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1年的五月，兩名社運人士、一名台大社研所碩士、一名清大史研所研究生被逮捕（他
是在清大宿舍被捕），因為他們和主張台獨的台灣史研究者史明接觸，情治單位控告他們
要成立預謀叛亂的「獨台會」。這一事件，引起全台各地在台灣戰後最大規模的大學罷課
行動。
十月，一群教授和學生徹夜坐在台大醫學大樓前面，主張廢除箝制言論自由的刑法一百條
，被警方強制驅離---但不久後，這條法律就被廢止了，台灣的民主往前邁向一大步。
十月下旬，我參加台大的新生訓練。但這不是校方辦的新生訓練，而是一群台大「異議性
」社團舉辦的「另類新生訓練」。
這群所謂異議性社團包括一些學術社團和學運社團，而這個另類新生訓練是因為對於大學
這個制度的想像和行政當局不同。
我的大學四年是一場沒有停止的新生訓練。
首先，我開始探索歷史上的青年理想主義。逆推歷史，從1990年的野百合學運，89年的中
國天安門學運，八零年代的台灣學運，七零年代初的保釣運動，或者五六零年代在那個冰
冷的戒嚴體制下，那些僅是因為參與讀書會而被捕的熱血青年，或者日據時期想要用文化
行動和啟蒙台灣人民政治意識的先輩。
當然還有西方。例如美國六零年代那些參與反戰、民權運動、主張做愛不作戰的年輕人，
或者1968年巴黎街頭上，用石塊和噴漆寫下用想像力奪權的青年們……
我看見一代又一代青年抱著青春的熱情與純真的理想，為了建立一個更好的社會而深思苦
讀、揮動旗幟、走上街頭。但他們多半沒有好的下場：或者被學校退學，或者獨裁體制逮
捕，或者被軍人屠殺….
回到我的年代。我們所處的是威權的巨大陰霾逐漸散去的時代。一些熱血青年感到苦悶，
沒有了邪惡的怪獸，我們的熱情該往哪發揮呢？沒有了大規模的運動風潮，我們該投入什
麼呢？
但我們相信，台灣，或者世界，當然還不是美麗的烏托邦，還有太多太多的不正義，而必
須被一點一滴的改造。
重要的是，我們如何始終保持熱情，並且去找出各種明顯的或潛藏的社會矛盾。
所以我們認真研讀政治經濟社會學理論，希冀理論提供對台灣社會矛盾的犀利分析；我們
辯論台灣的資本主義發展與政治體制，希望找到具體的改革策略。當然，我們也看電影聽
搖滾，因為革命不能沒有美學的想像。
然後我們大學畢業。只是，世界沒有被改變多少，但我們自己卻被徹底改變了。
許多朋友走入不同工作，商業的、NGO的，政治的。許多人在不同的戰鬥位置上，用不同
方式繼續堅持他們曾有的理想。我則選擇學術作為一生的志業，因為希望知識可以幫我解
答什麼樣的政治經濟體制是理想並且可行的。另一方面，我嘗試以評論寫作做為另一支實
踐的武器，不論是抒情地書寫那些理想與熱情，或是更冷靜地去分析民主與資本主義的問
題。
2.
是的，每個時代都不乏熱血革命青年，但在這個過於安逸的時代，所謂的革命是什麼呢？
我想起一部德國電影「替天行道」，其中描述一群中產階級之子的青年，他們的革命策略
是去趁有錢富豪不在時，在他的豪宅惡搞一番。這是一個充滿刺激、帶有正義感的顛覆行
動，但不但無法動搖體制，也只流於虛無。
改變世界當然不是只有無產階級革命的偉大幻想。
事實上，每一代的青年都用他們不同的想像力投入社會改造。就像在此刻的西方，新的反
抗能量正在校園內、在劇場中、在廣場上、在屬於人民的街道上四處湧現：為了反對伊拉
克戰爭、為了蘇丹達佛的種族屠殺、為了不正義的全球化、為了基本人權與自由、為了第
三世界的弱勢者等等。
在台灣，也不斷有新的校園理想主義正在燃燒。有人投入對WTO問題的關心，有人走入樂
生療養院，也有人走入政治，有人持續關心教育、環保、性別、社區發展等等。
這不是個冷漠的時代，也不是個容許我們冷漠的時代。
3.
然而，每一代理想主義的年輕人也都有共同的敵人。
就好像我們逐漸發現，我們當年要對抗的從來其實都不只是威權體制的壓迫（畢竟他已經
崩解了），不只是階級矛盾（這個當然一直存在），而是更普遍的犬儒主義、世俗壓力，
與物質主義----資本主義體制如海綿般要把人吸收進去的壓力。這是每個時代、每個國家
都有的巨大桎梏。
在美國，許多人在大學時期走向第三世界、參與NGO。但畢業之後，有人堅持理想，從事
社會公益；有人則打起領帶、穿起套裝，進入大企業。他們或者在權力與金錢的遊戲中得
到滿足，或者日益感到空虛，想要逃逸出來，尋找在日常工作軌道之外的生命意義。
這不是說進入這個體制是不對的。我們沒有必要期待每個人都去從事社會運動、都成為在
體制邊緣流動的波希米亞。
大學培養出許許多多頂尖的專業人才，而每個人都在社會上貢獻他們的力量。重要的是，
每個人如何在專業位置外打開自己的視野，對重大社會問題保有一分關心，對不同改變世
界的方式能有一些支持，並且對於人類普世的價值-----人權、自由、平等（種族、性別
、階級等等之間的平等）---能有多一些的堅持。唯有如此，這個世界才有可能因此變得
更好。
提供價值的思辯，提供觀看世界的多元方式，激發青年的理想主義，這才是應該是大學的
目的。
如果學校不能提供這些，就讓我們自己開始尋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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