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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cu.edu.tw/planning/book/chung.htm 曾經,此水清清──溪城憶往 by張曉風   那年,她十七歲,我也是。夏天放榜,她攷取了東吳,我也是。她讀會計, 我讀中文,我們都很快樂。   我們相約去看新校區,南部鄉下來的同班同學--真的很南部,比高雄還南, 我們是屏東來的小孩。   同學叫她「獅子」,倒不是因為她凶惡,而是因為她名叫鄺師瑾,「師」「 獅」同音,大家就叫她「獅子」。   「獅子」長得美,一雙大眼睛,慧黠靈動,瑩澈淵深,彷彿一串說不完的謎 面,令人沉吟費猜。獅子且清瘦,腰肢一把,輕盈若無,穿起那時代流行的蓬裙 ,直如雲中仙子。   我們終於找到外雙溪,那時是民國四十七年,住在台北的人一時還沒有學會 污染的本領。我們站在溪邊,我驚異於碧澗瀨石之美--啊,教我怎麼說呢,我只 能說,那時候的水,真是水。沒有雜質的水。   我當時忍不住跟獅子胡扯:   「我們去弄件游泳衣,下去游泳吧!」   其實,我只是說說,因為,第一,我根本不會游泳。第二,水也太淺,不可 能施展身手。   但獅子這個人一向認真,她立刻很淑女的罵了我一句:   「妳神經啦!」   我懂她的意思,她是指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一個女孩子只穿一件游泳衣便 去戲水,豈不有傷風化?   而我當時那麼說,無非想表達,此水清清,清到值得我們跳進去嬉戲!   四十年後的今天,我每週去東吳上小說課,經過溪邊,總不免扼腕嘆息。溪 水啊!你昔日的美麗呢?雖然也有膽大的釣者繼續釣魚,雖然也有一兩隻白鷺穿 梭其間。但,那曾經澄澈如玉的溪水卻早已不見了。   獅子,繼續著她在人世間循規蹈矩的步伐,繼續流盼她的美目,但乳癌卻攫 住她。她抗拒,她去開刀,她去復健,她認真的前往大陸尋求醫療,然而,三年 前她終於走了。靈堂佈滿白色的姬百合,她連葬禮都規劃得一絲不茍。   我該向誰去討回我誤撞異域的朋友呢?   民國四十七年,東吳在外雙溪的第一棟校舍落成,中文系一年級在「第一教 室」上課,(那位置,現在是註冊組在使用)。班上同學只有十人,如果用成本 會計的眼光來看,真是浪費。但小班上課實在是令人難忘的好經驗,認真的教授 甚至可以記得我們作品中的某些句子,像張清徽(張敬)老師,三十年後她偶然 還能當面背誦我大四曲選習作的句子:   「溝裡波瀾擁又推,亂成堆,一半兒春愁一半兒水。」   令我又喜又愧。   然而,清徽師也走了,祭弔時播放的不是哀樂而是她生前最喜歡的崑曲。啊 !真是奇異的告別式啊!   「裊晴絲,吹來閒庭院……」   幽緩的「水磨調」,人生卻是如此匆匆啊!   老師是舊式才女,有才華,又用功,連她的字我也是極喜歡的,(雖然,不 太有人知道她的書法)。她的古詩更寫得好,渾茂質樸,情深意切,當今之世, 華文世界,能寫出這種水準的人,想來也不超過五個吧!   憶起清徽師,常忍不住惻惻而痛,因為同為女性,也因為疼惜,疼惜她這樣 的才女,卻生不逢辰。她對自己的婚姻嘖有煩言。但據我看,師丈並不壞。我有 次在老師家中看到一幀佩劍少年的舊照片,那美少年英姿爽颯,足以令任何女子 砰然心動,我問師丈:   「這人是誰呀?」   師丈說:   「就是我呀!」   我當時大吃一驚!原來這不修邊幅,說起話來顛三倒四的師丈,曾是早期清 華的高材生,他英挺俊俏,眼神如電,令人形慚。他且又因抗戰投身空軍,可謂 是才子又是英雄。老師當年傾心此人,本來應該可成一段佳話,但才子往往不容 易與人相處,至於逢迎阿諛,當然更為不屑。在事業飽受挫折之餘,他變得成天 談玄說命,不事生產。老師於是自怨自艾起來,詞曲於她不失為一種及時的救贖 。   啊!如果老師晚生五十年或者六十年,命運會不會好些?女性主義的大纛是 不是讓她可以活得更理直氣壯一點?但反過來說如果她晚生六十年,那些來自書 香世家的良好舊學根柢也就沒了--唉,人生實難啊!   何況,多年後,老師告訴我,她原為家計困窘,才在台大之外尋求兼課東吳 的。那麼,倒是我撿到便宜了,讓我有一年之久領略她風趣雋永的授課。世事的 凶吉休咎原是如此難卜,她的不幸,不料反而成就了我的幸運。   當這世上你可以稱之為老師的人越來越少,學生卻愈來愈多,真是件可悲的 事。你眼看老成凋謝,卻阻止不了他們的消失。於是你漸漸了解,原來,學者也 不是永恆的,如果你不趁可請益的時候請益,將來,總有一天,你再也無法向他 們請益了。   汪薇史(汪經昌)老師是我另一位恩師,不料在香港教書時發生車禍謝世。 命運真是很奇怪的東西,汪老師和大多數外省老輩一樣,對台灣的政治定位沒什 麼把握。剛好,香港有意延聘他教書,他是希望能終老香港的,卻不意為一輛不 負責任的車子斷了命。那司機何曾知道這一撞,撞碎了多少寶貴的曲學傳承啊!   汪老師是曲學大師吳瞿安(吳梅)先生的弟子,在台灣曲學界可算得一代宗 師。但奇怪的是他當初受聘中文系,所授的課程竟是「社會學」。   有一次,我請教汪老師要學詞曲應該如何入手,他說該從花間讀起,我再問 從花間讀起如何讀,他說,你來我家,我講給你聽。我從此每週兩次去老師家聽 花間詞,他講給我一個人聽,免費,而且供應晚餐。甚至我後來結了婚,仍賴皮 如故。有時在老師家談得興起,不覺已至午夜。忽聽得日式房子的矮牆外,有人 用壓低的清亮男高音的嗓子在叫:   「曉風!」   我一驚而起,推開抑揚清激的工尺譜,完了完了,一定又過了十二點了。於 是乖乖出門,跟來「捉」我的丈夫一起回家。從龍泉街到永康街,坐在腳踏車後 座上,一路猶想著老師婉轉的笛聲。這種情節一路上演到我生了孩子,實在脫不 了身,才算罷休。而那時候,老師也正打算赴香港上任去了。   我如今每次打開花間詞集都不敢久讀,因為一想起往事,就要流淚。   溪聲千迴,前塵如煙。連當年那可愛的會寫情詩的學弟林炯陽也走了。(至 於他曾取得博士學位,當過中文系系主任,算來都屬「末節」,他的詩人履歷還 是最可敬的)。我想,如今我只能珍惜活著的師友,並期待下一世紀的江山代出 的人才。鍾靈毓秀的溪城當能回應我的祈願吧? *********************************** 張曉風  民國三十年出生於浙江金華,原籍江蘇銅山。民國五十一年畢業於東 吳中文系。現執教於陽明大學及東吳大學,著作有《地毯的那一端》、《步下紅 毯之後》、《我在》、《玉想》、《從你美麗的流域》、《我知道你是誰》、《 這杯咖啡的溫度剛好》、《曉風戲劇集》等三十餘種。 ***********************************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59.112.227.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