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經本人同意轉載
發信人: 匈奴王 (朕最愛﹕King_of_Huns版小台長), 信區: King_of_Huns
標 題: 發生在1981年的某些事3
發信站: 兩全其美網 (Wed Dec 21 18:55:09 2005), 本站(lqqm.net)
西門裡───一個充滿市井氣息的地名。1982年之前﹐我家就住在西門裡。
顧名思義﹐西門裡就是西城門裡面的這塊地方。大體上西起清真寺街﹐東至廣福街
﹐以水窪街為中軸線﹐包含三四個方塊區域。西門裡的繁華﹐全在我家門前的這條馬路﹐
因為它位於東方紅大街的延長線上﹐而後者就是這個城市的“長安街”。嚴格來講﹐它其
實就是東方紅大街的一部分﹐因為路牌上就是這麼寫的。但西門裡的人們﹐總是不好意思
說它就是東方紅大街﹐因為它的狹窄﹐更因為它的破敗。就像復興路上的北京居民﹐不大
好意思說自己住在長安街上。
西門裡是個喧囂之所﹐可以說是全天喧囂。清晨6點﹐東邊縣委大院的大喇叭就會準
時醒來﹐悠揚的唱起《東方紅》﹔而傍晚的時候﹐西邊清真寺的誦經聲又會悠揚的飄來﹐
跟裊裊的炊煙一起﹐飄滿西門裡的大街小巷。一早一晚﹐分別伴隨這兩者的﹐是古老的鐘
聲和鼓聲。而更加吵鬧的﹐是位於街道東西端的兩所小學。這裡雖然破敗﹐卻算得上一條
“學府路”───全市唯一擁有兩所小學的街道。東邊廣福街角的是三完小﹐西邊水窪街
角的是附小。
每天的中午和傍晚﹐西門裡就亂成一鍋粥﹐因為兩所小學的孩子們都放學了。學校
的電鈴聲﹐賣零食小販的吆喝聲﹐老師的呵斥聲﹐學生的哄笑聲和打鬧聲﹐自行車相撞後
的“你媽個逼”聲……一起將這條街攪得天翻地覆。
然而更大的噪音並非來自於人﹐而是動物。
兒時的記憶中﹐街上的空氣總是彌漫著羊的味道﹐生羊血和熟羊肉混雜的味道。水
窪街以西是回民區﹐穆斯林們喜歡當街屠宰﹐並當街完成所有的善後活動。於是伴隨著羊
羔臨死前凄厲的慘叫﹐整條街都顯出一片血紅色。有些場景﹐直到長大後才意識到恐怖和
惡心﹐比如滴血的山羊皮掛在牆上﹐腿腳抽搐的羊躺在滿地的污泥中﹐旁邊散落著大小不
一的羊頭、羊眼和各種內臟﹐矮胖的婦女從事剔骨或清腸的工作……這一切畫面﹐都融入
了落日的背景中。
“殘陽如血”﹐就是給西門裡量身定做的一個詞。若幹年後﹐當我在課堂上讀到它
的時候﹐堅定的這麼認為。
在這條殘陽如血的街上﹐我見到了最早的民族戰爭。放學後﹐很多孩子成群結隊的
在街上玩耍。活動項目基本上有兩個﹕打群架﹐或者玩必然會演變成群架的彈球遊戲。打
架是男孩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內容﹐尤其是群架。劃分幫派的原則有三﹕學校﹐大院﹐民族
。一般情況下﹐三完小的孩子不是附小的對手﹐我們大院也屬於被扁的角色﹐而最有看頭
的﹐要數第三類了。
嘈雜骯臟的馬路邊﹐掛著羊肉的木架子之間﹐回漢兩族的小孩﹐一邊大叫著各種帶
有民族或宗教偏見的罵人詞匯﹐一邊互相追打。最後總有人被打的滿臉血污﹐即使他並未
受傷﹐因為臉上流的是羊血。失敗者一般會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嘴裡囁嚅著一些將來時態
的短句。作為一個世俗文化的觀察者和思考者﹐我驚奇的發現﹕回族小孩挨打後說的台詞
非常特殊﹐不是“我的媽呀”、“我的天呀”﹐而是“我的主呀”。
西門裡是屬於殘陽的。然而﹐人類總是要追逐旭日。此時此刻﹐在城市的東南角﹐6
層以上的樓房正拔地而起﹐寬闊平整的大馬路被開辟出來﹐街上沒有污水、旱廁和黃狗﹐
兩旁栽著整齊的法國梧桐樹。就像整個國家的格局一樣﹐這座城市也正在向東南傾斜。新
興的城區正在出現﹐新興的階層也正在脫穎而出﹐社會正在經歷一次空前的分化。這次分
化也波及到西門裡﹐波及到我們大院。
一部分人要搬走了﹐按照某種我們不懂的原則。“熟人”來找我爸爸﹐就是談的這
件事。他是城鄉接合部某個村子的幹部﹐而我爸爸是電影公司的基建負責人。他倆的幾次
會晤﹐決定了這個大院很多家庭的未來住址。我們就要告別殘陽﹐去擁抱旭日﹐告別污濁
的背街﹐去漂亮的大街。跟西門裡比起來﹐那是另一個世界。
然而我並不想搬走﹐不想告別這個地方。一年後那個陰霾的早晨﹐我用嚎啕大哭並
死抓住床單雙腳亂蹬的方式﹐來抗議他們把我帶走。“他們”是我的父母、欒博士的媽媽
、魯生姨、甜甜姥娘、劉姨、孬蛋他娘、亮亮他娘、還有剛剛失去姐姐的大美女……總之
所有跟我家住得近的女性、或走得近的女性﹐一個不剩的全都趕來了。一個學齡前兒童的
拒遷行為﹐成為了那年的大事件。他們將我團團圍住﹐一再描述並向我保証﹐說新大院的
房子如何寬敞明亮、有白色的燈棍而非昏黃的燈泡、冬天有暖氣、還有可以沖水的廁所﹔
那裡沒有殺羊的慘叫、沒有遍地的污泥和狗屎、沒有愛打架的臟兮兮的壞小孩、沒有遍布
牆洞的破街、沒有五月飄香的槐花……
盡管他們試圖使我認為﹕我即將被帶進天堂﹐我仍然確信﹕他們要把我趕出天堂。
最後直到被大人斥罵著強拖上大卡車﹐我仍然在嚎啕大哭並雙腳亂蹬。這種強度的大哭和
亂蹬﹐我以前只見過兩次﹕打架失敗的小孩和待宰的羊。
20多年後﹐我們驚奇的發現﹐發生在1982年的那次大遷徙﹐預告了很多孩子的命運
。搬到城東的人﹐後來基本都考上了大學﹐或擁有體面風光的工作﹐甚至取得了令人瞠目
的成功﹔而留在西門裡的﹐一般都早早輟學當了工人﹐或成為販夫走卒。
這種分化﹐甚至在更早之前就發生了。其實根本不必考慮1982年的搬家﹐只要看看
家庭中的稱謂﹐就能一目了然。那些叫“媽媽”的孩子﹐幾乎全都搬到了城東﹔而叫“娘
”的孩子﹐一般都留在了西門裡。這個簡單卻駭人的規律﹐是我最早總結出來的﹐當時引
來了聽眾們一片崇拜的目光。
但搬家畢竟還有一段時間﹐我們還要在這個大院住下去﹐各種孩子還暫時生活在一
起。就像高三的學生仍然算是高中生﹐即將遠走高飛的和即將落榜的﹐都在共同等待著某
件大事的發生。
於是﹐我和其他人一起﹐媽媽們的孩子們或者娘們的孩子們﹐都在西門裡血紅色的
晨鐘暮鼓中﹐一天一天的長大。
--
※ 來源:﹒兩全其美網 http://lqqm.net [FROM: 222.133.114.240]
--
市民廣場 報告站長 Ptt咬我
OtherBBS 他站 Σ其他站台 ChinaBBS/CIA/FPG/SOB/
ChinaBBS 中華 Σ╬◤ China BBS 討論群組 ◥╬ [milkswallow/lxb/vves]
本群組乃為大陸港澳網友建設一處熟悉的並享有充份言論自由的討論空間。
ChinaBBS討論群組 基於 和平友善交流 之前提，為Ptt站網友共享共榮之群組。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8.168.80.1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