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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後備營區後……）
好不容易才登堂入室，跟隨隊伍來到一處空蕩的大廳，只見一排軍、士官
威嚴地坐在長桌後頭，氣氛顯得冷肅而難耐。我們依照地區標示牌分頭報到，
在查驗過相關文件後，幹部們旋即用黑麥克筆在我們的手背上寫下難以辯記的
代碼，蓋豬肉章戳似的，此後，便由專員領著帶往各自的連隊。
我所屬的Ｚ連，座落在營區邊隅，又因前頭鄰近便利超商及福利社之所在
，因此諢號「萊爾富」連；當時尚不明白這樣的地緣關係有何值得矜誇之處，
一直要到新訓中後期方知，對操演完畢身心俱乏的新兵而言，地利之便有多重
要！
只是此刻初來乍到，面對眼前的新環境，我一時間迷惑起來……該怎麼說
呢，連隊建物的外觀有點像是鄉下地方常見的小學課樓，低矮，方正，一目瞭
然，公告欄上貼滿各項法規及宣導資料，映襯清朗的天光，天光下群樹搖曳的
綠影，居然充滿奇異的懷舊氣息。
中山室外頭擺放著許多迷彩小摺凳，幾名想來是更早抵達的「早早鳥」們
正安靜地填寫資料。我們一行新來的在門口獃站片刻，正躊躇著是否也該隨便
揀個位置坐下，孰料已有人招呼著領裝備。領裝備是件頗為有趣的事，只是負
責的經理是位不太有趣的中士班長──頂著三白眼，一臉僵固的不耐煩，彷彿
昨天剛被人倒債。
走進中山室，幾張鋼桌上散放著迷彩服、夾克、臉盆以及某些叫不出名堂
的拉雜什物。我們依照既定的動線循序領取，兢兢業業地聽從班長指揮，唯恐
錯過任一站，會為自己惹上奇怪的麻煩。
「那個，班長，我少領到一條內褲……」一名身形細弱的男生站在後門邊
探頭探腦說道。
「為什麼現在才講？」經理士轉過身去，空間內的一切動作在剎那間凝止
。說實在的，班長的聲音不陰不陽，聽不出絲毫慍怒，然而在這節骨眼，一切
細節都被放大、放大再放大，旁觀的我們只得面面相覷，過往那些捕風捉影的
軍旅傳說再度浮上心頭，使得大家都不免替那名弟兄感到緊張。
「過來拿呀……我就看你晚上會不會穿！」班長信口嘟嚷一陣，依舊是不
陰不陽的語調，不消多時，又回過頭繼續他手邊的「生產線」作業。真是好險
呀！
領完裝備後，重頭戲來了，一部分的人仍埋首填撰雜七雜八的表單，另外
一批則被趕往中廊，施行「落髮典禮」。儘管行前已預先遵囑設計師為我理了
個俐落又帥氣的三分頭，但看在髮婆眼裏，這些毛毿毿的頭皮仍屬於有待開發
的「處男」地；因此，除了少數幾名頭頂已然現出蟹殼青光澤的弟兄，幾乎所
有新兵皆難逃鉸剪伺候的命運，等到再回首時，個個都成了「一剪沒」。
還記得以前在江湖上走跳時，長輩們常頌揚當兵那股子「轉大人」、「脫
胎換骨」的陽剛氣概，以為只要通過這道關卡，就能像魚躍龍門般就此飛黃騰
達；殊不知，這些入伍的男孩在頂天立地以前，要歷經的考驗與磨難可多了。
不消說，從「頭」開始的理髮∕管訓毋寧就是個象徵性的「去勢」儀式：
恁你在外頭三頭六臂呼風喚雨，來到此地全都有如《聖經》裏慘遭薙髮算計的
參孫，失喪了天生神力；沒錯，在蛻變成「真正的男人」之際，心理上的「閹
割」效應縱使吊詭，卻似乎不可或缺──我復想起早先在餞行酒席上，一位叔
伯輩的父親友人分享彼時入伍報到的經驗：「……才剛踏上階梯，班長老早守
在大門口囉，人沒到就先來個下馬威，要我們通通臥倒，一路匍匐前進到連上
。」時迄於今，這樣跋扈無理的要求雖已稀絕，然而這另類的黃埔精神卻以異
曲同工的方式傳襲下來，成為入伍新兵們最震撼的教育初體驗。
長日將盡，下午四點鐘，除卻少數死拖活賴仍在刀口邊緣胡攪蠻纏的，來
自八方的英雄好漢差不多都齊聚一班了。連隊幹部們彼此忙進忙出，吆喝晚到
者加緊動作，馬上，我們就要按照身高、體重、命運整編成新的隊伍。
「會找時間再來喲！」鎮日勞碌的髮婆此刻也總算收工，陽光斜照滿地散
亂的青絲，彷彿那飄零一地的是我們早夭的年華。而空蕩蕩的廊廡盡處，只留
下劊子手們臨去前，一長串牛鈴般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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