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youtien (又是一片天)
看板Create
標題Re: [創作] 祁山之夜 (并創作全程)
時間Tue Mar 6 09:55:28 2007
※ 引述《easylylove (嗯,算了吧)》之銘言:
: 『決定你自己的道路,但不須要替別人決定他的路;
: 寫你認為好的文字,但不須要以自己的主觀去評論別人的文字。』
前半句說得對,但後半句未必然。
為什麼不須要?
當然須要,如果你真的想寫到好,而不只是「你認為好」;再者,「你認為
好」是不是真好、能否達到真好,也要看主觀、看評論。
評者言之平,論者言之侖(車輪般的圓滿完整)。你引文的原意應當不是「
評論」而是「判決」;若是「判決」,這話對;若是「評論」,不對,因為正該
評之論之,以與你的主觀交相激盪、反饋。
: 不好意思,一向是潛水夫,但看完了這一系列文章之後,
: 忍不住要借花獻佛引用大學教授告訴過我的這段話贈與你。
: 也許你不並覺得自己主觀,但說真的,文字這種東西……
: 真的有所謂絕對的對跟錯嗎?
: 當文人們搬出自己的那一套來批判別人時,往往忘記一件事:
: 文無第一!
: 是很老生常談,卻又是不變的至理。
: 就讓你寫你愛的,我寫我愛的,有什麼不好?
有一種「不好」的可能:「你愛的」和「我愛的」其實都有不好而作者不自
知,但是因為當今多元主義盛行,就算彼此看不順眼,也都不講話,各適其適便
了,結果自由是自由了,也沒有交流了,我們於是不再互相砥礪,達不到甚至不
求達到真而且善的美,然後市場上最流行的便是商業炒作的產物。
而今當我想要把義理、章法、格律搬回來以救此弊時,第一個碰到的便是這
種論調。
你說的在大道理上沒錯,但是細節上,這種「各適其適」論潛伏著鈍化我輩
的危險。我個人對這一點是深有體會,你若想一想當今文壇和社會的風氣,當能
有所印證。
再者,我何時不認為自己主觀了?文學從來就是要主觀,我還可以告訴你,
歷史也是要主觀。文藝從來不講客觀,只講較高主觀的共識;你如果不承認公認
的觀念,自己搬一套出來。我就這樣和現代詩對著幹過,也是這樣幹過以後才比
較能懂得現代詩。
: 寫一首說三國的詞,一定要花大把時間刻意去考證、閱讀、體會?
: 假如我正讀著《三國演義》,
: 突然間心中湧出一股熱血,好想寫寫關羽過五關斬六將的英雄事蹟,
: 那我是否還是要先去好好研讀史料,
: 確定一下歷史上有沒有這回子事再來寫?
: 是我的話,不會這樣幹,因為我是在寫歌詞,不是在寫資治通鑑。
: 而且搞不好真個塞了一堆常識跟古詩詞在腦子裡後,
: 原本創作歌詞最重要的『情感』反而會不見了。
: 歌詞這種東西用來表達情感的成份居多,
: 即使我寫出的視角、觀點、情緒都跟歷史人物的本意相去太多,
: 那又怎樣?我又不是活在三國時代,
: 幹嘛非得要去揣摩古人的心境才能以古人為題寫歌詞?
: 我寫寫現代人對古代人物事蹟的『再創造』不行嗎?
這個問題很好,我很高興可以回答你。
有一句話,不知道是誰講,但很多有學問的人都會講:「真的東西最美」。
人的想像力再怎麼豐富也豐富不過現實,創造力再怎麼強也強不過大自然。
你憑一時衝動寫出來的東西、編出來的情節,過後仔細推敲,可能許多漏洞;歷
史人物當時的作為與心境,即使記載下來了,千百年後,人還在琢磨。
為什麼?因為大家覺得真實的東西值得琢磨。大家對小說情節討論的熱度,
永遠比不上對歷史的探討,因為我們想求真。為什麼想求真?因為「真」可以校
正我們的認識。為什麼「真」可以校正我們的認識?因為我們的認識就是從對「
真實」的觀察發展來的。
若夫感激於過五關斬六將故事而想要創作,雖也是你當下的真情實感,可是
,這種感動的深度有多少呢?你又能把這感動帶到多遠呢?你要靠什麼來求索?
除了靠自己,就是靠揣摩。
文學的真實和歷史的真實,有所殊途同歸,你提出的矛盾,是可以統一的。
打個最好的比方:戲曲。
你所謂當代人對古代人物事蹟的「再創造」,最好的範例是戲曲。我們去看
一齣三國戲,即使知道不符史實,仍然能為台上角色的唱、唸、做、打帶動、叫
好。為什麼?演員經由揣摩,經由表演程式,演出那些內心戲,把那種種轉折,
或者他對那種種轉折的體會,演給我們看。有相當功力的演員,越能揣摩得深,
能帶給觀眾的東西就越多,我們也就越會被啟發、被感動。
可是,我去新舞台看大陸第一級演員演的《借東風》,我還是不滿足。為什
麼?因為我讀過正史了。不是小說、劇本編得不好,而是我們的見識已經比《三
國演義》的時代前進了六七百年,《三國演義》也不夠看了。我會期望,經由當
代的文學與史學,寫出更貼近真實、更合情理、更有說服力、啟發性的三國小說
、三國戲劇,然後下一代人繼續超越我們,這樣的東西才能感動我,這樣的東西
才對得起一生演戲的演員,才對得起這個時代。
根據第一手史料與最新研究,再寫一個曹操,肯定能比幾百年來的白臉奸雄
更有意思。
「再創造」當然可行,而且就是要「再創造」,不然生硬地把史料搬上來演
,一點意思都沒有。問題是:如何才是有意義、有價值的「再創造」?我們的「
再創造」要如何才能站得住腳、且超越古人?
求真。你對事實瞭解得越多、越深,你發揮的空間越大,也越容易受到重視
。
你借作品發表你自己的一個論點,人家看了,或許只會想:「喔,他這樣想
。」「喔,他這麼編。」可是,如果你根據事實的考證,而在作品中提供了一種
能夠讓人更貼近真實、反饋自身的視角,人家就比較容易重視它,因為事實可以
校正我們。
並不是架空就不好,也並不是一定要作足考證功夫才能把東西寫好,而是:
經驗告訴我們,好作家、好作品,總是比較能貼近真實,得乎其中的。
如何避免過與不及,如何得乎其中?如何能讀了一堆常識和古詩詞,而不被
它拘泥?「解」、「放」。
有一點我先前沒有說,你不妨再看看:〈祁山之夜〉所用成語,沒有一組超
過兩個字的。我原本以為我會用到一些四個字的成語的,結果都沒有。為什麼呢
?事實(歷史人物第一手的言行、創作)是第一流,論述他們的成語、作品是第
二流,用成語、典故的是第三流(也可能是另外一脈的第一流)。取法乎上得乎
中,取法乎中得乎下,看過中游的許多資料、作品,還要追溯上游,就是它原本
是怎麼樣,消化了再寫,這樣我也是中游,和那些成語能平起平坐,不會落到下
流去。這道理換到文字技巧上,就是:瞭解了每一字的字義才寫,不囫圇沿用現
成詞語就寫;至少,寫出來要翻字典檢查一下自己用得有多對。
當然我這種作法有我的缺點,但我接受它。
: 有一句話你說的好:『要感動別人,先得感動自己。』
: 但你怎麼知道能感動你的,就一定能感動別人呢?
: 又,感動不了你的,就一定感動不了別人?
本來如此,是不能強求,但盡其在我便是。問題是:「在我」的部份,你有
沒有真正盡到,會不會只是你認為你已盡了。
: 由嚴謹乃至昇華,或許是你的風格吧!
: 但這世上有很多人不適合這種創作方式,又或者說,不見得每次都能這樣搞,
: 你這麼見多識廣,應該知道才對。
: 小弟在下便是一例,像閣下這樣的寫法,小弟也不是沒嚐試過,
: 但是很不幸的,我正是屬於那種『火山爆發』式的創作者,
: 一旦想要細水長流,搞得太複雜,就失去了噴發的威力了。
: 就好像有些原本半點樂理都不懂的作曲者,
: 學了一大堆甚麼基礎樂理、和弦、理論作曲等等之後,
: 卻反而寫不出有爆發力的歌來了。
: 因為他原本自由的心靈被限制住了。
: 我不是說你的做法不對,相反的,我尊重也嘆服你的創作方式。
: 雖然拜讀成果的心得是,沒有打動到我。
: (我覺得,你太注重細節了。
: 當情感噴發時,甚至有時候寫出來的文字,
: 別說觀點問題了,搞不好連文法都不見得是對的,
: 可是,我認為在情感奔放之下,有時候不通亦有不通的美。
: 就像金庸一而再,再而三的改他的小說,
: 架構越改越嚴謹,劇情越改越合乎邏輯,文字越改越精煉……
: 但我卻還是最愛原先的那個版本。)
學過樂理反而寫不出曲子,自由的心靈被限制住,這很常見,人也常常以之
強調「自由」。可是,你沒有考慮到第三個境界:作者把理論完全融會貫通了,
全都能如臂使指地駕馭了,然後,他的心靈更自由了,因為他的人生境界,他的
五感六識更開闊了。讀李白,聽巴哈,就能領略這種境界。
李白是爆發式,杜甫是長流式,各有所長,也都有出格而出色之作,他們的
共通點是功底都很深(不一定是書本上的學問,也包括旅遊見聞中對自然人文的
體會)。
為什麼「有時候不通亦有不通的美」?當時的純粹,超乎文理地逼真。為什
麼金庸改版不好?人為斧鑿之意太重。但話說回來,金庸當年憑什麼能寫到那麼
好?八成也是憑他有那些功底。
爆發式的優點是不失真,缺點是太易雜亂。孔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
,爆發式創作最好的狀態是瘋狂與理智的臨界那一線,可你如何把握得住?你如
何能確定你爆發出來的就是精華而非糟粕?靠平日的涵養吧,火山也是要先涵養
才有得爆發。
蘇東坡因有積累才寫出了可一不可再的〈寒食帖〉,王羲之〈蘭亭集序〉同
理。
矛盾是可以統一的,雖然不容易。設使金庸尚保有原初之心,而不像現在太
計較生前身後的名位,我相信他可以把作品修好而非改壞。
: 當然,也許別人讀你的作品,是深受感動的,我說的只是我個人的喜好。
: 如同我自己的邏輯,我怎麼知道我的毒藥不是你的美酒呢?
: 我想說的只是,愛自己所愛,寫自己所愛,很好,非常好!
: 但硬要說服別人自己的觀點才正確,那就大可不必。
: 因為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個體。
誠然。然則我意,固不在說吾道「正確」,而是吾道「可學」。
杜甫可學,李白不可學;爆發不可學,長流可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要怎麼發揮,誰也沒法教,但是怎麼做功課,怎麼按格律,會的人就可以教。
我將來是要寫一本《流行詞話》的,這幾年網上說那麼多,有過有不及,都是練
習。也希望各位繼續疑問、異議,我會記取的。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23.193.0.246
→ slashzakk:沒什麼誰對誰錯的啦,音樂沒那麼複雜,總歸句,音樂的目 03/06 12:08
→ slashzakk:的不就為了感動人心?撫慰自己?所以回歸到單純面,音樂 03/06 12:09
→ slashzakk:只好聽跟不好聽而已。比較多人覺得好聽的就是紅,比較少 03/06 12:10
→ slashzakk:的就名不見經傳,不需要稿的那麼複雜。 03/06 12:11
推 easylylove:啊咧,我早上睡起來想了想,把原文刪掉了 03/06 13:44
→ easylylove:沒想到還是給你見著了 哈哈 03/06 13:45
推 easylylove:其實我想過你所說的第三個境界,但能達到的人有多少呢 03/06 13:50
→ easylylove:文人間互相看不順眼時,我持的態度是敬而遠之 03/06 13:51
→ easylylove:我承認我沒有那種兼善天下的胸懷,尤其是文人打筆戰 03/06 13:52
→ easylylove:實在是很耗時耗力又很壞人心情的事,以前戰到倦了 03/06 13:53
→ easylylove:也許我自己首重悟性跟觀察,我一直認為,真有天份的人 03/06 13:54
→ easylylove:也就是你所謂那種能達到第三境界的人,都是不用人教的 03/06 13:55
→ easylylove:而且這種天才多半敏感而且情緒化,批評或者讚美太過 03/06 13:56
→ easylylove:都有可能會毀了他們,我認為文人間的交流 03/06 13:57
→ easylylove:是在於經驗的分享,而不是傳道、授業 以上 03/06 13:57
→ easylylove:最後,前輩的見地果然不凡,請受我一拜 03/06 13: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