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貴妃悟夢蓬萊
【聯合報╱曾永義】
2011.09.18 03:28 am
──寫在拙著崑劇《楊妃夢》演出之前
自古有一等舞文弄墨之客假藉詩文戲曲小說說唱，是非不論，道聽塗說，即附會渲染，以
逞口舌之快，不知誣衊多少美人英雄……
記得兩三年前的某個清晨，我夢見了憤憤然不平的楊貴妃，容華宛然，若即若離。說她自
天寶15年死難馬嵬，一縷芳魂飄蕩無依，終被白居易〈長恨歌〉傳送到中國東南海外的蓬
萊島，棲遲於此，非神非仙非鬼非人，幽幽渺渺，但為負載千年奇冤苦恨之魂。乃值今日
，幸能入我夢中來，我既能以酒名天下，必如李白為通達之人，必可為她釋冤解怨，安其
幽魂於千載之外。
我不禁油然有感，恍惚間亦覺與她似曾相識，乃好奇起興，問她究竟何冤何怨。楊妃一見
問，似黃河決堤般將胸中千載冤苦一氣傾洩。她說：妾不過一弱女子，但知愉悅君王以報
寵愛。朝廷自有宰相百官分司任事，政治敗壞，安史造反，妾雖不無關係，然何致如世人
欲我完全承擔之理。乃詩聖杜甫，竟視我為褒妲，白居易亦謂我善讒妬，而德高望重之宋
人司馬光，居然於其《通鑑》明書我以穢亂後宮！元曲吟詠恨我欲「馬踐楊妃」，先生洞
悉天寶故實，妾豈其然乎？妾以一女子而蒙讒妬、褒妲、穢亂之惡名，令世人恨之切齒，
古來寧有甚於我者？
我說：仙子之冤之怨，在下感同身受。須知自古有一等舞文弄墨之客假藉詩文戲曲小說說
唱，是非不論，道聽塗說，即附會渲染，以逞口舌之快，不知誣衊多少美人英雄，也不知
造就多少庸夫俗子。這就是孟子所以感嘆盡信書不如無書的緣故。若論古來人物，仙子果
然最奇最冤！
她說：據先生所見，世人所傳說的楊妃，何者最奇，何者最冤？
我說：以月殿嫦娥、蓬萊仙子最奇；以梅楊爭寵為子虛，以錦祿兒最冤！
她說：妾明明為人間女子，緣何被說成月殿嫦娥？《霓裳羽衣曲》明明為西涼節度使楊敬
述所進西域大曲，有如今日新疆之維吾爾木卡姆，緣何說成月殿仙樂？
我說：這都與仙子貌若天仙，擅長歌舞《霓裳羽衣曲》有關。唐人歌詠，劉禹錫、元稹已
將《霓裳羽衣曲》稱作「仙曲」、「仙樂」，不免令人聯想出自廣寒。晚唐五代叢談更造
設明皇遊月宮之說，而明皇既遊月宮，就將仙子妳攀附為素娥或嫦娥以豔其說。其後甚且
以明皇為赤腳大仙、仙子為素娥、安祿山為青龍星、郭子儀為白虎星、李白為太白金星下
凡。一場八年安史之亂，早肇因於明皇遊月宮、調戲素娥。雖然世人於其中不無諷刺明皇
好神仙、好美色、好逸樂之意，但更多的是好奇飾怪，任意為說，仙子一笑置之可也。何
況以仙子為素娥為嫦娥，一者以比仙子美貌，一者以尊仙子之身分，則何憾之有！
她說：經先生剖析，妾明白矣！但何以更以妾為蓬萊仙子？
我說：把仙子當作蓬萊神人，完全出於白居易的〈長恨歌〉，因為他相信海上有仙山之說
，那仙山叫蓬萊，就是今日的台灣，仙子也因此有緣入我夢來。其實白氏寫〈長恨歌〉和
另一首〈李夫人〉一樣，都是拿妳和明皇來諷諫當時多內寵的憲宗皇帝，使之知所以「鑒
嬖惑」，字裡行間不免要唐突仙子和明皇！
她說：白居易和陳鴻用〈長恨歌˙傳〉來懲我這「尤物」、窒我這「亂階」，下筆也忒重
些。但因為白氏「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四句詩，卻也使得明皇與我這帝王后妃的至情至愛成為千古佳話。其實長生殿為驪山華
清宮之齋殿，明皇與我每年十月駕幸驪山，哪會有七夕長生殿密誓！而我本為明皇十八子
壽王瑁之妃子，少年夫妻，恩愛異常；豈料我被明皇看中，竟掩人耳目的將我出為女道士
，然後堂而皇之的將我冊為貴妃。我除屈意承歡外，哪有愛情可言？何況終於在馬嵬被捨
棄，不免一死。後來不由我不想起鄭畋詩「終是聖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
我說：明皇在馬嵬終於捨棄妳，的確不如陳後主之於張麗華，而他強娶子媳，尤其不該，
用《詩經》之掌故，這叫「新台之惡」。妃子心理，在下不難體會。只是李唐宮闈亂倫，
好像見怪不怪。譬如高祖在晉陽宮膽敢納隋煬帝妃子以臣娶君妻；太宗殺弟齊王而娶其妃
；高宗娶其父太宗才人武則天，冊為昭儀立為皇后；武則天稱帝，後宮面首可以一一羅列
。看來明皇也不過援例而行。
她說：先生見笑了。這種淫亂行為，恐怕與李唐祖先出自西涼，沾帶胡人習俗有關。而若
說到後宮，以三千佳麗而對一帝王，試問歷朝歷代后妃不妒不忌以爭寵愛者有幾人。妾不
敢說自家無忌妒之心，但若世人盛傳之「梅楊爭寵」之梅妃其人，則又冤枉我矣！不止我
未見其人，即兩《唐書》明皇后妃傳，乃至晚唐五代北宋人著述亦未見其蹤影，敢問先生
其中緣故！
我說：仙子說得是。這梅妃江采蘋雖始見題為唐中葉人曹鄴〈梅妃傳〉，而其實是南北宋
之交葉夢得一位友人，因為有感白居易〈上陽白髮人〉「臉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見
面，已被楊妃遙側目；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之詩意，為抒發明皇冷宮中苦
命佳人幽怨而塑造出來的「上陽宮人典型」。所以〈梅妃傳〉便處處拿仙子妳來比對。譬
如：妳是四川弘農人，她是福建莆田人，出生地東西相對。妳以女道士冊貴妃，她以選拔
冊為妃嬪，出身有正與不正。妳喜荔枝她喜梅花，妳肥她瘦，妳擅〈霓裳舞〉她擅〈驚鴻
舞〉，妳得意她失寵，妳自縊馬嵬她死於亂兵。又同樣有少君致魂之說。可見梅妃之造設
，分明緣妳而生發。而清康熙《古今圖書集成》乃將〈梅妃傳〉附入明皇后妃傳中，平白
使得明皇後宮佳麗多出一位梅妃；而「梅楊爭寵」便成了千古話柄，有誰能夠懷疑！其實
像梅妃這樣人，就是在下所說的「影子人物」，在梅妃之前，如西施、貂蟬、周倉也都正
史不見其名，但都有模糊的形影存在，世人把它具象化，終成靈活靈現的「典型」人物。
須知人們既以妳為安史禍胎，則醜化於妳唯恐不及；而讒妒又是後宮通病，則以此加汝身
上，亦自然矣！
她說：經先生一番解釋，妾亦心平矣！只是令妾最不堪者實為與祿山私通穢亂後宮之說。
那安祿山醜陋無比，身重三、五百斤，腹垂過膝，衣服必須三兩人服侍方能穿好。明皇與
我以其巧言令色，不過倡優蓄之，以為娛樂。乃司馬光者竟私採晚唐五代稗官不根之說，
公然載諸《通鑑》天寶十年正月，乃謂「祿山出入宮廷不禁，或與貴妃對食，或通宵不出
，頗有醜聲聞於外，上亦不疑也。」這豈不分明坐實世俗傳言？是可忍孰不可忍！以溫公
人品，而竟誣衊我如此之甚，我豈能不含冤憤懣於千古邪？
我說：仙子之含冤憤懣可想。但也因妳寵愛一身，使妳楊氏一門五侯三夫人，榮貴無比，
竟還競奢鬥富，使得風俗敗壞，政治頹唐；明皇與妳寵幸安祿山亦逾於常情，使此胡為之
心存覬覦，經令兄國忠一激，即行作亂，大弊天下。倘欲追溯災根禍源，則仙子豈能避免
？所以詩聖杜甫斥妳為褒妲，雖責之過分，然而豈能全怪其春秋之筆？須知「禍福善惡」
何嘗不由人，妳楊氏一家落此下場，實咎由自取。
她說：先生責備甚是，妾亦深知罪過。只是尚欲請示先生者，穢亂之說，根本烏有，緣何
竟成難洗之冤？
我說：這還是起因唐人認定仙子與祿山為大亂禍階。白居易又首先在〈胡旋舞〉詩中將妳
和祿山相提並論，無形中造成妳倆密切關係之印象，如此加上晚唐五代人之吟詠與叢談，
如張祐、李肇、姚汝能、溫畬等人，越描越黑，再經溫公《通鑑》一落實，及至元人王伯
成《天寶遺事》諸宮調，真不堪入目矣！
她說：妾一生四事，而根由白居易者有三，何此公之挑剔我如此之甚！而難道千百年間，
就無有像先生這般明白之人嗎？
我說：白居易和司馬光都相信女禍亡國，一再以此警惕君王，既以仙子為例，仙子就不免
要倒楣。然而公道自在人心，只是仗義公平之人不多。就在下所知，明人屠隆《彩亮記》
借祿山之口說：「中外雖傳醜聲，宮闈實未及亂。彼不過視我為弄臣，烏鴉豈偶鳳凰；我
未免因而心生邪念，黑蟆妄想天鵝。」看來較持平而接近事實。清人袁枚《隨園詩話》云
：「《唐書》新舊分明在，那有金錢洗祿兒。」就更為篤定切實。至若洪昇《長生殿》則
將仙子描摹成精誠不二之至性至情佳人，有此一知己，蓋可以無憾矣！
她說：洪昇將其超越時空、超越生死、必欲達成之愛情至高境界，加諸明皇與我身上，我
等實愧不敢當。然而有此一知己，縱使白居易與司馬光執著女禍，從而輕率誣衊於我，我
亦可等閒視之而釋然矣！先生以為如何？
我說：誠然！誠然！而今仙子既釋冤解怨矣！請再回顧既往，不知作何感想？
她終於感嘆道：經先生一一解釋說明，忽然覺得人生如夢如戲，古今亦一大夢一大戲，更
何須計較苦勞心！
我不禁讚嘆道：仙子真從大夢中了悟於蓬萊矣！蓋可以與造物者遊矣！而人生既如夢又如
戲，則在下何妨將今夕與仙子夢中之遇合，演為戲曲，公諸人世，仙子以為如何？
她為之嫣然一笑，道：若此幸甚！世人倘能從今日劇場識我知我，我即可灑然作逍遙之遊
矣！感謝先生一夕教誨，不厭其煩。妾請即此告辭。
我一夢悠然醒覺，情景歷歷在目。於是奮然而起稿，經七日而完篇，以《楊妃夢》為題，
撰為崑劇六齣：始於〈楊妃入夢〉，終於〈蓬萊悟夢〉。其間以〈霓裳羽衣〉見其寵辱，
以〈錦祿兒〉辨其穢亂，以〈上陽怨女〉雪其讒妒，以〈馬嵬死難〉嘆其恩愛。體製遵守
南雜劇規律，排場講究變化新穎，曲詞務求韶秀清雅。敦請蘇州大學周秦教授譜為道地崑
曲，上海崑劇團饒洪潮先生精心導演，於2011年9月23日至25日由台灣戲曲學院京崑劇團
假台北市城市舞台演出，深盼舊雨新知，踴躍前來觀賞。
【2011/09/18 聯合報】
全文網址: 楊貴妃悟夢蓬萊 | 聯副‧創作 | 閱讀藝文 | 聯合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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纖雲弄巧 飛星傳恨
銀漢迢迢暗度
金鳳玉露一相逢
便勝卻 人間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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