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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農民
有些正義者內心十分安詳,接近他們的人,無不感受到從他們心
靈和言談里散發出來的寧靜。我聽著隱修士說話,就感到內心的激情
逐漸平息,甚至連暴風雨聽這聲音,也似乎逐漸離去。不大工夫,烏
云大部分飄散,我們可以離開這避難所了。我們走出森林,開始登山
。那只狗走在前邊,嘴上銜著挑燈棍,但是燈已熄滅。我拉著阿達拉
的手,跟在傳教士的身后。他常回頭瞧我們一眼,對我們兩個青年的
不幸深表憐憫。他脖頸挂著聖書,手拄著白木杖,那修長的身材、蒼
白而瘦削的面孔,是一副朴實而誠摯的相貌。這相貌顯然不是天生缺
乏激情而死氣沉沉的人,但是看得出來,他的經歷很坎坷,那額頭的
皺紋,就是由美德,由對上帝和人類之愛治愈的激情的一道道傷痕。
他停下來同我們說話的時候,那長長的胡須、謙恭低垂的眼睛、那熱
情的聲調,他身上無處不體現平靜和崇高。哪個人像我這樣,見過歐
勃里神父攜帶經書,荷杖獨自走在荒野上,就會對世上基督傳教士有
個真正的概念。
我們在危險的山徑上走了半小時,便到達傳教士居住的山洞。洞
口挂著被大雨從岩石上沖下來的青藤和南瓜藤,還濕漉漉的。我穿過
藤條進入洞中,只見用萬壽果葉編織的一領草席、舀水用的一只葫瓢
、几個木罐、一把鐵鏟、一條看家蛇,以及一塊當桌子用的石頭,石
上擺著耶穌受難像和《聖經》。
老人急忙用枯藤點起火,用兩個石片磨碎玉米,做了個大餅子,
偎在火堆的灰中。等玉米餅燒黃了,他就趁熱給我們,又拿來裝在楓
木罐中的核桃醬。
夜晚又帶來寧靜,聖靈的仆人提議要我們坐到洞口。我們隨他到
那里,果然視野極為開闊。暴風雨潰逃向東天,最后發點余威。雷擊
燃起的森林大火,還在遠處通亮﹔山腳下的松林,整片掀倒在泥淖里
﹔河流卷走泥土、樹干、動物尸體,以及河面上漂著銀白色肚皮的死
魚。
就是在這樣的景象中,阿達拉向深山老保護神講述我們倆的經歷
。老人看來心受感動,淚水掉到胡子上,他對阿達拉說道:
“我的孩子,你的苦難應當奉獻給上帝,你已經做了那么多事情
,就是為了上帝的榮光,他也一定能賜給你安寧。你瞧,森林大火在
熄滅,激流要枯竭,烏云漸漸消散﹔你認為能夠平息暴風雨,就不能
平撫紊亂的人心嗎?我親愛的孩子,你若是沒有更好的去處,那我就
提供一個位置,讓你生活在我幸運地引導給耶穌基督的這群人中間。
我來教導夏克塔斯,等他配得上的時候,再讓他做你丈夫。”
我聽了這話,就扑倒在隱修士的膝下,高興得流下眼淚﹔然而,
阿達拉的臉卻變得慘白。老人慈祥地扶我起來的時候,我才發現他雙
手殘廢了。阿達拉當即明白他所遭的難,嚷了一句:“野蠻人!”
“我的孩子,”老人藹然笑笑,又說道,“比起我的聖主所遭受
的苦難,這又算什么呢?那些印第安邪教徒折磨了我,那是些可憐的
盲人,總有一天上帝會讓他們見到光明。他們越傷害我,我就越愛惜
他們。我不能留在祖國,當然回去過,是一位尊貴的王后給我這份榮
幸,要看一看我布道的這些不值一提的印記。我的工作取得什么樣的
報酬,能比我們教主批准讓我這傷殘的手供奉上帝更榮耀呢?既然得
了這份兒榮耀,就盡量受之無愧,于是我又返回新大陸,盡余生為上
帝效勞。我在這片蠻荒的士地上住了將近三十年,就是我占有這個山
洞,到明天為止也整整二十二年了。我初來乍到那時候,這里只有几
戶流浪的人家,他們習性凶殘,過著極其窮苦的生活。我讓他們聽到
了和平的聲音,使他們的習性漸趨和順。現在,他們就在山腳下聚居
。我對他們講解永福之路的同時,還試圖教給他們生活的常識,但是
也不做得過分,好讓這些老實人保持淳朴生活的幸福。至于我,總擔
心我在場會妨礙他們,便退隱到這個山洞里,他們要問什么事就來見
我。我已是風燭殘年的人,遠離人世,在這深山老林里頌揚上帝,准
備與世長辭了。”
隱修士說完這番話,便雙膝跪下,我們也效仿他的樣子。他開始
高聲祈禱,阿達拉也隨聲附和。還有無聲的閃電划破東方的夜空,而
在西邊的烏云上方,三個太陽同時閃亮。被暴風雨驚散的几只狐狸,
又從懸崖邊探出黑臉﹔夜風吹干的草木又紛紛挺起彎下的枝莖,傳來
刷刷的聲響。
我們返回山洞,隱修士用柏樹上的青苔給阿達拉鋪了個地鋪。姑
娘的眼神和舉動都顯得十分沉郁,她看著歐勃里神父,似乎有什么隱
衷要向他透露,又好像被什么阻礙了,或因有我在場,或因有几分羞
愧,再不然就是講了也無濟于事。半夜時分,我聽見她起來,去找隱
修士。可是,隱修士將床鋪讓給了阿達拉,自己到山頂去欣賞夜空的
美色并祈禱上帝了。次日他對我說,這是他的老習慣了,即使到冬天
,他也喜歡觀賞落了葉的樹林寒枝搖曳,天空的云彩飄飛﹔喜歡聆聽
山風呼嘯,澗溪轟鳴。因此,我妹妹只好重又躺下,進入夢鄉。唉!
我倒是滿懷希望,覺得阿達拉委靡不振,只是一時勞頓的表現。
洞外長滿金合歡和月桂,棲息著紅雀和嘲鶇。次日清晨,我就被
鳥雀的歌聲叫醒。我出去摘了一朵晨淚打濕的玉蘭,插到仍在酣睡的
阿達拉頭上。我按照家鄉的宗教,真希望一個死嬰的亡魂鑽進露珠落
在這朵花上,并且著附美夢進入我未婚妻的腹中。然后,我去找洞主
,只見他將袍襟塞進兩個口袋里,手上拿著念珠,坐在一棵橫臥的古
松枝上等我。他提議趁阿達拉還在歇息,要我隨他一道去傳教會﹔我
接受他的建議,我們立即上路了。
下山時,我發現一些橡樹上仿佛由神靈繪了奇特的文字。隱修士
告訴我,那是他本人刻寫的,寫的是一位名叫荷馬的古詩人的詩句,
另外一些則是更古的詩人所羅門的警句。這種世世代代的智慧、這些
被青苔嚙噬的詩句、這位刻寫詩文的老隱修士,以及這些為他充當書
籍的古橡樹,這之間有一種神秘莫測的和諧。
老人的姓名、年齡、他傳教的日期,卻標示在這些樹下的一根蘆
葦上。最后這個紀念碑如此纖弱,我不免詫異。老人回答我說:
“它要比我活得久長,總比我做的那點善事更有價值。”
我們又來到一個山口,我看見一個奇妙的建筑:一座天然的石橋
,類似你也許聽說過的弗吉尼亞橋。我的孩子,人們,尤其是你故鄉
那里的人,經常模仿大自然,但仿制品總要小得多。大自然則不同,
也好像模仿人類的工程,其實是向人類提供楷模。大自然就是這樣,
在兩個山峰之間架橋,在云彩里凌空鋪路,密布江河示范運河,雕刻
峰石示范圓柱,開鑿海洋示范池塘。
我們從單孔拱橋下面穿過,又見到另一個奇跡,那是傳教會印第
安人公墓,或者稱作“亡魂小樹林”。歐勃里神父准許這些新教徒按
土法埋葬,并保留他們墳墓的蠻姓,他僅僅立起一個十字架,將這墓
地聖化了Ⅰ。墓地像公地一樣,按各家各戶划分成小塊。每一小塊墳
地自成一片小樹林,種植的樹木隨主人的愛好而不同。一條曲曲彎彎
的小溪,從樹林之間悄悄流過,叫作“寧溪”。這片亡魂的樂土東面
截止的地方,正是我剛才從下面穿過的拱橋,南面和北面靠著兩個山
丘,惟有西面暢通,長了一大片杉木林。綠色花紋的暗紅色樹干筆直
到頂,沒有枝權,極像高高的圓柱,成為這座詞堂的廊柱。一種宗教
的聲響在這里回蕩,宛若管風琴在教堂的拱頂下嗡鳴﹔然而一深入這
殿堂,就只聽見鳥雀的頌歌:它們舉行永恆的祭祀悼念死者。
Ⅰ歐勃里神父的做法類似到中國傳教的耶穌教土:他們准許中國人
按照舊俗將父母葬在自己的陵園──作者原注。
我們走出這片樹林,就在鮮花盛開的草原上發現坐落在湖畔的傳
教會村。一條玉蘭和綠橡的林蔭路直通村子﹔有一條通往佛羅里達和
肯塔基分水嶺的古道,兩側也長著玉蘭和綠橡。印第安人一見到他們
的牧師來到平原,便丟下手中的活兒,紛紛跑去迎他,有的吻他的袍
襟,還有的攙扶他走路,母親則舉起自己的嬰兒,好讓孩子望見洒淚
的耶穌基督的使徒。他邊走邊打聽村子的情況,一會兒給這個人出個
主意,一會兒輕聲責備那個人,他談到要收獲的庄稼,要教育的孩子
,要安慰的痛苦﹔他講的話句句體現上帝的意志。
我們就是這樣由村民簇擁著,走到立在路上的一個高大的十字架
前。上帝的這個仆人通常就是在那里,舉行他的宗教的神秘儀式。他
轉身對眾人說:
“我親愛的教徒們,一個兄弟和一個妹妹來到你們這里﹔而且,
更為幸運的是,我看到上帝昨天保住了你們的收成:這是感謝上帝的
兩條重大原因。讓我們獻祭吧,每個人都獻上一份更深摯的虔敬、更
熱忱的信念、一種無限的感激和一顆恭順的心。”
神父立即穿上桑樹皮縫制的白色教袍﹔有人從十字架腳下的聖體
龕里取出聖爵,祭台設在一塊方石上,又到附近澗溪汲來水,而一串
野葡萄提供了聖酒。我們全跪在高高的草叢里,祭祀開始了。
曙光在山后出現,燒紅了東天,荒山野嶺一片黃燦燦和玫瑰色。
萬道霞光宣告的太陽,終于從光的深淵出來,第一道金光就射在神父
舉到半空的聖體餅上。宗教的魅力啊!基督教崇拜的盛典啊!一位老
隱修士當祭司,岩石當祭壇,荒野為教堂,天真單純的野蠻人參加祭
拜!真的,我毫不懷疑,就在我們跪拜的時候,偉大的聖祭完成了,
上帝降臨人間,因為我感到他降臨我的心田。
我覺得美中不足,只差洛佩斯的女兒在我身邊。祭祖完了,我們
去村里。那里社會生活和自然生活相交融,景象十分感人:只見古老
荒原的柏樹林一角,有一片出苗的作物﹔麥穗的金色波浪,在砍倒的
橡木干上面翻滾,一束束夏季作物替代了三百年的古樹。森林到處在
燒荒,火焰亂竄,滾滾濃煙升到空中,耕犁緩慢地在殘存的樹根間行
進。丈量員拿著長索丈量土地﹔仲裁者給這種最初的產業登記﹔鳥兒
棄了巢,猛獸的巢穴變成木舍茅屋﹔聽得見鐵匠爐的叮當聲響,伐木
的斧聲最后一次回蕩,那回聲就要隨著作為伐木聲隱蔽所的樹木一起
消失了。
我喜不自勝,在一幅幅美景中倘祥,因為腦海裝著阿達拉的形象
,心陶醉于幸福的憧憬,就覺得這里的景物格外賞心說目。我贊賞基
督教戰勝野蠻生活,看到印第安人應宗教的感召文明起來,參加了人
和大地的原始婚禮:雙方按照這崇高的婚約,人將汗水當作遺產贈給
大地,而大地也保証忠實地為人提供收成,撫養子孫和托收遺骸。
這工夫,有人抱來一個孩子,傳教士就在一條小溪岸邊的茉莉花
叢中,給那孩子洗禮,而一副棺木從嬉戲和勞作中間穿過,送往“亡
魂小樹林”。一對新婚夫婦,在橡樹下接受祝福,然后我們就把他們
安置在荒野的角落。牧師走在我們前面,指點岩石、樹木和清泉,隨
時祝福,就像基督教徒的書中所講,從前上帝祝福未開墾的土地并當
作遺產賜給亞當那樣。這長長的隊列,一伙伙亂哄哄的,跟隨他們德
高望重的首領,在山岩之間行進,深深感動我這顆心,正像最初的家
庭遷徙的景象,那是閃Ⅰ率領子孫,跟隨太陽穿越陌生的世界。
Ⅰ據《聖經﹒舊約》記載,閃是諾亞的長子,大洪水過后率子孫
尋地建國,是閃族人的祖先。
我想了解這位聖潔的隱修士如何管理他的孩子,他十分樂意回答
,對我說道:
“我沒有給他們定一條法規,只是教他們互愛互助,祈禱上帝,
期望更美好的生活:這里面包含了世上所有法規。你瞧見的村子中央
那間最大的木屋,那就是雨季時節的禮拜堂。傍晚和清晨,村民在那
里相聚頌揚上帝,我不在時就由一位老人祈禱,因為年長同母愛一樣
,是一種神聖的頭銜。祈禱完了就下田干活。如果說分田到戶,那也
是為了讓每個人學會社會經濟,但是收成都歸入公共糧倉,以便保持
兄弟般的友愛。勞動的產品,由四位老人主持平均分配。此外,再加
上宗教儀式,經常唱感恩歌,以及我舉行祭祀的那個十字架、好天兒
時我在下面布道的那棵榆樹、與我們麥田毗鄰的墳塋、我給嬰兒洗禮
的河流和這個新伯大尼Ⅰ的聖約翰節,你了解了這一切,就會對這個
耶穌基督的王國有個完整的概念。” Ⅰ伯大尼:耶路撒冷附
近的一座古鎮。
聽了隱修士這番話,我簡直給迷住了,感到這種穩定而忙碌的生
活,要勝過野蠻流浪的懶散生活。
勒內啊,我絕不是抱怨天主,但是我要承認每次回想起這個福音
社會,就總感到遺憾的苦澀。有阿達拉在身邊,在那兒蓋個窩棚,我
的生活就會美滿幸福!在那里就會結束我的流浪生活,同妻子相廝守
,不為世人所知,將我的幸福隱藏在密林中,一生就像這荒山野嶺的
無名小溪,悄悄地流逝。哪知我過安寧日子的這種心愿非但未遂,一
生反而罹難重重!我不過是個玩偶,始終受命運的擺布,長期流離失
所,處處碰壁,等返回家園再一看,只剩下一間破屋和故友的墳墓了
:這恐怕就是夏克塔斯的命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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