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刑死馬場町的台灣人
林正亨，霧峰林家第廿一世，南京陸官學校畢業，投入中國遠征軍對日抗戰
。從一名國民黨軍官，回台灣參加二二八，到地下中國共產黨黨員，他不知危險
地走入歷史的樂章。
霧峰林家第廿一世林正亨傳奇
文字‧攝影／藍傅洲
一九四九年八月五日。美國發表中國問題白皮書，對中國情勢改採消極觀望
態度。這時候，在國共內戰的大陸戰場兵敗如山倒的國民黨政權的殘餘勢力，也
已大部份撤退至台灣：在蔣介石嫡系陳誠主持下，準備固守這個最後的反共基地
，開闢內戰的另一個戰場。於是它無視於島內二‧二八事變以來持續緊張的官民
關係，在全省各地開展所謂「肅清匪諜」的運動。八月以來，數以千計不分省籍
的「匪諜」和「嫌疑者」分別被不同系統的情治單位逮捕入獄。起初，由於當時
的客觀情勢對台北國府相當不利，使得它不敢貿然發動軍法大審而引起民間的激
烈反彈。因此，據說當時國府有一個決定是：不「打」本省人。只「打」外省人
。理由是，國民政府以為台灣青年對大陸的狀況不明瞭，頂多祇是被誤導而思想
左傾。的確，從十二月十日，基隆中學四名外省籍的教員被槍斃起始，按著下來
陸續被槍斃的「匪諜」，也都是外省籍。
然而，到了一九五○年一月卅日，兩名台灣青年林正亨與傳世明都在這樣的
「決定」下，刑死馬場町。為此，丘念台還和省內士紳聯名向國府當司建議：「
對于本省思想犯，務請稍為從寬處理，給他們以悔過自新之路。」
以下，筆者謹以採集的材料，為五○年代第一個犧牲的台灣人林正亨，寫下
這篇粗略的記事，以堪紀念。
曾祖敉平太平天國建功
霧峰林家延襲革命傳統
林正亨是霧峰林家第廿一世的后裔。十八世紀中葉，他的先祖由福建漳州的
平和移居台灣彰化。乾隆年間，林爽文之亂后，再遷居「阿皂霧」〈今霧峰〉。
曾祖林文察因隨左宗棠平定太平天國之亂有功，死後被清廷追封世襲的騎都
尉。
祖父林朝棟，「少好讀孫子兵書，韜鈴行陣諸書」。一八八四年，他率鄉勇
「棟字軍」擊敗法國侵略軍對台灣的進攻，被封「二品官銜」，祖母也因之被封
為「一品夫人」。
一八九五年。清廷割台，林朝棟和丘逢甲、劉永福等義軍將領，一起同侵略
台灣的日本軍隊作戰，固守台灣。第二年，清廷把林朝棟騙到上海。台灣淪陷，
林朝棟氣恨交加，客死上海，臨終遺言：「台灣，是在我任內丟失的，我的家人
，一定要設法把台灣收回來。」
林朝棟的遺訓后來即由排行第三的兒于林祖密承續實踐。林祖密，十二歲時
便隨父征「番」。
乙未割台，林朝棟遵旨內渡后，仿似祖密留台，一面治產，一面秘援抗日義
軍，各地義軍失敗后，他堅決拒絕日軍利用林家盛望來懷柔台灣人民的企圖，於
是在父親死后即放棄龐大產業，內渡祖籍漳州，並追隨孫中山先生投身轟轟烈烈
的國民革命。一九一六年，袁世凱稱帝，林祖密又積極地投身于討袁戰爭。他受
孫中山先生委託，用自己的家資，在閩南組織了一支國民革命軍。之後，他率軍
收復了永春等閩南七縣。一九一八年，孫中山先生委任他為國民革命軍閩南軍司
令；一九二○年又委以粵軍第九支隊司令；後改任大元帥府參軍兼侍從武官。林
祖密追隨孫中山先生革命十幾年，是孫中山先生的忠誠學生和部下。因此，一九
二五年七、八月間。終為反動軍閥張毅部旅長楊某所殺，當時他年僅四十八歲。
官校畢業投身抗日戰爭
不滿社會奢靡對黨失望
林祖密膝下遺有九子。犧牲後，他的長子林正熊〈志民，亦名少密〉，繼承
父志，帶兵與軍閥作戰。在戰亂中，身受重傷，雙目失明。其後，實踐林朝棟遺
囑的責任便落在排行第六的林正亨身上了。
林正亨畢業於南京陸軍百校後即投入抗日戰爭的行列。一九四四年，他以上
尉軍銜參加了杜律明領導的中國遠征軍，到緬甸作戰。在一場對日戰爭中，林正
亨以一敵八，擊滅了頑強的日軍，而倒了下來。所幸，他的官校同學認為他不曾
就這樣死去，從死屍堆中把他拖了出來，背往野戰醫院救治。
林正亨在雲南的後方醫院住了一年後，身上所負約十三處傷勢已然復原。除
了臉上和手背上的刀疤之外，身上幾乎看不出任何傷痕。然而，林正亨卻無法再
回戰場了。就在他住院療傷期間，他已經被劃成「編外人員」。當林正亨一路要
飯從雲南走回重慶找到在塔斯社駐渝分社當資料員的妹妹林剛時，她幾乎認不出
眼前這個長髮亂鬢之下瘦削的臉孔會是當初軍裝英挺的哥哥……，從抗戰的第一
線回到重慶。林正亨看到的社會抑是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一點抗戰氣息也沒有
的亡國氣象。這時候，原先對國民黨抱著家傳的忠誠觀念曲林正亨，也認清了國
民黨腐敗的本質，於是參加了朱學範領導的中國勞動協會。
加入勞協回台推動勞教
二二八事變中身受重傷
中國勞動協會，簡稱勞協，一九三五年成立於上海，一九三七年遷往漢口，
後又遷往重慶，最初原為國民黨所控制。自從接受各民主黨派的政治主張，與解
放區的職工團結合作，使得該區九十餘萬職工於一九四五年全部加人勞協以后，
它反而開始受到國民黨的迫害。
林正亨加入勞協正是它的全盛時期。他的工作除了保護一些進步人士之外。
主要就是把碼頭工人組織起來。一九四六年初，勞協總會從重慶遷回上海。八月
間，重慶辦事處及其附屬的工人福利社等，都被國特武裝接收，其它大城市的機
關，也同時被封。從此以後，勞協已經不能在國統區作公開活動了。林剛於是勸
林正亨到新四軍去。
「我想回台灣。」林正亨回答她。
這時候，林正亨已經認為中國的解放只有靠中國共產黨了。正因為這樣。他
覺得自己必須回故鄉去工作。於是他就帶著廿幾名，受到他的思想影響的原台灣
人日本兵回台，準備投入台灣的勞教工作。
林正亨回台后，先是任職台灣省警務處第四科經濟股長。不久二‧二八事變
發生，林正亨即刻趕回台中戰鬥，負傷再回到台北住院。事變後，他因為「逾假
不歸」而被免職。失業後，林正亨便在長安西路開了一家店號「建成行」的皮鞋
店。一九四八年八月十九日。蔣介石公佈「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實行幣制改
革，廢止台幣與法幣之兌換，改以金元券交換〈兌換率：金元券一元對法幣三○
○萬元，金元券四元對一美元〉。第二天，國府行政院又決定金元幣券對台幣的
兌換率為一：一八三五，這樣一來，林正亨的「建成行」只好宣告停業。
經傅世明結識不少知青
油印左翼刊物廣為流傳
這段期間，因為業務往來的關係，林正亨認識了台北市皮革器具生產合作社
的理事傳世明，並且透過傅世明的介紹，又認識了幾名對社會現實不滿，對國民
政府失望，思想正處於無出路的苦悶當中的台灣青年。他們包括：中山區公所的
曰籍幹事施顯華，在南京西路中華戲院前擺書攤的陳南昌。以及任職建設府水利
局防洪組設計課工程的傅玉碧等。林正亨在第一次與他們見面時，除了向他們介
紹自己家族跟隨孫中山先生革命的歷史之外，也敘述了自己如何對國民黨失望，
以及如何找到新中國的未來的心路歷程。往後，每一次見面時，林正亨都會在大
家交換對時局的意見時，為他們講解中國大陸的內戰情勢，由於這些台灣青年的
中文吸收能力還很吃力，林正亨也只只能通過自己油印的「綜台文摘」與「和平
文獻」等材料，在思想上給予他們初步的，唯物史觀的啟蒙。林正亨從頭到尾都
沒有和他們談什麼形式上的種種問題。但他編寫的一本「綜合文摘」在左翼運動
中流傳甚廣，不少人士被捕後在獄中討論到這本材料。
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九日，台灣省政府、台灣警備總司令部宣布，自廿日起全
省戒嚴。
吸收劍潭派出所警員
反遭檢舉構陷鐺入獄
林正亨立刻通知傅世明等人，以後各方面要更小心？然而，當時國內外局勢
的發展卻讓傅世明等人感到樂觀，他們都以為台灣很快就要解放了！八月十三日
，當傳世明等人在濟南路長老教會教堂聚會談天時，傅世明便向其它人說：「現
在，離解放不曾太久了！我們要先瞭解台北市各警察單位的配備情形。」分手以
後，傅世明很快就吸收了劍潭派出所的警員崔文正。傳世明從平常交往言談中觀
察到，這名警員也對現實不滿；於是想通過他瞭解警察單位的配備情形。不料，
這名警員卻檢舉了傅世明。傅世明被捕，並且受不了刑求而供了林正亨等人。
八月十七日起，施顯華等人陸續被捕。林正亨及其妻子沈寶珠也於睡夢中從
家裡被雙雙帶走。
在刑警總隊的偵訊中，林正亨飽受了嚴酷刑求的考驗，始終拒絕承認任何事
情，他還設法叫人通知施顯華等人說：「你們不會有事的！」在押房的木柴地板
上，他刻下的許許多多讓後來者印象深刻的詩句。其中一首留傳下來的詩曰：
乘梓泛海臨台灣
不為黃金不為名
只覺同胞遭苦難
敢將赤手挽狂瀾
林正亨等人在刑警總部待了近四十天後即被移送青島東路的軍法處看守所，
後來他又被陳誠調去親自審問。事後，他向同案的難友吳萬福表示：「現在不樂
觀！被陳誠叫去問，給他問就不好了。這個人好殺！」儘管這樣，他還是樂觀地
鼓舞同案的難友說：「黎明前的黑暗就要過去了！你們要勇敢地堅持下去。光明
就要來了！」
五花大綁遊街走向刑場
愛妻冒雨趕赴撫屍痛哭
一九五○年一月卅日，上午十時。
施顯華等人突然聽到林止亨壯烈地呼喊口號：
「中國共牽黨萬歲！」
「毛主席萬歲！」
台灣省保安司令部將林正亨、傅世明提出押勇，驗明正身後即交付憲兵第四
團。憲兵隨即將他們兩人押上大卡車。經過五花大綁，插上「匪諜 xxx」的木牌
，便沿街示眾地開走馬場町刑場。
那天早上，天空淅瀝淅瀝地下著毛毛雨。在雨中，林正亨依然一路昂首挺立
地呼喊著口號。當刑車駛過泉州街四巷時，他突然改口拚命地朝巷子裡喊著：
「寶珠，快來呀！」
「寶珠，快來呀！」
卡車上的憲兵於是用槍托打他，喝令制止他。
林正亨的家就在泉州街四巷四號。他的妻子沈寶珠與他同時被捕之後即無罪
釋放。當林正亨在刑車上大聲呼喚她的時候，她正在屋後廚房裡給小孩做些就要
到的春節吃的魚丸子；她並沒有聽到林正亨的呼喚，他也不知道林正亨要在今天
赴死。後來，一名好心的鄰居看她沒有出來即跑來通知她，她聽到消息便放下手
中推著的魚丸子，赤腳跑到巷口，叫一部三輪車便往馬場町刑場趕去：當沈寶珠
趕到刑場，光腳踩在雨中的濕泥地上時，她聽到空中隨風飄來林正亨最後呼喊的
口號：「共產黨萬歲！」餘音未息，接著卻是一陣教人心碎的槍聲劃過馬場町濕
冷的天空，直奔無盡的天際！沈寶珠悲痛倒在泥地上：奮力地爬向已然倒臥在血
泊中的林正亨：她摸探著，林正亨的身體依然溫熱。
然後，她不知那來的力量抱起林正亨的屍體。在雨中，一步一步地離開泥濘
的刑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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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無艷色驚群木
卻有清香壓九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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