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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懷民不跳舞很久了,他早已是國際舞評人認為的亞洲最偉大的編舞家,但身體還是舞者的身體,他背脊挺直,走路有力,透出一種「鋼鐵般的意志」。 外面看他風光熱鬧,每年有新作,不斷出國巡演,但他卻覺得自己人生來到一個無聊時期。他不再嚮往旅行,很少有驚喜,不敢看新聞,作品裡出現黑雪、黑洞。 他發現那是台灣社會的折射。他對現狀灰心、失望、無力,甚至懷疑自己當初創立雲門舞集貢獻社會的夢想,至今是否還有意義。在即將滿六十歲的此刻,這位「台灣之光」的作品依然很美,但他看起來卻是那麼的憂鬱。 終於來到了人生的無聊時期。林懷民坐在雲門舞集八里排練場的工作桌前,指導舞者排練即將要演出的新作《風‧影》。雲門一年之中大約有半年在國外演出,不出國時就每天照表排練。林懷民沒用麥克風,但沒人聽不見他的指令。 雖然很久不跳舞了,但他仍有舞者的身體,背脊挺直,走路快而有力,每一步都沒有模糊地帶,由內透出一種「鋼鐵般的意志」。我這樣想時,他體貼地說:「不用脫鞋了,我怕地板太涼。」 不要數學要呼吸 排練時他大概怕我無事可做,偶爾轉頭跟我說幾句。看到男舞者們揹著輕飄飄的翅膀跑:「我好喜歡看這個。」別人在幫他計算舞者動作的節拍:「所以,不是藝術,是數學,這是我最不喜歡的部分,但觀眾不應該感覺到數學,應該感覺到呼吸。」一個動作調整多次:「台上十秒,台下常要三、四小時。」完成許多動作:「其實編舞沒什麼偉大,我們就是編織工、手藝人而已。」最後,他皺著眉:「蔡國強一定滿意死了。」 這次他請來國際著名爆破藝術家蔡國強,蔡出點子,林將之轉化、實踐。二巨頭合作,製作出雲門有史以來耗資最大的舞作。 排練告一段落,休息一小時,便是我們的訪談時間。他看來很平靜。這大概是一九七三年他二十六歲創立雲門以來的三十三年之中,接受過的第三千七百二十四次採訪,大部分的問題恐怕與以往無甚差別,我不禁替他也替自己悲哀起來。 行程排滿嘆無聊 悲哀使人語無倫次,一開口便問了原該晚一點再問的問題:「你今年六十歲了…」他突然咳了一嗽,說:「再三個月滿六十歲。」說完他突然小嘆一聲:「啊,再三個月就六十歲了!」是在感嘆青春消逝嗎?他說:「我沒感覺到青春如何,我感覺到無聊。」 「因為事情都一樣。」他說。他現在還在時差中,前二個月,雲門去倫敦十天,東京一週,回台北一週,芝加哥一週,柏克萊一週,回台北一週,現在在這裡。「你看我的行程表,這禮拜算是很輕鬆的。」我看到上面排得很滿。「反正時間到了,行程表上的每一個洞,我就可以,去做。」 雲門總是在旅行,生活變動應該很大,但對他來說,太多的變動等於一成不變。「在國外,如果觀眾每一場都站起來拍手十幾分鐘,就沒什麼太大感覺了,只覺得滿好的,很順利。如果演得不好,也沒時間難過。然後我要問舞者什麼時候去什麼地方,因為我都不記得,也沒時間回味、反芻、後悔,因為它是一個車子這樣在走。」他比畫著車子行進,「現在已經排到二○○八年了。」 捷運觀人很開心 縱使他的話中透出一點點驕傲,但更多的還是疲累。前陣子朋友從國外回來,見他狀況不甚佳,勸他去休假,並問他想去哪。林懷民怕人聽見似地悄聲說:「我說:『我不知道要去哪裡。』朋友說:『你真的生病了,你總有個渴望要去的地方吧!』」他哈哈笑起來。從前他休假時最常去印度,去年他去了,但才待了二、三天,就想回家,於是就回來了。 「現在能讓我開心的就是一些小事。在家洗個碗啊,或是終於啟動新買的洗衣機,就很開心。我很少出門,我表妹從美國來,我送她去忠孝東路和朋友會合,我就坐在捷運出口,覺得好好看。她說有什麼好看?我說我很多年沒來這裡了,不知道街上人家在過什麼日子。她們走了,我就坐在地上,抽著菸,看一張張臉過去,那天晚上我很有收穫。」 林懷民長年住在八里,離排練場很近,與人群很遠,他一向只參加葬禮,不參加婚禮,不得不去的場合,譬如雲門記者會,他就用一種戲劇化的方式參與。九月底雲門在嘉義排演,邀媒體來。舞者和媒體原在後台吃便當,突然他好像是跳進來似地,大叫一聲:「大家好!」看到大家驚訝地看他,他立刻摀住嘴道歉跑掉。 但幾分鐘後,卻又聽見他在外面大聲罵一位工作人員。奇怪的是,其他工作人員都泰然自若,好像無事發生,沒人露出一絲不安。 奢華廣告心擔憂 原來大家早已習慣。「他現在好多了!以前哦…」認識林懷民多年的人,都異口同聲說,以前他是有名的暴君。多年前某次排練不順,林懷民氣得搥玻璃,現在手臂上還有疤痕。他面前的工作桌,便是眾人為了讓他衝上台指導或罵人之前有個緩衝、「可以多想一秒,要不要那麼傷人傷己」所設置的。 他身體裡似乎有兩種極端,一是極陽剛,一是極陰柔。暴烈時很恐怖,溫柔時他可以在女性行政人員忙碌時幫忙帶小孩。 此刻林懷民終於想起最近的一件開心事,便是他拍了汽車平面廣告。他立刻就答應要拍:「因為其他時間我們就像工蟻一樣。所以,意外的、天上掉下來的驚奇,就做做看嘛。」後來高額的廣告收入他全部捐給吃不起營養午餐、家貧的弱勢兒童了,這是負責幫他捐款的同事說的。 但拍廣告並不影響林懷民對於廣告所反映的社會現狀憂心,他說:「現在的電視廣告都沒有生活的小東西了。只剩下汽車、洋酒、豪宅這些三輩子都買不起的東西。」 他一直都有某種浪漫的社會主義情懷。例如,雲門每年四次下鄉戶外公演;雲門長年在社區和學校教學、扎根;他把他得到的國家文藝獎獎金,成立獎學金供年輕人做為國外貧窮旅遊;他有計程車司機情結,他愛跟他們聊天,覺得他們是世界上水準最高的司機,他得國家文藝獎時,還邀請一位計程車司機頒獎給他。 自薦獲獎為父母 林懷民出身「權貴」家庭,曾祖父林維朝是清朝秀才,祖父林開泰是留日名醫,父親林金生曾任嘉義縣長、交通和內政部長、考試院副院長、總統府資政。林懷民是家族長子,五歲看芭蕾舞劇電影《紅菱豔》愛上跳舞,十四歲寫小說投稿領到的第一筆稿費,立刻報名學跳舞,二十二歲出版第一本小說。 出身這樣的家庭,我們可以想像這位愛跳舞、寫小說的長子曾受到多大的壓力。後來他出國念書、二十六歲回來成立雲門舞集,有趣的是,十年後,他當選十大傑出青年,其實是為了父母。他說:「雲門第一次演出,就有長輩要推薦我選傑出青年,我說我剛回來還沒有做什麼怎能這樣?過了幾年,家裡有點焦慮,我就自己去跟青商會說今年我要當十大傑出青年,我就選上了,我父母就開心一點了,因為之前人家會跟他們講:你們那位跳舞的少爺怎樣?可是當選後人家就說:恭喜啊,你們當選傑出青年。」 貢獻社會開雲門 成立舞團的原因,如今聽來也很「古板」—他是為了貢獻社會。他在書上寫過一段:「芝加哥遊行後(指海外左派保釣運動),我發憤讀書,辛勤習舞,希望早日回家,做個有用的人。回國前去歐洲痛快玩了一場,上飛機回台灣時,在洗手間哭了半天,覺得所有的好日子都過完了,從此要自己負起責任來。」 以他的出身背景與時代氛圍,貢獻社會是他天生的責任,當時鄉土文學運動如火如荼,他則在此同時自己想辦法走出一條前所未有的路,讓雲門在國際上漸漸闖出聲名。林懷民曾說,如果他沒成立舞團,很有機會在政府當時的「吹台青」政策(蔣經國刻意培植台籍菁英的政策)下去從政。但他堅持不從。 洗掉文字化舞蹈 為打破身體限制,他付出許多有形無形的代價,包括放棄從前熱愛的寫作。「當你有個文字的東西進來時,你就把身體限制住了。九○年代以後,我終於把文字洗掉,我用二十年洗掉文字,然後舞蹈就跑出來了。以前我要做什麼時,滿腦子文字,現在我想上廁所、想走向冰箱,我是看到造型、畫面。花了二十年!」 洗掉了文字,但他有名的善用比喻的能力卻還在,這種能力這也使得他教舞特別順利,舞者一聽就能領悟。譬如「你的臀部落下來的一剎那,要像開汽水瓶一樣,『啵』的一聲,別拖泥帶水。」「你的眼睛為什麼瞪得像鈕釦一樣呆滯無神?」「走路的時候要蓋章,重心要下去一點。」「你要像毛毛蟲變蝌蚪。」或者他向媒體介紹燈光設計張贊桃,「是贊成吃桃子不贊成吃李子的贊桃。」 洗掉文字也有後遺症。有一年他坐捷運遇到一位讀者,向他提起「莊世桓」這名字。林懷民想:又是個被我忘了名字的人。遂問:「莊先生在哪工作?」那讀者大笑,莊世桓是林懷民寫的小說裡的主角。 如此三十三年。他走遍世界,台灣去不到的地方他都去了,且得了許多國際大獎和尊敬。 苦惱台灣不進步 所以,也可以想像,多年後,當他答應陳水扁擔任國政顧問團成員、以他的名聲為陳水扁的當選加分時,是懷著怎樣的熱切期待心情。 然而此時,他是如此的憂傷。 我又像醫生問診那樣問:那麼,你有什麼煩惱嗎?他搖搖頭:「基本上這很糟糕不是嗎?這樣講吧,不提台灣我都不苦惱,一提我就沒輒。」 「因為這整個問題是困境,你不知道往哪裡走,不能想,如果在家看一個晚上的電視,看完以後,要叫一叫才能去睡覺。這是我不能碰的,一碰要好幾天才能重整旗鼓。特別是你到國外,看到每一個國家都在驚人的進步,已經進步的國家還更進步。像中國就不要提了,他事實上並不像外面講得那麼進步,可是他還在進步。那我們真的是,不知道在幹嘛。」 「那我就會想,幹嘛要弄這個舞團?我今天退休,跟十年後退休,有什麼不同?這個舞團一開始的出發點是替社會做一些事,舞蹈只是一個媒介。常常不想做時,我就要面對年輕時的承諾。所以那個東西是支持我做下來的一個東西。可是現在我希望把事情單純化,我覺得我就是個舞團,我想起台灣我就沒輒。」 於是,漸漸的,這位亞洲最偉大的編舞家,作品漸漸出現了黑雪、黑洞,雖然依舊是那麼美,但他也終於來到了人生的無聊時期。 後記 講到父親,林懷民顯得很溫和,他說他的表現應該已經超過父母的想像了。「我爸晚年時對我很依賴,他想去歐洲,我媽不敢去,我就自己帶他們去歐洲6個禮拜,他們都八十幾歲了,我寧可他在飛機上心臟病死,也不要他因為沒去而遺憾。結果後來是我對他們有遺憾,有次我們出去,母親說想在外面吃晚飯,我說晚了弟弟會擔心。後來我就很難過,那時為什麼不就在外面吃飯呢?又例如:跟他們在倫敦時,沒住好一點的旅館,後來很後悔,為何當時不豁出去就多花一些錢住好一點呢?10年後還在想這些事。」 林懷民小檔案 1947年2月19日生於嘉義新港。 1952年因看俄國芭蕾舞劇電影《紅菱豔》而愛上舞蹈。 1961年發表第一篇小說,將稿費報名學舞蹈。 1964年考上政大法律系,後轉新聞系。繼續學舞。 1969年出版第一本小說《蟬》備受矚目。退伍,赴美國密蘇里新聞學院,次年轉愛荷華大學英文系小說創作班,並修習現代舞。 1972年獲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赴紐約習舞。 1973年回台創辦雲門舞集。 1983年創辦國立藝術學院舞蹈系(現為台北藝術大學)。 1980~2006年多次獲獎:國家文藝獎(1980、2002)、世界十大傑出青年(1983)、台灣十大傑出青年(1994)、紐約市政府文化局「終生成就獎」(1996)、香港演藝學院榮譽院士(1997)、麥格塞塞獎(1999)、霍英東貢獻獎(2001)、行政院文化獎(2003)、國際舞蹈聯盟舉辦「榮典」,肯定林懷民的貢獻與成就(2004)、美國喬伊斯基金會文化藝術獎(2005)、美國《時代》週刊選為亞洲英雄人物(2005)。 作品:《白蛇傳》《薪傳》《流浪者之歌》《水月》《行草三部曲》《風‧影》等七十餘齣。 【2006-11-30 壹周刊】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8.163.130.131
brianhtw:大推這篇..218.184.180.160 12/02 23:50
afraghost:壹週刊吼 寫這種明明就很好阿 不是嗎... 210.58.34.124 12/03 01:07
toiletmei:他該來我們部落走走,看看山的 59.104.50.114 12/04 00:48
white07:細膩的人 210.241.73.50 12/05 11:33
earlymorning:我是感覺不到特別的差別啦 61.229.212.55 12/09 11:35
colza:十年後還在想這件事....唉...真難過 210.64.135.185 12/26 1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