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板 Literprize 關於我們 聯絡資訊
第三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湯匙--孫震宇 新竹縣竹北高中二年級 炎夏午後,夏蟬唧唧,男孩們在球場上嘶叫揮汗著,仍身著墨藍色外套的湯匙安靜地坐在 教室一角,融入一隅陰暗裡。在樹下乘涼的三姑六婆又為了湯匙竊竊私語。 「這麼多次沒交作業,老師罵她本就天經地義的。」 「就算有先天性心臟病和羊癲瘋,提個筆寫字兒又不是啥了不得的勞動,幹嘛每次都耍特 權不寫,活該!」 我吹口哨打她們面前晃過,這群評論者馬上噤聲,一副提防匪諜的肅殺樣。 「幫你買回來了。」我走到童哥與其他混混身旁,遞出手中的飲料說道。 「我看你也幫我喝了吧?」童哥瞄了眼已開封瓶口輕蔑道。此話不假,我的確在半路耐不 住炎熱,半推半就地偷喝了幾口。 童哥本來跟我是死對頭,我們常為了七日後便忘卻的瑣事大打出手。跟他對打有如騎著達 可達與聯結車對撞,下場只有遍體鱗傷。不過在校園混混的地盤爭奪中,童哥似乎看中我 身為打手的潛力。 「一山不容二虎。老虎給你當,我作獅子。」雖然他的比喻令人昏厥,不過他不定時的免 費飲料的確讓我甘願臣服。我的阮囊羞澀並非經濟拮据,亦非父母的特意磨鍊,根據官方 說法,「這只是不在討論範圍」。 放學前,老師以促進同學交流為由,例行性要求全班重換座位。嬉鬧中,班長與我有志一 同地選了相鄰位置。 班長因為我的繪畫長才而與我交好;雖然我的畫技充其量只是擅長模仿知名漫畫家的畫風 ,但這天賦已足以晃騙同儕。當我下課時趴在桌上畫畫,身旁總圍著一群朝聖的信徒。看 著我依次琢磨五官,勾勒頭頸,描繪身軀,處理背景,同學們便露出親睹神蹟的艷羨感。 這時坐在我身旁的班長便成為特別嘉賓,不須與眾夥兒擠破頭就能欣賞大師揮毫。 在爭相觀看的人群夾縫中,遠處靜坐的湯匙總不時斜眼瞄向我這一隅騷動,似乎像山猴般 的鼓譟氣味令她作噁。 同學已在老師催促聲中各安其位,但我眼前仍空張位子,一旁則是不動如山的湯匙。 「沒人想坐那位子嗎?」老師環視全班問道。湯匙隔壁一定得有人在她癲癇發作時及時伸 出援手,不過顯然無人願意擔當此責。 空氣中瀰漫著與醫院的藥水味類似的憎惡感,眾人的排擠形成一張無形網交織在湯匙四周 。雖然不見湯匙的眼神,但我想她必是無神地盯著眼前某處虛無,視周遭如無物。 「那你就擔任湯匙的看護人吧。」老師冷不防指著我宣布道。雖然四周仍無一絲聲響,但 同學的忍俊憋笑仍讓空氣隨之搖晃。儘管老師一再重申癲癇不具傳染性,同學仍避之唯恐 不及。「湯匙的口水會傳染羊癲瘋」是普羅大眾的結論。 隔天的段考,班長熟練地將寫上答案的考卷滑向苦候已久的我桌前。這在班上人盡皆知的 作弊可算是班長回報我贈送親筆簽名畫的報酬;由於我的成績再怎麼力挽狂瀾,頂多也是 勉強撈個及格邊緣,那些在名次上錙銖計較的競爭人士也就對此視若無睹。 我並非資質駑鈍,只是單純厭惡參考書與考試的裙帶關係;將背得滾瓜爛熟的專有名詞犀 利地轉寫到考卷上,與馬戲團訓練猴仔跳火圈無異。 下午枯燥的倫理堂上,前座的湯匙突然癲癇發作。她全身僵直,手指捲成雞爪狀,一顫一 顫地滑下椅子,頹倒在地上。在全班驚呼聲中,我趕緊從她抽屜裡搜出湯匙,死命扳開她 的下顎,將湯匙橫架在她嘴上。「這是以防她咬斷舌頭的安全措施。」老師曾鄭重告誡同 學,而這同時也成為她的綽號。 我的手指沾到她口吐的白沫了,我蹲在地上暗道。 約莫兩三分鐘後,她的顫抖逐漸細微,終於像德布希的月光般巧妙地結束了。湯匙抹平散 亂的短髮,神色如常地回到座位上,刻意異常專注地盯著黑板,似乎暗示老師可以繼續講 課了。 「護花使者!」一片靜謐聲中,童哥喊道。全班頓時轟然大笑,我則面紅耳赤地瞪著地板 ,抹乾手上的唾液。 之後,我常在同學的起鬨聲中默默地照顧癲癇發作的湯匙,像吉祥物般蹲踞著等待她的癲 癇結束。當耍盡各種訕笑與嘲弄的花樣,同學們似乎也對這日復一日的鬧劇司空見慣了; 向來對毛躁男孩厭惡至極的洋娃娃女孩們,反而對我的任勞任怨報以激賞的眼光,我心儀 的女孩會在放學時向我道別,老是吝惜借我橡皮擦的八婆也會主動遞出文具了。 陶醉在好男人形象裡,我更加誇示地履行護花使者的任務。我會迅速在地上鋪好小枕頭, 溫柔地放進湯匙,並細膩擦拭她淌出的唾液。見到我受到湯匙唾液的侵襲卻若無其事,關 於傳染性的謠言也不攻自破。 照顧湯匙的義舉似乎讓我成為黑道佩服、白道感激的英雄,因為我承接的是大家不願面對 的麻煩與內心的自私。 對這態勢惱怒兼妒的是不甘鋒頭被搶的童哥。他開始變本加厲地羞辱我與湯匙之間的互動 ,嘲笑我缺乏男子氣概,像整天與女人纏綿的小白臉;當他發現這種廉價的侮辱只會讓班 上女孩更同情我,且義憤填膺地將敵意之矛指向他時,童哥便轉而大肆宣揚我與班長考試 時搭檔作弊的事蹟。雖然大家都心照不宣,但當一向被漠視的事實成為激進的改革口號時 ,輿論的壓力就產生了。這種壓力伴隨著茶餘飯後的閑聊,終於傳進老師耳中。 「你很照顧湯匙,這讓我感到欣慰。」老師掏出牙縫中的菜屑咂嘴對我說道,「而且你每 個禮拜都得到校園繪畫與寫作比賽冠軍,這讓我們班上與有榮焉,但我必須制止作弊的行 為繼續發生。」 我寧願讓老師毒打或是勞動服務,但我的校際比賽冠軍與他的考績息息相關,他不願與尚 有利用價值的我撕破臉。 「我要把你調離班長,」他宣判道,「現在起你跟湯匙坐一起。」 面色慘白的我頓時省悟,這下我不能只在湯匙癲癇發作時才蜻蜓點水地展現英雄氣度了, 而必須像照顧慢性病患的家屬般,成為她的禁臠。 以前只可遠觀的異類,如今離我不過咫尺,緊鄰湯匙的我經常偷偷觀察她的言行。 她除了必要的移動,其餘時間都像在打禪。全班埋頭抄筆記時,她會為了不被老師注意而 假裝低頭寫字,否則她總是駝著背,漠然凝視著前方。當同學因老師的笑話而轟然,她仍 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空寂姿態;嶄新的課本上既無一般女孩五彩繽紛的螢光筆跡,也不 像我滿篇橫七豎八的塗鴉,那不過是證明她身在課堂上的陪襯罷了。她從不碰學校有清潔 劑味道的營養午餐,只像兔子般默默咀嚼自己帶來的便當;裡頭匯集著全世界我最討厭的 食物:綠中泛黃的青菜,皺灰的豆芽菜,糊成一團的茄子,攪成爛泥的豆子。她總在考試 開始幾分鐘便罷筆發呆,或者乾脆趴下睡覺;雖然我對題目同樣無奈,但至少會在考卷上 塗塗寫寫裝個模樣,以免被監考老師看出我甫上戰場就鎩羽陣亡。 湯匙的冷漠並非令人討厭,僅是缺乏存在感;就像照片中的背景,家具與家具間的縫隙, 或者我時常弄丟的原子筆蓋。 癲癇發作是湯匙唯一露出豐富表情的時候。她常用幾近白眼的怨毒眼神盯著徬惶的我,蠕 動的歪斜嘴唇似乎正喃喃咒怨著自己的尷尬與醜惡。與周遭旁觀哄笑的稀鬆氣氛相較,她 與我之間的無言對視顯得無比凝重。 童哥喜歡模仿她羊癲瘋的模樣取悅眾人、凸顯自己。我以前偶爾會在一旁觀賞他唯妙唯肖 的表演,既不淪為令女孩感到下流的小丑,也不嘗試扮演遏止歪風的正義使者。但現在我 不得不正襟危坐地待在本尊身旁,為了模仿者與本人之間尷尬的互動感到局促不安。雖然 我仍無從閱讀湯匙的表情,但我可以感覺到她的鼻翼微張,靠在大腿上的雙拳握得更緊了 。 有次湯匙在午餐時間發作,我必須將她口中正在咀嚼的半液態食物全數掏出,以避免嗆食 窒息,並順利放進湯匙。我壓抑著衝上喉頭的胃酸,用食指一吋吋地掏挖著,左手則緊扼 著她的下巴,以免我的食指被她咬斷。 等她的癲癇結束,我用衛生紙擦拭地上的食物碎屑時,赫然發現我的食指微微滲血。 我連續幾日都窩在圖書館裡翻閱癲癇相關的書籍,並時常到保健室旁敲側擊地詢問癲癇徵 兆後,總算確認自己不會被傳染。同時,食髓知味的童哥只要逮到作秀機會,便在午飯時 模仿湯匙,邊歪嘴噴出口中食物邊顫聲鬼叫著,一旁起鬨的嘍囉則搖晃著馬桶清潔刷喊著 ,「咬住啊咬住啊!」 月考後,我的成績如預料中慘不忍睹。雖然仍在平均值上,但高學歷的父母不允許令人發 窘的成績單,他們用塑膠管猛抽我的四肢發洩怒氣,並將罪過推到我房間散亂一地的漫畫 書上。「你在學生時代必須將自己的範圍盡可能往良性方向延展。」他們邊叮嚀著我,邊 將綑綁好的漫畫書遞給收破爛的歐巴桑。 隔天,童哥又在午餐時間上演湯匙的戲碼,我盯著手臂上尚未消失的抽鞭傷痕,想到自己 用比賽獎金買來的漫畫書全都被抹殺,不禁怒火中燒。 「你鬼叫夠了沒啊!每天都在模仿,煩不煩!」我豁然起身吼道。 躺在地上的童哥仰望著上下顛倒的我,假裝癡呆的歪臉逐漸恢復原本猙獰的面貌。「你很 兇喔!想怎樣?」他撐地站起低吼道。其他嘍囉像看到稀奇生物般盯著我,以包圍之姿逐 漸靠攏。 「既然那麼屌,跟隔壁的老大『定孤枝』啊!」在全班的驚愕中,我兀自逞強道,「在這 裡開一個小女生的玩笑很行是嗎?」 童哥不善言詞,但他的拳頭彌補了這缺失,我被架到儲藏室狠狠地揍了一頓。 「限你一個月內把我請客的飲料錢都還我,不然我就告訴你爸媽!」童哥臨走時惡狠狠地 囑咐堅持分道揚鑣的我。他的跟班留下一張破皺的計算紙上,清楚列示著每筆款項以及總 額三千多元的欠款。童哥早就精心記錄每筆「外交費」,以便在未來碰到部屬倒戈時可反 咬一口。 人證物證皆具,且龐大的金額確實無法以朋友請客的單純理由搪塞,我只好開始標榜每張 畫五塊錢,試圖以賣畫方式籌措款項。雖然觀畫人數不減,但掏腰包的僅止寥寥;看來我 的畫技足可娛眾,卻不足自濟,父母說畫畫沒前途果然不假。 兩個禮拜過後的放學前夕,當我正為了償債進度而苦惱時,湯匙突然誇張地轉過頭,猛盯 著我胸口道,「你……從現在開始每天幫我畫一張素描,可以嗎?」呆若木雞的我初次聽 見她開口,連坐在後座的班長也張口結舌地望著她。她的聲音好像沾著蜂蜜的軟糖,稚嫩 而略帶鼻音。 「可……可以啊。」由於既定的沉默互動突然被打破,我有點手足無措道,「……可是一 張畫五塊錢喔!」 「嗯。」她點點頭,仍將焦點放在我胸口道,「我想要你幫我畫六百張,我先預付給你。 」說完她將一個布袋放到我桌上。 「好多錢喔!」我扳開那沉甸甸的袋子,發現裡頭全是面額不等的銅板,「這都是你的嗎 ?」湯匙默哀似地盯著那袋錢,點了點頭。 「這實在是太多錢了……」我躊躇道。 「你不是還欠童同學三千元嗎?」她打斷我的話,「你先拿去還了他,接下來的日子你都 幫我畫畫就好了。」 放學鈴聲中止了我倆短暫的對話,她面無表情地收拾書包,像枯葉般飄然而去。思索片刻 後,我瀟灑地將錢袋丟到童哥桌上,無暇與吃驚的他囉唆太多,便飛奔回家作畫。 夜燈下,當我專注地勾勒她的臉孔,並避免墮入漫畫式畫風時,才發覺原來我對她的輪廓 竟然一清二楚。用簡單髮夾箍住短髮的她,有著小巧內雙的鳳眼、櫻桃鼻,以及兩片蒼白 的薄唇。我總以為她不過是日常生活的背景之一,但直至今日才知道她的形象在我心中竟 如此深刻。 無論上課或休息,我都猛盯著她拚命作畫,湯匙仍板著一副超然世外的臉孔讓我臨摹。圍 觀人數不減,但大家都一片靜默,一來因為主角是眾人不曾打過交道的湯匙,二來也是震 懾於擅長漫畫的我竟也有真人素描的造詣。「接下來的進度都已被湯匙預訂了。」我陸續 婉拒那些掏錢希望我幫他們畫肖像的同學們,包括我心儀的女孩。 在同學對我倆曖昧關係的揣摩尚未達到高潮時,湯匙突然不來學校了。 一個月後,湯匙的母親來辦休學手續時,老師請我到走廊與她見面。 「她在家裡常提到你,說你很會畫畫兒。」湯匙的媽媽憂容滿面道,「謝謝你為她素描, 她的抽屜裡擺滿你的畫作,那幾天都很高興呢。」畏縮的我不敢在老師面前道出湯匙預付 金額的事,且一臉誠懇的伯母似乎也不知這回事兒。 「湯匙病情惡化,現在去北部住院了。」她誤以為支支吾吾的我是想詢問湯匙的下落,「 希望你暑假時可以去北部看她喔。」 我點頭稱是,便目送著微駝的伯母蹣跚離去。接下來細雨紛飛的梅雨季裡,班長偷偷搬到 我旁邊,我則繼續在回憶中思索著湯匙的輪廓,在紙上描繪著。同學對於同樣的圖畫已感 到厭煩,圍觀的人數漸少,我則成了湯匙的化身,總融入教室一隅陰暗裡,孤寂地畫著她 的肖像。 不過我那幾百張畫作終究無法在暑假時送到湯匙手中,她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裡驟逝,那 是我生命中認識的第一個死亡。我將那百張畫作集結成書,寄給湯匙的母親。 隨著年齡增長,當我回憶起那段在回憶裡搜索湯匙姿態的日子,我總算能夠依稀體會她必 要的漠然,其實是為了面對龐大的註定性失去。當我們可為不平之事爭執,為逗趣的氣氛 跳躍,為心儀的人掉淚時,她因為心臟無法負荷而失去這平凡的權利,但代價卻是必須面 對更嚴酷的指責,幼稚的比較心態,以及眾人的排擠。更甚者,清秀的她必須接受自己癲 癇的醜態曝露在心儀對象前,無法像同年齡的女孩,搬弄著矜持、神祕,或楚楚動人。 在我熱情如夏的青春回憶中,總不免有一隅陰暗角落,那裡孤坐著一個與我們迥異的弱者 ,獨自咀嚼著生命的沉重與不平。 【2006/08/13 聯合報】 @ http://udn.com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8.169.76.179 ※ 編輯: fanyuch 來自: 218.169.76.179 (08/31 05:49)
tengsoan:是學弟寫的~好棒~我第五屆的 09/05 00:31
cv1:癲癇發作時是不能放湯匙的! 文學創作還是最好不要背離事實求證 09/09 2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