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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名:詩的邊界-關於夏宇《摩擦‧無以名狀》 1.羅智成《文明初啟》P.72-P.89 (聯合文學) 2.《聯合文學》第十一卷 第六期 P.89-95 同期全文刊登夏宇《摩擦‧無以名狀》P.12-P.88 夏宇的幽浮文法可以使文字反射斑斕的字義,但還不足以透露出文字後頭、 後頭的東西。 所以,擱下詩作後,夏宇必須重新使用那被她暫時罷黜的日常語法,來傳達 她急於傳達的其他訊息。就像她所不喜的觀念藝術家一樣。而非她所嚮往的後期 印象派畫家。 **************************************** 夏宇一直是我最想提筆討論,也最不是那麼想公開談論的詩人。 總覺得,那似乎有點在賣弄我們的默契──更可能,就這樣戳穿了我們默契 的假象… … 無論如何,我終究得開始這延岩多年的冒險了。 在一個不十分安適的時辰:木棉花蠢蠢欲動而我無暇陪它們逛街;夏宇剛回來, 不時用普羅旺斯的美景質疑我繁忙而流俗的春日行程;初安民催稿的電話剛掛上 而我溫習過<備忘錄>的感傷情懷還不肯離開...... 早年,基於對夏宇作品、性格一種血緣上的親近,我頗熟悉她的創作與生活,也 扮演過自信而浮誇的品評者、解說者──我們認識二十一年,打交道的方式好像 是同一梯次移民到地球的外星兒童雜耍團,又好像畢業自某神秘火山口的前後期 校友。印象中,在歷經學業、事業、出國與婚姻之後,她的生命本質(或靈魂上 的年紀)仍絕少改變。你幾乎可以在闊別多年之後,以一種昨天的情緒,不偏不 倚數落到她明日的狂想。 然而,你仍會在每個神智清明的時刻,凜於她那純粹的藝術心靈、和那與文 學書寫主流若即若離──甚至不時若無其事地侵犯到文學社會禮儀的原創性。 真的,她的舞步推陳出新,愈來愈遠,像隻暗夜裡回菜園的螢火蟲,只有她知道 某種音樂的路徑…… 自由。 以及對生活真誠。 極可能就是那條路徑…… 在「腹語術」出版之前,原本約好要為她寫序的。 那可能是一個遠比現在恰當的時辰:我仍年輕易感、侃侃而該;而她的詩風 在明顯的突破之後大局底定、從容流洩;細明體大字的作品充滿琳榔滿目的巧思 、恣意書寫的奇想,激發著閱讀與迷途的歡愉、體會與頓挫的歡愉…… 「腹語術」是可供細細討論的。 但是她去了法國,結了婚,過了一段文學史無從記載的豐富歲月。 當她再度回台北時,我那早被攤派的工作,卻變成一個艱困得多的難題── 站在她的第三本書「摩擦‧無以名狀」之前,在讀者必將出奇靜默的場合下,談 她的作品。這樣的感覺,有點像受邀去當某新型飛機的試飛員,到了現場,卻看 見一具駕駛艙小到無法容身的,正宗飛碟。而這,使你豐富的經驗和理論顯得很 蒼老…… 我們該拒絕討論這些作品, 還是煞有介事地討論──即使這樣的討論怎麼看都像是牽強的合理化而已? 如果現有的文學理念拒絕或無法討論它們,我們可以換什麼方式來面對它們? 夏宇自己也不知道。她仍是若無其事的地站在被她過大的唐突作品所侷促的 文學聖殿之前,企圖用溫和可解的字眼解釋她的企圖。 我也故作鎮靜,一邊沉吟:「在任何狀況下,至少,我們都可以試著從詩人 本身或她的創作動機、構想著手。」 「或者,在她更早的作品裡發現蛛絲馬跡。」 我們可以問:妳到底在幹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竟然把原先我們所激賞的 各式古典現代寫實超現實的人偶、家具及各種手工藝品全部敲碎、撕開、剪散, 然後照什麼新訂的色彩計劃、拼貼計劃,重新縫成、黏成、接成身首異處、四肢 錯置、面貌幾乎無法辨識的嶄新作品? 我總相信,我們問得出問題,就創作得出答案。 問題是,知道這些答案或想法,對於我們已被嘲弄的文學,特別是根基並不 牢固的現代詩又有什麼意義? 「應該有吧!」夏宇會說:「這麼多有趣的構想。」 「而且,」 「我熱愛寫詩。」 好吧!也許,了解──不,創造出「摩擦.無以名狀」的意義,有助於幫我 們釐清:作為文字藝術的文學(或詩)與作為「文字藝術的觀念藝術」或「文學創 作的後設創作」的界線在那裡? 夏字的詩作從那裡開始越界? 「備忘錄」,夏宇的第一本詩集,是以非常私密的方式出版的。我擁有的版本, 封面是她手工畫上去的,扉頁及插圖還有蠟筆著色。 那是她唯一一本仍使用噴射渦輪動力的詩集。 其中我很喜歡(南瓜載我來的)、(野餐)、(隨想曲)、(浮蝣)等作品。處 處可感受到她異常成熟的操作意象的功力。而(連連看)、(隨想曲)則已露出作者 放棄語法、背離文學書寫法則的端倪。 在那本造型收斂的小開本詩集裡,夏宇的創作基調大致奠定了: (一)對創作常規的違規衝動。「詩人破格」所擁有的無限自由、無限可能幾乎 就是她對詩作本質的根本信念。 (二)對生命與生活的浪漫情懷。這包括對感性的執著、對感情的關注與率直反 思、內在的熱忱追索、個人與既成世界的尷尬關係、也包括波西米亞人般 的生活實踐勇氣。 (三)女性主體意識。一個主動、敏感的創作主體,自然是一個傳統女性意識完 全無法禁錮的創作主題。 (四)意象、語法典語彙的西化,以及和她的專業背景有關的戲劇色彩。 (五)童趣。這一部分來自文字表達,一部分來自遊戲觀的創作態度,一部分來 自覺富的童話意象與中古歐洲的氣味。更來自作者精確擇存的童心。 這些素質在她往後的作品中並不曾消失。最主要的原因.該是她的現實生活幾乎 和創作觀完全一致,十分適於藝術思考,十分詩化。 第二本書「腹語術」便更值得一提了!它等於在詩人們愚公移山的現場,開啟了 一扇只為夏宇量身打造的門。一些實驗得十分成功的「詩的觀念藝術」大量出現,例 如:(在陣雨之間)、(降靈會三)、(失綜的象)等,是一些傳統的閱讀方式,如 朗誦、改寫感受、尋求意義、鎖定意象等都束手無策的。我們只能上溯到這些作品的 構想階段去領略這些表現策略形成過程中的概念衝擊。 除了這些「非傳統動力」的詩作之外,「腹語術」中那些可讀、可解如(腹語術) (小孩一)、(十四首十四行)以及漸行漸遠如(嚇啦啦啦)、(降靈會二)、(安 那其(男性的苦戀))等作品,成就和感動力都十分驚人。大體而言,在這本書裡頭, 文字的角色更活潑了!不再是負載著固定形音義的死扳符號,廁身於其他文字間,讓 人們依照書寫文字的既定規則分行解讀。有些時候,它們更接近語言或內心裡還沒有 形成文字的語言本身;也有些時候,它們更接近文字,還沒有被意義馴養、編號的文 字本身。所以有些時候,它們的聲音是先於想法出現的,有些時候,文字則甚至脫離 了它自己的預定任務,先於語法站出來了! 當然,這些實驗的結果,使得很多作品是無解、不可解或難解的。但是在另一些 作品中,文字與意象由於凌駕了邏輯、語法而更加雄辯、更有力量。 在這個時期,我以為夏宇作品已隱隱然指出的問題是: (一)詩創作中,意象與文字可以跳過語法的組織與翻譯,直接展現動人的訊息 。這種跳過平面的、線性思維的文字表達方式可以走多遠? (二)高度的創作自覺可藉詩的後設創作來表現、進行。這種後設遊戲(或詩的 觀念藝術),還在不在文學的範圍?(因為它感動我們的力量不是來自字面上的意義 ,或者這些意義的有意義編排。) 然而,在我的語言因應付不了上述思維而打結時,夏宇又在第三本書裡進行了 一場推翻文字書寫法則的,冒險遊戲:她想把文字當做色塊,然後用色塊拼貼成意義 的圖象。就像當年那些把影像視為光點的印象派畫家們。尤其是以光點作畫的秀拉。 夏宇的作法是:(1)內心裡先解散掉「腹語術」一書的所有作品;(2)把構成 該書的所有字詞還原成獨立的「意義的色塊」;(3)重組這些「意義的色塊」成為新 的「被準確著色的」作品。這個遊戲最主要的企圖,就是作者想用自己的「意義色塊 色彩學」來代替我們日常生活的「語法學」重新編排文字。 「意義色塊色彩學」和「語法學」當然還是有許多相同的部分,例如動詞、介詞的 位置與功能仍十分接近。因為,如果這點都無法保留的話,讀者將連讀一個「準句子」 的基本閱讀經驗都無由產生了! 簡單理解「色彩學」構想的例子如下: | 我 | 喜歡 | 看 | 夏宇的 | 作品 | 在一般句法分析上,可能是「主詞 + 動詞 + 受詞 」或「代名詞 + 副詞 +動詞 + ……」的結合。但是在夏宇「意義色塊色彩學」的觀點,則很可能是我 =黑色,喜 歡 = 酒紅色,看 = 墨綠色,夏宇的 = 紫色斑點,作品 = 灰色,而「我喜歡看夏 宇的作品」變成了「黑色/酒紅色/墨綠色/紫色斑點/灰色」的「意義色塊體」, 在顏色上並不那麼協調。這時候,假設以「色彩學」的造句觀點,也許我們會用深 灰(「厭倦」代表)代替酒紅,橄欖綠(「鞋帶」代表)代替紫色斑點,土黃色( 「上發條」代表)代替灰色;而成為另個較為協調的「色塊體」: | 我 | 厭倦 | 看 | 鞋帶 | 上發條 | 兩句的差別在於前者先有一個要傳達的訊息,後者是作者要把各組成詞句所代表的 顏色拼在一塊兒。 到目前為止,夏宇的創意已足以讓「摩擦.無以名狀」成為文字觀念藝術的里程碑了! 但是,這套想法做為創作的動機沒問題,做為可溝通的書寫新方式,則十分遙 遠。我們先不提千百種技術上的難關。在觀念上至少就有三點準備不足: (1)文字符號和色彩形成意義的方式截然不同,兩者難以類比。 (2)字所代表的顏色只有作者清楚,讀者一無所知,所以對讀者而言,所有塗上 去的顏料都是透明、無色的。 (3)即使作者創造了新的造句色彩學,這套系統卻只針對作者設計,因為,歸根 究底,作者還是希望這套靠「色彩學」完成的作品,讀者一方仍是以文學、 以詩作去看待的。 夏宇的這套構想雖然在傳達上有問題,但是我們仍可以相信:藉由那些和日 常語法較為接近或重疊的部分,她還是可以創造出屬於文學的作品出來(只 要色彩的決定、分類不離日常語法太遠、「色彩學」依舊像一種結構較鬆散 、意義更鬆散的語法學),而我們仍可以在那些作品中找到接近於詩的閱讀經 驗: (一)拼貼的意象,並置的語法。 (二)文字的純粹力量。文字無所依附,顯得更加鮮明、有個性。文字的各種意 義,也比較不受侷限地被感受到。 (三)自由聯想的驚人張力。如果我們把色彩歸類的觀念視為較鬆散的意象語彙 歸類,或全新觀點的意象語彙歸類,自然可以組成更新、更自由的聯想元素。 (四) 單純的樂趣與嘲弄。 當然,還是有許多實驗作品給人家隱晦難懂或沒有意義的感覺。這應該是作者 在拚貼作品時就巳預期。到底,一首掉了幾行都不會有人發覺的文學作品能傳達怎 樣的訊息? 「當閱讀被阻擋時,文字便挺身而出。」 我試著幫我的「摩擦.無以名狀」閱讀經驗下結論: 夏宇在摸索。 她想試著擺脫傳統語法,改用自己的規則來連結詩的元素。 為了要開發出一種意義飽滿又不洩露訊息的 純粹詩 為了讓每個字眼都像馬賽克般清楚存在 (融人流暢語句的則已屬於壁紙) 她定了一個鬆散而率性的詩的語法,依據自己對這些字塊的整體感覺(而非形音義 上的準確定位)、進行歸類(分色)、進行拼貼。 於是有了粗糙如勞作的詩作雛形(她原本希望所有人都能讀到詩作原文的漿糊、毛 邊與皺摺) 字塊由於只被鬆散串接,不曾經過「約定俗成」或語法訓練過程中對字義的大量裁 剪,所以每個字眼的顏色、表情、姿態分明,美麗且不可思議地歧義,美麗到即使 我們讀出一些最確切的意義,也捨不得,也不情願相信這些漂亮的句子就只為那單 一的意義而存在。 於是,人們只看見訊息在光怪陸離的馬賽克文字裡掙扎,傳遞不出來。 漸漸的,你相信那就是作者本意 她創造出一些非常不實用的純詩 畸嬰…… 夏宇的幽浮文法可以使文字反射斑斕的字義,但還不足以透露出文字後頭、後 頭的東西。 所以,擱下詩作後,夏宇必須重新使用那彼她暫時罷黜的日常語法,來傳達 急於傳達的其他訊息。就像她所不喜的觀念藝術家一樣。而非她所嚮往的後期印 象派畫家。 藉由她的實驗,我們經歷到詩創作一次夠大夠遠的可能性冒險。 夠高,夠遠,所以我們可以回航了! -- can't quite kiss yet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21.169.22.8
xiaoyu557:出處羅智成的"文明初啟"的詩的邊界 10/25 20:55
xiaoyu557:我喜歡羅智成我有整套詩集.. 10/25 20:58
texwood:羅智成在文後希望夏宇回航。我覺得後來的Salsa的確是回航 10/25 22:14
texwood:了。而且是以一個嚴肅的女巫身份回航.. 10/25 22:14
※ 編輯: texwood 來自: 221.169.22.8 (10/26 2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