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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誌版:http://www.wretch.cc/blog/writerou/13138866 標題:美麗的極端嘲諷 ── 談赫胥黎《美麗新世界》 內文: (一)警世寓言 英國作家赫胥黎(Aldous Huxley,1894-1963)出身書香世家,祖父湯瑪斯.赫胥黎本身是英國享有盛名的生物學家,也是達爾文的朋友,曾經幫助演化論的發展。其雙親均愛好文藝,父親且為文學雜誌主筆,擅寫隨筆和詩,赫胥黎於長期耳濡目染之下,不僅擁有豐富的生物學知識,也具備深厚的文學素養。赫胥黎名著《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是嘲諷重物質輕心靈的警世寓言小說,此為一九三○年代作品,但到了二十一世紀,讀之依然發人深省,堪稱二十世紀不容錯過的偉大小說之一。 赫胥黎筆下的「美麗新世界」,是個一切都非常「完美」的「福特世界」,沒有思想沒有親情沒有愛情沒有婚姻沒有家庭沒有老醜沒有疾病也沒有悲傷,屆滿六十歲即刻離開這世界。每個人生活中只有工作、性與娛樂,即使心情不佳,有了苦惱,吃「蘇麻」(迷幻藥)睡上一覺,藥效就會將關於悲傷的記憶全部刪除。 小說裏,保留區的「野蠻人」約翰,是新世界的人眼中「罪惡」、「可怕」的私生子,由前往被隔絕的保留區之心理學家柏納德,將約翰母子帶回新世界。約翰原本嚮往美麗新世界,可是他驚訝於這世界的物化且泯滅人性、感情,雖然物質生活如此便利,人人不愁吃喝玩樂,關於性更是徹底開放,男女間不需要任何責任和承諾,甚至於「生兒育女」一律由「育種與制約中心」代勞,靠卵子和精子銀行的生產線,「傾倒」出經過分類而「必然」各司其職的下一代。結果,約翰的母親服用過量「蘇麻」而提早結束性命,悲傷的約翰更對新世界感到全然幻滅,無法接受這一切,於 是他欲喚醒眾人反抗「控制者」安排的生活方式,堅持恢復人性與自由意志,卻連同柏納德和寄予同情的情感工程學院寫作學系教授赫爾默斯都遭逮捕,結果柏納德和赫爾默斯下放冰島,「野蠻人」約翰不甘繼續留在新世界被「研究」,他逃到偏遠的舊燈塔隱居起來,為了心靈受到「文明」汙染而鞭打自己,但他終究被發現行蹤,孤獨的生活遭到破壞,他再也無處可去,終於發瘋、自殺。 (二)美麗烏托邦 「公共、相同、穩定」這三個名詞,是美麗新世界的同義詞,在這個奉美國汽車大王「福特」為「上帝」的烏托邦,人人都是「體外生殖」的「試管嬰兒」,每個人都從瓶子中傾倒出來,至於由母體「生」下來的孩子則是下流的「異類」。美麗新世界的孩子,都經過「注定」和「制約」,換言之,在「傾倒」之前,嬰兒已被「育種中心」設定社會階級,包括知識份子的「阿爾法」、其次的「貝塔」、普通的「伽瑪」、低等的「德爾塔」和最低等的「愛普西隆」,每個人的身分、地位,以及每個人的命運,一生都無法改變。上流階層的正阿爾法階級,在傾倒之前,「育種中心 」已經鉅細靡遺地規劃好配合他們地位的身高、相貌,更重要的是,必須賦予他們能擔負推動社會發展的「智力」。依此類推,社會最低階級的愛普西隆,「育種中心」則給予「低能智力」,他們將來註定被送往熱帶當礦工或鋼鐵工人,為了讓他們「不得不喜愛」自己的階級和身分,於發育期間就予以「制約」,讓他們「天生」怕冷,唯有在高溫環境下才感到舒適自在。在這樣的烏托邦裡,人人被期待像隻勤勞認分的蜜蜂,一絲一毫的自由意志都被視為社會亂源。美麗新世界的人類,創造了一個社會,而且只有當他們像被制約的動物一樣,才被允許感覺快樂舒適。為了美麗 新世界的穩定發展,為了能夠使「每個人都屬於每一個人」,每一個人都必須付出「自由」的代價。 不過,要讓每個階層的人都能固守崗位,從事符合自己身分、地位的工作,畢竟不易。因為每個活生生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其個性、脾氣。為了社會的「穩定」發展,美麗新世界採行「催眠教育」,亦即讓所有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灌輸學習,進而全盤接受新世界的一切價值。每一個人從嬰兒時期到成人之前,夜夜都在不斷重複的口號中入睡,諸如「每個人都屬於每一個人」、「一克蘇麻好過一句咒罵」、「活著的時候都是快樂的」……。沒有任何人能在睡眠中抗拒這些口號,這都一點一滴不斷地注入每個人的腦海裡,緊緊附著於每個人的記憶深處,就像每個人天生就是如 此。這樣的「催眠教育」,讓美麗新世界「公共、相同、穩定」的理想,進一步獲得保障。 即使這項社會化功能已經充分發揮,不可避免地,還是有些人會有偏差行為出現,但這絕對不被允許。所以,美麗新世界準備了第二道防線──「蘇麻」。只要一小片蘇麻,所有惱人的情緒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舒爽的好心情;如果量再多加一點,整個人就飄飄然,全身充滿令人陶醉的幸福感受。這種迷幻藥「兼有基督教和酒精所有的長處,而沒有它們的缺點」,「蘇麻」克服憂鬱,帶給人們快樂,忘掉所有的不愉快,使一切的一切都變得完美。「蘇麻」乃是美麗新世界人人不可或缺的生活必需品。 「公共、相同、穩定」的美麗新世界,不必性壓抑,性愛遊戲被視為正常行為,因為「每個人都屬於每一個人」。因為有「蘇麻」,人人都快樂,免於任何情感帶來的煩惱。這烏托邦也沒有老人,人人外表永保年輕,老化的只是心臟及腦部,直到六十歲,能力和胃口還和十七歲一樣,只見「老年人工作,老年人交媾,老年人沒有時間,老年人沒有閒暇,沒有一刻坐下來思考,因為一直在工作,在玩──如果不巧在時間上有一點空檔,總還有蘇麻,美味的蘇麻,半克半個假日, 一克 一個週末, 兩克 到輝煌燦爛的東方旅行, 三克 到月亮永恆的黑暗表面,接著隨即結束生命,沒有任何痛苦,因為「死亡制約」從一歲前開始,每個小孩每星期都有兩個上午來到臨終醫院,那裡放了最好的玩具,凡有人死亡的日子,他們可以得到巧克力冰淇淋,於是乎「死亡」被當作理所當然的、快樂的事。 (三)人物塑造與分析 《美麗新世界》的主要人物有三,分別是柏納德、柏納德女友蘭妮娜及來自保留區的「野蠻人」約翰。 柏納德屬新世界最高階級的正阿爾法,在「育種與制約中心」心理部門服務,可是由於「血液替代品裡的酒精」,造成他身體缺陷,導致個性的孤立,對週遭充滿隔離感,跟周圍的人格格不入,女友蘭妮娜對他的評語是「怪」,同事亨利更把柏納德喻為「犀牛」,批評他對於制約不起適當的反應,是「可憐的雜種」,讓人很不自在,只因工作上還能稱職才被留了下來。他還有著人類的「自覺」,認為自己不完全是社會體的一個細胞,會若有所思的反問自己:「如果我是自由的,如果不被制約所奴役,我會是什麼樣子。」柏納德想要「用其他的方式擁有快樂的自由」,也就是 不「性開放」也不去吃「蘇麻」,結果他被視為離經叛道,中心主任湯瑪斯批判他是社會公敵、一切秩序的顛覆者、對文明本身的謀叛者。柏納德不顧上司反對,進入保留區從事研究,意外發現「野蠻人」約翰竟是中心主任湯瑪斯的私生子,於是他帶著琳達和約翰母子回到新世界,琳達當眾指認中心主任湯瑪斯當年於保留區的「罪行」,導致湯瑪斯辭職下台。接著,柏納德成為約翰的委任監護人,因大家對「野蠻人」約翰的一切十分好奇,隨即使柏納德變得頗受歡迎。可是當約翰鼓動群眾爭取自由時,這符合柏納德一貫的理念,他本應全力予以支持,未料他卻天人交戰,猶 豫不決,可見柏納德的「自覺」仍有待檢驗。事後,柏納德被警方視為鼓動者約翰的朋友而遭到逮捕,和好友赫爾默斯都以此案被下放冰島,這時,柏納德完全拋棄原先「引以為傲」的反抗勇氣,跪倒在控制者福特面前,苦苦求饒,至此,柏納德已人格掃地,其前倨後恭之舉措讓讀者大失所望,的確相當諷刺。 再者,柏納德女友蘭妮娜則始終如一,她是「育種與制約中心」女護士,徹頭徹尾是完全制約化的人物,她青春、豐滿,長得漂亮,很受大家歡迎,而且是「性開放」的具體實踐者,幾乎跟「育種與制約中心」的每一個男人都曾經度過一夜,她喜新厭舊,跟柏納德交往,但無視柏納德的想法,依然跟其他男人出遊、做愛。當她有任何不快,立即享受「蘇麻」,得以什麼也不聽,什麼也不想,她相信「催眠教育」所說的,「一克蘇麻好過一句咒罵」。柏納德告訴她,要做自己,人不完全是「社會體的一個細胞」。蘭妮娜聽了覺得好可怕,說:「你怎麼能說你不想做社會體的一 部分,畢竟每個人都是為每個人工作的,我們不能缺少任何人。」後來,蘭妮娜轉而喜歡上「野蠻人」約翰,欲奉獻自己的身體卻遭拒絕,「野蠻人」約翰表示,要等到結婚才行,她難以理解地驚嚇道:「多麼可怕的念頭啊!」蘭妮娜與男人之間完完全全沒有「感情」,更不可能理解所謂的「愛情」,可悲的是,她根本未認知到沒有靈魂的自己之可悲。 至於來自保留區的「野蠻人」約翰,自小讀莎士比亞,母親琳達不時告訴他關於新世界的種種「美妙」,結果來到新世界,認清了新世界的真面目,極端不適應,難以接受這一切,包括自己迷戀蘭妮娜而無法認同她的思想、行為,後來忍無可忍,終於罵她是「婊子」、「無恥的爛貨」。控制者穆斯塔法‧蒙德信仰「快樂與穩定」,而為了社會的穩定,就必須付出代價,說,世界現在穩定了,人民快樂;他們得到他們想要的,而凡是他們不能得到的他們也絕不想要。他們現在是一帆風順、安全的、永遠不生病,不再懼怕死亡;他們幸福地忽視了熱情與衰老;不再遭受父母所加 給他們的災難,不再有太太或丈夫,不再有孩子,也不再有愛人讓他們發生「強烈的情感」;他們徹底受到制約,以至於凡是他們應當去做的他們就心甘情願的去做。如果有什麼事情出差錯,還有蘇麻在。再者,控制者也否定宗教,謂在新世界中,人人從生到死都得到了青春與得意,顯然可以脫離上帝而獨立,雖則原本「宗教感可以補償一切的損失」,可是此時人們已沒有任何損失需要補償了。約翰對此不予認同,明白告訴控制者:「我要上帝,我要詩,我要真正的危險,我要自由、善和罪惡。」他要求有權不快樂,相信痛苦之中也正寓含了快樂。結果,約翰被視為異類, 在這難以避免的狀況下,註定悲劇的結局。這在在顯示,作者赫胥黎對於未來世界的發展是悲觀的。 關於約翰的人物塑造,值得商榷的是,約翰既是來自保留區,在印第安部落中長大,他所習見的宗教是一種半為生殖崇拜、半為懺悔自笞的宗教;在這種宗教信仰之下長大的他,不可能說出書中所說的那些理性的話來;即使「刻意」安排了讓他熟讀莎士比亞的機會,也不足以使他的言詞思想看似理所當然。赫胥黎於「前言」自承,這是為了戲劇效果,所以讓「野蠻人」約翰與控制者對話時,說出許多過於理性的內容。無論如何,在藝術表現上,這是極其明顯的缺失。 (四)警惕與反省 文學結構主義認為,象徵意義的產生,往往來自「區別」或「二元對立」,小說裡的「對立」,會逐漸發展成為龐大的對立模式,籠罩整篇作品,並左右其意義。《美麗新世界》對立結構,充滿象徵意義,也是本書最具價值之內容。 赫胥黎將小說時代背景設定在未來的「福特世界」,以汽車大王為教主,Our Lord和Our Ford發音相近,諷刺之意顯而易見。其場域分為「新世界」與「保留區」,新世界強調「公共、相同、穩定」,凡事皆經「制約」,生活中的一切都文明、進步,連看的電影也是「感覺電影」;保留區則野蠻、落後,仍舊保留原先的風俗習慣,以及傳染病、毒四腳蛇等。新世界沒有疾病之苦,端靠人工方式使得新陳代謝永遠都維持在新鮮狀態,直到死亡之前,人人永保青春;保留區的居民則依然面對生、老、病、死,令新世界的人感到嫌惡。新世界的人是「傾倒」出來的,保留區的人是「生」出來的,所以新世界沒有家庭沒有母親,沒有濃烈的情感,泯滅人性,完全性開放 ,否定靈魂和宗教信仰,放棄真、善、美的人生境界,轉而以追求快樂安逸為最終目的,如果不快樂,服下迷幻藥,便讓自己忘記這一切;保留區則依然生活於舊世界,相信婚姻、家庭、宗教、道德……等,擁有親情、友情、愛情,以及快樂與痛苦。 「新世界」與「保留區」孰優孰劣,由表面觀之,高下立判,其實,美麗新世界並不美麗,人人被「注定」社會階級,「制約」思想言行,一生完全被控制,所謂的自由和快樂,都是虛假的,可悲的是,新世界的人身在其中而不自知。書中安排野蠻人約翰由保留區進入新世界,從他的衝突遭遇和痛苦掙扎,充分突顯美麗新世界其實並不美麗,這個烏托邦社會,人性消泯,自由是安定的代價,迷幻藥取代宗教,恆定的社會秩序取代人對永恆事物的追尋。在全面控制之下,一切均自足而美好,痛苦不存在,人不再被上帝賦予自由意志,僅只是「制約」的產物,沒有靈魂,沒有永 恆。相對之下,野蠻、落後的保留區,其生活方式反而是有自覺的人所願意選擇的。 透過「新世界∕保留區」、「文明∕野蠻」、「美麗∕醜惡」、「道德∕不道德」、「自由∕不自由」、「自覺∕無知」……的二元對立,《美麗新世界》反諷的象徵意義顯而易見。這個一點也不美麗的世界,正是德國社會學家韋伯(Max Weber,1864-1920)所耽憂的「理性化世界」,所謂「理性化」是一種過程,在這種過程中,社會漸為效率、可計算性與破除神秘性的規範和價值所支配,終將造成「去除人性」的社會。換言之,在邁向現代化的路徑上,社會因為愈來愈要求科學、理性的價值觀,以及辦事效率和可預測性,使得整個社會相對地愈來愈缺乏人性。赫胥黎撰寫《美麗新世界》時,已預見這樣的未來,然而令他意外的是,「世界末日」的預言竟然加速實現了,因為就在《美麗新世界》問世的一九三二年,義大利的墨索里尼和德國的希特勒,相繼建立了極權主義國家,和「美麗新世界」如出一轍, 獨裁者要求盲目了的人民交出「自由」,換取國家進步、光榮的力量。結果,人民嚐到失去自由的痛苦而後悔莫及。 赫胥黎《美麗新世界》以想像力與思想內涵取勝,如今,科技日新月異,人性益加失落,人類需要的不僅是物質上的滿足,更需要精神方面的提升,追求真正的快樂,是以《美麗新世界》尤具警惕意義,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紀,依然帶給做為「人類」的我們極深刻之反省,同時亦對赫胥黎的先知先覺衷心佩服。※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25.225.144.239
qilai:美麗新世界離我們越來越近了 01/28 19:53
lithaimo:同意樓上.... 01/30 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