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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殿》的張力 許倬雲 白居易的〈長恨歌〉,自然是崑曲《長生殿》的母本。〈長恨歌〉又與陳鴻所 撰的〈長恨歌傳〉二位一體。元稹(微之)的〈連昌宮詞〉,雖以東都宮殿為 名,實是〈長恨歌〉的姊妹篇,陳寅恪先生以為都是「融化唐代小說之史才詩 筆議論為一體而成」(陳氏,《元白詩箋證稿》,第三章)。崑曲《長生殿》 中念奴之人名及李「偷曲」一事,不見於〈長恨歌〉,而見於〈連昌宮詞〉; 因此,論《長生殿》本事,其實不妨從元白二人的著作一起著眼。 唐人著作常以太真故事為題,除了元白兩詩及其他詩篇外,杜甫、張祜、李商 隱,也都詠嘆這一段天寶遺事。因此陳寅恪先生謂唐人竟以太真遺事為詩文的 習作題。推究此中原因,陳先生指出的文體變化及文人交遊關係之外,最重要 的緣故,可能還是在於這一件天寶年間發生的大事,具有時運盛衰與生死愛情 這兩大具有永恆意義的張力。中唐詩風,經歷了翻天覆地的巨大變故,盛唐浪 漫之後,發為感慨,哀而婉,憂而思,遂有其動人心魄的悲劇精神。凡此情操 ,也必須藉細膩委婉的笛聲,方能傳神。 先說時運的盛衰,唐代經過了太宗及武后兩朝的休養生息,玄宗早年的勵精圖 治,開元盛世,不在邊功,而在國力富足,百姓生活安樂。度磧駝鈴,絲帛之 道,白練直達安西;廣陵潮起,南海商舟,胡賈攜來寶貨。全國戶數將達九百 萬戶,以一戶四五口論,著籍人口不下四五千萬。小邑還可藏有萬家,鼓腹飽 食。行旅千里,有驛站負驢,頗像今天的租車,道路安全,既不慮盜賊,也無 須攜帶食糧。長安人口超過百萬,萬方衣冠齊集,各地特產充斥市肆。當時拜 占庭的君士坦丁及阿拉伯帝國的巴格達,均為名都,但論其富實繁華,還是遜 於長安。 在這種背境下,玄宗開始耽於逸樂,武惠妃死後,納楊貴妃於子媳之列,三千 寵愛,集於一身。長安城外別建驪山宮闕,高出雲霄。梨園子弟,譜為新聲。 宋璟、韓休、張九齡,或老或罷;李林甫、楊國忠專政,開元之治,經不起天 寶的揮霍,太宗以來,將近百年累積的富資,遂於安史之亂後,一蹶不能復振 。到了元白之時,〈長恨歌〉的撰作(當是在八0六年),距離馬嵬坡下的悲 劇,已有五十年。中國元氣未復,藩鎮割據,財窮於戰爭,民苦於征斂,元白 二人新樂府即常見為百姓困苦悲嘆的詩筆。 明皇和貴妃曾經有過歡樂日子的宮殿呢?明皇回京時,西宮南內已多荒草。元 白生活的時代,長安屢經戰亂,宮殿常為亂軍入據,長安宮城已經殘破,驪山 行宮更已不堪修繕,甚至洛陽的連昌宮宮前御道也淪為農田!這五十年的變化 ,豈僅敏感的詩人多所感慨,當時的一般人又何嘗不會因為生活的艱難而懷念 記憶與傳說中的盛世。 三郎與玉環的愛情,則是〈長恨歌〉的主題。玄宗在寵妃武惠妃去世時,已是 五十二歲,楊玉環則在此時前二年選為唐玄宗第十八子壽王的王妃。七四0年 ,高力士荐引玉環入侍,在驪山行宮溫泉浴罷,玉環舞霓裳羽衣曲,於是玄宗 送玉環入道觀,號為太真,不久即宣召入宮冊為貴妃。那時候,玉環大約二十 歲,玄宗五十五歲。從此時到安史之亂,玉環專寵十五年,中間雖有兩次短期 被黜,卻每次復入,寵愛更深,直到漁陽鼙鼓,驚破了輕歌酣舞。 老夫少婦,又有新台亂倫之譏,他們二人之間究竟有沒有愛情?我們必須理解 :玄宗雖然在五十多歲時納了玉環,他自己是一位英武果斷的男子,年輕時即 隻手從武韋集團及太平公主手上奪回了李家江山,即位後勤政致治,必然是幹 練的君主。這樣一位成熟而又有才幹的中年男子,再加上,三郎也有其倜儻風 流的一面,能玩球,又善音律,甚至還能操弄樂器,這是一位有情趣的中年人 ,對於二十歲的玉環,二人之間未嘗沒有一定的吸引力。 至於玄宗父納子妻的問題,在儒家禮法,是為亂倫。但當時人士似並未責備此 事,其故在於胡人婚俗烝報頗為常見,唐代帝室,具有胡人血統,統治階層中 的北周系統(關隴集團)胡人成份多於漢文化。武則天是太宗侍人,高宗也經 過送武則天為尼,作一過渡。當時北方中國,各種胡人分佈甚多,長安一地即 有胡人降戶,胡人使節,胡賈,胡姬,佔了全市人口的相當部份。胡人文化深 入當時生活——霓裳羽衣原名婆羅門,是印度樂舞;胡旋舞旋轉如風,是草原 的民俗舞。婦女不僅胡裝而且也有相當開放的兩性生活,唐代的婦女生活較之 宋代,自由多了!太真曾為女道士,唐代的女道士,其生活也不是後世修道生 活,竟往往不顧禮法,例如魚玄機即是十分風流的女冠。其實,唐代的北方地 區,胡人眾多,安祿山部下是各種雜胡,加上胡化的漢人。平亂的軍隊,不僅 有胡裔將領(如李光弼,僕古懷恩),還有回紇吐蕃的軍隊參戰。北方中國東 起河北,西至隴右,迄於五代,胡化成份之深,導致宋代遼金西夏的長期立國 。玄宗與玉環的婚姻,於是也不足為當時人的譴責了。 玄宗不是很專情的情人,雖然三千寵愛集於一身,玄宗對玉環的姊妹還有沾染 。然而,玉環的才華,她聰慧解事,能歌善舞,確有過人之處,善於固寵,也 是事實。他們的愛情,其能激發同情,其實當在馬嵬之變後,玄宗始終念念不 忘玉環。此中緣由,我以為是在於玄宗賜玉環死,內心既有不忍,又有愧疚, 終身不能自釋。詩人體會到這種心情,是以從君王掩面,到行宮見月,到劍閣 聞鈴,到西宮南內,一步一步深深刻劃了他的思念。《長生殿》中又加了刻像 致慟,〈迎像〉、〈哭像〉,則更是具體的描寫其激越的哀傷。 元白撰詩時,玄宗已崩殂了四十四年。這一位曾經締造太平盛世的君主,在當 時人的心目中,代表了過去美好生活的記憶。於是,開元年間的三郎,掩蓋了 天寶年間的昏庸老王。身受安史之亂的杜甫尚且原諒了玄宗,也美化了他與玉 環的愛情,更何況隔了兩個世代的元白,會因為懷念盛世,遂以明皇象徵了盛 世,代他說出了「此恨綿綿無絕期」,道盡三郎的苦憶與哀思。 這一件淒美的故事,因此可說是唐人對於盛世的懷念,投射為後死的戀人對於 截然中止的愛情,發為刻骨銘心的長恨。 【2002/01/17聯合報】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29.23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