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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history.news.163.com/08/1111/08/4QF4TVDG00011247.html (這里做下注解,當時牛是“生產力”,是禁止宰殺的。誰殺牛,就是“破壞生產力”, 就是反動,就是大罪。) 親歷三年大饑荒:殺狗喂牛 食堂斷炊 餓殍遍野 2008-11-11 08:52:14 來源: 網易社區 網友評論 390 條 點擊查看 *   1960年8月31日之前的四川省地方糧票(包括各市縣發行的糧票證卷),于9 月1日起全部停止使用。事先竟毫無風聲,等民眾知道時所有的糧票全部變成了廢紙。糧 票多的人的人捶胸頓足哭天搶地。一道指令,從饑寒交迫的四川人的肚子里刮走了不知 道多少億斤糧食。 回憶者言 有了網絡,于是發生在上世紀60年代的“三年困難時期”的是與非,就成了網民公開討 論的話題。然而這些關心時事和歷史的朋友多數是70、80年以后出生的人,于是紛說不 一爭論頻頻。“所謂“困難時期”中國大陸究竟有多少人“非正常死亡”?有七千萬人 說,有四千萬人說,據網上比較正統的資料顯示,死亡人數為 2158萬。對于“大躍進” 的失敗,毛澤東說是“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的問題”,劉少奇說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 ”。歷史的是與非,歷史終會作出客觀正確的評價,只是作為一個身歷其境的“幸運者 ”來說,我的生命可能等不到那個時候。于是,只能實實在在地把那段刻骨銘心的生活 情形記述下來,給歷史一個見證,給后生一個借鑒。我向在那場災難中的死者和今天的 生者發誓:我對我所寫下的每一句話的真實性負責。 沸騰的一九五八 我是1943年生人,1956年(13歲)家庭因政治原因遭變,隨大人下放到四川省瀘縣沙灣 鄉,現瀘州市茜草鎮聯合村新瓦房。沙灣地處市郊,就當時的農業生產、生活綜合條件 而言,應該屬中等以上水平。所謂1960年—1962年的“三年困難時期 ”,具體時間是從 1959年的國慶節以后開始,到1962年麥收之后結束。為什么要從1958年說起呢?因為從 這一年的10月1日到1959年的10月1 日,恐怕是有史以來中國大陸農民最激動、最輕松、 最幸福的一年。同時,這一年也是給以后的苦難日子種下禍根的開始。1958年的國慶節 ,沙灣鄉改成了沙灣人民公社。為了慶祝人民公社的成立,全鄉農民放假召開慶祝大會 ,演出文藝節目另外還請市川劇團來唱戲。紅旗招展人歡馬叫,爆竹聲中便從社會主義 社會一步跨入了共產主義社會。工資制代替了工分制,食堂代替了小灶頭,月月拿工資 ,吃飯不要錢,人民公社是天堂。而生活在幸福天堂里的農民自然無比興奮熱烈,無比 高興歡喜,那種換了人間的激動和現代人比起來,可能像是中了 500萬元大獎,不但自 己一生享受,子孫亦得延福,高興激動勢在必然。 現在許多農村青年跟本算不上是農民,不但不會犁耙鏟搭拋糧下種,甚至一般農活都干 不好。另外思想行為也大大改變,想的是咋能挖個金元寶一夜暴富,什么任勞任怨,什 么勤勞儉節,今朝有酒今朝醉。而過去農民窮了幾千年,早就窮習慣了。沒有好的吃沒 有好的穿,一旦有一點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總想給子孫積攢起來排用場。不想一夜之 間成立了人民公社,月月領工資*,頓頓吃食堂,大米飯白面饅頭,紅燒肉回鍋肉,6菜 一湯撐死不要錢,叫你舍不得吃也不得不吃。于是不吃白不吃還不能少吃,于是大家比 著吃吃得滿口流油嗝聲連連。但是就這也吃不完啊,于是我等半大孩子就把饅頭紅苕當 成手榴彈來開仗,直砸得社員食堂的屋頂上墻上白的是饃饃黃的是熟紅苕,餓過飯的老 年人自然不待見,罵我們是砍腦殼的短命鬼,罵我們糟蹋糧食不怕遭報應。在那“天堂 ”般的日子里,老年人還是見不得浪費糧食,想必也知不道真的會有報應。問題是社員 食堂一下子那來那么多吃的呢? 第一,1958年(高、初級社)是一個前所未有的豐收年,為了趕種小麥許多紅苕都顧不 上挖,而且挖回來也愁沒地兒放。于是用犁頭一犁,緊大個的撿幾個算幾個,爛在地里 的紅苕比收回來的還多,不愁沒糧食。 第二,為了體現人民公社的優越性,任著浪費、任著不當日子過也要讓大家吃好吃個滿 意舒心。 第三,大刮“共產風”。成立人民公社就等于進入了共產主義。收回社員的自留地,不 再分糧食給個人,各家各戶之前養的豬羊家畜統統共產了去(我家有頭百十斤的豬被收 去,后來反“共產風”退賠了20元錢)。同時生產隊也大養生豬,所以一時間才會有這 么多吃的。 開始一個生產隊一個社員食堂,大人小孩8人一桌。我們新瓦房隊只有一百人多一點,食 堂就設在新瓦房屋基。新瓦房是從前黃姓地主的宅子,三合院正屋打通做飯廳,一開飯 十幾桌人嗡嗡叫。我家和鄒大爺(鄒海清)家合坐一桌,那時我和弟弟十幾歲正是吃長 飯的時候,不管米飯饅頭大肉小炒,五搶六拖吃得穩(眼睛看得穩)、準(筷子夾得準 )、狠(心腸來得恨),唰唰唰幾搞撬就把菜盤里的精華一掃而光。這也不完全是我們 弟兄貪吃搶吃,就是文明慢請,周家的兒子才幾歲也吃不下幾塊肉。于是周大娘就覺得 吃虧了,罵周三周四道:“沒有你狗日的們要吃,有了又不吃!”把肉拈給兒子勸說: “再吃點,這不吃那不吃就等著吃虧!”有時候還硬朝兒子嘴里塞,塞得兩個小家伙哇 哇大哭。人幸福狗當然也幸福,我有條黑花狗,天天跟著吃食堂,月把下來長得油光水 滑,肥得像頭小豬見生人都懶得吠叫了。記得少年時學歷史有首贊頌李闖王的兒歌,說 是“吃他娘喝他娘,闖王來了不納糧。”然而李闖王真要坐穩了江山,不納糧恐怕是篇 人的,不過公社食堂海吃海喝大肆浪費,倒真有些“吃他娘喝他娘,吃完喝光去他娘的 ”味道。 禍根 國慶節成立人民公社,正是秋收秋種的季節。大兵團作戰,田間地頭紅旗招展喇叭高亢 。橫幅上寫的是:“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塊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畝產雙千斤 ,年底上北京!”“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廣播里唱的是“十五年超英趕美”、 “ 一天等于20年,共產主義勝天堂”。建制也改了稱謂,公社是營,管理區(大隊)是 連,生產隊是排,小組是班。像軍隊一樣把社員集中起來勞動和吃睡,屙屎尿尿以外不 準個人行動,特別有事得請假批準才準回家。 公社招開放衛星“擂臺會”,開始不懂擂臺怎么打出糧食高產來,原來書記宣布擂臺賽 開始,于是“???”三聲鼓響,紅旗閃處一個生產隊的干部跳上擂臺,高聲叫道:“XXX 生產隊放衛星,保證小麥畝產500斤!” 現代的農民可能會笑,一畝500斤算個屁!如今亂種都是八百上千斤的產量。可是那年月 沒有化肥,種子也趕不上現在的,就瀘州地區而言,年成好時一畝田地能打上500斤稻3 00斤麥就不錯了。話又說回來,現在的人笑笑得有道理,然而當年的人也笑,笑先跳上 擂臺的干部膽小保守,笑他不躍進,500斤還敢來打擂臺放衛星!于是三通鼓罷又跳上來 一個,哇哇哇說保證畝產800斤。領導還是不滿意,一再二二再三如法炮制,吶喊聲中最 后衛星放到畝產二千斤以上才算過關。但是打擂臺歸打擂臺,會開了得向社員群眾貫徹 的,老實的生產隊干部回去面對大家開不了口,土生土長誰不懂莊稼,一畝地打2000斤 小麥?不日你祖宗八輩才怪!我們隊的隊長叫易國華,老農民,思想不開竅,公社大隊 就來組織開他的斗爭會,說他思想保守右傾,批判他他還倔強不服,就黨內警告,叫他 戴罪立功。 水稻之父袁隆平,人家研究高產水稻是化費了幾十年時間才成功了的。而1958年大躍進 既沒有高產良種,更沒有大面積高產密植的樣板和經驗,說“雙龍出海顯神通”,就搞 雙龍出海。什么是“雙龍出海”呢,后來我在北方才看見,簡單講就是條播。麥種播在 5、6寸?兩條淺溝里,撒上土肥掩蓋,間隔幾寸如此類推。但是我在河南周口和安徽阜陽 一帶看那里的土地,和四川(瀘州)的土地性質不一樣,那邊是存不住水的沙地,而瀘 州一帶的土地是和和踩踩就能成水田的粘土地。人家的小麥種下去不基本上不用中耕( 四川叫薅HAO),開春后拔拔草就行了。這里卻完全不行,小麥出苗后至少要薅兩次,不 然因為土粘結板,根須就長不出來麥苗不發?。不因地制宜,不經過實踐,瞎指揮其一也 。 再是深耕,大躍進的所謂深耕是挖地三尺,把地底下的老黃泥翻上來種莊稼。是農民都 知道,土地表層的泥土是肥土(熟土),下面的是生土(冷土)。生土不但結板冷硬, 而且沒有有機物,就是放火燒荒開新地,也得種三年莊稼以后土地才能成為熟土,別說 立時種植在冷硬結板的生泥巴上了。 其三,我把它叫做“正比邏輯”。這種想當然的邏輯是把種子和產量以正比來計算,認 為種子下得越多產量就越高。比如常規種法一畝地下30斤種子能產300小麥,為了達到高 產就下210斤種,7乘于3,這樣一畝地就可產出2千多斤小麥了。于是播種時一眼望去那 像是在種麥,金黃黃一地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曬麥呢! “雙龍出海”使小麥不能中耕;密植過分苗間不通風;種子超量麥苗長不起來。別說多 種瞎指揮,只需其一就足以使糧食減產和絕收的了。果然到第二年割麥的時候,小麥長 得像瓤草,尺把幾寸高,麥穗還沒有嬰兒的小雞雞長,有幾顆麥粒還是癟的,大多數跟 本就沒有顆粒!59年種的水稻也一樣,男女老少拉著繩線插秧,干部監督著寧栽密不能 栽稀了,誰敢抵觸說涮話(諷刺)立馬站田坎上受批判。 在愚蠢荒唐的瞎指揮下,1958年秋種和59年的春種,造成小麥水稻大面積減產甚至絕收 。盡管如此,宣傳工作卻沒有落下,為了拍記錄片,叫社員把“上面” 檢查時難看見的 邊角田地里隨便種的小麥水稻拔來,密密地擠放在一塊田地里,把幾十窩紅苕弄來綁在 一起算做一窩,任新聞記者拿攝影機崛著屁股猛拍豐收高產景象。于是老百姓無不罵娘 ,于是就有先主席劉少奇說“三分天災七分人禍”。但是我們的偉大領袖卻偏偏相信胡 說八道,當時有新聞報道,說徐水縣書記張某向來視察的毛主席匯報,說他們的糧食年 產達12億斤,小麥平均畝產2000斤,主席聽了還大加贊許。寫到此處不能不感嘆一下, 看書上毛澤東也是農人出身,那時候他老人家不昏不憒,咋就相信了這種違背客觀常識 、瞞心昧己不挨邊的假話呢?他難道不明白在當時的生產條件下,小麥水稻根本就不可 能畝產什么千斤萬斤! 其實59年至62年哪有什么大的天災,起碼瀘州地區就沒有大的自然災害。再說了,真有 自然災害受損失的只會是大塊的好田好地?上級看不見的邊角背地隨便種的莊稼都長得 好的很!再退一步講,一市有災,一省都有災?一省有災,其它省也同時有災?全國20 多個省同時都發生自然災害?而且這個倒霉的“連襠褲”一穿就是整整三年!劉少奇說 三分天災七分人禍是顧全關系,叫我說最多是1分天災9分人禍。我親眼看見那些瞞天過 海自欺欺人的記者們,在沙灣公社的沙坪生產隊拍水稻高產記錄片,就是命令幾百社員 從上級不易覺察的旮旯田地里,把顆粒飽滿的稻子拔來碼在一起弄虛做假的。公社也大 搞高產展覽,把公社附近的石坑屋基住家弄走,裝飾一新擺上麥穗、南瓜、水果等各種 農產品給上級參觀。展覽館離我家只隔一條馬路,不久竟發現展覽館一到下午就沒人看 管,有時甚至連大門都沒鎖。這下可好了我等半大孩子們,或溜或鉆進去桂元橘子拿著 就吃,間或有人就說是來參觀。也不知道為什么展品少了只是補充卻沒人問津,于是整 一個冬天展覽館就成了我和伙伴們的免費水果店,啥時想吃了就去,不亦樂乎,只到水 果爛完了方才罷手。 還有一件很少被提起、卻無比擾民的荒唐事,就是扒社員的房子。人們一般只知道大躍 進煉鋼鐵,瀘州地區每個生產隊抽3、5人去敘永縣大煉鋼鐵,家里的人也搞小高爐煉, 把鍋、門扣、抽屜把手凡是金屬都收去煉了,賠了本錢功夫煉些沒用的黑砣砣到處都扔 著是,一面卻敲鑼打鼓地到處報喜,說是煉出了多少多少鋼鐵。而為了糧食增產就扒社 員的房子,房子和產量有何關系呢?有研究說老墻土是上等肥料,含有這樣那樣多種有 機物,一畝田地撒上多少老墻土可以增產多少斤糧食。且不說老墻土能不能夠使小麥水 稻畝產,為此把農民住了許多年的家園,一聲命令就扒得雞飛狗跳哭聲不斷人無居所, 祖墳被挖也沒有這么傷心!震天吼地房子扒了,老墻土碾碎撒下地,產量沒見上去被扒 房的人家傷心欲絕,三家兩家擠住在一起,捉襟見肘許多叨罵,夜里尿泡尿都得用內功 夾著慢慢尿,不然尿尿聲音大驚動四鄰以為是下雨了呢。哀哉!估計研究老墻土做肥料 的科學家們多半作古了,如果還活著并且能看見我的回憶文章,會不會為他的缺德研究 臉紅呢?至于農業機械化的所謂成果根本不值一談,什么水耕機(耕稻田)、插秧機和 用腳凳的木牛流馬等,除了鬧笑話沒有一樣是能用的。如水耕機,瀘州一帶多丘陵,稻 田塊小泥腳還深,拖拉機改裝的水耕機下田去既不能耕又爬不上田坎,反而要幾十個人 成天拉上拉下,田坎道路整得爛翻翻不能行走,笑話百出勞民傷財莫過于此也! 還有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也順便說一下,就是打狗喂牛。和老墻土肥田一樣也不知是那個 缺德的科研人員想出來的,說是狗肉性熱,人吃狗肉御寒牛吃了也不怕冷。于是上級一 聲令下,每個生產隊都成立打狗隊,打死的狗交給養牛社員,剝皮煮煮給牛吃。可是牛 們卻不識好歹,只吃草不吃肉,于是就盛在竹筒里上幾個人把牛逮牢,一筒一筒地硬朝 喉嚨里灌。狗肉倒是灌下牛肚里去了,不料第二天牛就屙血。反映上去干部說屙血就表 明狗肉起作用了,繼續灌。繼續灌就繼續灌,灌得牛們奄奄一息連草也不吃了,只到死 了牛才停止。看來“科學”不一定都科學,科研人員里邊也有那種不學無術胡說八道的 騙子。 報應 我在我的小說里曾經講過一個關于“餓”字的故事,其原型就來自于和我家住一個院的 中學生,這個比我大一點的青年人在總路線三面紅旗的鼓舞下,尤其是被社員食堂的6菜 一湯撐得忘乎所以,給他在敘永山區大煉鋼鐵的爹寫信說,現在的生活真就如天堂一般 什么什么,激動之余竟大提倡議,說“餓”字已經無用了,今后再也不會餓了,應該把 “餓”字從字典里清除掉等等。誰知好景不長,半年后大家餓得只剩口氣,那青年的爹 就問他,你不是說餓字沒用了?看來還真不能把這個字從字典里清除掉哦,用場不但多 還得一會用哩。 由于上年的瞎指揮,1959年主要糧食(小麥水稻)大面積嚴重減產。另一方面因為放衛 星虛報,國家下達的公糧數字也大大提高,有點收成也遠遠不夠交公糧。臨近國慶節時 隊里的糧食就日見匱乏,于是食堂停止了敞開的吃法,吃定量,全勞動力一天一市斤, 半勞動力婦女兒童依次遞減。甑(ZENG)子飯改成缸缸飯,四兩的三兩的二兩的按票給 飯。就這也堅持不了多久,十天半月減一次,五天三天再減,只減到顆粒糧食沒有了完 結。干部怕社員不相信,干脆把糧倉保管室都打開讓社員看。真所謂“城頭變換大王旗 ”,“各取所需”的共產主義說變就變,廣大社員從人民公社的幸福天堂上昏昏戳戳掉 下來,“摔”得鼻青臉腫,“摔”得窮兇 “餓”極。一到開飯時間,為爭一口飯吃娘倆 罵爺倆打,食堂里一片罵聲哭聲,那種六親不認的丑陋場景真是不堪入目! 十月中下旬開始秋收,米面沒有了紅苕(北方叫紅芋)也能裹腹。誰知一開始挖紅苕, 城里的居民都下鄉來搬。居民下鄉搬紅苕,是因為政府把他們的供應糧指定到了農村, 5斤(4斤)紅苕抵一斤米糧,各家各戶去公社生產隊搬運回家。于是男女老少穿花裙子 的穿小褲腿的,挑籮筐的背背?的,先撿大個的紅苕裝,大的沒了小的也要。這是過冬的 救命糧啊,于是社員就不準城里人動。干部出來說是市里叫來挑的,社員說食堂沒糧紅 苕再弄走了吃啥?干部說上級有安排,縮小城鄉差距,給街上人吃紅苕,換大米回來吃 ,3斤紅苕換一斤大米。你們不是說紅苕吃多了燒心訕?這回安逸了,頓頓大米飯。社員 一聽高興了,三斤紅苕換一斤大米當然太劃算了,于是大家就屁顛顛地幫著城里人裝紅 苕,見漂亮女孩挑不動,個別漢子還呲牙咧嘴地幫人家挑上大路,得一聲嬌謝像得吃了 蜜糖似地歡喜不盡。收完就完,晚稻要交公,紅苕換大米卻不見換回來。除了種子能吃 的全吃完了,眼看著食堂就要斷煙火,隊長易國華(已逝)就把喂豬的二郎丕(癟稻子 )叫炊事員唐矮子他們放鍋里炒熟,碾碎和著細米糠蒸巴巴吃。巴巴雖粗將就能吃,只 是年歲大的人吃下去屙不出來,沒辦法就脫了褲子泡在魚塘里用手摳。鄒海清大爺愛開 玩笑,摳了起來說,日他的仙人?,光聽說麻雀吃胡豆不和屁眼商量,現而今人也不和屁 眼商量了,屙不出來差點沒把人漲死!人把豬飼料吃了就吃豬,先大后小放點鹽當飯吃 。吃豬不能對外說,上級知道了要犯錯誤。偷偷的吃,檢查的問豬咋少了就說病死了。 豬那能經吃,百十號人大大小小幾十頭豬十來天就啃了。眼看元旦要到了,問下來檢查 瞞產私分的干部,人都快餓死了紅苕換的大米呢?干部說你問我我問誰去?市里叫弄的 找市里!社員當然不敢找市里,只到餓死人也沒見換回來一粒大米。原來是一場徹頭徹 尾的騙局,怕社員因弄走了他們的救命糧鬧事,哄大家說縮小城鄉差別,紅苕換大米, 免得農民紅苕吃多了燒心。 記不清是1959年的元旦還是春節,隊里分了一點碎米(估計是谷種碾的。)叫大家回去 過個年。怎么就被公社知道了,就在水利工地上開隊長易國華的斗爭會,老帳新帳一起 算,右傾思想,破壞食堂、偷吃種糧一大堆罪名,開除隊長開除黨籍,可憐易國華一世 強悍走了麥城。易國華(綽號易六大漢),貧農成份,生性耿直責任心強,為大家受過 只到改革開放的1979年,他的兒子請我給他寫申訴,那時他已經病得不輕,他睡在床上 說我在燈下寫,寫完天都快亮了。此后我也離開了生產隊,聽說易國華得到平反不久, 人就作古了。 1959年元旦過后食堂徹底斷了煙火,樹倒猢猻散,享完“天堂”福的社員們各人施展本 事救命。有的賣家當買黑市糧吃(或直接換糧票),解放初從地主那里分得的勝利果實 ,什么寧波床、檀木衣柜、四方桌甚至棺材。家當賣了也管不幾天,就和沒家當賣的一 起挖芭蕉頭葛根吃,幼兒園的小朋友更可憐,餓得跑出來找東西吃。菜葉麥苗見啥吃啥 ,拔不起來菜根就趴在地上啃著吃。其悲慘場景真叫做目不忍睹,現在想起來還心被針 刺般難受! 芭蕉頭啥的挖完了挖仙米剝樹皮吃,樹皮救不了命仙米吃了死得更快。我在我的拙作里 多次說到過 “仙米”,所謂仙米就是地底深處的粘土,灰白色,捏著粘手。挖回來放點 水捏捏擱在鍋里煎一煎,煎成兩面黃吃起來沙沙的澀口倒沒有什么怪味。但是這東西吃 下去真要了不少命,比吃糠巴巴造成腸梗阻更厲害。又是餓極貪吃,一時間因為吃仙米 就漲死了不少的人,尤其是老人和小孩,吃下去屙不出來死后肚子硬得像石頭一樣。 人餓貓狗當然更餓,許多貓狗都被主人打殺吃掉,狗肉放醬紅燒味道不錯,貓肉不好吃 ,尤其是老貓,熬不爛肉還是酸的。我們生產隊有個叫羅匡時的國民黨抗日傷兵,很會 講故事,什么日本人神風隊飛機撞美國軍艦,蔣界石掘花園口淹小鬼子等等,都是從他 那里先知道的。瘸腿傷兵長得黑蹭蹭高大,一臉的紅肉疙瘩吃起東西來土匪一般搶嘴, 就因為太搶嘴最終把自己坑了。羅匡時家挨著食堂住,一天有條野狗鉆進熄了火的食堂 被他看見了,馬上叫人來打,我正好路過自然見者有分。人進屋把門一關狗就無路可逃 ,雖然拼命掙扎那經得起鋤頭棍棒狠砸。先說剝了皮燒快些,傷兵說狗皮幾斤重丟了可 惜吃燙皮。于是把食堂的爛桌子板凳架火燒起,銹鍋用谷草擦擦,加水燒開湯狗退毛, 然后大砣小砣剁進鍋沒胡豆醬抓幾把鹽丟下去猛燒。狗也是條老狗,肉不多卻經煮。狗 肉才煮變色羅匡時就等不急了,拗不過他半生不熟就開始吃。我是第一次吃鹽水煮狗肉 ,膻得很肉又不爛,但憑年輕牙口好罷了。吃到第三塊的時候就聽羅傷兵嗚噥聲叫,就 見他挺起腰用手捶胸口,捶得“ 嗝嗝”地問他他也不說話,捶完又繼續搶狗肉吃。7、 8個人米西一條瘦狗一會兒就搶完了,正抹嘴見羅匡時拐棍也沒杵,幾跳跳跳到門口“哇 哇”大吐起來。肚子里的東西吐完了吐黃水,黃水吐完還止不住吐,直吐得天旋地轉人 都蹲下去了。大家問他是不是被狗骨頭卡著了?噎得兩眼淌淚有氣無力的羅傷兵半天才 說好像是塊骨頭,吞下肚里去了。于是大家就開罵,罵他搶嘴罵他報應,狗日的老傷兵 早就該卡死了!羅匡時哼哼道說他有辦法,逮個貓倒吊起來,取貓涎水吃骨頭就化了。 于是大家又笑罵,說今天這條狗都是漏網之魚,貓早就逮殺完了,那弄涎水給你個龜兒 子化骨頭。笑罵歸笑罵,也不知道羅傷兵是沒逮著貓,還是吞下肚的骨頭大了貓涎水也 化不掉,從此狗骨頭就留在了胃里也沒錢去醫院開刀取出,許多年每每發作痛得他遍地 打滾喊爹叫娘,左右鄰居還拿他做榜樣教育孩子:說看嗎,這就是貪吃搶嘴的下場! 在此之前我也有一條狗,黑白花公狗,是從路上撿回來的。因為小得才睜開眼,就叫它 是小狗。小狗來的時候食堂正紅火,隨便撿一點就吃得口角流油長得很快。上學送我上 大路,放學它已經在路口等著了。后來住校一星期見一次,撲上撲下親得沒法再親了。 小狗大概有獵犬的遺傳因子,長大一點就機敏過狗,且聽指揮,院里一群雞叫它咬誰咬 回來的就是誰,還皮毛無損地交給你。小狗長到有狗的樣子時饑荒開始了,人沒吃的狗 們當然更沒吃的,小狗一天天瘦下去,瘦得毛豎楞著走動一搖三晃。好多次我二舅要把 小狗打死吃了我都不干,倒不是怕什么“今世吃狗來世討口”的迷信,是舍不得把它活 活打死。也就是最饑餓的時間,星期日回家見狗狗長好些了,不但能跑動皮毛也有了亮 色。開始以為這家伙機靈逮野物啥的來吃,正喜歡著狗狗就扯我的褲腳,跟著它走到狗 窩,它跳進去銜了個拳頭大泥古噥咚的東西出來放在我面前,“嗚嗚”著樣兒像是要贈 送給我。我認為是個老鼠畫眉鳥啥的,彎腰拾起來在地上一磕,頓時把我嚇得魂飛魄散 ,不是老鼠也不是鳥,是一只帶指頭的半截小孩腳!驚嚇之中我轉身就跑,狗狗竟很不 愿意地在身后叫起來,那意思一準是說我咋不識好歹,特地弄來招待你過星期天吃的你 跑個球!再一個星期回來,狗狗就被我二舅吊在樹上當面活活打死了。我哭得不得了, 他吃得香噴噴,吃就吃吧,他老人家還財迷,弄狗肉去買被“打擊投機倒把”的人逮住 ,公社和學校門口那都貼著他搞“投機倒把”的悔過書。 饑荒已成定局,政府有所行動,這回不講高產放衛星了,講“生產自救”,講“代食品 ”,講“糧不夠瓜菜代”。生產自救瓜菜代是正確的,代食品就不敢恭維了。高糧桿玉 米秸,弄粉碎機來打碎,篩子底下的粉末和水蒸餅給社員吃,還說含有多少淀粉多少葡 萄糖,不只管飽并且十分的營養。秸桿也就罷了,還有一種代食品叫小球藻。小球藻是 什么東西呢,就是人尿。把社員尿的尿用桶集中起來倒進大池子里,漚個多少天,漚得 綠茵茵黃淡淡把上面的水漏掉吃下面的結晶體。據說人在危急時刻尿可以短時間救命, 想必叫吃小球藻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那東西弄來弄去的實在太惡心,反正我沒吃過不 知道是什么味道。 饑餓使人一個個面黑筋露,寡骨臉上突兀著兩只無神悲傷的眼睛。不知道為什么人餓到 極處會發腫,當年有個諺語叫“三腫三消,嚴王報到。”1960年春,非正常死亡現象已 經很普遍了。政府一方面帶領社員生產自救,另外還撥些糧食下來救命。只是不多,大 人一天二市兩,小孩一市兩。于是食堂又恢復起來,小食堂改成大食堂(一個大隊一千 來人),一天兩頓菜稀飯或菜糊糊把命吊著。然而有的人能吊有的人就受不了,于是就 不斷的死人。具體到我們生產隊,非正常死亡人數能回憶起來的有:稻場嘴李四爺和他 兩個小兒共三名。稻場壩葛學珍的小女兒一名。和我家住一院的易國華小兒子(易四) 一名。我二舅孫炳銀一名。新瓦房屋基易大爺一名。太平場屋基楊七爺一名。檀木幫屋 基張?娘和女婿孫聾子二名。唐矮子(唐銀興)一名。鰥夫孔祥輝一名。李嘴白大娘一名 。夠了!一時也想不清了。反正那時我們新瓦房生產隊人口110人左右,死了13個占10% 以上已經不算少了。網上資料說,當年一億人口的四川省非正常死亡一千萬人,我們沙 灣鄉屬城市郊區,生活環境和挽救措施比起其它縣區要好得多,以其死亡率估算“一千 萬”這個數字應非妄言。 有個今天想起來仍感覺奇怪的事也順便說說,就是我們隊非正常死亡的13個人中,除孔 夫子的后人孔祥輝解放前是賣膏藥的(成份是自由職業)之外其他全是貧下中農及其子 女。而全隊5、6家地主富農反革命黑五類,大人小人近30個竟沒有餓死一個。按說貧下 中農祖輩吃苦幾千年,其承受力應該大大強于黑五類,誰知竟然經不起考驗就匆忙而去 了。 校園生活剪影 我在《瀘州武斗親歷記》里開玩笑說我這人命大,得幾次死里逃生。想想60年何嘗不是 如此呢,要不是59年去上中學,說不準也會落得個“非正常死亡”。本來我就愚笨不愛 上學,56年就沒考上初中,生產隊勞動,修瀘(州)合(江)公路、茜草公路,學打炮 眼放炮都干過。兩年以后也就是困難將至的1959年秋,公社辦農中(現在改成沙灣職業 中學),我卻神戳戳地想上學了。一學期沒完就開始餓肚子,先以為是有病,頭暈光想 喝水,找醫生看醫生說不是病,要說病就是餓病。一說餓還真就餓得不行,幸好學校周 圍是農村,下課放學不管是生麥生豆瓜果蔬菜,只要是能吃的就偷來朝嘴里塞。但是學 校再餓也比家里斷糧吃代食品好多了,學生和城里人一樣每月多少還有定量糧食供應。 之前城市居民(成人)每月定量25斤,中學生好像是30斤。從59年元旦后開始減少,最 后減到每月18 斤、15斤。還不完全是大米,有紅苕、玉米面、古巴粉(吃起來有沙,后 來聽說是從外國進口的豬飼料。)政策都是針對被執行者而制定的,限制人口發展,就 宣傳晚婚晚育;沒有糧食,就說小球藻代食品粗營養。其他中學我不知道,我就讀的學 校為了嚴肅校規就以餓制餓,以表現好壞決定吃多少飯。不是餓嗎,就用餓來懲處學生 ,調皮搗蛋是不是,就用扣飯的辦法來治理。 說來也苦,一班40來個學生吃飯要評4個等級:特等、甲等、乙等、丙等。吃飯分等級是 啥概念呢,一天兩頓菜稀飯,館子里用的長把勺(一勺有一小碗),每頓飯特等四勺, 甲等三勺,乙等兩勺半,丙等兩勺。這個四勺和兩勺哦,整整多一倍了,誰都是學生, 誰都是肚子,你說整人不整人?現在想起來還牙癢癢地!什么吃特等的表現優秀,學習 還不如我,是會舔班主任屁股的。甲等是學習中上聽老師話的。像我這樣學習馬虎但很 不聽話,只配吃個乙等。丙等個孬種學習自是不行,還瘟笨得用袖子擦鼻涕,不餓這種 蠢貨餓誰!每一次開飯等于受一回罪,餓得肚皮貼背心了還要列隊唱歌,唱什么“麥苗 兒青青菜花兒黃哎,豐收歌聲滿山響哎——公社社員干勁高?——今年要收唉——萬擔糧 哦喝萬擔糧哦喝喝——”唱了才排隊盛稀飯,吃特等的四勺有一大號缸子,當然吃得飽 噴噴的了,我雖說是乙等兩勺半,盛時一個勁叫炊事員滿點滿點,結果和甲等三勺也差 不多了。丙等就干兩勺,哭浠浠幾口喝完轉背又餓了。 吃紅苕更氣人,我個子矮,排隊緊接女生。而我前面的女生是個人高馬大的女生,為得 好處就和炊事員套近乎送秋波。我還記得那女生姓聶名智秀,瓜子臉瓜子臉的比我要高 一個頭。聶女生個子雖高除了討好老師炊事員沒其他本事,吃飯和灑家一樣同是乙等。 問題是同是8市兩熟紅苕,她的兩條紅苕硬是比我那兩條紅苕大得多。回回如此頓頓如此 ,一看一比那人就氣得想哭想罵。終于有一天是可忍孰不可忍了,我把我那兩條背時紅 苕攤在手上質問炊事員老白,說: “白師傅你是咋個稱的紅苕??,你看看我這兩條紅苕,能塞進聶智秀那兩條紅苕的肚子 里頭,做人多少得憑點良心訕!” 人小聲高,我這一鬧不打緊,白炊事就去校長那里反映我,大女生女聶智秀哭一路向班 主任告我,說我要把啥塞進她肚子里。弄得我又是寫檢查又是解釋,說聶智秀你誤會了 ,不是要把啥塞進你肚子里頭,是我的紅苕小,你的紅苕大,我的紅苕能裝進你的紅苕 的肚子里。也不知道解釋了多少遍,她個大洋馬才饒了我。而心里卻說,我才十幾歲能 把啥塞進你肚子里頭?就算能塞,你想干老子們還嫌餓人哩! 校長老師也沒良心,說是同甘共苦背著學生就多吃多占,而且師出有名。因為餓就把晚 自習取消了,學生7點鐘睡眠,這時校長一班人馬開會學習也該結束了。開會學習多是擺 樣,吃加班飯是真,吃飽喝足了叫學生艱苦奮斗大公無私。學校有土地,不等麥子蔬菜 成熟就得有人看守,又是學生遭殃。值夜看守,凡兩小時一個班次。學生本來就饑餓, 上半夜都夠受的就別說下半夜了。開始兩夜還好,很快就出問題了。擰鬧鐘。比如該兩 點接班4點交班,而輪值的學生守了不到一小時就把鐘撥到4點上,叫下一班的人上崗然 后高枕去也。你也撥他也撥,這樣一來下午6點至第二天早6 點,12小時共六個班,還不 到半夜12點所有的班次都值完了。輪值的學生心照不宣,教導主任等檢查時不見人影自 是大發雷霆,查不出道道就統統扣飯,再改成一個小時一班。那年月扣飯比割身上的肉 還傷心,于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原本不偷自家(學校)東西吃的學生就監守自盜。先 是被扣飯的偷,很快大家都偷。半熟的麥子摘來搓搓就吃,豌豆胡豆(蠶豆)也是一樣 ,才有點嫩籽籽就活剝生吃了去。至于黃瓜蕃茄更不在話下,校領導問怎么不見紅蕃茄 ?大家就學豬裝象,說是啊,咋個沒看見有紅蕃茄,可能是種不好,結幾個根本沒有會 長紅的。麥子也一樣,剛半熟地里就成了鬼剃頭,一片一片有麥桿沒麥穗,黃瓜茄子是 光開花不見果。所謂法不責眾,校領導也無可奈何。還有就是偷食堂的稀飯,食堂是個 敞口廳,炊事員把稀飯煮好就舀來倒在廳里的大盆里。我和同學伍先明值5---6點班時( 天未亮)發現有可乘之機,拿缸子來趁老炊轉背舀兩缸子開溜,呼呼吃了身暖肚飽侃封 神演義,偷吃了許多次竟從沒被逮住過。 一月十幾斤糧食二兩菜油,長時間沒肉吃,蔬菜等副食品很少還經常沒有。沒有菜吃時 每頓就給學生半湯勺鹽下飯,夜里餓得睡不著同學們就起來沖鹽水喝,一邊喝鹽水一邊 逮身上的虱子比個大個小,一個個漲得肚子發亮還砰砰砰地看誰拍的最響。啥叫苦中作 樂?這應該算是最精彩的苦中作樂了吧。 關于糧票作廢 1960年9月1日的清晨,整個四川省的天氣普遍不是很好,愁云淡淡淫雨霏霏,雨點在涼 風的裹挾下向等待購買早點的人們的身上、臉上砸去。店門終于打開了,當一涌而進的 食客們擠到賣牌子(先要買牌子,才能領到所需的食品。)的柜臺前,只見那瞌睡未醒 的女服務員張開滿是黃牙的厚嘴,從喉嚨深處發出一串令人澀心的古怪聲音,然后又長 長地出了一口氣,才坐下來邊打開面前的抽屜邊說:“新糧票。買東西的拿新糧票來。 ” “新糧票”——長長的隊伍一陣燥動: “新糧票!啥子新糧票?” “大清早闖鬼吆,新的舊的不是一樣的用法?” “錘子嘍,這個婆娘日仗得很,賣個稀飯饅頭有啥子了不起的!” 女服員從柜臺里面撐起身子,引頸怒目朝說她“日仗”的小伙子吼了過去:“蛋子子都 沒長圓說話干靜點哈,別說老娘沒跟你娃兒打招呼!” “賣吆賣吆扯啥子婆唆經嘔!” “賣啥子賣?拿新糧票來!”女服務員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乜了柜臺前那人一眼,噴鼻 子道:“拿新糧票來!從今天起,以前的糧票統統作廢,要吃東西拿新糧票!” 又餓又急的排隊長龍頓時炸了鍋,這當兒一個難得一見的胖男人走了過來,鼓眼睛上的 兩撮掃把眉黑得像漆漆過似地。胖子把圍攻服務員的人們勸開,兩手鴨子撲水般叫大家 靜一靜,說:“各位同志們個位同志們,不關我們飯店的事,舊糧票真的停止使用了, 昨天半夜市里頭才通知的……” ……… 順便編個段子,像不像那回事反正舊糧票不能用了,哭也好咒也好日爹罵娘也好,就是 買不到東西吃了! 看得有那么點兒幸災樂禍,誰說不是,反正我一兩糧票都沒有,見有糧票買東西吃的人 就流口水,這下作廢了好,作廢了看你有糧票的龜兒子們還那啥子來眼氣人! 我沒有看見過政府的公告,也不知道有沒有作廢糧票的公告。如果有,想必也是強詞奪 理不得人心的東西。經過網友證實:1960年8月31日之前的四川省地方糧票(包括各市縣 發行的糧票證卷),于9月1日起全部停止使用。這件事保密工作做得特好,事先竟毫無 風聲,等民眾知道時所有的糧票全部變成了廢紙。糧票少的人搖頭嘆氣自認倒霉,糧票 多的人的人捶胸頓足哭天搶地。而值政府的公信度于不顧、幾乎是草菅人命的一道指令 ,從饑寒交迫的四川人的肚子里刮走了不知道多少億斤糧食。糧票的背面有說明——無 價證券。但是,糧票無價而糧票所代表的糧食不只是有價,擁有它就意味著不受饑餓, 甚至意味著擁有生命!遭遇強盜似地掠奪的人們除了幾聲哭泣、幾聲罵娘以外,從沒聽 說去向當局抗議要個說法啥的。結果是黨、政府的威信陡峭下降,同時也再一次地驗證 了:中國人民是最好的人民! 不過糧票作廢對農民沒什么影響,都吃食堂,除了有城市親戚給點糧票其他人少有。也 就是糧票作廢的那兩天,上晚自習時同班的一個女生兀自哭泣,嗚噥半天才說她的一斤 糧票作廢了,早知道就買東西吃了。整整一斤糧票啊!聽她這樣一講,勸她的同學都生 氣,說你不是天天叫窮訕,給你借你還說沒有,活該!于是女生像死了媽一樣哭得更起 勁。和我家住一個院的親戚,耕讀教師,婚后(丈夫是機關的)生一對雙胞胎,母親沒 奶天天磨米漿喂嬰兒,糧票突然作廢餓得兩個孩子白天黑夜不斷地啼哭,所幸沒被餓死 ,但是營養不良造成弟兄倆畸形,頭大臉尖像外星似地,直到長大成人也沒恢復過來。 總而言之,“糧票作廢”這件事做得很絕很缺德,如同銀行破產,把危機轉嫁給了無辜 民眾,被坑過的人現在提起來還余氣未消。 世界上什么事情都離不開“一分為二”的哲理,“三年困難時期”也有好的方面,男人 餓得沒勁女人餓得絕經,于是性犯罪行為幾乎絕跡。還有就是在尚未提倡計劃生育的情 形下自動絕育,極少有懷孕婦女,農村人口成為負增長。法院公告上除了反革命犯罪都 是搶竊犯罪,窮兇餓極為了一點吃的就能殺人。離我家十來里路的蒙子坳,一個姑娘去 城里走親戚回家,筐里有點米被同路人看見了,案犯就用姑娘的辮子把她勒死搶走了米 。許多農民離開家鄉周游城市舔盤子,所謂舔盤子就是在飯店餐館一角呆著,等吃食客 的殘羹剩水,哪個飯店餐館都不少于4、5個舔盤子的,往往食客還沒走人便一涌而上搶 起來。還有一種絕活,從買熟食的人手里搶饅頭包子餅干一切能吃的東西,搶成年男子 的要被痛打,就搶婦女兒童,瞬間從搶過來“???”朝食品上吐幾口唾沫,就造成個“既 成事實”,就算還你你也不愿要了。這種事兒多如牛毛,婦女被搶了還能罵,兒童只會 哭,哭得撕心裂肺凄凄慘慘凄凄。時候長了瀘州人把“舔盤子”當成了蔑視別人的口頭 語,兩口子吵架一說就是:看你龜兒個B樣子,只在得住(配)去舔盤子云云。總而言之 人餓極了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什么丑態都暴露出來。 應該記住一個叫鄧自力的人 我在網上看到過瀘州趙永康先生關于鄧自力君的介紹,字里行間無不對這位曾任瀘州地 委書記的鄧老前輩充滿敬意。1959年前后我還是一個不大懂事的青少年,是從大人口中 知道鄧自力這個名子的。鄧自力所以名噪一時婦孺皆知,并不因為他是瀘州地委書記, 是因為他倒了霉,成為瀘州地區的“右傾復辟”的總指揮。報紙、廣播、開會傳達批判 ,才弄得家喻戶曉人人皆知的。 我最佩服3個人:彭德懷、馬寅初、鄧自力。彭德懷不顧個人安危為民請命天下皆知;馬 寅初乃著名民主人士,新中國第一任北大校長,因著《新人口論》一書在反右斗爭中挨 批。馬寅初不承認他的《新人口論》有錯誤,黃炎培等人相勸,周恩來做工作,叫他寫 個檢查,應付一下就可以過關都不肯寫。此公有一段名言大概是這樣說的: “我的觀點是正確的,是經得起時間檢驗的。檢查什么,把正確的東西檢查掉,把錯誤 的東西留下來?”慷慨激昂擲地有聲,真知識分子也!我們國家這樣的膽識之士太少了 ,太少了!少得使錯誤的思想行為為所欲為,所以才坎坷跌宕國運維艱。歷史證明,如 果按照馬寅初先生的《新人口論》早抓計劃生育,大陸人口起碼會減少四分之一或五分 之一,房價就可能沒有這么貴,失業率、教育費用就沒有這么高,貧困人口就沒有這么 多,各方面的事就好辦一些了,人民生活就好過一些了。 彭帥、馬老雖是高風亮節忍辱不屈,但離我們遠了感知恨晚。而鄧自力卻似一棵流星, 雖然一閃而過,卻使包括我在內的同代人感受到了他的光焰和熱度。我無緣見到鄧自力 先生,至今都不知道此公高矮胖瘦。然而這個名子幾十年來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腦海里, 我可能把自己的名子忘了也不不可能忘掉鄧自力這個名子。 如上所述,1959年元旦過后的瀘州農村,已是一片餓殍遍野生命倒懸的狀況。改魯迅先 生的詩就是:忍看親朋成新鬼,哭向荒叢捉鼠吃。老鼠也不容易捉到,有次捉到一只中 等大的老鼠,怕浪費了就用開水燙皮,又去生產隊偷(又是偷)了幾個蘿卜白燒(沒油 爆也沒醬油),兄弟姐妹和參加捉老鼠的鄰居6、7個人共享,連尾巴骨頭都嚼吃了的, 還說好吃得很,比吃九大碗還好吃。好吃嗎,現在我還能回味出那背時老鼠的膻味來。 這樣說并不意味老鼠肉不能吃和不好吃,主要是沒經過爆炒又沒作料,就是最稀罕的唐 僧肉也不會好吃的。 1960(61年?)年春夏之交,上面忽然有政策,“解散食堂”,“劃自留地”,“恢復 自由市場”(成立公社后鄉場集市都取消了的)。農村社員得了土地趕緊種瓜菜糧食救 命,卻不知道這個“上面”不是上上面,而是瀘州地委書記鄧自力和他的一班人在 “頂 風作案”。好景不長,僅僅收了一季農作物鄧自力就倒臺了。只到這時,包括社員群眾 才曉得撤食堂劃自留地是鄧自力搞的。鄧自力搞“右傾復辟”,鄧自力“ 挖社會主義墻 角”。鄧自力膽大妄為破壞“總路線”。鄧自力瞪著眼睛葬送了自己的政治前途,被撤 職查辦。但是,幾十萬瀘州地區的農民卻因此收獲了一季救命的莊稼。就這一季莊稼: 高梁、玉米、南瓜、綠豆……救活了多少人?!假如沒有自留地里的這一季莊稼呢,又 該多餓死多少人?!所以我十分佩服鄧自力,感恩鄧老,我想凡是熬過那場劫難的瀘州 人尤其是農民,都應該對鄧自力同志有所感恩。 剎小偷小摸風 1962年上半年,中央終于調整農村所有制等政策,撤消社員食堂,給社員劃分自留地, 開放自由市場。瞎指揮、共產風、一平二調等錯誤得到檢討。兩季莊稼下來農民生活有 了基本上的保證。可是“困難時期”害上的一個病,卻沒有隨著生活的改善而康復。這 個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就是個偷病,又被叫做“小偷小摸”。困難時期生產隊的社員 幾乎無人不偷,白天都是好人,天一黑就都成了小偷,偶爾互相碰上了假裝不認識各偷 各的。麥熟偷麥稻熟偷稻,沒有鍋就用壇子罐子煨。一家人煨的煨放哨的放哨(怕被捉 住),水開十來分中趕快把明火熄掉,余火一悶麥飯悶開了花,吃起來奇香無比。但是 被逮住就很難看,端著被煙熏黑的壇或罐站在食堂的四方桌子上挨斗爭,斗了還要扣飯 。今天你挨斗明天他挨斗,斗來斗去大家都不要臉皮了。于是斗歸斗偷歸偷,白天挨斗 夜里照偷,反正不要臉了又犯不上死罪,不偷白不偷,不偷就餓著,于是就落下了個偷 病。社員偷干部當然也偷,社員是各自為陣偷山上地里的,干部則商量著偷倉庫保管室 的,只不過“剎小偷小摸風 ”的時候,只整社員不整干部罷了。 撤消食堂以后我們聯合管區改成聯合大隊,記不清是62年還是63年冬,“剎小偷小摸風 ”的批斗會在新廟子召開,每個小隊都得抓一兩個典型殺雞給猴子看。之前我才輟學務 農,恰遇一隊長親戚偷了我家唯一的一只生蛋母雞被發現,年輕氣盛的我去他家要回被 擰死了的雞,并捉走了一只兔子于以抵償。不久“剎風”開始,隊長親戚四處放風說被 斗爭的名單上有我。按說我才從學校回來,雖偶有作案罪莫小焉,但干部要斗你還真沒 商量,惶恐之下每次開會前就在家里用棉花先把膝蓋頭包上,寄以跪地的時候能夠減輕 些痛苦。 第一個被抓出來斗的是新廟子生產隊的地主崽子萬XX,綽號萬人MR(MR---意同娃。糟蹋 人的話,罵別人是上萬個男人干出來的)。萬人MR高大膀圓,問他偷了多少東西多少回 ,說不記得,問他和那些人伙著偷他說都在偷。剛才說殺雞給猴子看,既然被抓出來了 承不承認都得挨打,話不投機三拳兩腳就把萬人MR個家伙吊上樓欠,一陣亂棍打得鬼哭 神嚎,打完拖走再打下一個。共8、9個小隊連續斗了十來天,棍打高吊棕繩抽,打得頭 破血流還有一種更厲害的,就是把衣服剝了用活麻蹭肉身。活麻是一種很厲害的野生植 物,能像蝎子似地蜇人。別說用它蹭人的身體,就是牛走進活麻叢中都會掉頭跑開。人 一但被活麻蹭了,蹭到那里那里就起火紅疙瘩,奇癢無比奇痛無比,厲害了能要人命。 每次開會看別人挨斗挨打,我就提心吊膽地想下一個該是我了下一個該是我了……然而 十分幸運,直到斗爭結束竟然沒有我的份。那種感覺豈止一個幸運了得!僥幸萬幸,輕 松幸福,老子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阿彌陀佛感謝黨感謝毛主席!我為什么漏網了?不 知道。后來聽說其他公社太過火把人打殘廢了,于是市里下指示叫收場。 所謂“剎小偷小摸風”可能是地方性的,其他省份還沒聽說這樣搞過。不過這次殺雞給 猴子看的“剎風”行動,比開會批評教育管用多了,許多年的小偷小摸行為一下子就給 鎮住了,真是亂世典重刑,不打不觸及靈魂啊! 1963年之后,人民公社實際上名存實亡。“隊為基礎單獨核算”,自留地,自由市場, 農民的生產積極性頓時高漲。經過三年的努力,城鄉人民的生活得到了空前的提高,糧 食、副食品和生活所需的工業產品應用盡有。然而剛剛好起來,突然又來了個“無產階 級文化大革命”,文斗武斗鬧得百業凋蔽。70年消停下來毛主席號召“農業學大寨”, 學大寨斗私批修,搞人造平原,“一平二調”大兵團作戰的老毛病又死灰復燃。一言以 蔽之,從文化大革命到土地下放的十幾年間,人民的生活又被置于水深火熱之中,農民 自是更甚,長期地處于半饑餓狀態,餓得四川女人滿“世界”亂嫁,弄得幾千年的天府 之國名聲狼籍,被全中國人笑話。 1980年后我進入郵電部門工作,時不時遇見來郵局寄信且鄉音未改的四川女人,問她們 是四川哪個地方的,有彭山的瀘縣的,竟還有來自成都平原上的。說你們咋這樣子蠢呵 ,成都平原魚米之鄉,彭山瀘縣哪都比安徽這個西北利亞(阜陽地區)好,嫁到這里來 吃紅芋片子饃安逸啊?四川女人的回答都一樣,說你們工人階級知道個啥子哦,生產隊 一年渣渣毗毗(毛糧)人均二三百斤,半年都不夠吃,餓得心慌撩亂傷心死了,這里嗎 紅苕雜面倒底要好一些訕。說起家鄉,那些已近半老的四川女人無不眼淚區區地。其實 ,她們說的那些情景我何尚不知道,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都是因饑餓,難見親爹娘 !嗚呼! 原帖地址:“三年困難時期”回憶錄 (本文來源:網易社區 ) 沈默克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03.187.17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