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texwood (hume)
看板HsiaYu
標題[評] 羅智成 評 夏宇 /於摩擦無以名狀出版時
時間Thu Oct 25 18:27:35 2007
文章名:詩的邊界-關於夏宇《摩擦‧無以名狀》
1.羅智成《文明初啟》P.72-P.89 (聯合文學)
2.《聯合文學》第十一卷 第六期 P.89-95
同期全文刊登夏宇《摩擦‧無以名狀》P.12-P.88
夏宇的幽浮文法可以使文字反射斑斕的字義,但還不足以透露出文字後頭、
後頭的東西。
所以,擱下詩作後,夏宇必須重新使用那被她暫時罷黜的日常語法,來傳達
她急於傳達的其他訊息。就像她所不喜的觀念藝術家一樣。而非她所嚮往的後期
印象派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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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宇一直是我最想提筆討論,也最不是那麼想公開談論的詩人。
總覺得,那似乎有點在賣弄我們的默契──更可能,就這樣戳穿了我們默契
的假象… …
無論如何,我終究得開始這延岩多年的冒險了。
在一個不十分安適的時辰:木棉花蠢蠢欲動而我無暇陪它們逛街;夏宇剛回來,
不時用普羅旺斯的美景質疑我繁忙而流俗的春日行程;初安民催稿的電話剛掛上
而我溫習過<備忘錄>的感傷情懷還不肯離開......
早年,基於對夏宇作品、性格一種血緣上的親近,我頗熟悉她的創作與生活,也
扮演過自信而浮誇的品評者、解說者──我們認識二十一年,打交道的方式好像
是同一梯次移民到地球的外星兒童雜耍團,又好像畢業自某神秘火山口的前後期
校友。印象中,在歷經學業、事業、出國與婚姻之後,她的生命本質(或靈魂上
的年紀)仍絕少改變。你幾乎可以在闊別多年之後,以一種昨天的情緒,不偏不
倚數落到她明日的狂想。
然而,你仍會在每個神智清明的時刻,凜於她那純粹的藝術心靈、和那與文
學書寫主流若即若離──甚至不時若無其事地侵犯到文學社會禮儀的原創性。
真的,她的舞步推陳出新,愈來愈遠,像隻暗夜裡回菜園的螢火蟲,只有她知道
某種音樂的路徑……
自由。
以及對生活真誠。
極可能就是那條路徑……
在「腹語術」出版之前,原本約好要為她寫序的。
那可能是一個遠比現在恰當的時辰:我仍年輕易感、侃侃而該;而她的詩風
在明顯的突破之後大局底定、從容流洩;細明體大字的作品充滿琳榔滿目的巧思
、恣意書寫的奇想,激發著閱讀與迷途的歡愉、體會與頓挫的歡愉……
「腹語術」是可供細細討論的。
但是她去了法國,結了婚,過了一段文學史無從記載的豐富歲月。
當她再度回台北時,我那早被攤派的工作,卻變成一個艱困得多的難題──
站在她的第三本書「摩擦‧無以名狀」之前,在讀者必將出奇靜默的場合下,談
她的作品。這樣的感覺,有點像受邀去當某新型飛機的試飛員,到了現場,卻看
見一具駕駛艙小到無法容身的,正宗飛碟。而這,使你豐富的經驗和理論顯得很
蒼老……
我們該拒絕討論這些作品,
還是煞有介事地討論──即使這樣的討論怎麼看都像是牽強的合理化而已?
如果現有的文學理念拒絕或無法討論它們,我們可以換什麼方式來面對它們?
夏宇自己也不知道。她仍是若無其事的地站在被她過大的唐突作品所侷促的
文學聖殿之前,企圖用溫和可解的字眼解釋她的企圖。
我也故作鎮靜,一邊沉吟:「在任何狀況下,至少,我們都可以試著從詩人
本身或她的創作動機、構想著手。」
「或者,在她更早的作品裡發現蛛絲馬跡。」
我們可以問:妳到底在幹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竟然把原先我們所激賞的
各式古典現代寫實超現實的人偶、家具及各種手工藝品全部敲碎、撕開、剪散,
然後照什麼新訂的色彩計劃、拼貼計劃,重新縫成、黏成、接成身首異處、四肢
錯置、面貌幾乎無法辨識的嶄新作品?
我總相信,我們問得出問題,就創作得出答案。
問題是,知道這些答案或想法,對於我們已被嘲弄的文學,特別是根基並不
牢固的現代詩又有什麼意義?
「應該有吧!」夏宇會說:「這麼多有趣的構想。」
「而且,」
「我熱愛寫詩。」
好吧!也許,了解──不,創造出「摩擦.無以名狀」的意義,有助於幫我
們釐清:作為文字藝術的文學(或詩)與作為「文字藝術的觀念藝術」或「文學創
作的後設創作」的界線在那裡?
夏字的詩作從那裡開始越界?
「備忘錄」,夏宇的第一本詩集,是以非常私密的方式出版的。我擁有的版本,
封面是她手工畫上去的,扉頁及插圖還有蠟筆著色。
那是她唯一一本仍使用噴射渦輪動力的詩集。
其中我很喜歡(南瓜載我來的)、(野餐)、(隨想曲)、(浮蝣)等作品。處
處可感受到她異常成熟的操作意象的功力。而(連連看)、(隨想曲)則已露出作者
放棄語法、背離文學書寫法則的端倪。
在那本造型收斂的小開本詩集裡,夏宇的創作基調大致奠定了:
(一)對創作常規的違規衝動。「詩人破格」所擁有的無限自由、無限可能幾乎
就是她對詩作本質的根本信念。
(二)對生命與生活的浪漫情懷。這包括對感性的執著、對感情的關注與率直反
思、內在的熱忱追索、個人與既成世界的尷尬關係、也包括波西米亞人般
的生活實踐勇氣。
(三)女性主體意識。一個主動、敏感的創作主體,自然是一個傳統女性意識完
全無法禁錮的創作主題。
(四)意象、語法典語彙的西化,以及和她的專業背景有關的戲劇色彩。
(五)童趣。這一部分來自文字表達,一部分來自遊戲觀的創作態度,一部分來
自覺富的童話意象與中古歐洲的氣味。更來自作者精確擇存的童心。
這些素質在她往後的作品中並不曾消失。最主要的原因.該是她的現實生活幾乎
和創作觀完全一致,十分適於藝術思考,十分詩化。
第二本書「腹語術」便更值得一提了!它等於在詩人們愚公移山的現場,開啟了
一扇只為夏宇量身打造的門。一些實驗得十分成功的「詩的觀念藝術」大量出現,例
如:(在陣雨之間)、(降靈會三)、(失綜的象)等,是一些傳統的閱讀方式,如
朗誦、改寫感受、尋求意義、鎖定意象等都束手無策的。我們只能上溯到這些作品的
構想階段去領略這些表現策略形成過程中的概念衝擊。
除了這些「非傳統動力」的詩作之外,「腹語術」中那些可讀、可解如(腹語術)
(小孩一)、(十四首十四行)以及漸行漸遠如(嚇啦啦啦)、(降靈會二)、(安
那其(男性的苦戀))等作品,成就和感動力都十分驚人。大體而言,在這本書裡頭,
文字的角色更活潑了!不再是負載著固定形音義的死扳符號,廁身於其他文字間,讓
人們依照書寫文字的既定規則分行解讀。有些時候,它們更接近語言或內心裡還沒有
形成文字的語言本身;也有些時候,它們更接近文字,還沒有被意義馴養、編號的文
字本身。所以有些時候,它們的聲音是先於想法出現的,有些時候,文字則甚至脫離
了它自己的預定任務,先於語法站出來了!
當然,這些實驗的結果,使得很多作品是無解、不可解或難解的。但是在另一些
作品中,文字與意象由於凌駕了邏輯、語法而更加雄辯、更有力量。
在這個時期,我以為夏宇作品已隱隱然指出的問題是:
(一)詩創作中,意象與文字可以跳過語法的組織與翻譯,直接展現動人的訊息
。這種跳過平面的、線性思維的文字表達方式可以走多遠?
(二)高度的創作自覺可藉詩的後設創作來表現、進行。這種後設遊戲(或詩的
觀念藝術),還在不在文學的範圍?(因為它感動我們的力量不是來自字面上的意義
,或者這些意義的有意義編排。)
然而,在我的語言因應付不了上述思維而打結時,夏宇又在第三本書裡進行了
一場推翻文字書寫法則的,冒險遊戲:她想把文字當做色塊,然後用色塊拼貼成意義
的圖象。就像當年那些把影像視為光點的印象派畫家們。尤其是以光點作畫的秀拉。
夏宇的作法是:(1)內心裡先解散掉「腹語術」一書的所有作品;(2)把構成
該書的所有字詞還原成獨立的「意義的色塊」;(3)重組這些「意義的色塊」成為新
的「被準確著色的」作品。這個遊戲最主要的企圖,就是作者想用自己的「意義色塊
色彩學」來代替我們日常生活的「語法學」重新編排文字。
「意義色塊色彩學」和「語法學」當然還是有許多相同的部分,例如動詞、介詞的
位置與功能仍十分接近。因為,如果這點都無法保留的話,讀者將連讀一個「準句子」
的基本閱讀經驗都無由產生了!
簡單理解「色彩學」構想的例子如下:
| 我 | 喜歡 | 看 | 夏宇的 | 作品 |
在一般句法分析上,可能是「主詞 + 動詞 + 受詞 」或「代名詞 + 副詞 +動詞 +
……」的結合。但是在夏宇「意義色塊色彩學」的觀點,則很可能是我 =黑色,喜
歡 = 酒紅色,看 = 墨綠色,夏宇的 = 紫色斑點,作品 = 灰色,而「我喜歡看夏
宇的作品」變成了「黑色/酒紅色/墨綠色/紫色斑點/灰色」的「意義色塊體」,
在顏色上並不那麼協調。這時候,假設以「色彩學」的造句觀點,也許我們會用深
灰(「厭倦」代表)代替酒紅,橄欖綠(「鞋帶」代表)代替紫色斑點,土黃色(
「上發條」代表)代替灰色;而成為另個較為協調的「色塊體」:
| 我 | 厭倦 | 看 | 鞋帶 | 上發條 |
兩句的差別在於前者先有一個要傳達的訊息,後者是作者要把各組成詞句所代表的
顏色拼在一塊兒。
到目前為止,夏宇的創意已足以讓「摩擦.無以名狀」成為文字觀念藝術的里程碑了!
但是,這套想法做為創作的動機沒問題,做為可溝通的書寫新方式,則十分遙
遠。我們先不提千百種技術上的難關。在觀念上至少就有三點準備不足:
(1)文字符號和色彩形成意義的方式截然不同,兩者難以類比。
(2)字所代表的顏色只有作者清楚,讀者一無所知,所以對讀者而言,所有塗上
去的顏料都是透明、無色的。
(3)即使作者創造了新的造句色彩學,這套系統卻只針對作者設計,因為,歸根
究底,作者還是希望這套靠「色彩學」完成的作品,讀者一方仍是以文學、
以詩作去看待的。
夏宇的這套構想雖然在傳達上有問題,但是我們仍可以相信:藉由那些和日
常語法較為接近或重疊的部分,她還是可以創造出屬於文學的作品出來(只
要色彩的決定、分類不離日常語法太遠、「色彩學」依舊像一種結構較鬆散
、意義更鬆散的語法學),而我們仍可以在那些作品中找到接近於詩的閱讀經
驗:
(一)拼貼的意象,並置的語法。
(二)文字的純粹力量。文字無所依附,顯得更加鮮明、有個性。文字的各種意
義,也比較不受侷限地被感受到。
(三)自由聯想的驚人張力。如果我們把色彩歸類的觀念視為較鬆散的意象語彙
歸類,或全新觀點的意象語彙歸類,自然可以組成更新、更自由的聯想元素。
(四) 單純的樂趣與嘲弄。
當然,還是有許多實驗作品給人家隱晦難懂或沒有意義的感覺。這應該是作者
在拚貼作品時就巳預期。到底,一首掉了幾行都不會有人發覺的文學作品能傳達怎
樣的訊息?
「當閱讀被阻擋時,文字便挺身而出。」
我試著幫我的「摩擦.無以名狀」閱讀經驗下結論:
夏宇在摸索。
她想試著擺脫傳統語法,改用自己的規則來連結詩的元素。
為了要開發出一種意義飽滿又不洩露訊息的
純粹詩
為了讓每個字眼都像馬賽克般清楚存在
(融人流暢語句的則已屬於壁紙)
她定了一個鬆散而率性的詩的語法,依據自己對這些字塊的整體感覺(而非形音義
上的準確定位)、進行歸類(分色)、進行拼貼。
於是有了粗糙如勞作的詩作雛形(她原本希望所有人都能讀到詩作原文的漿糊、毛
邊與皺摺)
字塊由於只被鬆散串接,不曾經過「約定俗成」或語法訓練過程中對字義的大量裁
剪,所以每個字眼的顏色、表情、姿態分明,美麗且不可思議地歧義,美麗到即使
我們讀出一些最確切的意義,也捨不得,也不情願相信這些漂亮的句子就只為那單
一的意義而存在。
於是,人們只看見訊息在光怪陸離的馬賽克文字裡掙扎,傳遞不出來。
漸漸的,你相信那就是作者本意
她創造出一些非常不實用的純詩
畸嬰……
夏宇的幽浮文法可以使文字反射斑斕的字義,但還不足以透露出文字後頭、後
頭的東西。
所以,擱下詩作後,夏宇必須重新使用那彼她暫時罷黜的日常語法,來傳達
急於傳達的其他訊息。就像她所不喜的觀念藝術家一樣。而非她所嚮往的後期印
象派畫家。
藉由她的實驗,我們經歷到詩創作一次夠大夠遠的可能性冒險。
夠高,夠遠,所以我們可以回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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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n't quite kiss y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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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xiaoyu557:出處羅智成的"文明初啟"的詩的邊界 10/25 20:55
→ xiaoyu557:我喜歡羅智成我有整套詩集.. 10/25 20:58
推 texwood:羅智成在文後希望夏宇回航。我覺得後來的Salsa的確是回航 10/25 22:14
推 texwood:了。而且是以一個嚴肅的女巫身份回航.. 10/25 22:14
※ 編輯: texwood 來自: 221.169.22.8 (10/26 2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