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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jinglebell (想念台南的風) 看板: ChangAiLin 標題: Re: 霸王別姬全文 時間: Sun Apr 11 21:26:20 1999 ※ 引述《klar (藍色幽默)》之銘言: : 霸 王 別 姬 : 張愛玲 : 夜風絲溜溜地吹過,把帳篷頂上的帥字旗吹得豁喇喇亂捲。在 : 帳篷裡,一支紅蠟燭,燭油淋淋漓漓地淌下來,淌滿了古銅高柄燭 : 台的浮雕的碟子。在淡青色的火燄中,一股一股乳白色的含著稀薄 : 的嗆人的臭味的煙裊裊上升。項羽,那馳名天下的江東叛軍領袖, : 巍然地跽在虎皮毯上,腰略向前俯,用左肘撐著膝蓋,右手握著一 : 塊蘸了漆的木片,在一方素帛上沙沙地畫著。他有一張粗線條的臉 : 龐,皮膚微黑,闊大,堅毅的方下巴。那高傲的薄薄的嘴唇緊緊抿 : 著,從嘴角的微渦起,兩條疲倦的皺紋深深地切過兩腮,一直延長 : 到下頷。他那黝黑的眼睛,雖然輕輕蒙上了一層憂鬱的紗,但當他 : 抬起臉來的時候,那烏黑的大眼睛裡卻跳出了只有孩子的天真的眼 : 睛裡才有的燄燄的火花。 : 「米九石,玉蜀黍八袋,雜糧十袋。虞姬!」他轉過臉向那靜 : 靜地立在帷帳前拭抹著佩劍上的血漬的虞姬,他眼睛裡爆裂的火花 : 照亮了她的正在帳帷的陰影中的臉。「是的,我們還能夠支持兩天 : 。我們那些江東子弟兵是頂聰明的。雖然垓下這貧瘠的小土堆沒有 : 豐富的食料可尋,他們會網麻雀,也會掘起地下的蚯蚓。讓我看─ : ─從垓下到渭州大約要一天,從渭州到穎城,如果換一匹新馬的話 : ,一天半也許可以趕到了。兩天半……虞姬,三天之後,我們江東 : 的屯兵會來解圍的。」 : 「一定,一定會來解圍的。」虞姬用團扇輕輕趕散了蠟燭上的 : 青煙。「大王,我們只有一千人,他們卻有十萬……」 : 「啊,他們號稱十萬,然而今天經我們痛痛快快一陣大殺,據 : 我估計,決不會超過七萬五的數目了。」他伸了個懶腰。 : 「今天這一陣廝殺,無論如何,總挫了他們一點銳氣。我猜他 : 們這兩天不敢衝上來挑戰了。──哦,想起來了,你吩咐過軍曹預 : 備滾木和擂石了沒有?」 : 「大王倦了,先休息一會吧,一切已經照您所囑咐的做去了。」 : 她依照著每晚固定的工作做去。侍候他睡了之後,就披上一件斗 : 篷,一隻手拿了燭台,另一隻手護住了燭光,悄悄地出了帳篷。 :  夜是靜靜的,在迷鎊的薄霧中,小小的淡白色的篷帳綴遍了這土 : 坡,在帳子縫裡漏出一點一點的火光,正像夏夜裡遍山開滿的紅心白 : 瓣的野豆花一般。戰馬嗚嗚悲嘯的聲音捲在風裡遠遠傳過來,守夜人 : 一下一下敲著更,繞著營盤用單調的步伐走著。 : 虞姬裹緊了斗篷,把寬大的袖口遮住了那一點燭光,防它被風吹 : 滅了。在黑暗中,守兵的長矛閃閃地發出微光。馬糞的氣味,血腥, : 乾草香,靜靜地在清澄的夜的空氣中飄盪。 :   她停在一座營帳前,細聽裡面的聲音。 : 兩個兵士賭骰子,用他們明天的軍糧打賭,一個夢囈的老軍呢喃 : 地描畫他家鄉的香稻米的滋味。 : 虞姬輕輕地離開了他們。 :   她第二次停住的地方是在前線的木柵欄前面。雜亂地,斜坡上堆 : 滿了砍下來的樹根,木椿,沙袋,石塊,粘土。哨兵擎著蛇矛來往踱 : 著,紅燈籠在殘破的雉堞的缺口裡搖晃著,把半邊天都染上一層淡淡 : 的紅光。她小心地吹熄了蠟燭,把手彎支在木柵欄上,向山下望過去 : ;那一點一點密密猛猛的火光,閃閃爍爍,多得如同夏天草窩裡的螢 : 火蟲──那就是漢王與他所招集的四方諸侯的十萬雄兵雲屯雨集的大 : 營。 : 虞姬托著腮凝想著。冷冷的風迎面吹來,把她肩上的飄帶吹得瑟 : 瑟亂顫。她突然覺得冷,又覺得空虛,正像每一次她離開了項王的感 : 覺一樣。如果他是那熾熱的,充滿了燁燁的光彩,噴出耀眼欲花的 : ambition的火燄的太陽,她便是那承受著,反射著他的光和 : 力的月亮。她像影子一般地跟隨他,經過漆黑的暴風雨之夜,經過戰 : 場上非人的恐怖,也經過饑餓,疲勞,顛沛,永遠的。當那叛軍的領 : 袖騎著天下聞名的烏騅馬一陣暴風似地馳過的時候,江東的八千子弟 : 總能夠看到後面跟隨著虞姬,那蒼白,微笑的女人,緊緊控著馬韁繩 : ,淡緋色的織錦斗篷在風中鼓盪。十餘年來,她以他的壯志為她的壯 : 志,她以他的勝利為她的勝利,他的痛苦為她的痛苦。然而,每逢他 : 睡了,她獨自掌了蠟燭出來巡營的時候,她開始想起她個人的事來了 : 。她懷疑她這樣生存在世界上的目標究竟是什麼。他活著,為了他的 : 壯志而活著。他知道怎樣運用他的佩刀,他的長矛,和他的江東子弟 : 去獲得他的皇冕。然而她呢?她僅僅是他的高吭的英雄的呼嘯的一個 : 微弱的回聲,漸漸輕下去,輕下去,終於死寂了。如果他的壯志成功 : 的話── : 遠遠地,在山下漢軍的營盤裡一個哨兵低低地吹起畫角來,那幽 : 幽的,凄楚的角聲,單調、笨拙,然而卻充滿了沙場上的哀愁的角聲 : ,在澄靜的夜空底下回盪著。天上的一顆大星漸漸地暗了下去。她覺 : 得一顆滾熱的淚珠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啊,假如他成功了的話 : ,她得到些什麼呢?她將得到一個「貴人」的封號,她將得到一個終 : 身監禁的處分。她將穿上宮妝,整日關在昭華殿的陰沉古黯的房子裡 : ,領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裡面的寂寞。她要老了,於是 : 他厭倦了她,於是其他的數不清的燦爛的流星飛進他和她享有的天宇 : ,隔絕了她十餘年來沐浴著的陽光。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輝 : ,她成了一個被蝕的明月,陰暗、憂愁、鬱結,發狂。當她結束了她 : 這為了他而活著的生命的時候,他們會送給她一個「端淑貴妃」或「 : 賢穆貴妃」的謚號,一隻錦繡裝裹的沉香木棺槨,和三四個殉葬的奴 : 隸。這就是她的生命的冠冕。 : 她又厭惡又懼怕她自己的思想。 :   「不,不,我今晚想得太多了!捺住它,快些捺住我的思潮!」 : 她低下了頭,握住拳頭,指甲深深地掐到肉裡去,她那小小的,尖下 : 頦的臉發青而且微顫像風中的杏葉。「回去吧!只要看一看他的熟睡 : 的臉,也許我就不會再胡思亂想了。」 : 她拿起蠟燭台,招呼近旁的哨兵過來用他的燈籠點亮了她的蠟燭 : 。正當她兜緊了風帔和斗篷預備轉身的時候,她突然停住了。從山腳 : 下的敵兵的營壘裡傳出低低的,幽閒的,懶洋洋的唱小調的歌聲。很 : 遠,很遠,咬字也不大清晰,然而,風正朝山上吹,聽得清清楚楚的 : 楚國鄉村中流行的民歌《羅敷姐》。先是只有一隻顫抖的,孤零的喉 : 嚨在唱,但,也許是士兵的懷鄉症被淡淡的月色勾了上來了吧,四面 : 的營盤裡都合唱起來了。《羅敷姐》唱完了,一陣低低的喧笑,接著 : 又唱起《哭長城》來。虞姬木然站著,她先是略略有些惶惑。 :   「他們常唱這個麼?」她問那替她燃蠟燭的哨兵。 :   「是的,」那老兵在燈籠底下霎了霎眼,微微笑著。「我們都有 : 些不信那班北方漢子有這般好的喉嚨哩。」 :   虞姬不說話,手裡的燭台索索地亂顫。撲地一聲,燈籠和蠟燭都 : 被風吹熄了。在昏暗中,她的一雙黑眼珠直瞪瞪向前望著,像貓眼石 : 一般地微微放光,她看到了這可怖的事實。 :   等那哨兵再給她點亮了蠟燭的時候,她匆匆地回到有著帥字旗的 : 帳篷裡去。 她高舉著蠟燭站在項王的榻前。他睡得很熟,身體微微 : 蜷著,手塞在枕頭底下,緊緊抓著一把金縷小刀。他是那種永遠年輕 : 的人們中的一個;雖然他那紛披在額前的亂髮已經有幾莖灰白色的, : 並且光陰的利刃已經在他堅凝的前額上劃了幾條深深的皺痕,他的睡 : 熟的臉依舊含著一個嬰孩的坦白和固執。他的粗眉毛微微皺著,鼻子 : 帶著倔強的神氣,高貴的嘴唇略微下垂,仿佛是為了發命令而生的。 :   虞姬看著他──不,不,她不能叫醒他告訴他悲慘的一切。他現 : 在至少是愉快的;他在夢到援兵的來臨,也許他還夢見內外夾攻把劉 : 邦的大隊殺得四散崩潰,也許他還夢見自己重新做了諸侯的領袖,夢 : 見跨了烏騅整隊進了咸陽,那不太殘酷了麼,假如他突然明白過來援 : 軍是永遠不會來了? : 虞姬臉上凝結了一顆一顆大汗珠。她瞥見了布篷上懸掛著的那把 : 佩劍──如果──如果他在夢到未來的光榮的時候忽然停止了呼吸─ : ─譬如說,那把寶劍忽然從篷頂上跌下來刺進他的胸膛──她被她自 : 己的思想駭住了。汗珠順著她的美麗的青白色的面頰向下流。紅燭的 : 火光縮得只有蠶豆小。項王在床上翻了個身。 : 「大王,大王……」她聽見她自己沙啞的聲音在叫。 :   項王骨碌一聲坐了起來,霍地一下把小刀拔出鞘來。 :   「怎麼了,虞姬?有人來劫營了麼?」 : 「沒有,沒有。可是有比這個更可怕的。大王,你聽。」 :   他們立在帳篷的門邊。《羅敷姐》已經成了尾聲,然而合唱的兵 : 士更多了,那悲哀的,簡單的節拍從四面山腳下悠悠揚揚地傳過來。 :   「是江東的俘虜在懷念著家鄉?」在一陣沉默之後,項王說。 :   「大王,這歌聲是從四面傳來的。」 : 「啊,漢軍中的楚人這樣──這樣多麼?」 :   在一陣死一般的沉寂裡,只有遠遠的幾聲馬嘶。 :   「難道──難道劉邦已經盡得楚地了?」 :  虞姬的心在絞痛,當她看見項王倔強的嘴唇轉成了白色,他的眼 : 珠發出冷冷的玻璃一樣的光輝,那雙眼睛向前瞪著的神氣是那樣的可 : 怕,使她忍不住用她寬大的袖子去掩住它。她能夠覺得他的睫毛在她 : 的掌心急促地翼翼扇動,她又覺得一串冰涼的淚珠從她手裡一直滾到 : 她的臂彎裡,這是她第一次知道那英雄的叛徒也是會流淚的動物。 : 「可憐的……可憐的……」底下的話聽不出了,她的蒼白的嘴唇 : 輕輕翕動著。 :   他甩掉她的手,拖著沉重的腳步,歪歪斜斜走回帳篷裡。 :   她跟了進來,看見他傴僂著腰坐在榻上,雙手捧著頭。蠟燭只點 : 剩了拇指長的一截。殘曉的清光已經透進了帷幔。「給我點酒。」他 : 抬起眼來說。 :   當他提著滿泛了琥珀的流光的酒盞在手裡的時候,他把手撐在膝 : 蓋上,微笑地看著她。 :   「虞姬,我們完了。我早就有些懷疑,為什麼江東沒有運糧到垓 : 下來。過去的事多說也無益。我們現在只有一件事可做──衝出去。 : 看這情形,我們是注定了要做被包圍的困獸了,可是我們不要做被獵 : 的,我們要做獵人。明天──啊,不,今天──今天是我最後一次的 : 行獵了。我要衝出一條血路,從漢軍的軍盔上面踏過去!哼,那劉邦 : ,他以為我已經被他關進籠子裡了嗎?我至少還有一次暢快的圍獵的 : 機會,也許我的獵槍會刺穿他的心,像我刺穿一隻貴重的紫貂一樣。 : 虞姬,披上你的波斯軟甲,你得跟隨我,直到最後一分鐘。我們都要 : 死在馬背上。」 : 「大王,我想你是懂得我的,」虞姬低著頭,用手理著項王枕邊 : 的小刀的流蘇。「這是你最後一次上戰場,我願意您充分地發揮你的 : 神威,充分地享受屠殺的快樂。我不會跟在您的背後,讓您分心,顧 : 慮我,保護我,使得江東的子弟兵訕笑您為了一個女人失去了戰鬥的 : 能力。」 : 「噢,那你就留在後方,讓漢軍的士兵發現你,去把你獻給劉邦 : 吧!」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 : 進了她的胸膛。 : 項羽衝過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還緊緊抓著那鑲金的刀柄,項羽 : 俯下他的含淚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緊緊瞅著她。她張開她的眼,然 : 後,仿佛受不住這樣強烈的陽光似的,她又合上了它們。項羽把耳朵 : 湊到她的顫動的唇邊,他聽見她在說一句他所不懂的話:「我比較喜 : 歡那樣的收梢。」 :   等她的身體漸漸冷了之後,項王把她胸脯上的刀拔了出來,在他 : 的軍衣上揩抹掉血漬。 : 然後,咬著牙,用一種沙嗄的野豬的吼聲似的聲音,他喊叫:「 : 軍曹,吹起畫角!吩咐備馬,我們要衝下山去!」 好棒... 終於等到這篇文章了... 真是太謝謝你了!!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twbbs.org) ◆ From: 140.122.205.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