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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2004/3/12南方人文電子報 當我們踩著皇后的步伐 文 吳易澄 「你看見一個老婦人走下小徑嗎?」 「沒有,」小弟答道:「但我看見一個少女,她走著皇后的步伐。」 這是愛爾蘭詩人葉慈在戲劇《胡拉洪之女凱瑟琳》劇本中的最後一段對白。對照於很多年 前讀著吳潛誠先生將台灣比作愛爾蘭的感動,當年的我,也期待著在台灣民族運動也能夠 如此高貴從容地邁開腳步。然而,兩千零四年的總統大選將近,我看到的是一個猥瑣的台 灣。 記得在好幾年前,還是高中的時候,我的雙胞弟弟易叡參加國語日報的「二二八徵文」比賽 ,拿了第一名。他的文章末段是這麼寫的:「歷史,絕不容再走錯一步。」祖父跟著我們上 台北領獎,一身西裝,興奮的不得了,因為他心愛的孫子拿了全國第一名。然而對祖父的 更多記憶,是他常告誡著我們,千萬不要走上街頭。 祖父過世也有好幾年了,他沒有機會看到兩百萬人走上街頭牽手的歷史畫面。如果他在世 的話,他會跟我們一起踩街去嗎?然而更多的遺憾,是從來沒有機會傾聽他對政治的想法 。他的告誡,是來自過去白色恐怖的記憶?然而更晚年的時候,我記得他會心繫股票而把 票投給國民黨。 對於一個在美麗島事件前一年,出生在中產醫生家庭的自己來說,成長的過程,並沒有經 歷過什麼政治事件的洗禮。最早的經驗是很小的時候,拿著在白報紙上塗鴉的賽車給媽媽 看,卻被數落了幾句,因為我在車上畫了幾顆星星。「畫星星事件」,那是我的白色恐怖 。 那麼我的政治啟蒙又是怎麼開始的呢?小學時被告知「民進黨是壞人」的我,卻常常聽一 位跟我們家很要好的計程車司機--林伯伯的牢騷。坐在他的車上,就有如坐在戰車上一樣 的拉風。他的「戰車」總是插滿了綠色的旗幟,車窗上也貼著「台灣共和國」的電腦割字 。每次到了選舉,他的後車廂放滿的是各地民進黨候選人的旗子,以便他「全國駛透透」 時也能隨時為當地的民進黨候選人助選。 我常回想起坐在他車上聊天的往事,也常想起他在每一次選舉時的大喜大怒。而過了這麼 多年,我開始看到民進黨在選舉上反覆操弄著無來由的對立,進一步反省自己的政治認同 時,也驚覺自己已經漸漸無法和林伯伯對話。 大學二年級,跟著一群青年軍四處助選。對兩千年總統大選的記憶,是很甘甜的。我們滿 懷著期待,心想台灣變天,惡魔黨終於會被打倒。易叡當時也在中部海洋之聲電台主持「 少年台灣」的節目。從閣樓設備,以及隨時可拆卸的樓梯的設計,看得出它曾是隨時必須 躲避抄台的地下電台。我們上電台,也上街頭,也在造勢晚會上擔任糾察「手牽手護總統 」。 然而四年前真的如我們所期待的變天,但四年也很快的過去了。民進黨的執政,不能說沒 有帶來更豐富多元的民主面貌,但另一個層面,因為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心態,忽略了 許多在操作議題上需要更細緻的考量與貼心,譬如面對全球化所缺如的正義擔當,譬如面 對外籍人士的苛刻、譬如公投的矛盾,還有譬如它爭取認同時,喊得粗暴的「愛台灣」。 這回,我在長老教會的聖經神學研究班裡,和一群朋友鼓動教會青年出來參加「二二八手 牽手」,也和人發起了鼓勵年輕人出來投票的「青年宣言」,心中卻有說不出的難堪。有 人批評我們只會參加嘉年華,卻從來沒有衝撞、危險。我卻為著我們的世代感到一種有別 於白色恐怖的深沈哀愁。 我的回應是這樣寫的:「我好像看到的是一個一個極端瘋狂又極端冷酷所組成的社會,這 樣的現實,又是怎麼形成的呢?『二二八』的瘋狂,以及其冷酷,似乎也正言說著分裂的 歷史價值的認同。而既然它不能被政黨綁架,更不能被拿來作鬥爭,那到底我們可以如何 來紀念它?彰顯它?對於許多深層而未解未清算的文化問題,我們該又如何去面對呢?」 「到目前為止,我們能看到的是,所謂「本土化」、「愛台灣」……都已經被「鬥臭」了 。這些本質上都沒有什麼問題,問題是它們是如何「受傷」的?我們該作什麼?怎麼做? 」 在北上參加青年宣言記者會的前一晚,接到學姊的電話。學姊面對那樣一個失去理性的綠 營所發出的嘆息,卻讓電話另一端的我感到慶幸而釋懷。因為對於一個不曾在遊行街頭遭 受催淚彈驅逐的自己來說,我終於知道我應該站在怎麼樣的歷史點上,去說什麼故事,去 表達什麼樣的悲傷與焦慮。 對曾經在美麗島事件現場灑淚的學姊來說,面對如今民進黨的霸道,面對選舉與公投,她 的反對有理。然而我面對的,是周遭年輕人的冷漠,以及高舉仁義道德卻不曾反省自己壓 迫性格的傲慢。然後,我才知道,我們對話當中,所有的感懷、失落,都是真實的。只是 這些真實,在島嶼一片嘩然的時空當中,實在是無從發聲。 青年宣言的記者會結束隔天,我們幾個朋友去看了一場電影--《烽火孿生淚》。片中,出 身德國卻命運不同的孿生姊妹,妹妹與尤太人訂婚,但未婚夫卻在戰爭中被送往集中營毒 死;姊姊與德國軍人結婚,先生卻戰死沙場。然而故事中的不幸,卻不只有所愛的人的死 去,還有姊妹一輩子無法相互諒解的,國族認同所帶來的仇恨。 電影中的姊妹,在故事結尾中,已經是白髮蒼蒼而體力衰弱的老人。她們意外相遇,在重 逢時唱起兒時的歌,然後在相互釋懷之後,姊姊在淚水中送走了體力衰竭的妹妹。電影結 束,我又想起了學姊在電話中激動的話,說她怎麼在紐西蘭的博物館中,看到原住民與殖 民者當初被欺瞞與刻意扭曲的不同版本的約言,是如何同時被展示在博物館中的。 我終於知道,在電影片尾字幕升起時,那些鼻酸與那些淚水,來自於對於一種「歷史清算 」的恐懼與悲涼。腦海中浮現的一幕,是去年正名遊行時,走在我們「正名少年游擊」中 間的一位阿姨,對著路邊反對正名的民眾大喊的「中國人,滾回去」的一幕。 我們的歷史被政治綁架了。因而,我也想起好多年前,易叡在文章裡面所寫的,「歷史, 絕不容再走錯一步」,放到這個時代裡,竟然是那麼樣的真實而誠懇。 在這個世代,「選邊站」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我們大可以依附著一個擁有用同意見的團 體,即便敵人是那樣的強大。然而我們真正要對抗的是自己。在我們每個人不同的生命裡 面,有不同的參與以及關懷,而這些關懷與現實的碰撞中所生發的嘆息,都是真實得不得 了的啊!無奈的是,它們總在選邊站的氛圍底下被稀釋消失了。 我知道我有我的夢想,譬如看到自己的國家,「台灣」的主權,有朝一日能那樣神氣地被 國際所承認。但是我也知道當我們一步一步的朝這個理想邁去的時候,也會有許多的掙扎 與不甘。因為我們不能在操之過急之下,捨棄了許多原先我們也掛念不已的價值。 我跟學姊說,在我的心裡有一個「刺」,就是讓國民黨當選。學姊說,在她心裡有好多刺 啊!那麼,在眾多的台灣人民心中,到底大家的「刺」又會是些什麼呢?這次的選舉,乍 看之下,彷彿只是藍綠的鬥爭,或者有人說,那是中國與台灣之爭。然而事實上,每個公 民所要面對的,是自己懷抱的理想,在這樣一個複雜的歷史情境裡,所擦撞出來的那些價 值之爭。 青年宣言的最後一句是這樣寫的,「決定面對,不放棄投票!因為台灣的未來,正是我們自 己的未來。」然而對於我,未曾搭上反對國民黨威權的時代的運動,應該如何的去見證自 己這個時代的歷史呢?這次選舉,我聽到許多在社運界打滾的前輩的無奈,然而才正準備 寫自己的歷史的我,應該踩著什麼步伐,以什麼姿勢,向時代開採一個我想要的未來呢? 我們不需要英雄的故事了。奧登是這樣悼念葉慈的:「瘋狂的愛爾蘭將你刺傷成詩」。而 兩千零四年,瘋狂的台灣,是如何將我們狠很地刺傷?而我們又該如何撐著疲憊,在轟耳 的「凍蒜!凍蒜!」中間,真實誠懇地唱一首屬與我們的時代的詩歌呢? 讓焦慮的人說話吧,我們的麥克風,應該交給這些這個時代悲傷的人。我知道在這個時局 裡,新聞報導與社會版是不會把筆和麥克風交給這些悲傷於理想被政治操弄給污衊的人的 。或許我們應該發起一個運動,一個實際的「集淚運動」。 就讓我們的副刊版面,充滿這些淚水罷。我們的連續劇應該要有這樣的聲音,還有我們的 電影,我們的詩和小說,以及文學評論。還有還有,我們的餐桌和教堂。 「我看見一個少女,她走著皇后的步伐。」當我們用慌張的眼神注目著台灣時,就讓我們 再次嚴肅地凝視這個冷靜而動人的畫面。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8.167.4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