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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硯美〈悔,是青春之必然,那我們還要青春嗎?─林奕華《賈寶玉》觀後感〉 Awakening,覺醒,是這齣戲的命題,或許,比起《三國》的Success這個問題更加的深層,因為,它並不是一個「追求」得到的,它,是必須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透過經歷來累積,來等待,彷彿是煉金鍊銀,不到最後一刻,渣滓都被熬煉殆盡,其不朽的價值,就不會顯露,得不著,也摸不到。 有趣的是,《三國》,是顛覆了《三國演義》的老謀深算,那些人們,只是一群缺知心的人,而《賈寶玉》是顛覆了《紅樓夢》的繁華似錦,那些人們,只是一群,缺心的人。 倒敘,從回歸太虛幻境的寶玉開始,在眾班仙姑面前,他對前世不復記憶,對眼前人似曾相識,卻又毫無印象,遺忘,是一種選擇,但忘記,卻是一種無奈,是一種身不由己。 寶玉,不僅忘記他愛喝的酒,忘記了自己是誰,更忘記了,他所愛的絳珠仙草。他已經重返仙界了,人間的最後一段的了悟,他已走過,這樣的了悟,使他放下了一切,放得乾淨,無痛,無苦,亦無怨,無悔,但,亦無覺,所以,亦無醒。這讓我想起在《世說新語‧傷逝》中記載了一段王戎喪子的故事: 「王戎喪兒萬子,山簡往省之,王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於此?』 王曰:『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 簡服其言,更爲之慟。 那個時代,人人談道家的虛無,談情感為人世間的罣礙,孩子死了,身邊的友人勸父親,孩子只是天地之間的一件事物,本來就會消逝的,沒有甚麼好難過的,但是,王戎卻說:「情之所鍾,正在我輩!」他哭,且無悔的哭,只因他還有情。 有多少人,歷經苦痛,第一件事,就只想忘,就只想悟,就只想了然,總想找個捷徑,草草通過了,低著頭,掐著手,咬著牙關,最後,閉著眼,就過了,但,又能如何?換來的,是一段無痛無感的人生,走過了,也白過了。 寶玉,是這樣回去的,他總不願,人生就是這樣不明不白的,即變成仙,他也要明明白白。 然而,在他啟程與到達之前,透過一件一件「物件」─孔雀裘、冷香丸……他想起了一切。 這是有趣的地方,其實,若只是想記得,在此,他已經記起一切了,為何還要回去? 因為,擁有記憶,與走過經歷,是迥然不同的。 這世界,有太多人,想要透過物件,創造一個又一個的回憶,他們蒐集,他們珍藏,但買來的,從來只是死物,擁抱的,不過只是冷冰冰的金銀銅鐵錫,陶瓷木瓦皮。 而寶玉,在回去前,被警幻仙姑設限「不能改變任何事情的發生」。 條件一:一切已知。 條件二:不可改變。 那麼,到底回去幹嘛? 答案一致:經歷。 經歷甚麼? 從通靈寶玉與金鎖經歷─「緣分」的美好 是甚麼樣的巧合,可以讓二爺的通靈寶玉「莫失莫忘,仙壽恆昌」與寶釵的金鎖「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如此配對?是注定?還是人為?但,即便是人為,那又何嘗不是「緣」。 能經歷人與人之間,第一份美好「不期而遇」、「巧合」,宛如向左走向右走的劇情,宛如張愛玲說的那句:「喔!原來你也在這裡。」,是人間的美事,倘若在此不談,究竟最後寶玉與寶釵二人的發展,只談寶玉與金鎖的相遇,那麼,何嘗不是讓寶玉經歷了一場「非誠勿擾」、「王子的約會」、「來電50」、「我愛紅娘」,得著了千里姻緣一線牽的美好感受。 經歷甚麼? 從讀一本禁書經歷「學」的不可選擇 在偌大的賈府中,藏書無盡,浩瀚書海,卻不能任由寶玉觀覽,是被規定的,是被一本一本揀著挑著讀,《大學》、《中庸》太枯燥,卻是必讀讀物,有趣的是,他們探討著「窮爸爸,富爸爸」,但在寶玉的世界中卻只有有錢的爸爸很有錢的爸爸真他媽的有錢的爸爸。 他不只被規定只能選書,選書的限制在其次,他的整個生活,就是一個限制,他所認識的世界,是賈府的世界,是一個繁華卻又不真的世界,而「禁書」或許是其中最「真」的事物,因為,其中有人不敢說的「偷」,有人不敢說的「情」,有人不敢說的「慾」。 賈府上上下下,其實都活在偷,都活在情,都活在慾的當中,但一本書,寫實的寫出了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內心世界,但卻沒有人敢正視,只敢躲在桌下,拿出,而寶玉,一看就愛上,不僅愛上,也分享給黛玉看。有人會說,那史湘雲不也看過,那她「真」。 不,她看,是一種慾望的看,是一種狹猥的看,以慾望看慾望,終究是看不清的,但寶玉不一樣,他看見的,是裡面人的真情,他感到有趣的並不是偷的快感,而是追逐愛情的「勇敢」。 這是賈府上上下下,不准人「學」的,他們總害怕,人太勇敢,他們總喜歡「怕怕的」過日子,於是,他們不僅自己甘於懵懂無知的過日子,他們也想這樣讓身邊的人甘於懵懂無知的過日子。 最後,挑一本小熊維尼與紅酒,一隻童話故事的熊,懂得品嘗大人世界的酒,不正是他們希望把寶玉打造成的樣子嗎?天真的童話,醉了,這一生,都不必再醒,無煩,無惱,但是,不也「無腦」。 經歷甚麼? 經歷繁花必定凋零的無奈到給予生命的小確幸 上半場的寶玉,最常被問的問題是:「二爺,你怎麼知道?」寶玉總回答:「因為我有通靈寶玉呀!」但在這場中,他的「知道」化作他最大的痛苦,因為,人們紛紛的在詢問他「命運」,而「花」的命運為何? 燦爛一瞬,凋謝一瞬 他眼見金釵們的美麗,金釵們的訕笑,金釵們的婀娜多姿,金釵們的慧黠討喜,但是,下一刻他腦海裡浮出的,卻是他們悽慘、蒼涼的下場。 這就是《紅樓夢》裡的核心主題之一─原‧應‧嘆‧息 人世間,一切華美的事物都會過去,沒有人能留得住,一切徒留一場嘆息,但是,難道這樣就不需走這一遭?不,這遭必須要走的,走了,才能夠看見花曾經綻放的美麗,寶玉懂,林奕華導演也想讓我們懂,所以寶玉說些好聽的、正面的給他們聽,他沒有騙他們,而是少說了一些,為得是讓他們歷經了末後的淒涼時,想起花簽,有的不是一種註定的苦痛,而是能捧起一抔自己曾經的美麗,然後,把自己葬在那裏,有期待,有盼望,有小確幸。 這不是一種麻醉劑,而是一種心上的寬慰,它使人仍能面對苦痛,不至在苦痛中懷恨,在那其中,還能多留一些時間,悟出一些道理。 經歷甚麼? 經歷放手讓摯友的轉身離去是一種「成全」 琪官的離去,是因他不想再作王爺府裡的戲子,不想再戴著面具,不想再口說違心之論,而寶玉的掙扎一是他知道放琪官轉身離去,自己就會被父親鞭笞,二是放了琪官轉身離去,身邊就少了一位知心的人。 此時的寶玉,越來越知道,賈府上下,人多,有心得尚有,真心的,寥寥無幾,有琪官這樣能夠坦誠以對的,少之又少,但,寶玉在此學會了「情,以捨為尊」的功課,放手,為琪官受父親的責打,放手,讓琪官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見,卻能使他更好,那麼,何須再見? 放手,留下了琪官的貼身巾,他們已經擁有了彼此,也成全了彼此,自此,琪官永遠活在寶玉的心中,是一種很痛的放手,而寶玉,也活在琪官的心中,是一種很美的,成全。 經歷甚麼? 經歷管教的背後往往不是管教而是「大局」 寶玉的父親氣急敗壞地打著寶玉,理直氣壯地打著寶玉,但是,最後,卻是五體投地的跪著,求著寶玉,讓寶玉嚴嚴實實讓他打一頓。 在唐傳奇的《李娃傳》中,生於名門的鄭生因貪戀李娃,千金散盡,淪落街頭,以唱喪歌為業,因心裡滿腹愁苦,每每開嗓,定讓人悲戚落淚,結果,卻讓他的父親望見,竟將鄭生在大庭廣眾之下,打至近死,理由是─丟盡了鄭家的面子。 但是,歷經千迴百轉,鄭生苦讀中第,父親竟又盡釋前嫌,迎接他與名伎李娃回家。 寶玉這一刻知道,原來,管教的背後,往往不是因為想讓你「痛」而記住教訓,而是想讓自己「不痛」而給你教訓,而寶玉,正因能懂,所以不再怨懟,他知道,若自己「不痛」,那麼父親必然「心痛」,而他「痛」,父親就能鬆一口氣了,一切,要以大局為重。 之於父親,大局,是整個家族,或是自己那張老大的面子,但是,對於寶玉,大局,是父子之間的感情,他愛,所以他能忍痛,他愛,所以他能寬慰,他愛,所以,心甘,情願。 經歷甚麼? 經歷最擅長界線的晴雯其實為自己打造了一把人際的兩面刃 孔雀裘是賈府上上下下為寶玉準備最美的華服,但是,上面卻破了一個洞,這是賈府的預表,華服底下,藏不住的,是人與人之間的千瘡百孔,他們禁說愛、禁說情,人人都假假的在矜持著,在維持著那似乎顛乎不破的面子,各人之間各自恃有他人的祕密,不說,就維持著恐怖的平衡,一攤開來,汙穢不堪,慘不忍睹,大家一翻兩瞪眼,反正,誰也都有一副籌碼。 晴雯,是賈府的縫紉高手,同時,他也是界線的高手,這麼多年,他侍奉在寶玉的身邊,他從未忘記自己是「老太太」的人,出自哪間房,是借住的,他不像襲人,早早就跟寶玉發生關係,破了那條界線。 我看著台上一條一條拉起的膠帶線,看似好像為台上的人們定了走位,定了規矩,但那聲音聽起來像是甚麼? 撕布。 明明是在補布,明明是在定界線,卻聽見一聲又一聲,撕心裂肺的聲音,晴雯自己設的界線,卻提不過人家對他美麗,他的慧黠,他的伶牙俐嘴,他的善解人意,羨慕,忌妒,恨! 最後,他被趕出賈府,最後,他淒涼的死在豬圈之中,留下的,是給寶玉的兩片留長的指甲,那是晴雯最有心的照顧,卻也是最無「心機」的喜好,對他自己的兩片指甲,他從沒有保留的照顧,留給了寶玉,他要寶玉記住,這份情誼,是他願意把界線拿去的。 他們撕著膠帶,又是一聲聲撕心裂肺,設界線時,傷心,破界線時,也傷心。讓我想起張愛玲〈傾城之戀〉中白流蘇跟范柳原走道一堵土牆下,范柳原對白流蘇說了一個「或許」。 他說:「這堵牆,不知為什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人與人之間,設一道界線,有多麼痛苦,非要傾覆了一整座城,心底的城牆才會崩落,為何不能真情以對?為何為怕受傷,就得虛假? 這問句,讓寶玉也讓我痛心疾首。 經歷甚麼? 經歷人眼前只有命運沒有人情 寶玉之所以叫做寶玉,是因人人都說,他出生就含一塊寶玉,人人對他千呵百護,不僅是因為他是二爺,而是他從小抓周就拿了個粉盒,似乎註定,他就得流連在花花世界中,而賈府這個花花世界,又怎能不簇擁,不環繞? 但,遺失寶玉,寶玉還在,但人只害怕「命運」。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李商隱〈賈生〉 面對悠悠命運,人們往往最終就「認命」,但是,究竟是「認命」還是「任命」? 認,是認識,知道,通曉。 任,是任憑,放任,放棄。 賈家的人,上上下下,都捧著二爺的「傳奇」,無人願意去正視真正的「二爺」,這與我們現今的媒體不是很像嗎?所有對於成功人士的報導,從來都是報導「成功」而非報導「人士」,沒有人關心他們的內心,沒有人關心他們的辛酸,甚至,根本沒人關心,他到底,想不想要成功? 沒有人關心寶玉,想不想當二爺,沒有人關心寶玉,失去晴雯的苦,沒有人關心寶玉見不著黛玉的苦,他們只關心寶玉,是不是還有寶玉,他們的「莫失莫忘」是石頭,而不是寶玉的心。 那怕有一個人,關心寶玉的「心」,是否失,是否忘,寶玉,也就不再那麼苦了。 經歷甚麼? 經歷預知一切卻仍不如己意 怎麼不是寶釵?怎麼你們沒有騙我? 上半場,一直說著「因為我有通靈寶玉」的寶玉,總以為自己在重返前,就已經知道一切,誰知?仍不如己意。 經歷緣分的美好,經歷學的無可選擇,經歷預知命運仍要善良,經歷成全,經歷管教背後的大局,經歷人際的界線是兩面刃,經歷人眼裡只有命運沒有人情,走到這一步,寶玉應該老練了,他的青春,應該已被磨光,應該已被消耗殆盡,因為,美好過了,苦痛過了,所有的感覺都有了,應該說聲:「夠了!」 應該,一切都了然於胸了。 但是,天不從人願,人又怎能怨天? 但是,天真不從人「怨」? 若非是黛玉,寶玉怎能好好的說一回神瑛使者與絳珠仙草的故事,黛玉怎能想起,這段宿緣,怎能明白一生的目的就為「還淚」,還寶玉的灌溉之恩。 事實上,人世間,從未有「還」與「不還」的事,冤也是,情也是,黛玉還淚,那寶玉就沒灌溉了嗎?他表面風流,但他仍是癡心一片,那灌溉之情,不一直都在嗎?哪有還完的呢? 寶玉經歷,所以寶玉明白,原來,經歷了一切,仍不可改變,能變的,只有自己的,心。 因此,他娓娓道來,心痛卻釋然,由衷訴情,告訴黛玉,其實,人間一遊,不過是一場夢,而你我在這人間的美夢,其實早已盡,重來也無用,唯有你離開,我們在天上才能相見,而等待,彼此時肝腸寸斷之痛,小的多,只有一點點。 經歷,經歷,經歷,經歷…… 寶玉的一生,我們的一生,究竟有甚麼互文性,林奕華導演透過一場又一場的詮釋,讓我們看見賈府,這個現代社會的縮影,在寶玉一次又一次看似「沒得選擇」卻又「有得選擇」的交互中,有了不一樣的體悟。 沒得選擇的,是一切都已發生過。 沒得選擇的,是一切都不可改變。 有得選擇的,重來就是寶玉的「心」,心轉了,界就轉了。 這是一齣在談「Awakening」的戲,寶玉的覺醒不是一瞬的,而是一連串的,許多的「感」,產生了「覺」,而「覺」觸發了「醒」。這過程,談的是「成長」,而「成長」所耗用的時間叫作「青春」。 年輕人們對青春,總想要「無悔」,所以追著繁花,追著錦繡,老年人們對青春,總充滿「懊悔」,所以嚮往平淡,嚮往純樸。但是,劇中的寶玉,燒完了大半青春,他說,我最想留下的是「勇氣」,面對百劫的勇氣! 那怕百劫是繁花的百劫,是錦繡的百劫,是曲終人散的百劫,是牆倒眾推的百劫,是華麗的人生,是清苦的人生,只要有勇氣,就不怕懊悔。 「我們都是一個人來,一個人走。」 這樣的一個人,並非《三國》最後司馬懿的一個人,那種本質是孤獨的。《賈寶玉》的一個人,是中性的,好像一塊石頭,無情無感,歷經百劫,修成正果,仍是一塊石頭,卻已經截然不同,他有情,也有感,不僅如此,他還有了勇氣,這勇氣,讓他能重回百劫之中,仍能歷劫凱旋。 這是,賈寶玉的,覺醒。 《賈寶玉》讓我經歷了寶玉悠悠的一生,在我心底,也留下了勇氣,提醒我,再痛,也要在痛中學些甚麼,失去再多,也要在失去中學些甚麼。什麼是青春無悔?青春必然有悔,無悔是即使有悔,仍要青春,因為無論如何都是一場經歷,切莫再白白走過,莫失,莫忘。 在繁華之中,我們貪戀自己,輕薄他人, 便見不著自我, 在百劫之中,我們憐惜自己,怨懟他人, 亦見不著自我, 惟走過繁華,歷經百劫, 所體悟的才是自我, 在那以先, 都是過程,而非目的, 但,若非走過, 亦不能明白。 成長,從來不只是時間,但總須時間。 若我們預知人生一切的結果, 卻無法改變, 非得要走這一遭,那麼, 結果是百無聊賴? 無言以對? 還是, 修練出,面對的勇氣, 不是一次, 而是,無數次。 這是,寶玉教給我的事。 2013.03.10謝謝林奕華導演,一齣戲,太多體悟,寫不完,說不盡。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0.249.24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