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16 (沖田宗次郎)
看板Detective
標題「郝思嘉」或「娜娜」-《白夜行》讀後感(內有劇情)
時間Sat Nov 24 01:36:30 2007
網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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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靈魂」嗎?
這世界上有純粹的愛情嗎?
夜有可能是「白色」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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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版的《白夜行》出版之前,日劇「白夜行」就已經上映了。因為熟知東野圭吾的
風格,我並沒有先看日劇,不過卻也知道了兇手究竟是誰。幸運的是,知不知道兇手是誰
不會影響到讀《白》的樂趣。我一共閱讀過東野四本作品,順序是《綁架遊戲》、《殺人
之門》、《白夜行》、《嫌疑犯X的獻身》,但是讀後感的創作卻是《殺》、《嫌》、《
白》。為何會出現這種「倒錯」呢?在讀完《白》之後我說不出任何心得,並不是因為毫
無感想,而是《白》留下太多的謎團,並且我萌生了強烈的疑問:東野究竟想告訴我什麼
?追問這個問題是很無聊、很沒有意義的事-作品完成的瞬間,它就被賦與獨立的生命。
那麼為何會提出這種疑問呢?因為在閱讀《殺》時我就感受到類似於倉持修的「惡意」,
到了《白》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不得不正視它的存在。為了解開「惡意」的來源,再讀完
《白》之後我立刻讀完了《嫌》,我相信可以找到了一些線索。在《嫌》的讀後感中我曾
說東野的小說是「反童話」的,但該如何定義這種特質呢?它又是用怎麼樣的形式來表現
呢?
事實上,要解釋東野小說的「反童話」特質必須先回頭檢視推理小說的特質。如果人
類普遍存在厭惡犯罪與死亡的心理,推理小說本身就是詭異的存在,推理小說和一般的謀
殺行為差別是什麼?為何大多讀者面對現實死亡事件是恐懼的,卻又能心安理得地閱讀推
理小說?理小說通常被歸類於通俗文學。通俗並不代表庸俗與低劣,相對於純文學而言,
通俗文學大多立基於大眾所認同與理解的思想與形式。在敘事形式上,一般是以全知-更
多是以偵探的角度,使讀者是「站」在正義這一方;在價值體系上,則大多是「善惡終有
報」的內涵。推理小說最明顯存在的二元對立不是善與惡,而是偵探與犯人。就敘事角度
來說,採取全知或是偵探的角度對讀者有何意義?
就像光會產生陰影一樣,人的內心普遍存在著光明與黑暗兩個面向。我們總是喜歡作
出一張面具,企圖排除不健康、不道德的元素,假裝黑暗面不存在。黑暗面不僅與自我期
待的形象相違背,也與我們希望他人感受的形象格格不入,要承認內心的黑暗面-自卑、
犯罪的衝動、可恥的行為總是困難又難堪。不願面對並不代表不存在,我們的自我、自主
、正義感時時刻刻受到黑暗面的挑戰與威脅,它就像影子一樣跟隨在身後,讓人不安、羞
恥、憤怒、恐懼。真實的犯罪現場帶給我們的衝擊不僅是來自被害人的不幸,更多的部份
是提醒我們:心靈的黑暗面真的存在。推理小說雖然同樣存在犯罪,但它在描述兇案時刻
意拉開「距離」,它藉由夢幻的氣氛與詭異的手法,甚至是優雅的死亡現場來告訴我們這
是「虛構」的,又藉由偵探的角度來敘事,提供讀者投射的對象,彷彿這些犯罪與我無關
,我們與偵探一起代表光明與正義,共同對抗黑暗與不義。東野的「反童話」表現方式之
一就是顛覆這樣的敘事模式,在《殺》中,敘事是以田島的角度進行,倉持無數次的惡意
將田島與讀者一步步推向「殺人之門」,不停地逼迫我們的良知正視內心不願承認、不願
揭露的黑暗面。
另一個方式則是顛覆「善」與「惡」的二元對立。小孩子最常問的一個問題是:「他
、她、它」是好人或壞人,我曾經這樣回答小孩子:「人世間的善惡是複雜的,我不能告
訴你他是好人或是壞人。」但這是在自找麻煩-他會要你明確地告訴他是「善」或「惡」
。客觀來說,人間的善惡本是相對的,但在推理小說中善惡就必須是絕對。分辯善惡是人
類自我正當化的重要方式,強調自身是正義的最好方式就是指責對方是邪惡的。這種二元
對立的現象在推理小說成立的初期就已經確立,范達因的〈推理小說二十條守則〉的第十
二條:「就算是連續殺人命案,兇手也只能有一名。當然,兇手可以有共犯或共謀,但務
必只讓一人挑起全部罪行責任,讀者的所有怒火必須集中於單一的歹角身上。」我認為不
夠全面,應該是:「為了讓讀者的所有怒火必須集中於歹角身上,兇手最好應該要泯滅良
知又不知悔悟。」如果發洩怒火是推理小說的一大「長處」,那麼如果兇手不是那麼邪惡
、卑劣、喪盡天良,我們如何可以很心安理得地把因目睹人性卑劣的負面情緒集中在他身
上?在《嫌》中,花岡的前夫是個混蛋,他活著只會造成花岡靖子的不幸,甚至會是美里
一生的不幸,花岡母子的犯罪僅管不合法,但卻有著部份的正當性,因此石神為花岡母子
脫罪的行為不論目的為何,讀者不太會以「道德」為由加以指責,但文末藉由一個未完全
走入遊民生活,仍嘗試走入社會的「技師」提醒讀者石神的「奉獻」無論看似多麼無私,
它都是藉由極自私、惡質的方式與內涵所構成。否定「善」與「惡」的對立,東野藉由將
善意、善行、惡意、惡行互相交織成人間的關係網絡形成了「反童話」的第二個方式。
那麼《白》是否也具備「反童話」特質呢?《白》不僅具備,而且同時利用兩種方式
。在《嫌》中,東野利用的是靖子前夫的惡質與技師的期待,在《白》中,無辜者的悲慘
與雪穗與亮司不幸的童年組成了「反童話」的結構。僅管原理相同,但表達方式與意義卻
截然相反,《嫌》是在即將結尾時破壞「童話」,使得讀者無法贊同石神的作為;《白》
卻是在結尾將被隱藏的「純愛」元素串起,並藉由不幸的童年讓讀者無法完全否定兩人。
《殺》、《嫌》、《白》三本之中,《白》的出版時間最早,「反童話」卻最為明顯。《
殺》中的東野是善良的,僅管他誘使讀者陪同主角一同站在門前,或許倉持有其無奈與心
酸,但讀者終究沒有目睹倉持善良的一面;《嫌》中的東野是仁慈的,僅管技師對重回社
會有所期待,但那仍是有限度的著墨;《白》中的東野卻是異常殘忍,如果說犯罪本身是
邪惡的,可是促使犯罪的卻是…最深的邪惡,讀者又該將情緒往何處發洩?「悶」一定是
所有讀完《白》的感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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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的書寫方式相當特別,初讀《白》我感到相當的「疏離」,東野以非常客觀又
冷靜的口吻告訴我們一個又一個事件,但卻讀不出任何角色的內心世界,彷彿閱讀一本將
對白刪去,並且加以不規則的排列的漫畫。讀者不是沒有機會猜到這一連串不幸的背景,
但是正如《嫌》一樣,看不見謎底的人是幸福的。因為日劇的關係,我很早就知道雪穗與
亮司是犯人,但不知道他們犯罪的原因。僅管東野在結尾才揭露他們的過去,但在桐原洋
介買的是「綜合水果布丁」時,我就隱約猜到洋介的企圖是什麼了,可是卻沒有細想,因
為那太邪惡,太醜陋、太令人作嘔,《白》與《嫌》所用的技倆本質其實是相同的,只是
《白》利用的是讀者的善良。由於敘述筆法的關係,《白》留下大量無解的謎題,並且我
們不應該將《白》中任何一句話當成「事實」,我傾向那都只是各角色自己的偏見而已。
《白》可說這是部只有謎篇無解篇的小說,因此可能出現各式各樣的詮釋方式。
讀完《白》時,我立刻就想到「娜娜」。「娜娜」是《娜娜》的主角,作者是自然主
義的大師-左拉,他將遺傳學的概念引進文學,創作了20部小說,構成《盧貢-馬卡爾家
族》的家族史。以現代的角度來看,左拉將遺傳學做機械化的運用不僅不科學,也是相當
政治不正確的,但社會學的研究證明了環境絕對是犯罪行為的一大背景。在談雪穗之前,
我想先介紹娜娜。《娜娜》是《盧貢-馬卡爾家族》的第九部,娜娜的父親與祖父都是酒
鬼,十五歲時就浪蕩街頭,淪為下層妓女。小說剛開使時,她在低級劇院表演裸體的色情
表演,僅管演唱笨拙但上流社會的好色之突卻趨之若鶩,受到銀行家與大臣的包養。之後
她愛上了丑角演員「馮丹」,拒絕那些貪戀肉體的好色之徒,與「馮丹」正式結婚,過正
常的夫妻生活,可惜所托非人,受盡了剝削、虐待、毆打的娜娜又淪為娼妓。之後對於有
錢男人來者不拒,她達到虛榮的頂點,吞噬了這些男人的財富與名譽。某天,她消失在巴
黎,傳聞她到了非洲與俄國,受到當地王公貴族的寵愛,帶回了大筆的財富,可是當她回
到巴黎時卻從她兒子那邊染上了天花,就這樣腐爛地死在旅館。左拉認為娜娜這些敗德的
行為源自她血中的「毒」-父親與母親的不良基因(當時認為酗酒等等會影響基因的傳遞
)。左拉的想法現在應該沒有多少人會接受,但這是奠基於事實或是我們不願意相信而已
呢?當我們一邊享受著幸福的同時,真的有立場告訴不幸的人:人生是充滿選擇的嗎?我
聽過這樣的回答:當你老爸是酒鬼,你老媽是吸毒妓女的時候,你再來跟我說人生是充滿
選擇的。
就「原罪」的角度來說,父母賦予我們身體的同時,我們也就有了「原罪」。但「原
罪」畢竟不同於真實的犯罪,可是真的沒有父母親手將子女送進罪惡的深淵嗎?「虎毒不
食子」只是因為牠沒有餓到極點。人們何必訝異於貧窮人家子女數量反而多於中產階級的
現象呢?社會學的研究告訴我們,子女未必只是負債,更可以是資產,貧窮國家的大量童
妓已經證明了子女是可以賣錢的,只是有多少人願意接受這樣的事實?「美貌」在貧窮人
家未必是正面的,雪穗的不幸是別無選擇的。如果亮司沒有殺掉父親,那麼雪穗的一生是
怎麼樣呢?是否是類似娜娜呢?我不敢說東野受到《娜娜》的影響,但在一些隱微之處,
他確實透過某些人的語言說出了類似的看法,比如說P.230篠塚一成對雪穗的判斷。雪穗
被養母收養之後,所受的一切教育無異於大家閨秀,那麼何以眼神有帶有「卑劣下流」的
神采呢?當然篠塚一成只能代表他自己,未必就是東野的看法。但是在其餘角色上也有類
似的判斷,比如P.310上野朱美對自己有時言行舉止粗魯的辯白:歸咎於她生長的老街,
甚至笹垣所謂「毒之花」的解釋也帶有相同的影子。事實上,判斷一個人犯罪是來自於血
緣或環境是毫無意義的,但是雪穗與亮司自己是怎麼解讀的呢?
亮司無法射精與雪穗無法完成性行為這兩件事可以有多種的組合。最常見的大概是他
們只有在與彼此性交時才能享受真正的愉悅,但我深切地懷疑這種看法,我甚至不認為他
們之間有任何性行為的存在。原因很簡單也很偏執,因為我認為《白》與《嫌》一樣是相
當「純粹」的作品。那麼要怎麼解釋這種現象呢?因為他們認為自身的血是污穢的,就像
他們的罪是傳承自父母一樣,不願將有罪的基因傳遞下去。這種判斷來自於對他們兩人關
係的解讀。
《白》的結局可說沒有解開任何謎題,讀者心中一定留有許多疑問,最大的疑惑應該
是雪穗與亮司究竟是什麼關係?東野刻意留下了無限的想像空間,可以如日劇所解讀的鴛
鴦大盜,也可以說亮介也只是雪穗利用的對象。我不認同笹垣的「共生說」,但也不是認
為親情與友情,那麼是不是就如日劇所解讀的「愛情」呢?僅管東野曾接受訪談,他說:
「雪繪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女性。亮司過的生活,是我心中理想的生存之道。這樣說或許有
點奇怪。我很欣賞亮司不求回報,一心只想奉獻自己的信念。兩人之所以堅強,就是因為
他們只有一條生路。並不會對於自己的信念產生懷疑。擁有這種信念的人是很值得欽佩的
。」但這只是他對於「日劇」的看法,未必代表小說也是如此。我也認為是「愛情」,但
不是日劇解讀的那種樣子。東野的作品是「純粹」最佳代言人,《嫌》與《白》的愛情都
是最「純粹」的。在亮司身上,這個特質相當明顯,可是雪穗呢?她又為亮司做了什麼?
不是藍黑色的小袋子,也不是「R&Y」這家店,而是不論要付出什麼代價,也要一步步往
上攀爬,她的「奉獻」是讓亮司的犧牲與奉獻能夠發光發熱,就像月亮做為太陽的反射一
樣。每個人在年幼時大概都會有「喜歡」的對象,孩童的「喜歡」是相當簡單的,單純就
是想和這個人「在一起」而已,亮司送給友彥的剪紙-男孩與女孩手牽手,雪穗開「R&Y
」(去問看看女孩子,有多少的夢想是和心愛的對象開一家店),這種想法夠不夠「純粹
」?夠不夠天真無邪?
最好的謊言是最真實的,但最好的童話卻是最虛幻的。那麼人有「靈魂」嗎?人類史
上所有哲人的努力仍然只留下問號。如果假設「靈魂」是存在的,那麼沒有「靈魂」的人
又是怎麼樣的存在呢?如果笹垣的話是對的,那麼雪穗的靈魂存在嗎?「R&Y」在抹煞別
人的生命與奪取別人靈魂的同時真的沒有愧疚嗎?追問這些問題我不認為有何意義,但沒
有愧疚會覺得自己走在「白夜」中嗎?沒有靈魂的人又怎麼能感受到「恐懼」呢?(不會
恐懼與感受不到是兩碼子事)又怎會在意是否有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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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陽光(亮司-司亮)的雪穗不該回頭也不能回頭。能活在雪中的稻穗本來就是
堅強的,回報「愛情」的唯一方式就是讓對方的犧牲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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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力を持った者にはそれを正しく行使する責務があ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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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20.139.11.181
推 dakota:推說到推理小說特質那一段, 還有最後一句 11/24 14:25
推 dakota:還有 看這本書好像重新經歷從小到大的過程:) 11/24 14:35
推 pennylau:推精闢好文 11/25 20:51
推 edison321:推 很棒的分享 12/05 2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