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禁忌植物看雅美族的生態智慧
~與其說是一種禁忌,倒不如說是植物角色的充分分工
文.圖 / 鄭漢文,大武國小老師
「靈」在雅美族的社會中,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在各項祭儀中,無不祈求
善靈帶來好運,但對於惡靈則避之唯恐不及,深怕被附著在身。因此,以自然
為師的民族,對自然的力量極為崇敬,尤其觀察最常接觸的植物時,也常常將
植物的生長性狀轉化成對植物擬人化的禁忌與力量,以安定內在心靈的世界,
同時在無為而為中,也使得生活運作得以維持一個動態的生態平衡。
魔鬼樹--棋盤腳(Barringtonia asiatica)
在蘭嶼島上所有的植物中,最為雅美族人所避諱,同時也是大家最為熟悉的樹
種非棋盤腳(Barringtonia asiatica)莫屬。雅美族人稱之為魔鬼樹,俗名
稱之為kamanrarahet或tova,分別為「極不吉祥」及「必遭災禍」之意。因此
,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不可隨意說其雅美俗名,否則有詛咒別人死亡的意思。
棋盤腳分布於馬來西亞、菲律賓及太平洋諸島,為典型熱帶海岸林樹種。
其果實隨著海流漂送,為蘭嶼海岸線構築一條條綠色長廊。巨大的樹冠幅形成
濃密的樹影,增添不少惡靈出沒的穿鑿附會效果。林下的沙地多為族人「善終
」的最後歸宿,因此,於林緣翩翩起舞的珠光黃裳鳳蝶,成了惡靈靈魂的代言
者;守著樹洞的蘭嶼角鴞,每當夕陽西下之後,就在耳際響起Totoo一如死召
喚的鳴聲,也因此蘭嶼角鴞被視為惡靈的化身。這些特有種或特有亞種的生物
,在雅美族人的觀念中,它們與墳地上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具有不可侵
犯的地位,否則惡靈將會附身。
多半生長在海岸林及墳地外圍的漢氏山葡萄、三葉崖爬藤或蘭嶼崖爬藤,同屬
葡萄科的成員,當其從根部被砍斷時,其蔓延伸展的枝條也將一併死亡,猶如
龐大的宗族瞬間消失一般。在雅美族人眼中,它們一樣被視為kamanrarahet的
植物。平常上山活動時,不可隨意亂砍。這些植物的不可侵犯性,相對的也增
加了其巨大的靈力,做為紛爭時仲裁的審判者。
當社群活動上,如發生土地界石的移動、灌溉水源截取、男女關係的誤解等等
互不信任又無法解決的糾紛時,受害者砍取棋盤腳的樹根或砍取山葡萄這類的
蔓莖,在雙方親族的見證下,要求對方砍斷,以分辨誰是誰非。如果有所顧忌
不敢砍斷,只好趕緊認錯;如果犯錯強行砍斷,則將招致不幸。如不知是何人
害時,則將本植物圈繞成圈,掛在受害地點,用以詛咒對方,使加害者能心生
警戒不敢隨意造次。
植物仲裁的功能展現於雅美族的文化層面,無形中也扮演捍衛海岸林的功能。
棋盤腳樹構成海岸林的主題樹種,葡萄科的蔓莖圈住了海岸林的外圍,兩者的
種源得以在禁忌下持續維續,在其禁忌的陰影下,維持了每個部落周圍海岸林
的種源基因庫。只能食用葉柄禁用花梗的植物。
蘭嶼秋海棠(Begonia fenicis)
雅美族人維護單一物種種源得以生生不息的最典型例子,當以蘭嶼秋海棠
(Begonia fenicis)的禁忌在生態上的具體意義最為特殊。蘭嶼秋海棠肉質的
葉柄可以生食,雅美族人並以esem 來形容其「酸得令人咬牙切齒」,但同樣是
肉質的花梗切記不可食用,否則會造成耳聾聲啞。此一禁忌深植在每一個人的內
心深層,卻也提供了蘭嶼秋海棠無限的繁殖生機,每當胃口不好時,在陰濕的岩
縫溝岸,摘取葉柄享用時,不禁要對當初立下此一禁忌的人說聲真了不起。感謝
它在婦女懷孕時,能有蘭嶼秋海棠促進食慾,確保下一代的營養獲得充分供應。
感謝它讓我們即使在飛魚季時,仍能保持很好的胃口。
飛魚季初期特用的柴薪
血桐(Macaranga tanarius)與紅肉橙蘭(Macaranga sinensis)
談起飛魚季,不得不認識一下飛魚季期間使用柴火的各項禁忌。飛魚季期間男性
忙著掬捕飛魚,無法兼顧劈柴工作,這份工作便落在女性身上。而被族人稱為
vinowa「亦硬亦軟」的血桐(Macaranga tanarius)與紅肉橙蘭(Macaranga
sinensis),其乾燥後易於劈裂且堅硬耐燃的特性,故有「女性柴火(abhaken no
mavakes)」之別稱,因此被界定於飛魚季初期水煮飛魚的特用柴薪。每當飛魚季
開始前,男性早已砍好手臂粗枝枒的vinowa,帶回家中陽乾,使用時只需依長短
砍斷,不需再劈裂,可見男性之體貼,同時也保住了年年不斷供應柴薪的母株。
飛魚祭禁用的柴薪 野桐(Mallotus japonicus)
同樣是分布於向陽坡地、林緣或旱作耕地外圍之大戟科植物野桐(Mallotus
japonicus),雅美族人稱呼其為kamansasaga,意指「捕不到飛魚」。因此,在
飛魚季期間,又有誰不希望趨吉避兇呢?透過飛魚季的神聖性,將相同環境下不
同物種的柴薪加以殊異化,使其分別在不同時段加以使用,不但兼顧了這些植物
繁衍的物候期,同時也讓生長迅速的單代陽性樹種有了最好的歸宿。
燒陶時應避諱的柴薪 豬腳楠(azapado)與食茱萸(Zanthoxylum ailanthoides)
除了飛魚季趨吉避兇的特用柴火之外,在燒陶的的柴火上,除了以剪切過的五節
芒插在燒陶的柴薪外圍一圈,避免惡靈破壞之外,在柴薪的選擇上,仍然儘可能
的避其諱,豬腳楠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豬腳楠又稱紅楠或鼻涕湳,是一種質地堅
硬的良好柴薪,然而燒起來時會發出劈劈拍拍的聲音,當在燒陶時如果聽見這種
聲音,是會讓人心驚膽跳的,深怕陶甕、陶盤在燒製的過程破裂不堪使用,當然
是絕對禁止在這樣的時機使用。
僅限於燒貝灰使用之柴薪 食茱萸 (Zanthoxylum ailanthoides)
一般生活上取柴的種類雖然繁多,但是枝幹嫩芽長全株滿銳刺的食茱萸
(Zanthoxylum ailanthoides),雅美族人稱之為katana,在砍取、搬運、劈柴
的過程中,極可能刺傷或造成皮膚病的傳染;另外生長在海岸,富含水分的檄樹
(Morinda citrifolia) ,雅美俗名以apatot 「生瘡長疔」之意,向族人告示
其不宜拿來當柴火,否則容易長癩痢頭;尤其最忌在家中有婦女懷孕時使用。
蘭嶼的武器製作材料 火筒樹(Leea guineensis)及蟲屎(Melanolepis
multiglandulosa) 相傳四十年代,朗島與椰油部落的爭鬥中,火筒樹及蟲屎
分別曾削製成武器刺殺過人。因此,雅美俗名vararing「髓心特別大」火筒樹
(Leea guineensis)及蟲屎(Melanolepis multiglandulosa)是絕不拿來當柴
火燒。其文化設計的演變過程,不知是事先曉得這兩種植物拿來當柴火不好用,
避免因為沾了血糟蹋了柴薪;亦或是事後沾了血帶有惡運而不使用,因果之間看
來只有二選一的憑空揣測了。但這樣的禁忌卻讓蘭嶼島上類似食茱萸、檄樹、火
筒樹及蟲屎等生育地極為狹隘的樹種保留了下來;其同時也暗示著族人,這些樹
種絕不是柴薪的好材料。透過了這樣的禁忌,不只保存了島上生物基因皂多樣性
,同時也提供了黑點大白斑蝶及蜂類的重要蜜源。
年輕婦女忌食的植物--南嶺蕘花(Wikstroemia indica)
花黃、果紅、深根、耐旱的南嶺蕘花(Wikstroemia indica),分布於蘭嶼島上
的高位珊瑚礁或陸旁石垣上。雅美俗名為taruchikol 為「盤繞」之意,族人視
其為不祥之物,在家裡不可以提此植物的名稱,因其具南嶺蕘素的毒性,誤食會
造成喉悶、腹瀉等症狀;本種植物會造成流產,如耕地裡長有此植物,年輕婦女
尚能生育者,不可動手拔除,由年長之婦女為之;如家有孕婦者更是忌諱。此一
禁忌除了對生命的珍惜之外,難能可貴的是,雅美族人留下了它們,使其在鹽鹼
性高、水分少、風力強的地帶,為這塊土地化育更多更好的生育地,提供其它物
種的生存空間。
禁用於主屋的藤類--紅葉藤(Rourea minor)
紅葉藤為一種木質藤本,屬牛栓藤科Connaraceae,分布於中國大陸南部及蘭嶼
、綠島的原始林內。牛栓藤科為台灣地區所沒有的科別,其在生態地位上具有極
為重要的意義。其質地極為堅韌,可以用來栓牛,故又名為牛栓藤。雅美族人多
用於固定非主要生活空間之木柱與桁條,如涼台或船屋等;但禁用於主屋,避諱
其俗名ozis 為「綁住」之象徵意義,以免住在裡頭的人如同被綁住手腳或如同
病人一般無法自由活動。也因為這樣的避諱,紅葉藤至今仍然能在初春的山野森
林底層,以火紅的嫩芽迎著過往的人煙。
雅美族的植物文化
在蘭嶼島的生態體係中,複雜的環境孕育了植物的多樣性,但同時的也使得各種
植物的生育空間相對有限,歧異度與豐富度產生相互排擠的效應。雅美族人長期
與自然交融所衍生的文化生態,透過植物特性的瞭解,進而禁制與約束族人使用
植物的部位、場合或甚而不用,彼此相約成習而漸漸演繹成禁忌的文化設計。其
間雖然沒有明文的律法,亦沒有執法的機關或專職人員,然而當其化約成禁忌之
後,律法已深植人心,執法已成了每個人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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