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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轉錄自 historia 看板] 作者: youtien (又是一片天) 看板: historia 標題: 龔鵬程:談談顧頡剛的《中國史讀本》 時間: Sun Mar 25 13:00:46 2007 http://blog.sina.com.cn/u/492808ed010008ax 談談顧頡剛的《中國史讀本》 2007-03-21 10:19:09 大中小 ?/P> 有朋友要我談俞大維先生。我非談俞先生之適當人選,所知一二瑣事,不足以論先生 之事功與學術,故姑置之。因工人出版社要出顧頡剛先生之書,所以別論顧先生如下: 一、 本書為著名史學家顧頡剛、王鍾麒編著。顧先生女婿張振聲先生對此有個簡略的說明 ,可令我們明白當年編印這本書的原委及所引發的爭議: 這本書原是上中下三冊《現代初中教科書.本國史》,由顧頡剛、王鍾麒(伯祥)編輯, 胡適校訂,商務印書館於1923年九月、1924年二月、六月陸續出版。 1922年春,顧頡剛向北京大學請長假回到蘇州家中陪侍病重的祖母。由胡適介紹他為商務 印書館編輯初中本國史教科書。後因祖母去世受大刺激,失眠症大發作,無法定心編書, 遂交于好友王伯祥續編。同年十二月初顧頡剛到商務印書館編譯館任專任編輯員,與王伯 祥合作編成了這套分上中下三冊的初中本國史教科書。 此書不提「盤古」,對「三皇、五帝」僅僅略敘其事,加上「所謂」二字,表示並不真實 。1929年二月,山東省參議員王鴻一等聯名提專案彈劾此書,說它「非聖無法」,要求查 禁。主持會議的戴季陶說:「中國所以能團結為一體,全由於人民共信自己為出於一個祖 先;如今說沒有三皇、五帝,就是把全國人民團結為一體的要求解散了,這還了得!」又 說:「民族問題是一個大問題,學者們隨意討論是許可的,至於書店出版教科書,大量發 行,那就是犯罪,應該嚴辦。」雖經民國元老吳稚暉說情,免除了原議中對商務印書館的 巨額罰款,國民政府還是嚴令禁止了該書發行及學校之使用。顧氏為自己給商務招了大禍 向總經理王雲五道歉,王認為遭禍另有原因:「商務營業既大,為他書肆所忌,而此書尤 暢銷……」,又謂:「商務有此事亦甚榮耀」。 工人出版社現在重排出版此書,邀我寫點什麼作為出版前言。自知水平不夠不敢承擔,但 盛情難卻,只好提供上述這麼點背景材料來交差。至於這本八十多年前編的歷史教科書有 些什麼特色?為什麼曾暢銷一時,幾年之內竟印刷五十版(次)?說實話,我自己此前也 從未讀過此書,前些日子從書箱裏把它們找出來拍照時翻了翻,直覺得跟我中學時用過的 歷史課本很是不一樣。在天翻地覆大變化了的今天,來讀一讀這本八十多年前由剛經受了 新文化運動洗禮的青年學人所貢獻於社會的歷史讀本,一定會有不同尋常的感受,這是我 敢於告於讀者朋友們的。 此書不提三皇五帝而遭彈劾並禁止發行,自然與顧頡剛疑古的立場有關。但禁而不能 止,此書仍然暢銷,迄今亦仍有再讀之價值,也與顧頡剛之學術觀點有關。因此底下謹就 顧氏學思狀況,對本書做些介紹。 二、 首先應先補充張振聲先生所說關於顧氏這本書在當年遭到攻訐的事。這種事,並不只 顧先生遇到過,例如呂思勉先生於1923年刊行《白話文國史》時就也碰過。呂先生後來在 《三反及思想改造學習總結》中回憶道:此書曾為龔德柏君所訟,謂余詆毀岳飛,乃係危 害民國。其實書中僅引《文獻通考.兵考》耳。龔君之意,亦以與商務印書館不快,借此 與商務為難耳。」由此可見當時借史述生事者本不罕見。王雲五先生對顧頡剛說的那番話 ,也未必非事實。只不過,顧先生因疑古而遭謗,情形又遠比呂先生嚴重罷了。 顧頡剛是二十世紀學術發展史上的傳奇人物。他得名雖在胡適之後,治學方法也深受 胡適影響,但胡適撰《中國古代哲學史》,只從老子講起,上古史部分並未述及,故中國 上古史的開拓,自應推功顧頡剛。其次,民俗學的整理研究,他雖晚於劉半農,而開山大 師之位,亦非他莫屬。另外,古代地理和邊疆地理的研究與提倡,居功厥偉;譯注和點校 古籍,流澤萬世。皆足以起後學者無窮之思。 而且顧氏不僅本人能做開創性的研究,也善於結合同道,開創術事業,因此影響格外 深遠。有些人,儘管不盡贊同《古史辨》和顧頡剛的意見,對顧氏為人處事之誠懇?謙, 卻極有好評,如錢穆,在《師友雜憶》中就提到顧頡剛本與他不相識,第一次見面,讀到 錢氏的著作,便立刻將他推薦到中山大學;錢氏不去,遂又邀為《燕京學報》撰文:「此 種胸懷,尤為余特所欣賞,固非專為余私人之感知遇而已。」 不過,顧頡剛的傳奇,並不僅建立在此。他考辨古史所引起的爭辯,乃近代思想發展 和學術史上夾纏複雜的大問題。顧頡剛當然不是這一切問題及風潮的唯一中心,但他是極 關鍵的人物。可供後人探索的面相,遠比當時許多知名學者都要複雜、豐富。顧頡剛的傳 奇,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才逐漸形成的。在某種程度上,顧頡剛的努力,也象徵了那個 時代中國讀書人的焦慮與探索,既自信又卑屈、既積極又迷惘。長期失眠,而又神經衰弱 的顧頡剛,遂成為「對一般讀者來說,多少帶點神秘的色彩」的傳奇人物了。 這個人,生於光緒十九年,幼讀唱本小說及簡明古書,好聽神話故事。八歲時即曾將 盤古以來堯舜禹湯等事,聯串成一篇古史,起於開闢,終於孔子歿、門人欲以所事孔子之 道事有若。因此我們幾乎可以斷言他是個天生有歷史癖的人。 等到他逐漸成長,在晚清今古文爭論的漩渦中打轉時,這種癖好便主導了他一生的事 業方向。尤其是入北大後,受胡適影響,又與錢玄同討論,開始點校《偽書考》、編《辨 偽叢刊》,展開歌謠和孟姜女故事傳說的研究,並在三十歲那年,發表了著名的「古史層 累地造成說」,已把他畢生努力的主要規模和面對歷史的態度方法,做了一番美麗的開端 。 民國十三(1924)年二月八日,胡適撰〈古史討論的讀後感〉認為:「顧先生的層累 地造成的古史的見解,真是今日史學界的一大貢獻,我們應該虛心地仔細研究他」。顧頡 剛的史學地位於焉奠定,當代中國史學的大風暴於焉展開。至今翻開民國十五年出版的《 古史辨》,仍可以嗅到滿紙的硝煙。而就在這煙硝戰火瀰漫之際,顧氏南下廈門與廣州, 任中山大學歷史語言研究所主任,這也即是現在中研院史語所的前身。在此,他除繼續其 《清代著述考》之外,並推動民俗學。旋返燕大,轉而進行古代地理和邊疆的研究。 民國廿年,他撰成〈研究地方志的計畫〉,次年在北大、燕大開講中國古代地理沿革 史,籌組禹貢學會、出版半月刊。又因探考古史地理而經常往西北考察,進而組織邊疆研 究會,設立了邊疆文化研究所。這部分工作,大概持續到抗戰結束。錢賓四先生謂抗戰期 間,顧氏即已不太談及早年《古史辨》中的問題,而「晨夕劬勤,實有另闢蹊徑,重起爐 灶之用心」者,即為這個階段。這部分的成果,最重要的,當為《浪口村隨筆》,是結合 歷史、地理和民俗知識而撰成的著作;其他筆記,則散見於責善半月刊、文史雜誌等處。 顧氏為學,甚為勤劬,幼讀《日知錄》《困學紀聞》,愛其時出新義,即時常在自己 所讀的經注上,加上許多批抹。後來在北大,因愛看戲,就作〈論劇記〉的筆記,寫了好 幾冊,又有讀書記,自云:「二十歲後,略識為學途徑,始經常寫作筆記,思慮偶有會悟 ,聞見或喜愜心,便縱筆錄入」(史林雜識小引)。這批筆記,民國十二年起,以〈讀詩 隨筆〉和〈讀書雜記〉之名,發表於《小說月報》,多是衍鄭樵姚際恆之緒,而與孕育完 成古史層累構成說有關的。 《古史辨》出版後,顧頡剛繼續研究五德終始說,並開始探討秦漢間的方士與儒生。 這個時期,他同時也在《民俗集鐫》上發表了〈周漢風俗和傳說瑣拾──讀《淮南子》《 呂氏春秋》筆記〉。抗戰期間,旅行西北西南,從事邊疆文化及古地理之研究,賃居昆明 北郊浪口村,又撰成筆記若干,分期發表於《責善半月刊》等,抗戰勝利後整理成六卷《 浪口村隨筆》(民國四九年曾揀擇其中十九篇輯入《史林雜識初編》),自謂:「半係讀 書與教學時之所感觸,半則旅行少數民族地區之所見聞,藉斯啟發,往往可以評論戰國遊 士之臆說與漢魏經師之誤解,不負少年時所蘄望」。在此之後,顧頡剛便幾乎不再有論文 發表了,但筆記仍然不輟,民國三十年起,他主編《文史雜誌》,便陸續刊有他的〈寶樹 園雜記〉,多討論戲劇、傳說及古史地理,中間偶有與《浪口村隨筆》重疊者,如論「拋 綵毬」一條,即先見於《浪口村隨筆》,後又增補收入《史林雜識》。 這些筆記,跟他的論著間,有種特殊的關係,一方面是他撰寫長篇論文之前的準備, 因他自幼即患神經衰弱,每遇值得注意的問題或材料,便抄入筆記,以代記憶。一方面又 與他的論文相發明,例如《小說月報》十四卷八號載有他〈古詩與樂歌〉的筆記一條,認 為詩三百篇是樂工歌詩,而非徒歌;其後遂本此意,於民國十四年撰〈論詩經所錄全為樂 歌〉一文;到了編《史林雜誌》時,仍有〈徒詩與樂歌之轉化〉一條考論此事。可見讀顧 氏書或文,不能忽略了這些零縑散記,因為在這些筆記短論中,可能就蘊含了一個大問題 、一篇大文章。而這些筆記,有些長的,本身就是一篇論文了。 三、 顧頡剛的學術成就,自以《古史辨》為中心。民國十七年一月三日傅斯年曾致函顧氏 ,說:「史學的中央題目,就是你這累層地造成的中國古史,可是從你發揮後,大體之結 構已備就,沒有什麼再多的根據物可找。……而你這一個題目,乃是一切經傳百家的總鎖 鑰、一部中國古代方術思想史的真線索、一個周漢思想的攝鏡、一個古史學的新大成」。 如此評價,可見顧氏在當時人眼中的份量。 不過,古史累層地造成說,只指涉了傳說變遷發展的一面。古代歷史,在後世的歷史 敘述中,固然不免有所增飾、扭曲或變形,但這並不即是有意的偽造,也並不能據以否定 歷史存在的真實性。換言之,疑古未必足以考信。且像顧氏那樣相信有一「歷史的真象」 是客觀而穩定不變的,只要揭開後人傳說層層增飾的面紗、排除後人偽造的成分,即能顯 現出來,更是充滿科學想像的浪漫歷史觀。需知所謂歷史的真象,並不是客觀穩定而唯一 的,也不是一個超然的存在,它不斷流動於每個時代的詮釋者和敘述者之間,是不斷被「 改寫」與「重組」的人文成就,其中充滿了「對話」的過程,捨離了這些詮釋與敘述,即 無所謂歷史的真象。 而這些詮釋與傳述,又不僅僅是「層累」而已。語言在傳播的過程中,無可避免地會 擴散、斷裂、衍異、流失。故基本上,它不是層累地「造成」,反而是解構(deconstruc t)的,飽含分裂、變化、矛盾以及難以掌握的播放。傳說的語意內涵,遂因此而隨時變 衍,永遠受制於閱讀或傳述者的閱讀經驗,不僅無法產生定點的指涉,「傳說」和「閱讀 」根本就是互為指涉或互補的。我們既不可能掌握並了解傳說所有的流傳狀況,則任何傳 說或故事的母體或本源,就都是不定的、或不可能的存在。企圖以文件資料的堆積,外加 堆積者心機上的附會,以建立或溯求傳說的原始型態,恐屬緣木求魚。顧頡剛喜歡看戲, 由看戲中發展出對傳說轉變的意見,且至老篤信此一意見,未能覺察到這個意見有嚴重的 缺陷,不能不說他為時代所限。 但經由顧頡剛的努力,開啟了有關上古史、民間傳說的研究,卻在材料和視野的拓展 上,達到了前無古人的成就。反對他的人,縱或詆毀《古史辨》為洪水猛獸,對此亦當低 首下心,深致敬仰。 四、 顧頡剛雖在民俗、傳說、歌謠、歷史地理等各方面都有建樹,但成名主要在編《古史 辨》,因此往往予人古代史研究專家之印象。而且疑古成名,認為三皇五帝並非信史,大 禹之史亦多由傳說層累堆積而成,引起許多非議,有些人雖贊成其撥開歷史迷霧的事功, 卻也不免批評他「有破壞而無建設」。 其實顧頡剛對中國史是有通貫理解及論述能力的,不只能考古,亦能述今;不只能破 壞,也能建設。《現代初中教科書.本國史》就是一個證明。 寫這部書時,顧頡剛還沒編《古史辨》,也還沒提出「古史層累說」,但爾後一些基 本觀念,卻早蘊於此。且此書通貫古今,具有通史的識見,足鈐後來者批評之口。 顧先生曾在評論呂思勉《白話本國史》時說:「編著中國通史的人,最易犯的毛病, 是條列史實、缺乏見解。其書無異為變相的《通鑑輯覽》或《綱鑒易知錄》之類,極為枯 燥。自呂思勉先生出,有鑒於此,乃以豐富的史識與流暢的筆調來寫通史。方為通史寫作 開一新的紀元。」(《當代中國史學》下編)。這段話,用來評價顧氏自己所編的這本書 ,恐怕也極為恰當。 本書不依朝代敘述,而將國史分成五編,也就是五期:秦以前為上古、秦到五代末為 中古、宋到明末為近古、清為近世、中華民國時期為現代。這樣的分法,是參照歐洲史上 的上古中古近古之分,再加上近世現代兩期,顧先生、王先生雖未說明其分期之依據,但 當時胡適寫《古代哲學史》《中古思想小史》,用時也是這樣的分期。後來「唐宋變革期 」及「資本主義萌芽」引起的爭論,則跟五代、明末做為哪一個世代的下限有關。依馬克 斯史學之分法,上古為奴隸社會、中古為封建社會、近世為資本主義社會,當時馬克斯史 學尚未流行,本書亦無此種覯念,故只是依歷史本身所呈現的段落來區分。 因不依朝代來敘述,是以本書亦不附帝王世系表、不用帝王年號紀年、不承認正統觀 念。民國初年史學界倡議新史學、反對傳統史家只以廿四史為帝王一姓家譜者,大抵都具 有這種觀念,如梁啟超在《歷史研究法》中便曾倡議之,本書則是一種實踐。 在這個新框架內,上古時期被他們稱為「域內文明的成人時代」,就是中華文明誕生 到逐漸成熟的時期,建立了國家政權及封建制度,思想上也有許多開創。秦到五代末,則 是「中國民族文化蛻變的時代」,封建之局結束了,但政治上一直是統一的中央政府和分 裂政局相起伏,華夏民族和四裔相爭衡,而文化上又相融相斥的時期。中國固有的文化, 由於吸收了新血,所以蛻變成更燦爛的文明。宋代到明末、遼金元入侵,構成了對中國民 族更大的挑戰,形成了中國內部各民族的爭存時代,而此亦是中國近世文明演進的時期, 文化有較大的發展。清代,不但是異族入主,也是西方文化對我造成衝擊之時代,故稱為 「東西文明的接近期」。至於中華民國肇建,乃是結束帝制,創立共和國家,而且一切學 術都帶有世界化之色彩,故為現代的「中國文明之世界化時代」。 如此分期,自然就體現了他們對中國史的整體看法,一是注重民族間的關係,二再由 此擴大到中國與西方世界之關係,三則由此民族間之文化衝突與融合,推動著中國史走向 世界史,形成進化的歷程。 在本書印行之前,梁啟超曾於一九○一年寫過《中國史敘論》,提出中國史三階段說 ,認為上古至秦,是中國自主時期;秦漢至清中葉,為中國參加亞洲歷史之時期;清中葉 以後,則是中國參加世界之時期。其後,傅斯年也有一種分法,反對用西方上古中古近古 近世四期,主張用種族的標準,分上古至南朝為純漢族之中國,隋至南宋為胡漢混合之中 國(中國歷史分期之研究,北大日刊,一九二二年四月十至廿三日)。當時學界占勢力的 ,乃是日本桑原騭藏的《東洋史要》四期分代說,梁傅均是不同意該說的。顧頡剛、王鍾 麒這本書無疑近於梁傅,皆是著重中國史擴大與?延之問題,而就地域、種族、文化等方 面著眼。如此論國史,不僅可突破傳統講中國史只注重於政治的方面,更可打破漢族中心 主義,而亦非以歐洲史為框架來削足適履地看中國史,因此至今仍是值得參考的分期架構 。 在各期內部,具體論述時,本書除上面所談,頗注意民族間之衝突與融合外,在政治 部分,較注意制度之變遷,而非政權之更迭,例如官制、地方制、稅制、選舉制、兵制等 。在社會部分,風俗、宗教、家族制度、社會組織,及學術文化部分,如儒學、玄學、理 學、文學等,也都花了較多筆墨。這些,都是本書深具價值之處。像在中古編特闢專章討 論尊重儒術的影響、表章氣節、佛道教之興起、科舉與古文運動;近古編談書院與學派之 蔚起、明代思想與士風;近世編談獎勵黃教與特開詞科、考據與時勢、民教衝突;現代編 談文學革命和國語運動,更都能把學術思想或風俗社會上的一些現象及政策,如何與政治 甚或國族命運之發展結合起來看,這是很不容易的。 另外,可注意的是:編本書時,顧氏王氏均當青年,顧氏的主要學說尚未創立,但本 書首揭歷史與地理之關係,指出治史者,往往「即地可以證史,就史可以證地」,打開了 近代歷史地理學的視野,也成為顧頡剛後來在北大、燕京大學講古代地理沿革史、籌組禹 貢學會等工作之發軔。本書關於民族問題,則為爾後顧氏西北考古與邊疆研究之先聲。而 本書「把荒遠難憑的傳說存而不論」,認為傳說中的帝王只是文化史上幾個時代變遷的象 徵,堯舜的故事,一部分是神話,一部分出於周末學者的「託古改制」等,更是《古史辨 》時期顧頡剛著力發揮的論點。故本書雖成於早歲,且係與王鍾麒合作的書,卻不難看做 是最能代表顧氏整體史觀與史學規模之作。許多在本書中簡單的論斷,後來顧先生也會用 較繁複縝密的論著來說明,但說來說去,大旨其實亦不外本書所述。試比較他《秦漢的方 士與儒生》和本書論漢儒「把方士的迷信硬披上儒家的外衣」云云,就可明白了。據此而 言,本書在近代史學史上之重要性,顯然要遠超過一般歷史教科書所能具有之意義。 純就教科書而言,本書分編分章既如上述,具有條理及史識,其文筆與觀點又頗具特 色,當然極受歡迎。我覺得最可稱道的是它的敘述能力,在史事繁賾駁雜之中,甚能提綱 挈領,說得不蔓不枝,像五胡亂華、五代十國那樣紛紜的變局,要用如此簡練的筆法講清 楚,真是不易。它的輔助工具,乃是圖表和附註。凡史事之不易敘明者,或用圖表以助理 解;凡觀念之需考辨、史蹟之待補充者,則附註以申發之。有些註,如論正統論、考雕板 印刷術始於隋等,都很重要,不容放過。時賢所作歷史教科書,固然學力各有優長,但普 遍筆舌木強,話講不清楚,且往往輕重失倫,比起顧氏王氏,不免有愧。 五、 當然,每本書都烙著時代的印記,此書亦不例外。本書論九流諸子不出於王官、論崔 述疑古,用胡適說;論正統論、論匈奴與羅馬盛衰有關,用梁啟超說,都屬這類例子。謂 任俠出於墨家,則用蔣智由說。梁啟超於光緒三十年作《中國武士道》一書,推溯俠之淵 源本於孔子。蔣智由〈序〉卻主張出於墨家,謂:「墨家者流,欲以任俠敢死,變厲國風 ,而以此為救天下之一道也。」後來此說較俠出於儒更為流行,顧氏王氏也採用此說。但 此僅出於今人之歷史想像,俠既與儒無關,當然也與墨無關,《史記》說得很明白,俠是 「儒墨皆排擯不載」的人物,怎能說俠風出於墨行呢?此即可見本書論事,所採當時研究 所得及通行之見解,在今天看來,有不少是還可商榷的。 例如五四運動以後,批評儒教成為一種風氣,認為儒學都被漢儒宋儒搞壞了,漢儒迷 信、宋儒玄虛,故凡批判儒家者,往往就獲推崇,如漢代的王充、清代的戴震,就是被推 崇出來代表反省批判儒學流弊思想的人物,本書也不例外。因此說王充為自然主義,一掃 漢人把天看成是有意識的天帝之虛妄。這是那個時代的「意見氣候」,現在脫離了那種意 見氣候,我們才知道王充根本跟自然主義無關。他批評當時儒生藉天變災異來警示帝王, 可是他贊成講聖王賢德天就會降下祥瑞,又相信占夢、相信有妖怪、相信謠讖、相信氣會 變化出兵書,這都不是自然主義的態度。本書由胡適校訂,論王充及漢魏思潮也深受胡適 影響,故未及細勘王充《論衡》原書,以致論析不免失中。凡此之類,皆是時代所限,然 亦不妨說恰好可視為了解當時思想界一般意見之史料。 又如本書說南北朝分立以後,南北融合、隋唐之習俗、宗教、官制、族望等大多上承 北周後魏,與漢魏兩晉不同。此種意見,實亦為矯正以往論史者偏於漢族本位故於南北朝 較重南方之弊而發,如後來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即是把這種意見詳細論證了 的名作。但此等矯枉之言,實亦僅得一偏。因為唐代制度源於南朝者卻也不少,文學與思 想更是南勝於北,唐初修纂《五經正義》便深染南學,唐人所修《隋書.經籍志》且明說 :「南人約簡,得其英華;北學深蕪,窮其枝葉」。可知說南北融合而特別注意北方異民 族對隋唐文化之貢獻,是偏頗的。」 這些都是在當時意見氣候及研究傾向中形成的問題,另外還有一類問題,則來自作者 的疏忽或知識不足。本來,歷史涉及了人類總體記憶及活動,要掌握它,所需要的知識, 可謂浩瀚無涯。可是史家無論如何、知識總是有限的,某些地方即不免照覽不周。像本書 論宗教,說唐代時伊斯蘭教「已托根於天山南路,因回紇人以傳入內地,於是回教之名便 由此成立」;說西晉滅亡以後,生出悲觀消極之思想,「所以自然主義的道家哲學,末流 竟一轉而成為求仙鍊丹的出世主義」;說佛教「北派先來中國、南派至梁武帝時始顯」; 說摩尼教出於祆教等等,就全是錯的。伊斯蘭教來中國,主要由海路。天山南北路在唐宋 時期尚無伊斯蘭教之傳布,回紇信仰的是佛教與摩尼教,回教之「回」,並不來自回紇。 道教則在漢代已盛,非西晉滅亡才興起。東晉葛洪那類講鍊丹的人,更不是由道家哲學轉 來,其《抱朴子》不但直接批評老莊,內篇也只講儒學,不談道家。至於佛教,本身無所 謂南派北派,只有大小乘、部派佛教、密教之分。傳入中國以後,先在北方,東晉時南方 卻已甚盛,並不遲至梁武帝時,因此這是誤把禪宗達摩來華的故事當成是整個佛教南派始 傳來中國。五四那一代的新青年,因反對宗教迷信、提倡科學,以致對宗教事務並不十分 熟稔,發生這類失誤,也是很容易理解的。 除了這些偶可商榷者外,本書確是一本簡要清通之中國史讀本,我很希望所有關心 中國史的朋友都能仔細讀讀它!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23.193.0.246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23.193.0.2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