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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無產階級發動的文化大革命也是政治大革命。狡詐多變的資產階級不得 不負隅頑抗,作垂死的掙扎。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過這樣偉大的群眾運動。 整個人類的四分之一,不分男女老少,一齊動員起來。壯麗的大革命,把工 、農、兵,勞動群眾和知識分子,還有圣徒和魔鬼,一古腦儿卷了進去。檢 舉和被檢舉,揭發和被揭發,批評和反批評,批判和自我批判。人人触及了 靈魂;三千年積污要滌蕩。我們的生活朝气蓬勃了;生活中大量的陰暗東西 就自行暴露了。渣滓浮上表面了;驅除它們就容易了。我們社會主義社會的 主要方面,光明面,毫光四射了;陰暗東西的危害之大,也就越加明顯了。   這是進步与倒退,真理与謬論,光明和黑暗的搏斗,無產階級巨人与資 產階級怪獸的搏斗!中國發生了內戰。到處是有組織的激動,有領導的對戰 ,有秩序的混亂。無產階級的革命就是經常自己批判自己。一次一次的胜利 ;一次一次的反复。把仿佛已經完成的事情,一次一次的重新來過,把這些 事情再做一遍,每一次都有了新的提高。它搜索自己的弱點、缺點和錯誤, 毫不留情。像馬克思說過的要讓敵人更加強壯起來,自己則再三往后退卻, 直到無路可退了,才作羅陀斯島上的跳躍;粉碎了敵人,再在玫瑰園里慶功 。只見一個一個的場景,閃來閃去,風馳電掣,惊天動地。一台一台的戲劇 ,排演出來,喜怒哀樂,淋漓盡致;悲歡离合,動人心肺。一個一個的人物 ,登上場了。有的折戟沉沙,死有余辜;四大家族,紅樓一夢;有的曇花一 現,萎謝得好快呵。   乃有青松翠柏,雖死猶生,重于泰山,浩气長存!有的是國杰豪英,人 杰地靈;干將莫邪,千錘百煉;拂鐘無聲,削鐵如泥。一頁一頁的歷史寫出 來了,大是大非,終于有了無私的公論。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化 妝不經久要剝落;被誣的終究要昭雪。种籽播下去,就有收獲的一天。播什 么,收什么。   天文地理要審查;物理化學要審查。生物要審查;數學也要審查。陳景 潤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受到了最嚴峻的考驗。老一輩的數學家受到了沖 擊,連中年和年輕的也跑不了。庄嚴的科學院被騷扰了;熱騰騰的實驗室冷 清清了。日夜的辯論;劇烈的爭吵。行動胜于語言;拳頭代替舌頭。無產階 級文化大革命像一個篩子。什么都要在這篩子上過濾一下。它用的也是篩法 。該篩掉的最后都要篩掉;不該篩掉的怎么也篩不掉。   曾經有人強調了科學工作者要安心工作,鑽研學問,迷于專業。陳景潤 又被認為是這种所謂資產階級科研路線的“安鑽迷”典型。确實他成天鑽學 問。不關心政治,是的,但也參加了歷次的政治運動。共產党好,國民党坏 ,這個朴素的道理他非常之分明。數學家的邏輯像鋼鐵一樣堅硬;他的立場 站得穩。他沒有犯過什么錯誤。在政治歷史上,陳景潤一身清白。他白得像 一只仙鶴。鶴羽上,污點沾不上去。而鶴頂鮮紅;兩眼也是鮮紅的,這大約 是他熬夜熬出來的。他曾下厂勞動,也曾用數學來為生產服務,盡管他是從 事于數論這一基礎理論科學的。但不關心政治,最后政治要來關心他。并且 ,要狠狠的批評他了。批評得輕了,不足以触動他。   只有触動了他,才能使他今后注意路線關心政治。批評不怕過分,矯枉 必須過正。但是,能不能一推就把他推過敵我界線?能不能將他推進“專政 隊”里去?盡量擺脫外界的干扰,以專心搞科研又有何罪?   善意的誤會,是容易糾正的。無知的嘲諷,也可以諒解的。批判一個數 學家,多少總應該知道一些數學的特點。否則,說出了糊涂話來自己還不知 道。陳景潤被批判了。他被帽子工厂看中了:修正主義苗子,安鑽迷,白專 道路典型,白痴,寄生虫,剝削者。就有這樣的糊涂話:這個人,研究(1 +2)的問題。他搞的是一套人們莫名其妙的數學。讓哥德巴赫猜想見鬼去 吧!(1+2)有什么了不起!1+2不等于3嗎?   此人混進數學研究所,領了國家的工資,吃了人民的小米,研究什么1 +2=3,什么玩藝儿?!偽科學!   說這話的人才像白痴呢。   并不懂得數學的人說出這樣的話,那是可以理解的,可是說這些話的人 中間,有的明明是懂得數學,而且是知道哥德巴赫猜想這道世界名題的。那 么,這就是惡意的誹謗了。權力使人昏迷了;派性叫人發狂了。   理解一個人是很難的。理解一個數學家也不容易。至于理解一個惡意的 誹謗者卻很容易,并不困難。只是陳景潤發病了,他病重了。鋼鐵工厂也來 光顧了。陳景潤听著那些厭惡与侮辱他的,唾沫橫飛的,听不清楚的言語。 他茫然直視。   他兩眼發黑,看不到什么了。他像發寒熱一樣顫抖。一陣陣刺痛的怀疑 在他腦中旋轉。血痕印上他慘白的面頰。一塊青一塊黑,一种猝發的疾病臨 到他的身上。他眩暈,他休克,一個倒栽蔥,從上空摔到地上。“資產階級 認為最革命的事件,實際上卻是最反革命的事件。果實落到了資產階級腳下 ,但它不是從生命樹上落下來,而是從知善惡樹上落下來的。”   (馬克思:《霧月十八日》——二)                 七   台風的中心是安靜的。   過了一段時間,不知是多少天多少月?“專政隊”的生活反倒平靜無事 了。而旋卷在台風里面的人卻焦灼著、奔忙著、謀划著、叫嚷著、戰斗著, 不吃不睡,狂熱地保護自己的派性,瘋狂地攻擊對方的派性。他們忙著打派 仗,竟沒有時間來顧及他們的那些“專政”對象了。這時有一個老紅軍,主 動出來擔當了看守他們的任務。實際是一個熱情的支持者,他保護了科學家 們,還允許他們偷偷地看書。   待到工人宣傳隊進駐科學院各所以后,陳景潤被釋放了,可以回到他自 己的小房間里去住了。不但可以讀書,也可以運算了。但是總有一些人不肯 放過了他。每天,他們來敲敲門,來查查戶口,弄得他心惊肉跳,不得安身 。有一次,帶來了克絲鉗子;存心不讓他看書,把他房間里的電燈鉸了下來 ,拿走了。還不夠,把開關拉線也剪斷了。   于是黑暗降臨他的心房。   但是他還得在黑暗中活下去呵,他買了一只煤油燈。又深怕煤油燈光外 露,就在窗子上糊了報紙。他掙扎著生活,簡直不成樣子。對搞工作的,扣 他們工資;搞打砸搶的,反而有補貼。過了這樣久心惊肉跳的生活,動輒得 咎,他的神經极度衰弱了。工作不能做,書又不敢讀。工宣隊來問:為什么 要搞1+1=2以及1+2=3呢?他哭笑不得,張皇失措了。   他語無倫次,不知道怎樣對師傅們解說才能解釋清楚。工人同志覺得這 個人奇怪。但是他還是給他們解釋清楚了。這(1+1)(1+2)只是一 個通俗化的說法,并不是日常所說的1+1和1+2。好像我們說一個人是 紙老虎,并不就是老虎了。   弄清楚了之后,工人師傅也生气地說:那些人為什么要胡說?   他們也熱情支持他,并保護他了。   “九一三”事件之后,大野心家已經演完了他的角色,下場遺臭万年去 了。陳景潤听到這個傳達之后,吃惊得說不出話來。這時,情況漸漸地好轉 。可是他卻越加成了惊弓之鳥。   激烈的階級斗爭使他無所适從。唯一的心靈安慰從來就是數學。他只好 到數論的大高原上去隱居起來。現在也允許他這樣做,繼續向數學求愛了。 圖書館的研究員出身的管理員也是他的熱情支持者。事實證明,熱情的支持 者,人數眾多。他們對他好,保護他。他被藏在一個小書庫的深深的角落里 看書。由于這些研究員的堅持,數學研究所繼續訂購世界各國的文獻資料。 這樣几年,也沒有中斷過;這是有功勞的。他閱讀,他演算,他思考。情緒 逐步地振作起來。但是健康狀況卻越加嚴重了。他從不說;他也不顧。他又 投身于工作。白天在圖書館的小書庫一角,夜晚在煤油燈底下,他又在攀登 ,攀登,攀登了,他要找尋一條一步也不錯的最近的登山之途,又是最好走 的路程。   敬愛的周總理,一直關心著科學院的工作,騰出手來排除幫派的干扰。 半個月之前,有一位周大姐被任命為數學研究所的政治部主任。由解析數論 、化數數論等學科組成的五學科室恢复了上下班的制度。還任命了支部書記 ,是個工農出身的基層老干部,當過第二野戰軍政治部的政治干事。   到職以后,書記就到處找陳景潤。周大姐已經把她所了解的情況告訴了 他。但他找不到陳景潤。他不在辦公室里,辦公室里還沒有他的辦公桌。他 已經被人忘記掉了。可是他們會了面,會面在圖書館小書庫的一個安靜的角 上。   剛過國慶,十月的陽光普照。書記還只穿一件襯衣,衰弱的陳景潤已經 穿上棉襖。   “李書記,謝謝你,”陳景潤說,他見人就謝。“很高興,”   他說了一連串的很高興。他一見面就感到李書記可親。“很高興,李書 記,我很高興,李書記,很高興。”   李書記問他,“下班以后,下午五點半好不好?我到你屋去看看你。”   陳景潤想了一想就答應了,“好,那好,那我下午就在樓門口等你,要 不你會找不到的。”   “不,你不要等我,”李書記說。“怎么會找不到呢?找得到的。完全 用不到等的。”   但是陳景潤固執地說,“我要等你,我在宿舍大樓門口等你。不然你找 不到。你找不到我就不好了。”   果然下午他是在宿舍大樓門口等著的。他把李書記等到了,帶著他上了 三樓,請進了一個小房間。小小房間,只有六平方米大小。這房間還缺了一 只角。原來下面二樓是個鍋爐房。長方形的大煙囪從他的三樓房間中通過, 切去了房間的六分之一。房間是刀把形的。顯然它的主人剛剛打掃過清理過 這間房了。但還是不太整洁。窗子三隔,糊了報紙,糊得很嚴實。盡管秋天 的陽光非常明麗,屋內光線暗淡得很。紗窗之上,是羊尾巴似的卷起來的窗 紗。窗上纏著繩子,關不嚴。虫子可以飛出飛進。李書記沒有想到他住處這 樣不好。他坐到床上,說:“你床上還挺干淨!”   “新買了床單。剛買來的床單,”陳景潤說。“你要來看看我。我特地 去買了床單,”指著光亮雪白的蘭格子花紋的床單。   “謝謝你,李書記,我很高興,很久很久了,沒有人來看望……   看望過我了。”他說,聲音顫抖起來。這里面帶著淚音。霎時間李書記 感到他被這聲音震撼起來。滿腔怒火燃燒。這個党的工作者從來沒有這樣激 動過。不象話;太不象話了!這房間里還沒有桌子。六平方米的小屋,竟然 空如曠野。一捆捆的稿紙從屋角兩只麻袋中探頭探腦地露出臉來。只有四葉 暖气片的暖气上放著一只飯盒。一堆藥瓶,兩只暖瓶。連一只矮凳子也沒有 。怎么還有一只煤油燈?他發現了,原來房間里沒有電燈。“怎么?”他問 ,“沒有電燈?”   “不要燈,”他回答,“要燈不好。要燈麻煩。這棟大樓里,用電爐的 人家很多。電線負荷太重,常常要檢查線路,一家家的都要查到。但是他們 從來不查我。我沒有燈,也沒有電線。要燈不好,要燈添麻煩了,”說著他 凄然一笑。   “可是你要做工作。沒有燈,你怎么做工作?說是你工作得很好。”   “哪里哪里。我就在煤油燈下工作;那,一樣工作。”   “桌子呢?你怎么沒有桌子?”   陳景潤隨手把新床單連同褥子一起翻了起來,露出了床板,指著說,“ 這不是?這樣也就可以工作了。”   李書記皺起了眉頭,咬牙切齒了。他心中想著:“唔,竟有這樣的事! 在中關村,在科學院呢。糟蹋人呵,糟蹋科學!   被糟蹋成了這個狀態。”一邊這樣想,一邊又指著羊尾巴似的窗紗問道 ,“你不用蚊帳?不怕蚊虫咬?”   “晚上不開燈,蚊子不會進來。夏天我盡量不在房間里耽著。現在蚊子 少了。”   “給你燈,”李書記加重了語气說,“接上線,再給你桌子,書架,好 不好?”   “不好不好,不要不要,那不好,我不要,不……不……”   李書記回到机關。他找到了比他自己早到了才一個星期的辦公室老張主 任。主任听他說話后,認為這一切不可能,“瞎說!怎么會沒有燈呢?”李 書記給他描繪了小房間的寂寞風光。那些身上長刺頭上長角的人把科學院攪 得這樣!立刻找來了電工。電工馬上去裝燈。燈裝上了,開關線也接上了, 一拉,燈亮了。陳景潤已經俯伏在一張桌子之上,寫起來了。   光明回到陳景潤的心房。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2.218.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