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爐之中燃燒的木柴嗶剝作響,橘紅色的火焰為地上有著繁複花紋的波斯地毯染上了另一
層顏色。玻璃窗外飄著鵝毛細雪,壁爐附近卻因為不曾停歇的火焰而維持著稍高的溫度。
大廳中幾乎沒有任何擺飾,只有一張圓桌、一把搖椅與一個蓋著紅色絨布的巨大魚缸。
男人坐在搖椅上,調整了下身上毛毯的位置。暴露在空氣中的肌膚微涼,但還不到無法忍
受的地步。也許以暖氣來維持溫度會更適合些,但屋子的主人更喜歡這樣傳統的方式。他
為這些古老的事物著迷,或者該說,他無法抵抗它們的魅力。他總覺得自己能聽見它們的
呼喚,以誰也無法理解的方式。
吐了口氣,看著吐出的一小團白霧消散。男人將視線移向一旁刻著精美花紋的木製圓桌,
自桌上拿起了一本破舊的小冊子。小冊子似乎是某個人的筆記,封面的字跡已然模糊。從
泛黃的書頁與破損的邊緣可以看出已有些年代,但又被男人重新裝訂,好好地保存了起來
。
男人珍而重之地撫摸著小冊的封面,而後才小心翼翼地翻開書頁,俊秀的臉上不由自主地
露出喜悅的笑容。這本小冊子裡沒有誰的生平,也不是什麼筆記。裡面記載的只有一個故
事,關於一位盲眼畫家與人魚的故事。
故事裡沒有提到過畫家的名字,只是稱他為「畫家」。曾經,畫家碧綠的雙眼之中也與大
多數人一樣,映著這美麗世界的倒影。藍天、白雲與青草的翠綠,他曾經欣賞著這一切的
美好,卻沒想過有天會失去。
從小時候開始,畫家優異的天分便使他備受讚揚。而畫家也熱愛著這一切,無論是作畫,
還是他人見到自己作品時的驚嘆。擁有驚人才能的畫家理所當然地成為了一名出色的畫家
,然而一場意外,卻讓他再也無法看見這個世界。
最初畫家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尖叫、崩潰,摔壞了身邊所有能砸爛的東西。每當有人靠
近,便會受到畫家的攻擊。昔日好友接連離他而去,最後陪在畫家身邊的,只剩下童年時
便一直在一起的一對雙胞胎姊妹。
文靜優雅的姐姐、活潑可愛的妹妹,有著同樣長相的兩人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個性。姊妹兩
人都是出名的美人,卻從沒見她們答應過任何人的追求。只有她們自己知道,彼此都已經
心有所屬。她們都暗戀著溫柔帥氣的畫家,卻保持著無聲的默契,誰也不曾提起。
在畫家陷入瘋狂之時,平日誇張吹捧他才能的人們倉皇離去,姊妹倆卻未曾卻步。無論遭
受了怎麼樣的對待,她們都堅定地陪伴在畫家身邊。包容他因挫折而生的壞脾氣,溫柔地
安慰著畫家。在姊妹倆的陪伴下,畫家逐漸走出陰霾,甚至重新執起畫筆。
即使已經再也看不見,畫家仍有著出色的才能。當看見畫布上那繽紛而鮮活的畫面,任誰
都無法看出畫家其實已然失明。懷抱著濃厚的感謝之意,畫家將姊妹倆作為作畫的主題,
創作出了無數的畫作。
到了後期,畫家的作品開始染上奇幻的色彩。以不存於現世之物作為靈感,似乎為其開啟
了一扇嶄新的大門。由於畫家無法閱讀書籍,姐姐常會到各處借來關於各式神祕事物的書
籍,為忙碌的畫家朗讀內容。而妹妹總是撐頰在一旁聽著,天馬行空的想像為畫家帶來更
多的靈感。
然而一名客人指名的「人魚」畫作,卻讓畫家陷入了瓶頸之中。他已經幾個禮拜沒有睡了
,幾乎沒有進食,連水也只喝了一點。一次又一次地扯下架上的畫布,畫家用力拉扯著自
己棕色的長髮。無論如何都做不到,他發現自己畫不出想像中的人魚。不管試了幾次,畫
布上的少女都是美麗而空洞。
沒有靈魂。這是第一次,畫家發現自己無法賦予作品靈魂。就算無法看見,他也能感受到
。這些畫作是空洞的瑕疵品,只是填上了各式色彩的死物,甚至不能被稱作是作品。
畫家陷入了瘋狂的迴圈,不斷地作畫,而後將畫布扯下。長時間未曾進食讓畫家很快地消
瘦下來,卻不停地以乾裂的嘴唇喃喃唸著「人魚」。姊妹倆雖然擔心,卻發現自己什麼也
做不到,只能努力尋找著讓畫家回復正常的方法。
「如果能夠見到,或者說是碰觸到真正的人魚,是不是就能畫出來了呢?」那是一個風和
日麗的日子,雙胞胎的姐姐拉開窗簾,讓外頭的陽光照進室內。貌似無心的提議讓畫家自
封閉的世界中清醒,緊緊抓住了姐姐的手。
姐姐溫柔地擁抱畫家,微微勾起嘴角。她一直愛著這個男人,這份心情隨著時光的流逝不
斷加深。也許有點卑鄙也說不定,但是只有在妹妹出門採買的這段時間,畫家僅屬於她一
人。
「會出現的,真正的人魚。」撫摸著畫家的棕色長髮,姐姐輕聲說著,在他乾裂的唇上落
下一吻。
當天晚上,自畫家租下的套房中,傳出了少女的慘叫聲。附近的人們對於這間房裡老是出
現的吵鬧聲早已見怪不怪,前去抱怨的鄰居也在少女帶著歉意的道歉下回到家中。那是一
如往常的夜晚。
幾天以後,人們才聽說了畫家搬離套房的消息。房東進去打掃屋子的時候,在裡面發現了
一幅已完成的畫作。畫面上,美麗的人魚正對人們幸福地笑著,銀白的鱗片在陽光之下閃
閃發亮。有認識的人說,那人魚是以那對雙胞胎姊妹作為原型,但是誰也沒見過她們那樣
幸福的笑容。
另一座城市的套房之中,雙胞胎的姐姐正微笑著依偎在畫家懷中,那笑容與畫中一模一樣
。畫家以癡迷的神色輕撫著她下身的魚尾,以臉頰摩挲著那透明的鱗片。在鱗片之下,另
一名少女的肢體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擠壓、扭曲成了魚尾的形狀。變形的臉部已然看不出表
情,只有驚恐的眼神與張大的嘴似乎在進行著無聲的控訴。
姐姐的目光掃過,對上了少女的眼眸。而後,她對著自己的雙胞胎妹妹勾起了嘴角。不是
很幸福嗎?這樣的結果。誰也不必退讓、誰也不必離開。能夠永遠如此快樂,三個人一起
。
男人闔上了小冊,將它放回圓桌。自搖椅上站起,他緩緩走向旁邊比人還要來得高的巨大
魚缸。以輕柔得幾乎可以說是呵護的動作掀開上面鮮紅的絨布,男人看向了裡面的生物。
那是一名少女,不,應該不能稱之為少女。事實上,裡面的生物僅有著少女的頭顱,頸部
以下的部分成了兩條巨大的魚尾。左邊的魚尾在鱗片之下有著少女扭曲的身軀,右邊的鱗
片之下則是另一名有著相同面貌的少女。說是有著相同面貌,但若不是看過少女原本的樣
子,誰也無法自那團扭曲的肉色之中看出她的長相。
原本安分的生物在見到男人時躁動了起來,少女的頭顱哭泣著、尖叫著,以魚尾拍打著玻
璃魚缸。男人卻是以撫摸戀人的方式拂過冰冷的玻璃,憐愛的眼神投向了裡頭的生物。
「還記得畫家與人魚的故事嗎?那是我祖先的故事。愚蠢的男人,對吧?」男人微微皺著
眉,似乎對於未發現真相的先祖感到不以為然。魚缸中的生物沒有理會男人的話語,只是
淒厲地尖叫著。男人對此也不以為意,只是接著說道:「不過我一直嚮往著裡面的人魚、
美麗的人魚,所以在見到妳們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哪!」
一面說著,男人的臉上露出了有如孩童一般天真爛漫的笑容,雙手貼上了魚缸。冰冷的觸
感自掌心傳來,他卻沒有半分收回手的意思。反倒是將臉也貼上了魚缸,像是想聽清生物
在裡面大鬧的聲音。
「明明連儀式的方法都記錄下來了,為什麼會失敗呢?難道是因為妳們的愛不夠嗎?」男
人的語氣之中帶上了幾分苦惱,偏頭望向魚缸中的生物,像是想尋求答案。回答他的是人
世不應聽聞的慘叫,以及玻璃被拍打的巨響。
男人思索了半晌,仍得不到答案──也許他永遠也得不到答案。只因那生物自脫離人類身
分的那一刻起,便失去了言語的能力。看向魚缸中頑皮的生物,男人卻又像是釋然了。俊
秀的臉上露出笑容,如同寶石般碧綠的眼眸之中,浮現出不加掩飾的寵溺。
「不過放心吧!就算是這個樣子,我也會一直愛著妳們的。」男人就這麼站在魚缸旁,直
到裡面曾經是兩名少女的生物失去了大鬧的力氣。他一直注視著那生物哭泣的姿態,以無
比溫柔的表情。
又是寂靜的夜,一如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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