來說服我
。
次日就決定我的命運了。大隊人馬快到西米諾爾人首府科斯考維
拉了,便停在一座山谷里。這些印第安人,聯合了摩斯科格人,組成
了克里克聯邦。到了深夜,那位棕櫚之國的女兒又來看我,把我帶進
一大片松樹林,再次懇求我逃走。我先不回答,只是拉起她的手,迫
使這只驚慌的小鹿和我一起在林中游蕩。夜色極美,天神抖動著浸透
松樹清香的藍色長發,我們還嗅到淡淡的龍涎香,那是伏在河邊檉柳
叢中的鱷魚身上散發出來的。皓月當空,沒有一絲云彩,清輝洒在密
林朦朧的樹冠上。周圍寂靜無聲,惟聞遠處響徹幽林的難以名狀的和
鳴,好似孤魂在空廓的荒原上哀嘆。
我們從樹木之間的縫隙望見一個手執火炬的青年,酷似踏遍林海
喚醒大自然的春神。那是個戀人,要到心愛姑娘的茅屋去探詢自己的
命運。
假如姑娘弄熄了火炬,她就是接受了對方的心意﹔假如她不弄滅
火炬而蒙上面紗,那她就是拒絕求婚。
那武士隱身在暗地兒里,輕聲歌唱:
我要搶在太陽腳步之前,
登上高高的山頂,
要尋找我那單飛的鴿子,
來到這片橡木林。
我給她戴上貝殼項鏈:
三只赤貝象征我的愛,
三只紫貝表示我的不安,
三只藍貝意味我的期待。
米拉的眼睛,
銀貂一樣亮﹔
米拉的頭發,
稻田的輕浪﹔
米拉的嘴唇,
鑲珍珠的紅貝殼﹔
米拉的乳房,
孿生一對白羊羔。
但愿米拉吹熄,
我的這支火炬!
但愿她的嘴唇,
給它撒下快樂的陰影!
而我要讓她受胎懷孕。
她那丰滿的乳房,
將維系著祖國的希望﹔
而我抽著和睦的煙斗,
俯身搖籃瞧我的兒郎!
啊!我要搶在太陽腳步之前,
登上高高的山頂,
要尋找我那單飛的鴿子,
來到這片橡木林!
那青年就這么唱著,他的聲音深深地攪動了我的心靈,而阿達拉
的臉也陡然變色了。我們握在一起的手不禁顫抖起來。然而,另一個
對我們倆同樣危險的場面,轉移了我們對這一情景的注意。
我們經過一座嬰兒的墳丘。這座墳丘在兩個部落的邊界,照習慣
壘在路邊,好讓去水泉的青年婦女將無辜孩子的亡靈招入腹中,將其
帶回家園。這時,我們看見一些新婚女子渴望做母親的溫馨,來到這
里,她們以為瞧見孩子的靈魂在花朵上飄蕩,便微微張開嘴唇,要把
它迎入體內。繼而,那真正的母親來了,她將一束玉米、几朵白色百
合花放在墳頭,又往泥土上洒些自己的乳汁,然后坐到濕潤的草地上
,聲調哀婉地向她的孩子訴說:
“我的新生兒啊,你躺進大地的搖籃,為什么我還要為你流淚呢
?小鳥兒長大了,就應當自己去覓食,可是它在荒野里找到的,盡是
苦澀的籽粒。至少你還不懂得傷心流淚﹔至少你的心沒有受到世人貪
婪的威脅。花蕾在花苞里就枯萎,帶著全部芳香逝去,如同你呀,我
的兒子!帶著全部童真逝去。死在搖籃里的人多么幸福啊,他們只了
解母親的微笑和親吻!”
我們的心情已經非常沉重,更哪堪這種戀情和母愛的場景﹔這些
場景仿佛在追逐我們,一直追到這迷人心性的荒野里。我將阿達拉抱
進密林深處,對她講的那些話,如今我在自己的嘴唇上卻尋覓不到了
。我親愛的孩子,南風吹過冰山,便失去熱氣。老人心中對愛情的追
憶,也像日落后寂靜籠罩村野時,那沉靜的月輪所反射的太陽的火光
。
誰能拯救阿達拉?誰能阻止她沉迷于本性?無疑只有期待奇跡,
而這奇跡果然發生啦!西馬干的女兒向基督徒的上帝求救,她匍匐在
地,熱切地向她母親和聖母祈禱。勒內啊,正是從那時起,我才更好
地認識了這種宗教:在莽林之中,在這生活物品極度匾乏的境地,這
種宗教卻能恩賜給不幸者千百種東西﹔而且,藏身這密林里,形影相
伴,遠離人世,這一切都會給感情的激流推波助瀾,惟有這種宗教能
遏制感情的激流,戰而勝之。啊!淳朴的野姑娘,無知的阿達拉,她
跪在一棵倒下的古松前,如同跪拜祭壇那樣,正為她那信奉邪教的心
上人向上帝祈禱,在我看來,她是多么神聖啊!她那雙仰望明月的眼
睛、她那副閃著虔誠和愛的淚花的面頰,此刻像天仙一樣美麗。有好
几次,我都覺得她要飛起來上天了﹔還有好几次,我似乎看見神靈踏
著月光降臨,似乎聽見他們停歇在樹木的枝葉間:須知基督徒的上帝
要召回在岩洞里的隱修士,就是派遣這些神靈。我傷心不已,惟恐阿
達拉很快要飛離大地。
這工夫,她淚如泉涌,簡直痛苦萬分,我看著不忍,可能就要同
意逃走,不料密林中吼聲驟起,只見四個武裝的漢子朝我扑來:我們
已被發現,首領發令追捕我們。
阿達拉像位王后,舉止神態十分高傲,她不屑于對几個武士說話
,只是驕矜地瞥了他們一眼,便跑去見西馬干。
她什么也沒有得到。看守我的人數倍增,捆綁我的繩索也加了几
條,還把我和情人拆開了。五個夜晚過去,我們望見坐落在查塔尤齊
河畔的阿巴拉丘克拉。他們立刻給我戴上花冠,給我的臉抹成紅一塊
藍一塊,還在我的鼻子和耳朵上系了珍珠,并把一只切切古埃Ⅰ塞到
我手里。 Ⅰ野人的一種樂器──作者原注。
我就這樣被裝飾成祭品,在人群一陣陣喊叫聲中,走進了阿巴拉
丘克拉。我的命算完了。這時響起貝螺聲,米可王,或部族首領下令
集會。
我的孩子,你了解野人對戰俘所施的酷刑。基督教的一些傳教士
冒著生命危險,懷著不懈的慈悲之心,深入許多部族,說服他們用比
較溫和的奴隸制替代了殘酷的火刑。當時,摩斯科格人還沒有采用這
種慣例,但是許多人都表明贊同。這次米可王召集各部頭領,就是議
決這個重大事件。我被押到審議地點。
聯席會議亭,就坐落在離阿巴拉丘克拉不遠的孤丘上。這座圓頂
的建筑很美觀,有三圈亭柱,全是經過雕刻的光滑的柏木干。圓柱從
外往里越來越高,越來越粗,而數量逐圈減少,正中央只有一根主柱
。主柱頂端拉出皮帶,連接其他的柱頂,望上去就像展開的圓扇。
聯席會議開始。五十位穿著海狸皮長袍的老人面對門口,坐在亭
中的几排台階上,大頭領坐在中間,手上拿著半截涂成戰爭顏色的和
睦長煙斗。老人的右側還有五十位穿著天鵝羽毛裙的婦女。武士頭領
們則站在左側,他們手執大斧,頭插羽翎,手臂和胸膛涂了血。
中心柱下點燃了會議之火。首席巫師身披長袍,頭上頂著一只制
成標本的貓頭鷹,由八名執事簇擁著,往火上澆洒樹脂,向太陽獻祭
品。這三排老人、婦女和武士,以及這些祭司、這種祭品、這種繚繞
的煙云,所有這一切給會議增添了庄嚴的氣氛。
我全身捆綁著,立在會場中間。祭祀一結束,米可王便發言,簡
單說明這次聚會的議題,然后將一串藍項鏈擲到場地,以表示他本人
的意見Ⅰ。 Ⅰ藍項鏈象征和平,紅項鏈則表示戰爭。
接著,鷹部落的頭領站起來,這樣說道:
“我父米可王、鷹部落、海狸部落、蛇部落和龜部落的頭領、姥
姥和武士,我們絲毫也不要改變祖先的習俗,燒死我們的俘虜,絕不
要削弱我們的勇氣。人家向你們建議的是白人的習慣,只能是有害無
益。你們要擲出紅項鏈,這就代表了我的意思。我講完了。”
說罷,他將紅項鏈擲進場地。
一位老嫗站起來,說道:
“我的鷹部落之父啊,您像狐狸一樣精明,卻像烏龜一般緩慢慎
重。我要同您一起磨亮友誼之鏈,一起栽種和平之樹。真的,我們祖
傳習俗的有害部分,還是改變為好。我們要保留為我們種地的奴隸,
不要聽俘虜的慘叫,那會驚擾母親的身孕的。我講完了。”
一時間會場亂紛紛的,那場面好似暴風雨中大海的洶涌波濤,好
似狂風席卷秋天的枯葉,好似密西西比河大洪水沖起的蘆葦,又好似
密林中一大群亂吼亂叫的麋鹿,那些頭領、老嫗和武士忽而慷慨激昂
,忽而竊竊私議,有時輪流發言,有時又七嘴八舌,利害相沖突,看
法不一致,眼看會議要不歡而散。然而,老習慣最后還是占了上風,
我被判處火刑。
不過,有一種情況推遲了我的刑期:“鬼節”或者“萬靈節”臨
近了。照習俗,過“鬼節”期間不能處死任何俘虜。我被嚴加看押,
再也見不到阿達拉,毫無疑問,頭領們將西馬干的女兒打發走了。
這期間,方圓三百法里的各部落,都成群結隊趕來歡慶“萬靈節
”。在一片開闊地搭起了長棚。到了正日子,家家戶戶都從各自的墳
穴挖出父輩的骸骨,按家族依次挂到“祖先公祠”的牆壁上。外面風
聲怒吼(已刮起風暴),林濤呼嘯,瀑布轟鳴,而各部落的元老就在
父輩的骸骨上,簽訂和平與聯盟的協定。
慶祝活動有喪葬游戲,賽跑,玩球,抓蹠骨等。兩個處女奮力爭
取一根柳棍,她們的乳峰接觸了,柳棍舉過頭頂,四只手飛快爭奪,
美麗的赤足攪在一起,兩張嘴相遇了,柔和的氣息混雜起來﹔她們俯
下身時,長發也相交織﹔她們瞧瞧自己的母親,就不禁臉紅Ⅰ了。大
家鼓掌喝彩。巫師則乞求水神米查布,講述狩獵神討伐惡魔馬齊馬尼
杜的戰爭。他說第一個男人和第一個女人阿塔罕前克因喪失童貞,才
被趕下天國,而兄弟間又仇殺而血染大地,讀神者糾斯克卡殺害了正
義者塔胡伊斯察侖,于是天神發怒,降下大洪水,僅有瑪蘇一人乘樹
皮船幸免于難,而派出的烏鴉則發現了大地﹔他還說,由于丈夫的美
妙歌聲,美人恩達埃才得以脫離陰間Ⅱ。 Ⅰ土著青年極容易
臉紅──作者原注。
Ⅱ參看古希臘神話傳說:色雷斯的詩人和歌手俄耳南斯善彈豎琴
,琴聲能讓猛獸俯首,頑石點頭。妻子歐律狄刻死后,他追到陰間,
用琴聲打動了冥后,冥后才允許他把妻子帶回人間。
做完游戲,唱完贊歌,大家又准備給祖先永久安葬。
查塔尤齊河邊挺立的一棵野生的無花果樹,因民眾的膜拜而聖化
了。處女們常到那里洗自己的樹皮裙,再挂到這棵古樹枝上,任荒野
的風吹拂。人們就在那里挖了一個巨大的墳坑。他們唱著悼歌走出祠
堂,各家各戶捧著先人的聖骨,來到公墓,將骸骨放下去,一層一層
排好,每具都用熊皮和海狸皮隔開。墳頭堆起來了,栽上了“哭泣和
安眠樹”。
我親愛的孩子,可憐這些人吧!正是習俗特別感人的這些印第安
人,正是曾對我表示過熱切關懷的這些婦女,現在都大喊大叫要求處
死我﹔各個部落也推遲了行期,以便開心地觀賞一個青年忍受酷刑。
大村庄北面不遠有一座山谷,谷中生長一片名為“血林”的杉樹
柏樹林。去那里要經過一處廢墟,但這廢墟的由來已無從知曉了,是
如今已不知其名的一個部落的遺跡。這片樹林中央有一塊圓形空場,
正是處決戰俘的刑場。他們歡呼雀躍,把我押去。大家都忙著准備處
死我:已經豎起了阿里斯庫伊木柱,大斧砍倒了松樹、榆樹、柏樹,
火刑柴堆搭起來了﹔觀賞的人則用材于和枝杈搭起看台。每人都想出
施刑的新招兒:有人要薅我的頭皮,還有人打算用灼熱的斧頭燙我的
眼睛。我開始唱起自己的挽歌:
摩斯科格人啊,
我向你們挑戰!
我絕不怕酷刑,
瞧我是條好漢!
我就是蔑視你們,
看你們不如婦人。
我父親烏塔利西,
是米斯庫的兒子﹔
他開懷暢飲的酒壺,
是你們勇士的頭顱。
你們一個個枉費心機,
聽不到我心一聲嘆息。
一名武士被我的挽歌所激怒,他一箭射中我的胳臂﹔我就說了一
句:“謝謝你呀,兄弟。”
劊子手忙得不亦樂乎,但是在日落前,行刑還沒有准備就緒。他
們又問巫師,而巫師則禁止他們驚擾黑夜的神靈,于是我的刑期又推
遲到第二天。然而,印第安人觀賞行刑之心迫切,想天亮之前及早做
好准備,都不肯離開“血林”。他們燃起熊熊的篝火,開始宴飲和跳
舞。
這期間,他們讓我仰臥著,繩索捆住脖頸、雙腳和兩臂,再緊緊
綁在插進地里的木樁上﹔而几名武士躺在繩索上睡覺,我稍一動彈就
會引起他們的警覺。夜深了,歌聲漸漸止息,篝火也只射出暗紅的光
了,照見几個還在走動的土著人﹔大家都睡覺了,隨著人聲漸趨微弱
,荒野的聲響卻逐漸加強:喧鬧的人聲話語,避讓給森林悲風的嗚咽
。
時已半夜,一個剛做母親的印第安少婦忽然仿佛聽見頭生兒要奶
的叫聲。我凝望著在云彩里游蕩的彎月,心里思索自己的命運,覺得
阿達拉是個無情無義的魔鬼,在我寧受火刑而不愿離開她,現在要受
刑之時,她卻拋下我不管啦!然而我總感到一直愛她,為她死了也高
興。
我們沉醉在快樂中的時候,常有針刺般的感覺猛醒,好似警告我
們珍惜很快逝去的時光﹔反之,在極痛深悲的時候,不知是什么壓力
使我們入睡,眼睛哭累了自然要合上,可見天主的慈悲能一直體現在
我們的不幸中。我就是不由自主,進入不幸者有時體味到的沉睡狀態
。我夢見有人在給我卸下鎖鏈,只覺得一陣輕松,仿佛一只救援的手
打開緊緊束縛我的鐵鏈的感覺。
這種感覺變得十分強烈,我不禁睜開眼睛。在云縫透出的月光中
,我隱約瞧見一個白色長長的形影,正俯身悄悄為我松綁。我正要叫
喊,嘴卻被一只手給捂住了,我也認出眼前是何人。只剩下一根繩索
了,但是完全讓一名武士的身體壓住,要割斷就得碰著他。阿達拉剛
一下手,那武士就半醒來,抬起身子,瞧見一動不動凝視他的阿達拉
,那印第安人以為是廢墟精靈,又趕緊閉上眼睛躺下去,并祈求馬尼
杜神保佑。繩索割斷了,我站起身,抓住阿達拉握著另一端遞給我的
一張弓,跟隨我的救命恩人走開。然而,我們的周圍處處都是危險!
我們忽而要踩著正在酣睡的士著人,忽而又受到哨兵的喝問,阿達拉
則改變聲調回答。忽而小孩啼哭几聲,忽而狗叫几下。我們剛剛走出
不祥之地,喧囂之聲便震動整個森林。宿營的人全醒來,點起上千支
火把,只見士著人舉著火把四處奔跑。我們加速逃開。
當晨曦照亮阿巴拉契灣時,我們已經跑遠了。阿達拉,我的救命
恩人,阿達拉,又同我一起到了荒野,永遠屬于我了,我是多么幸福
啊!但我的舌頭不聽使喚,講不出話來﹔我雙膝跪下,對西馬干的女
兒說:
“男人不算什么,而神一顯靈,他們就更微不足道了。您是個神
,您在我面前顯靈,我連話也講不出來了。”
阿達拉微笑著把手伸給我,說道:
“我只好跟您走,因為沒有我在身邊,您就不肯逃走。昨天夜里
,我用禮物買通了巫師,用燒酒灌醉了劊子手。既然您為了我送命,
我也應當為了您甘冒生命危險。對,邪教徒青年,”她又用令我恐懼
的聲調補充道,“犧牲是相互的。”
阿達拉將細心帶來的武器交給我,接著便給我包扎傷口。她用番
木瓜葉給我擦拭,淚水洒在我的傷口上。我對她說:
“這是油膏,你涂在我的傷口上了。”
“我擔心這別是毒藥。”她答道。她從胸衣上撕下一條來當紗布
,再用她一束頭發將傷口扎住。
土著人酗酒是一種病態,喝醉了很難醒過來,這無疑阻礙了行動
,頭几天他們沒有追趕我們。后來即使再尋找,他們也很可能往西追
去,認為我們要逃往密西西比河一帶。然而,我們卻取道樹干長青苔
的方向,由北極星指引前進。
不久我們就發現并沒有逃脫危險,前面是望不到邊的荒野莽林。
我們缺乏林中生活經驗,離開了我們真正要走的路,這樣盲目往前走
,會有什么結果呢?我看著阿達拉,時常想起洛佩斯讓我讀過的夏甲
Ⅰ的古老故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發生在別是巴荒漠里,當時人的
壽命等于橡樹的三倍。 Ⅰ據《聖經﹒舊約》中記載,夏甲是
亞伯拉罕之妻撒拉的使女,與亞伯拉罕生子以實瑪利。待撒拉生子之
后,夏甲和以實瑪利就被趕出門,在曠野流浪,幸得神助。傳說以實
瑪利成為阿拉伯人的祖先。
阿達拉用榛樹的里皮為我做了件斗篷,因為我几乎赤身裸體﹔她
還用箭豬的鬃毛給我縫了一雙香鼠皮鞋。我也同樣著意為她打扮,時
而路經印第安人荒塚采些藍錦葵,編了花冠給她戴上,時而又用杜鵑
花的紅籽給她做成項鏈﹔然后,我就微笑著,欣賞起她那令人稱奇的
美貌。
我們遇到河流,就乘筏子或泅渡過去。阿達拉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我們游過僻野無人的水流,宛若一對出行的天鵝。
白天特別炎熱,我們往往躲在雪松的青苔之下。佛羅里達地區的
樹木,尤其是雪松和綠橡,几乎都生白色苔蘚,從樹枝一直披到地面
。在夜晚的月光下,你在光禿禿的曠野,猛然見到身披這種白裝的一
棵獨立的橡樹,就可能以為是拖著長紗巾的幽靈。白天的景色也十分
瑰麗,因為大批彩蝶、鮮亮的麗蠅、蜂鳥、綠鸚鵡、藍(木堅)鳥落在
苔蘚上,好似白色羊毛挂毯上,由歐洲工匠繡了鮮艷的花鳥圖案。
我們休息乘涼的地方,正是天賜的這種令人愉悅的客棧。有時風
從高空吹下來,搖動這棵高大的雪松,于是,建筑在高枝上的空中樓
閣和棲息的鳥兒,以及來此投宿的行客,都飄搖浮動起來,而從這活
動的建筑的拱廊里發出千聲嘆息:舊大陸的奇景名勝,根本無法與這
荒原的奇觀相比擬。
每天夜晚,我們都燃起一大堆篝火,還搭個旅行窩棚:立起四根
木樁,蓋上樹皮就成了。我若是打到野火雞、野鴿或者野雞,我們就
把獵物吊在長竿的頂端,另一端則插進橡木火堆前的泥地里,就讓風
兒去翻轉倒個兒。我們吃一種叫石牛肚的苔蘚、樺樹的甜皮,以及有
桃子和覆盆子味道的鬼臼果。黑胡桃、槭樹果、黃櫨樹果,則為我們
的餐桌增添了美味。我有時還到蘆葦叢中,尋找一種開喇叭花的植物
,只因花中蓄滿一杯甘露。我們感謝上天:上天在腐臭的泥沼中,給
柔嫩的花莖注入這樣純淨的泉水,就像將希望注人憂傷破碎的心,又
像讓美德放射光芒,照亮悲慘的生活。
唉!不久我就發現,我誤解了阿達拉表面的平靜。我們越往前走
,她的神色也越憂傷了。她時常無緣無故就顫抖起來,并且急忙回頭
瞧瞧。我捕捉到了她那深情的目光,先是凝視我,然后又極度憂郁地
仰望蒼天。尤其令我惶恐的是,她靈魂深處隱藏著一個秘密、一個念
頭,從她的眼神我隱約看出來了。她拉近我又推開,激發起我的希望
又摧毀它﹔我以為在她心中進了几步,卻發現自己還在原地。這話她
對我講過多少回:
“我年輕的情郎啊!我愛你,就像愛午間的樹蔭!你就像鮮花盛
開、清風徐吹的荒原一樣美。我一俯身靠近你,渾身便顫抖﹔我的手
一放到你的手上,便覺得自己要死去。你躺在我的懷里休息的那天,
風吹起你的頭發,拂在我臉上,我就覺得是看不見的精靈在輕輕地觸
摸。是的,我見過奧康涅山上的小山羊,聽過年長者的談話﹔然而,
羊羔的溫馴、老人的智慧,都不如你的話語有趣和有力。可是,可憐
的夏克塔斯喲,我永遠也不會作你的妻子!”
阿達拉心中宗教和愛情不斷矛盾:她那脈脈溫情和貞潔的品性、
驕傲的性格和極度的敏感、在大事上表現出的高尚心靈和在小事上表
現出的一絲不苟,這一切使她成為我無法理解的人。阿達拉這種人,
對一個男子的影響力不會小:她滿懷激情,充滿力量﹔對她要么崇拜
,要么憎恨。
我們急速奔走了十五個夜晚,進入阿勒格尼山脈,到達流入俄亥
俄河的田納西河的一條支流。有阿達拉的指點,我用冷杉的根須縫合
樹皮,再涂一層李樹的樹脂,造了一只小舟。然后,我和阿達拉乘舟
順流而下。
漂流到一個岬角的拐彎處,左岸出現斯梯哥愛的印第安村落,及
其金字塔形墳塚和頹敗的木屋,右岸可見克歐山谷,以及谷口那喬爾
村舍,仿佛懸挂在喬爾山的正面。我們順著河流穿越懸崖峭壁,一沖
出來便望見落日的景象。這荒野的幽境還從未有人來打擾。沿路我們
只見到一個印第安獵人,他拉弓兀立在岩石巔頂,酷似在山上為荒原
守護神豎起的一尊雕像。
我和阿達拉以沉默融人這寂靜的場景。突然,流亡的姑娘激動憂
傷的聲音划破長空,她為遠離的家園而歌唱:
只守在父輩身邊參加盛宴,
從未見過異族節慶的香煙,
這樣的人啊,
真是洪福齊天!
密西西比的藍鴉如若問:
“為什么你這樣哀怨?
‘難道這里沒有濃蔭,
難道沒有綠水藍天,
沒有各種各樣的食品,
不如你們那里的森林?
佛羅里達的亡命□答道:
“對,我的窩在茉莉花間,
誰能把它給我搬運?
你們這里可有
我那陽光下的大草原?”
只守在父輩身邊參加盛宴,
從未見過異族節慶的香煙,
這樣的人啊,
真是洪福齊天!
長時間跋涉多么艱難,
游子坐下,慘淡容顏。
他望著四周的屋頂,
卻沒有一間供他宿眠。
他去敲人家的房門,
為求宿在門外放下弓箭。
房主人連連搖手拒絕﹔
游子又拾起弓箭前行,
重又返回那曠野荒原!
只守在父輩身邊參加盛宴,
從未見過異族節慶的香煙,
這樣的人啊,
真是洪福齊天!
圍著爐火講述美妙的故事,
心中的深情化作娓娓長談。
生活中一天也少不了愛,
這已是古老悠久的習慣﹔
從來沒有離開家園的人啊,
就是這樣度過一天又一天!
他們的墳塚就在本地,
每天都有落日相陪伴,
還有那宗教的魅力,
以及友人和淚的懷念。
只守在父輩身邊參加盛宴,
從未見過異族節慶的香煙,
這樣的人啊,
真是洪福齊天!
阿達拉這樣唱著,哀怨的歌聲沒有任何聲響來打斷,只陪隨著我
們的小舟撞擊水波的汩汩聲。僅僅經過那么兩三處,歌聲被微弱的回
音迎去,那回音又連上更弱的回音,越傳越遠,就好像有一對生前和
我們同樣不幸的情侶,被這哀婉動人的曲調所吸引,正在峰巒之間,
和著裊裊的余音自憐自嘆。
然而,在這僻野荒山,心上人又始終在眼前,甚至包括我們的不
幸,都在每時每刻使我們倍加相愛。阿達拉身體開始乏力了,激情在
壓垮她的身體的同時,也要戰勝她的德行了。她不斷地禱告祈求她母
親,似乎想要安撫那惱怒的亡靈。有時她問我,是否聽到一種怨忿的
聲音,是否瞧見從地里竄出的火焰。我雖然也精疲力竭,但始終燃燒
著欲火,想到我們也許迷失了方向,再也走不出這深山老林,真想把
我的愛妻摟在懷里,于是上百次提出上岸搭個窩棚,我們二人就此隱
居起來。可是,她每次都拒絕,對我這樣說:
“我年輕的朋友,想一想一名戰士對家園應盡的義務吧。同這種
義務相比,女人又算什么呢?鼓起勇氣,烏塔利西的兒子,千萬不要
抱怨自己的命運。男人的心猶如海綿,在風平浪靜時飲著清波,而當
天氣惡劣、風急浪高的時候,它又漲滿了濁水。難道海綿有權說:‘
我原以為永遠不會起風暴,太陽永遠不會灼熱烤人’嗎?”
勒內啊,你若是懼怕意亂心煩,那就避免孤獨:心潮澎湃的激情
都是孤寂的,將這種激情帶到荒山野嶺,那就等于放虎歸山。我們憂
心忡忡,既怕落入敵對的印第安人之手﹔又怕舟沉葬身水底,毒蛇咬
傷,猛獸吞噬,而且很難找到些許食物,也不知道往哪里去,種種磨
難仿佛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不料又一場不測的風云,將我們的磨難
推到了極端。
那是我們逃離那村子的第二十七天頭上,已經進入“火月”Ⅰ,
氣象表明要有暴風雨。大約印第安老嫗將耕杖挂上香杉枝頭,鸚鵡飛
回柏樹洞的時刻,天空就開始陰云密布了。僻野的聲響止息了:荒原
一片沉靜,森林也無處不寂然無聲。不大工夫,沉雷就從遠方滾滾傳
來,延伸到同世界一樣古老的森林,產生了隆隆的回響。我們怕被河
水吞沒,趕緊上岸,躲進一片森林。 Ⅰ即七月份──作者原
注。
這是一片沼澤地。我們艱難地走在菝契藤蔓拉成的拱頂下,穿過
葡萄藤、靛藍、胡豆等攀援植物,雙腿就像絆到羅網一樣。松軟的草
地在腳下顫動,我們隨時都有沉入泥潭的危險。無數昆虫。巨大的蝙
蝠遮住我們的眼睛﹔響尾蛇到處噬噬作響,而且躲避到這里的狼、熊
、美洲獾、小型虎,吼嘯之聲在林中回蕩。
這工夫,天越來越黑,低垂的烏云壓到樹林的冠頂。忽然一道閃
電,劈開云層,飛快地划出菱形的火焰。一時西風猛吹,烏云翻滾,
森林也為之俯首,天幕不時拉開縫隙,露出新的蒼穹和火熱的原野。
這景象多么駭人,又多么壯觀啊!樹林遭雷擊起了火,大火拖著長發
蔓延,濃煙火柱直沖云端,而烏云又向大火傾泄霹靂閃電。這時天神
顯威,沉沉的黑暗覆蓋了群山﹔在這天地混沌中,升起陣陣混雜的喧
囂,有狂風的怒吼、樹林的呼嘯、猛獸的嗥叫、大火的喧騰,以及迅
雷不斷落入而熄滅的嘶鳴。
天神作証!在這種時刻,我眼里只有阿達拉,心中只想著她。我
到一株傾斜的樺樹下,護住她免受暴雨的拍擊。我干脆坐到樹下,把
心愛的人抱在膝上,用雙手暖和著她的赤足,而心中的歡悅,要勝過
新婚女人初次感受到胎兒的蠕動。
我們傾聽著狂風暴雨的咆哮,忽然我感到,阿達拉的一滴熱淚掉
在我胸口,我便高聲說道:
“心靈的暴風雨啊,這可是你的雨滴?”
接著,我緊緊摟住我的心上人,又說道:
“阿達拉,你一定對我瞞著什么事兒。我的美人兒啊,打開你的
心扉吧!讓朋友看到我們的心靈會大有種益!你一直守口如瓶,還是
把你這痛苦的隱衷講給我聽聽。哦,我明白了,你流淚是思念家園。
”
阿達拉立刻反駁道:
“人子啊,我怎么會為家園流淚,既然我父親并不是出生在棕櫚
之地?”
“什么?”我深感詫異,又接口道,“你父親根本不是棕櫚之地
人!那么是誰把你生在這世上?請回答我。”
于是,阿達拉講了下面這番話:
“我母親同西馬干武士結婚時,帶去的嫁妝有三十匹良種牝馬、
二十頭水牛、一百桶橡籽油、五十張海狸皮,還有許多其他財物。但
是早在婚前,她就同一位白皮膚青年相戀。然而我母親的母親卻潑了
人家一臉水,硬逼我母親嫁給高貴的西馬干,他酷似一位國王,被老
百姓奉若神明。不過,我母親卻告訴新郎:‘我已經懷孕,殺了我吧
。’西馬干卻回答說:‘天神不准我干出這樣的大壞事。我絕不會給
您毀容,既不削您的鼻子,也不割您的耳朵,因為您講了實話,沒有
欺騙我。您肚子里的孩子就算我的種﹔等到布谷鳥飛走,月亮第十三
次放光時,我再看望您。’在這期間,我從娘胎里生出來,開始長大
,像西班牙人,又像野蠻人那樣驕傲,母親讓我成為基督徒,好讓她
和我父親的上帝也成為我的上帝。后來,愛情的憂傷又來拜訪,她便
下到鑲了獸皮的小洞穴,永遠不出來了。”
這就是阿達拉的身世。我又問她:
“那么,我可憐的孤女,你父親是誰呢?世人怎么稱呼他,他以
哪個神命名?”
“我從未給我父親洗過腳,”阿達拉答道,“我僅僅知道他和他
姐姐住在聖奧古斯丁,他一直忠于我母親。他以天使菲力浦為名,而
世人則稱他洛佩斯。”
我一聽這話,不禁驚叫一聲,響徹整個僻野﹔我的激動的叫聲匯
人狂風暴雨的喧囂。我把阿達拉緊緊摟在胸口,失聲痛哭,高聲說道
:
“噢,我的妹妹!噢,洛佩斯的女兒!我的恩人的女兒!”
阿達拉大吃一驚,問我為什么這樣沖動﹔然而,她一得知洛佩斯
就是在聖奧古斯丁那個慷慨收養我的人,我為了自由才離開了他,她
也不禁又困惑又歡喜。
這種天緣巧合真叫我們的心承受不了:這一兄妹情誼突如其來,
又為我們的愛增添一層愛。從今往后,阿達拉再搏斗也無濟于事了:
我感到她徒然用一只手護住胸脯,做了個異乎尋常的舉動﹔而我已經
緊緊摟住她,已經陶醉在她的氣息中,已經在她的嘴唇上嘗到了愛情
的全部魅力。在雷鳴電閃中,我仰望天空,當著上帝的面緊緊摟住我
的妻子。這樣婚禮的盛典,配得上我們的不幸和我們的偉大愛情:壯
麗的森林搖動著藤蔓和樹冠,作為我們床策的幃幔和天蓋,一棵棵燃
燒的松木便是我們婚禮的火炬﹔泛濫的河水。怒吼的高山,這既可怕
又偉壯的大自然,難道是為了欺騙我才布置成婚禮的場面,怎么就不
能在這種神秘的施暴中,讓一個人的幸福躲藏片刻!
阿達拉已經半推半就,我到了幸福的時刻,突然一道閃電,划破
重重黑暗,照亮彌漫著硫磺氣味的森林,緊接著一聲霹靂,在我們跟
前擊倒一棵大樹。我們趕緊逃開。咦,真叫人驚訝!……在霹靂之后
的寂靜中,我們聽到鈴聲!兩個人都驚呆了,側耳細聽這深山老林中
多么奇特的聲音。這時,遠處傳來一條狗的叫聲,它越跑越近,越叫
越歡,跑到我們跟前,高興得拉長聲叫喚﹔一位老隱士手提風燈隨后
趕來,走出黑洞洞的森林。他一看見我們,便嚷道:
“謝天謝地!我找了你們好久!暴風雨一開始,我們這狗就嗅到
你們的氣味,是它帶我來到這里。仁慈的上帝!他們多年輕啊!可憐
的孩子!他們遭了多大罪!好啦,我帶來一張熊皮,可以給這位年輕
女子披上﹔我這葫蘆里還有點酒,感謝上帝這種種恩賜!上帝大慈大
悲,善行是沒有止境的!”
阿達拉跪到修士面前,說道:
“祈禱師啊,我是基督徒,肯定是上天派你來救我的。”
“我的孩子,”隱修士將她扶起來,說道,“我們通常是在夜晚
和暴風雨中,敲響傳教會的鐘,召喚外地來的人。我們還效仿阿爾卑
斯山和黎巴嫩的弟兄們,教會這只狗發現迷路的行客。”
至于我,我稍許聽懂點兒隱修士的意思,覺得他的善舉大大超出
人的行為,自己仿佛在作夢。我借著小燈的微光,隱約看見他的胡須
和頭發濕漉漉的,面孔和手腳都被荊棘划出一道道血印。我終于高聲
說道:
“老人啊,你的心腸太好了,難道你就不怕雷擊嗎?”
“怕呀!”老人又熱情地說道,“有人處境危險,而我能幫助他
們,還顧得害怕!那樣的話,我就不配當耶穌基督的仆人了!”
“你可知道,我并不是基督教徒呀!”我又對他說道。
“年輕人,”隱修士答道,“難道我問過你信奉什么宗教嗎?耶
穌基督沒有說過:‘我的血將洗淨這個人,不洗那個人。’他是為猶
太人和異教徒殉難的。他看待所有人都是兄弟,都是不幸者。我在這
里為你們做的事無足挂齒﹔你們到別的地方也能得到救護,但是這份
兒光榮絕不會再落到神父頭上。我們這些渺小的隱修士,如果不是上
天使命的粗糙工具,又能是什么呢?就連我主都手舉十字架,頭戴荊
冠,勇往直前去拯救人類,那么還有哪個戰士會膽小而后退呢?”
他這番話打動了我的心,我的眼睛不禁充滿贊佩和溫情的淚水。
傳教士又說道:
“我親愛的孩子,在這一帶叢林里,我管理著一小群你們的弟兄
野蠻人。我在山里的洞穴離這里不遠,同我一道去暖暖身子吧。你們
到那里找不到舒適的生活條件,但是總歸有個寄身之處。這還要感謝
上天的慈悲,因為不少人還無處安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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