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
◎林載爵 (20040526)
生活是如此複雜,混合著血腥與玫瑰。人們徘徊於地獄的恐懼與純真的歡樂之
間,徘徊於殘酷與溫柔之間,徘徊於苦行與享樂之間,徘徊於仇恨與善良之間
。時間的演進只讓問題轉化,但沒有解決。
我們在桂林租了一部車子,很快就經過以吃狗肉聞名,所謂「好狗不過靈
川」的靈川縣,再轉幾條路,約莫半個鐘頭就到了九屋鎮江頭洲村。這個村子
是北宋理學家周敦頤的後裔所建,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車子停在村口,一條
小河繞著村子蜿蜒而過,河上的鳳凰古橋,是歷代周家族人遠走高飛,鵬程萬
里的起點,橋邊的愛蓮家祠守護著整個村子。
現在全村有一七二戶,七百多人,至今還保存著元明清三代時期的建築,
十分之九都還姓周,原本孤立一隅,一直到二○○○年才出現在旅遊圖上,有
人還以「中南第一村」來形容。整個村落青磚灰瓦,屋簷層疊,村前是良田萬
頃,環繞著高高低低,不同姿態的青山。我們到達的時候,周家族人正在田裡
耕作,小雨中,鱗次櫛比的房宇,古樸的街屋,朦朧的群山,挑著果蔬的農民
,彷彿置入宋元明清的時空當中。
江頭洲村民的時間
在村民的引導下,我們走過「秀才巷」、「舉人路」、「進士街」,見識
到周敦頤後裔的輝煌歷史。這裡出過兩代進士、三代庶吉士、三代都翰林、五
代五知縣,任職官階有兩江總督、布政使等,政績顯赫。然而,牌匾還在,人
事已非,如今的江頭洲村,在完整的古建築群中,難掩衰敗之象。可是,讓我
們驚訝的是,巷弄打掃得異常整潔,最後,村民告訴我們,他們是在沒有政府
的幫助下,族人分攤經費,自己修路整建。在艱難的生活中,周敦頤的後裔以
綿薄的力量,想要抹去二十世紀的戰爭與革命所帶來的沒落,以遺物顯現舊時
的榮光。
我們是過去的產物,我們的生活沈浸在過去之中,時間包圍著我們。我們
如何才能在既不擺脫過去,又不凌駕於過去之上的情況下,產生新的活動?如
果,我們在過去之中,過去又在我們之中,那麼,我們又怎樣才能超越過去呢
?江頭洲村的周氏族人每天都面臨著時間帶給他們的壓力。
「就讓我們回到過去的時光吧。」這是古聚落導遊的共同語言與表情。「
時間」這個名詞,有一種魅力,可以喚起我們強烈的個人意識,來對抗疏離的
事物。藉著空間的形式所導引出來的時間之投影,滿足了解釋一切事物的需要
,並且企圖將時間與陌生的外在力量結合在一起,讓回聲悠遠的「過去」與不
確知的「未來」聯繫在一起,使時間在因果律中顯得可以理解。
吉朋與湯恩比的時間
英國歷史學家吉朋是如何興起撰寫《羅馬帝國衰亡史》的宏願?一七六四
年十月,他旅行到羅馬,十月十五日的黃昏時分,他登上邱比特神殿山,在夕
陽殘照中,他坐在廢墟上緬懷往事,陷入沉思時,忽然傳來神殿裡赤腳僧的晚
禱聲,此情此景,「我的心中首度浮現寫作這座城市衰亡的想法」。廢墟猶如
已經消失的羅馬帝國,神殿、赤腳僧、晚禱聲則是基督教,當羅馬已是大帝國
時,基督教不過是受其迫害的小教派,而如今,羅馬帝國湮滅,基督教大行其
道,吉朋在時間與空間的強烈對照中,激化了歷史的想像。基督教的興起對稱
著羅馬帝國的頹敗,便是二六○萬字的《羅馬帝國衰亡史》的主題之一。史賓
格勒說:「時間是只能經由思考,才能獲致的一種發現。」時間的發現讓過去
與活生生的、不可逆的生命,糾結在一起。
英國歷史學家湯恩比又是如何興起撰寫《歷史研究》的壯志?一九一四年
,他二十六歲,正在牛津大學講授古典希臘史,八月,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
讓他從和平世界的幻覺中覺醒過來。這個月的某一天,他心頭突然靈光一閃,
覺得當時正在令他震驚的事,早在西元前五世紀時的希臘史學家修西迪德斯,
已經有過同樣的經歷。修西迪德斯跟他一樣,也曾為當時城邦之間的鬩牆大戰
所震撼,而當時的世界也是城邦分裂割據的局面。修西迪德斯曾經預見,他那
世代的大戰,將是他那個世界的回光返照,後來的發展確如他所預見。於是,
湯恩比感到古典希臘的歷史,與現代西方的歷史,在經歷上竟是前後相應的,
一部三二○萬字的《歷史研究》就從此開始。
修西迪德斯的時間
修西迪德斯在《伯羅奔尼撒戰史》中所要描繪的是一幅一個偉大民族解體
的圖畫。他用兩則故事,一則在戰爭前期,一則在戰爭後期,來指出這個解體
的過程竟然來得如此迅速。西元前423年,雅典的一個附屬島嶼叛變了,雅典先
派了一支艦隊去掃平叛亂,後來雅典人在盛怒之下,想要把該島的男人處死,
婦孺則淪為奴隸。在投票表決之前的辯論中,當時一位頗得眾望的領袖警告雅
典人不要被帝國的三個死敵所誤,即憐憫、耽於討論以及公正的精神,結果他
的意見被採納了。於是便派遣了一艘船帶著這道可怕的命令前往那個島。然而
,這個時代的雅典精神並未泯滅,雅典人很快地蘇醒過來,急忙派出第二條船
去追趕第一條船,至少也要及時趕到那個島上以阻止一場集體屠殺。他們是這
樣的急切,划槳者連吃飯時都手不離槳,一直到他們及時趕到島上為止都不曾
休息。
短短的七年後,一切都變了。西元前四一六年,一個欲求中立並且毫無重
要性的小島米羅斯得罪了雅典,這次,雅典人根本不需要被警告不能有憐憫心
和公正精神,直接就派軍征服。米羅斯人辯解說他們並未犯錯,征討他們是違
反正義的,但是雅典人回答道:「只有在雙方勢均力敵的時候才有正義可言。
」米羅斯人再度懇求保持友誼,「不,」雅典人這麼回答:「我們不要你們的
友誼,它看起來會像是證明了我們的弱點,但你們的憎恨卻可以顯示我們的強
大。」米羅斯人最後起而抗戰,雅典不費吹灰之力就征服了他們,殺戮男人,
奴役婦孺。修西迪德斯說,到了這個時候,罪惡被尊為美德,詐欺被認為機敏
,鹵莽讚美為勇氣,高貴性格中的主要品德:善意,已被雅典人恥笑而終於消
失,人人互相猜忌。再過十二年,西元前四○四年雅典被征服。
拿破崙與唐太宗的時間
史賓格勒說:「人性」、「命運」、「時間」,是可以互相轉換的詞眼。
拿破崙在他輝煌榮耀的時刻,對「構造世界」(world-becoming)的深刻意義
有極強烈的感受,在這個時間點上,他接近了命運。「我覺得自己,正被推向
於一個我所不知道的終點。一旦我到達了那裡,一旦我變得不是必要的人物,
則一粒微塵便可以把我擊碎。但時間未到時,人類所有的力量,也不能撼動我
。」這是他在東征俄羅斯開始時所說的話。時間建構了生命的內在形式,構成
了生命的特定方向。新鮮的、偶發的事件,可以使發展的形態很宏偉或很猥瑣
,很興盛或很悲哀,但不能改變時間所付以的發展趨向。拿破崙的悲劇在於:
他的崛起是以大英殖民帝國的擴張精神為基礎,他的戰勝將這種精神帶到了歐
洲大陸,但這種精神在歐洲的空間形式與時間投影之下,轉化為「民族解放」
的動力,這個力量反而把他擊敗了,最後把他送到了聖赫勒那島去度其餘生。
唐太宗東征高麗的失敗,讓他無限懊悔。為了教訓高麗,他在西元六四四
年十月親率大軍從長安出發,經過將近五個月的長途行軍,隔年四月開始與高
麗軍隊交戰,雖然屢戰皆捷,殺敵無數,但是高麗大城到了六月還是久攻不下
。遼東半島一帶,雨季都在六、七月間,接著從八、九月到二、三月又是冰天
雪地,所以攻打高麗必須利用寒凍已過,雨季未臨的短短三、四個月時間快速
獲得勝利才行。唐軍步步進逼,晝夜不息,到了八月底,高麗依然堅守城池。
時間已站在對立的一方,太宗遙望天邊,胸中哀戚不已,再不撤兵,大軍將亡
。無可奈何之下,九月下令班師回朝,回程之路,果然暴雪紛飛,士卒、戰馬
死傷無數,眼見如此狼狽景象,太宗已失發軍時的豪氣,後悔大嘆:「魏徵若
在,不使我有是行也。」一直到隔年三月,唐太宗才悵然回到長安。
時間可能解決問題嗎?
莎士比亞在一齣戲劇裡寫道:「什麼事情都要到結局方才知道究竟,那位
慣於調停一切的時間老人,總有一天會替我們結束這場紛爭。」果真如此?時
間的虛幻就在於讓我們以為時間可以解決問題。比利時歷史學家賀沁格(Johan
Huizinga)在《中世紀的消逝》中,描述了每個時代文明的混雜:生活是如此
複雜,混合著血腥與玫瑰。人們徘徊於地獄的恐懼與純真的歡樂之間,徘徊於
殘酷與溫柔之間,徘徊於苦行與享樂之間,徘徊於仇恨與善良之間。時間的演
進只讓問題轉化,但沒有解決。賀心格的感嘆是:人們只能從無窮盡的罪惡中
看到他們的命運,這難道不奇怪嗎?昏君、迫害、貪婪、野蠻、戰爭、土匪、
搶劫、同情、告解等,都是人們眼中的歷史。人們害怕戰爭爆發,害怕正義沉
淪,時刻有一種不安全感,並且因害怕地獄、魔鬼及世界末日的來臨而加劇。
所有的生活都是黑色的。每個地方都有仇恨與不義,撒旦用他的雙翼遮蔽了整
個地球。教堂在無力地戰鬥著,牧師們在無力地布道著,但情況並未有所改觀。
吉朋在《羅馬帝國衰亡史》的尾聲中看到了歷史與時間的主宰力量:「歷
史經驗升高和擴大了我們的思想和視野。在數天的寫作和數小時的研讀中,六
百年的歷史滾滾而過,一生和一朝的時間縮短為短促的一瞬。墳墓緊挨著王位
,一個罪人在成功之後,幾乎便是立即喪失他所掠取之物。」時間洗刷時間,
時間衝擊時間,時間造就生命,生命向時間屈服,但人世的問題依舊。
(林載爵,東海大學歷史碩士、英國劍橋大學博士班研究,曾任東海大學歷史
系副教授、聯經出版總編輯,現任聯經出版發行人。)
2004/5/26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Philology/Philology-Coffee/0,3406,0+11051301+0,0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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