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個一篇影評
與科倫拜校園事件無關的《科倫拜校園事件》 文/黃香瑤
從2002年坎城影展讓紀錄片破格成為評審團大獎,到攬下百餘國際獎項,到奧斯卡頒獎典
禮上的「布希,你真可恥!」,傳說中的《科倫拜校園事件》終於正式登台。
1999年科羅拉多州的科倫拜高中發生校園流血暴力悲劇,兩名學生持槍掃射,共有13人死
亡與多人受傷。這起社會事件是電影的緣起,而片名的bowling除了兩名學生行兇前最後
做的一件事是打保齡球外,也還有練槍法的人會拿保齡球瓶當鏢靶,因為和人身體的曲線
相近,再繼續帶開到美國槍枝氾濫問題。
聽說它要講校園暴力,聽說它要談槍枝問題,我們輕輕鬆鬆走進戲院,輕輕鬆鬆走出戲院
,和同行友人有5分鐘討論時間,流程結束。但這是極危險的,因為《科倫拜校園事件》
需要被很小心地放在完整的脈絡裡面來看;當它自詡為某種「真實」的揭發或伸張,同樣
在這個「真實」裡面的我們,得戒慎恐懼詮釋權的出讓權限。
《科倫拜校園事件》是一部具有強烈搧惑力的電影,尤其精彩的是它的有趣,無所不包且
亦莊亦諧地攏進新聞影片、訪問、動畫、類行動劇…,有幾段執行和味道非常接近紀錄片
雙年展放過的《原子咖啡廳》(atomic cafe),以政府宣導影片和新聞片段為素材,詼
諧地對「官方說法」作猛烈的質疑和挑釁。明快俐落的節奏一改紀錄片通常傾向的凝滯感
。但是,這裡的娛樂性可不可能既淺碟化了問題的脈絡與牽連,意在降低觀眾的戒心,不
斷的緊湊跳接會不會分心了觀眾針對不同議題的觀點和結論作更周延的思考?
導演麥可摩爾電影和書在作法和態度上並不真的那麼特殊,近乎嘩眾取寵的偏鋒態度,這
類作者不停擲出更多問題,卻鮮少具結得起答案回給自己丟出的詰問(以免被反擊?)。
台灣觀眾熟悉的至少就有出過<媒體操控><流氓帝國>與一系列談911著作的知名美國學者
杭士基(Noam Chomsky),都用激烈的口吻來譴責美國政府、媒體、企業。紀錄片《力量
與恐懼:杭士基在美國》(直譯)裡集結的杭士基一場場公開演講激烈疾呼的急切和狂熱
,正是我們在麥可摩爾等作者身上從不陌生的;而素來以「平民代言人」自居的麥可摩爾
選擇的,還甚至是一種更打破距離的方式。
麥可摩爾說這是紀錄片,說觀眾從呈現出來的東西作認知,接著自由心證判斷,然而,
我們可以觀察到並且以常理合理懷疑的是,給出來的真實受到多少算計和操縱,而「相對
完整」的現實在哪裡?該片主軸之一是控訴好萊塢資深影星卻爾登希斯頓(《賓漢》奧斯
卡影帝)藐視兩起青少年死於槍下的社會事件,甚至還到發生地自顧自地發表以「全國步
槍協會」主席身份發表高見;這裡的鋪陳是為了結尾一場勇闖豪門,架著攝影機要他對人
民道歉的高潮戲。觀眾被一路餵養了「真相」,看到有憑有據的時間地點,看到希斯頓演
講的新聞畫面,(毫無意外的,會特別剪幾段他看起來很可惡的表情,隨即剪接到受害者
家人的聲淚俱下);卻爾登希斯頓在沒有心裡準備的狀況下被作公開道歉要求,驚慌、尷
尬地倉皇離開,事件以導演追著希斯頓未遂,帶著肅穆表情在配樂旋律中將死去女孩的照
片放在現場接著離開作結。我們看到這裡,表面上,導演確實不需多置一辭,已經誘出觀
眾找到某種答案。
但當時情況是,卻爾登希斯頓排定時間表下在當地作年度集會,一度提出要改期,後來決
定留下演講,取消其他周邊慶祝活動;第二次則是在一個月後在巡迴演講中順路的地點選
擇。導演要以中立姿態與觀眾一起為該事件下結論,並陳出正負面細節是最起碼的。自然
,卻爾登希斯頓的確應該作更主動的迴避,但即使沒有,這和電影暗示的「毫不在意他人
死活的自私又惡劣傢伙」仍然是兩回事。
然而,這部份還只是狡猾的操作。
另場高潮是導演對6歲男孩拿槍殺死同齡小女孩的「新聞追追追」,6歲男孩拿的是舅舅家
的槍,為什麼會住在舅舅家是因為媽媽出遠門,媽媽因為要得到比較高的薪水坐三小時的
車去外地工作,她工作的地方因為雇用她獲得減稅的福利,然後導演結論是連鎖餐廳大老
闆廣播電視名人迪克克拉克(Dick Clark)和美國政府的社會福利政策要為這件事情負責。
麥可摩爾續以觀眾在《大亨與我》見識過的短兵相接,追著湊近麥克風和攝影機要克拉克
為此道歉,當車被轟然拉上車門揚長離開,我們再次以為自己看到為富不仁的勝利。但是
,這是對的邏輯嗎?
另外,美國槍枝氾濫和外交政策上的野蠻暴力都是應該討論的議題,但是,科倫拜校園事
件剛好發生在與攻擊科索沃同一天,順理成章地羅列出所有歷史上的劣行以及缺乏脈絡的
數字以為證據,結論可以因此成立的嗎?帶著受害者去堵K-mart,得到了該企業不再販賣
子彈的承諾,該凱旋重點究竟在大快人心的娛樂性還是有左右翼碰撞的實質意義?
紀錄片本身就被賦予「接近真實」這樣的使命,但麥可摩爾顯然是利用了這份對於紀錄片
的相對信任來遂行他的意識型態傳播。其實,紀錄片從來是有觀點的,就算是佛瑞特克懷
斯曼紀錄片「直接電影」的平實,主觀還是落在鏡頭、剪接等等;但是,行設計和編派之
實,卻假忠實記錄之名來作傾銷,則不僅是導演對自己觀點的沒有自信,甚至是對觀眾的
輕視。
紀錄片形式本身的頗堪玩味尤其可以舉鮑伯佛西的《連尼》和彼得傑克森的《被遺忘的影
片》為例,前者用黑白膠捲拍攝,以紀錄片的節奏和質感講百老匯巨星的真實生平,但出
現在片中的都是演員(例如達斯汀霍夫曼),也有嚴謹的對白;後者則是在1995年法國和
德國爭著說誰才是電影創造者時,彼得傑克森以偽紀錄片(甚至偽造歷史卷宗)方式開玩
笑說,其實應該是一位不為人知的紐西蘭天才。因為我們太相信眼見為憑,這些挑戰了真
實和虛構分野的電影於是有其趣味也帶出思考空間。
《科倫拜校園事件》有太多太多預先準備好的意識型態,對這部電影的評論會跟著牽涉進
政治立場的選邊,也就是,戲院內外,希望知道電影裡「真實」的觀眾都不得不提高警覺
。以技法來說,這部電影的流暢生動當然值得提上一筆,但是在坎城放映時全場起立鼓掌
13分鐘,可不可能還因為該國際場合「早就對美國的素行不良感冒,這下可好,被你們自
己人罵得狗血淋頭了,真是痛快!」?在奧斯卡典禮上的鼓掌噓聲並存,大家關注的到底
是電影好不好,還是對電影/導演講的事情認不認同呢?
麥可摩爾不是偽善,相較於許多打著反戰反槍旗幟卻偷渡暴力的作者,他的確在電影中真
誠也執著地注入所倡議的見解。然而,作者可以有觀點,也當然可以傾力推銷,只是,觀
眾必須自覺地將自己安置回脈絡中找尋那些被刻意佚失、隱藏或扭曲的線索,做出自己的
判斷。因為電影緊扣人心、笑聲不絕的「好看」,《科倫拜校園事件》也能被輕輕鬆鬆像
以另一星球的烽火三月來對待,但倘若想與身處情境作連結,針對政經情勢的攻擊並不因
此落定準頭,一切才剛要開始呢!
http://www4.cca.gov.tw/movie/artical/7_008.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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