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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錄] 穿在她們身上的衣服 ◎吳音寧
時間: Fri Oct 3 23:23:05 2008
作者: goshian (神的孩子) 看板: AAAAAAAA
標題: [轉錄] 穿在她們身上的衣服 ◎吳音寧
時間: Sun Sep 28 12:45:20 2008
夢幻九○ 90年代專輯
穿在她們身上的衣服
吳音寧 (20080924)
我試著回想十八歲的自己，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她，可能、幾乎已經不認識她。
她在一九九○年的十月中旬，搭乘公路局（也就是台汽客運），離開彰化農鄉，進
入都城台北。坐在她身旁的，是彰化女中的好朋友，當時──若對時間斤斤計較，不以「
台灣歲」而以「實歲」計算──十七歲的林淑芬。兩個剛換掉高中制服的女生。林淑芬出
生成長在彰化縣芬園鄉的山腳，父母務農兼做工，家裡在「客廳即工廠」的年代，曾組裝
、代工生產雨傘；而她出生在彰化縣的溪州鄉，父母是課餘時必須協助務農的中學教師。
一九九○年（民國七十九年），公路局的中興號，從全台（當時官方說法是「全省
」）各鄉鎮開往台北的班次，比日後（實施民營化之後）頻繁。約莫行駛三個小時，被記
憶召喚來的兩個女孩，便已經抵達。
她們想要的樣子
到了到了！「台北、台北、台北車頭到囉！欲下車的旅客請趕緊下車。」同年底林
強在「向前走」這首歌中，以台語（當時官方說法稱為「方言」）如此唱到。而記憶裡的
兩個女孩，陸續走下車來。她們想必是張望的，帶點興奮、帶點茫然、帶點期許與擔憂。
到了到了，迎接她們的不只是大學生涯，更是整個（以台北為中心）開展出來的九○年代
。
她準備前往東吳法律系就讀，大學聯考前，她就已經設定好目標：法律系、法律系
，志願只填法律系，未來想當人權律師。雖然高中時夜晚「苦讀」常聽廣播、愛看連續劇
與電影、因為在彰化市（竟然可以）買到「黑名單工作室」的「抓狂歌」而雀躍好幾天的
她，偶爾心情浮動，發呆之際，也會幻想以後要進入「影視圈」。
「人們總是成為他們想要成為的樣子。」
墨西哥查巴達民族解放軍副總司令Marcos的文章中，有這麼一句話。
人們──在其所生存的政經條件、文化背景的脈絡（侷限）裡，通常──總是成為
他們想要成為的樣子；雖然，途中也總是經過機緣、巧合與意外，往往走入未曾料想到的
路徑。
高中時，林淑芬想唸跟商業有關的科系，放榜後，她的「菜市仔名」在社會系的錄
取名單裡，幾經核對准考證號碼，她被聯考分數分發的命運通知，去！前往國立中興大學
的法商學院報到。
中興法商的社會系，和商業、和賺錢沒那麼直接的關係，不過，「好加在」，對林
淑芬和她的家庭來說，重要的是，考上國立的，學費比較便宜。
她們連名牌都不懂
知識若是力量，力量的求取是需要（一路一直）付錢的。九○年代平均收入少於非
農家庭約三成的農家，子女們透過考試，階級晉升的比例，明顯比較低。林淑芬作為她們
村（山腳的大埔村）少數考得上大學、「會讀冊」的囝仔，在「光榮出征」台北城之前，
先去燙了個頭髮。
因為髮禁，高中畢業後才開始留長的齊肩直髮，燙出波浪捲，一側瀏海往上梳翹，
拱出圓弧狀；所謂的半屏山髮型，是當時鄉鎮美容院流行的美學形式。而好不容易要上大
學了，不必再顧忌教官彷彿拿著尺、拿著放大鏡，幾釐、幾公分的檢查，高中女生的頭髮
及裙襬長短，林淑芬燙了「時髦」新髮型後，還去買了件赭紅色的連身長洋裝，洋裝的肩
胛處，布料內裡各縫有一塊厚厚的墊肩；盛裝，進入台北。
至於十八歲的她，在深具象徵與實質意義的那一天，走下台汽客運白底、漆著藍條
紋的車廂，提著母親拿給她使用的「雜牌」行李袋；事實上，當時她甚少意識到「牌子」
這件事，也不明白什麼叫做「名牌」。
她的身體，上大學之前，大部分時間與制服為伍。課餘穿的「便服」，不外乎承接
自母親。而母親承接自姑姑、阿姨、阿姨的女兒等等，偶爾在農鄉的街仔路或菜市場替她
購買新衣。記憶中（且剛好被攝入照片裡），有件深藍色的AB牛仔褲，褲身於臀部到大腿
處，顯得寬鬆、甚至蓬蓬的，褲管向下緊縮；是當時普遍的AB褲款式，她不曾覺得有什麼
不對勁，將上衣服服貼貼的紮入褲子內，再緊緊繫上一條，假皮真塑膠的黑色細皮帶，是
她慣常的穿著模式。
直到，觀察到台北的同學，顯得比較好看的那幾個，穿著合身筆挺的直筒牛仔褲，
繫著寬版的、比較像真皮的皮帶，且上衣絕不會老老實實的塞入褲子內，而是在腰際拉出
一圈裝飾性的弧度。
奇怪了，是誰教他們的？他們從哪裡學來的？
應該不是一九九○年剛取消「方言」（台語）限制的三台電視節目，那……是透過
衛星（小耳朵）接收到美國的流行資訊嗎？是台北東區服飾店的櫥窗展示及商品型錄嗎？
是跨國連鎖的服飾公司推銷（教育）給他們的嗎？在記憶裡張著警戒、懷疑的眼，靜靜觀
察的女孩，其實，還不懂發問，或者說準確些，問的大多是其他──比如有關國民黨、民
進黨，有關鄭南榕、台獨與二二八，有關三月野百合學運及六四天安門學運之對照等──
問題。
她們的品牌新體驗
她手背輕推鼻梁上的眼鏡，是一副淺粉紅色塑膠框的眼鏡，略呈方形的鏡面，約佔
整張臉的三分之一；很快會被輕薄短小的趨勢給淘汰掉的款式。當時，她並未覺得眼鏡「
過大」，初抵台北，她和林淑芬也還沒從同儕相互較量的眼光裡、從流行的「壓迫」中，
意識到自己的穿著打扮，好像比較「俗」、比較「土」；換成後來的說法，就是比較「台
」。
十七歲的「台妹」林淑芬，和她走出台汽客運老舊的總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
樣子，大步邁開步伐。圓圓的八卦山脈孕育出來的臉，還有點粗獷的嬰兒肥。赭紅色長洋
裝的兩塊厚墊肩，顯現出某種剛毅的線條；不用多久，她就不會再穿，不會再將瀏海梳翹
。可以預見的，她們將走入GIORDANO（佐丹奴）在台北開設的門市。
佐丹奴是她們生命中第一個明確認識到的「品牌」。八○年代初由黎智英創設於成
衣加工業興盛（勞動條件惡劣）的香港，之後陸續進攻、行銷至新加坡、菲律賓、日本、
馬來西亞、以及，以台北為首站，向其他縣市拓展、連鎖的台灣市場。
島嶼──當時官方說法是「中國」──七○年代至八○年代，也曾是全球成衣加工
、代工生產的主要基地。Made in Taiwan的標籤，車縫在衣服領口內側；日後反全球化人
士指稱的「血汗工廠」，林立在農鄉、在城鎮、在密集開發的加工區裡；就在她們身邊，
或者說，就在面積不過約三萬六千平方公里、小小的海洋島嶼裡大多數人的身邊。然而她
不知道，還不清楚，自己身上穿的衣服，怎麼來的？
（上）
夢幻九○ 90年代專輯
穿在她們身上的衣服
吳音寧 (20080925)
一次次遊行，一件件Ｔ恤，難以細數。她們從街頭穿去學校、穿去夜市、穿去看MTV
、穿去開會、穿去約會……穿回家後，洗一洗再穿。穿在她們身上的衣服，也代表她們投
身過的團体、去過的現場。
通過考試，她和林淑芬成為台北的大學生，比留在家鄉的同學早一步，接觸到佐丹
奴的門市。整潔的店面，夏天尤其令人舒爽的冷氣空調中，縈繞著輕柔的流行音樂。一款
款上衣褲子裙子、外套夾克洋裝、乃至帽子襪子圍巾等，隨季節「新品上市」。她在店裡
繞圈，逛來逛去，從中挑選了一件，第一件，淺藍色的素面棉布短袖Ｔ恤。洗了幾次後，
將變得皺皺塌塌的Ｔ恤，剛買時，她不時用手撫觸布料，感覺到……嗯，柔軟與舒適。
這款「感覺」，讓她不自覺，成為黎智英在全球服飾品牌的競爭網絡裡，一個小小
的、不支薪的推銷員。假期返鄉，身上的衣服、連同「氣質」好像都有點不一樣，面對親
友詢問時，會告知：「這是GIORDANO的；台北買的。」
「啊？久什麼諾？」
「GIORDANO啦！」
「那妳可不可以也幫我買一件？」
新的品牌正以亮閃閃，讓買不起買不到的人垂涎的、「國際」形象，潛入人們的思
維裡，影響、改變其消費模式，甚至生活習慣。繼GIORDANO揚帆，率先往她腦海裡插旗，
她將繼續認識BENETTON、ESPRIT、HANG TEN、NET……等（都是英文的）「MARK」。有次
女研社的同學，出國回來，到她和林淑芬的租屋處聚會，拿出外國買（台灣不知道是否已
代理進口）的禮物，說要送給男友。是件白色短袖Ｔ恤，印著螺絲起子的黑白圖樣，價格
貴得讓她張大嘴。
「妳說，這個是GIORGIO AMMONIA（阿摩尼亞）的喔？」
「ARMANI啦！」
連「名牌」都不懂，她被朋友們大笑著指正。幾個反對國民黨一黨專政、思想──
相對其他同學──開明的女大學生，笑笑鬧鬧的同時，還未意識到，蜘蛛吐絲般、正在形
成的連鎖網絡；廣告越來越多的行銷網絡，已經一絲一縷（或鬆或緊）的將她們纏綁進其
中。
她們與無數的運動Ｔ恤
她換掉她的AB褲，林淑芬淘汰掉她的墊肩，於九○年代初，十七、八歲的她們，走
入都會化的過程，不過，並未全然的心悅誠服。她們的身體，包括頭腦，摸索著、探險著
，身上多了幾件佐丹奴的同時，更常穿的是「運動Ｔ恤」；因應社會運動（通常是遊行）
而印製的衣服。沒有商標，只是表現出憤怒、抵抗、嘲諷、或期盼等意見與看法。
譬如，記憶中她和林淑芬的第一件運動Ｔ恤，是一九九一年份的。五月五日（日期
是後來才查的），反核大遊行。她們穿著白底短袖Ｔ恤，胸前清晰的一行、「核電終結者
」的淺紅色字樣，被「尊重生命」、「疼惜鄉土」反覆排列的、比較小字的灰色字樣，包
圍成方形的「圖案」。寬寬大大的白底Ｔ恤，在同年五月二十日，「反對白色恐怖及政治
迫害」的遊行中，圖案換成取材自孟克畫作「吶喊」裡，那個摀臉驚叫的人，扭曲變形的
臉部。
遊行的導火線，主要是清大學生廖偉程等四人，因參加「獨台會」、閱讀過史明寫
的「台灣人四百年史」而遭到逮捕。那晚，她在宿舍裡，準備去洗澡時，聽到林淑芬告訴
她，廖偉程等人被捕的消息，臉上表情驚訝得……就像Ｔ恤上的圖案。
驚聲尖叫，「都什麼時代了？開讀書會還會被捕？」
是李登輝被六百多個國大代表選為總統，而任命郝柏村當行政院長的時代。十月，
「反閱兵，廢除刑法100條」的抗議行動中，她和林淑芬換穿長袖的厚棉布上衣，仍是白
色的底，胸前用黑線框出黃色的色塊，色塊內，有隻鴿子站在槍管上。「反閱兵 廢惡法
」的「反」字，採顛倒放，而主辦單位屬名「100行動聯盟」。
穿在她身上的這件衣服，迎著風，在馬路上狂奔，躲避軍警持棍棒從後面追打；有
的衣服沒躲過，和平鴿與槍桿都染上鮮血。穿在她身上的這件衣服，背部摩擦過台大醫學
大樓前的騎樓地板，然後被拉扯著，扯過囚車的門，終於一肩疲累的輕倚囚車的窗。穿在
她身上的這件，被鐵蒺藜勾過、被盾牌推擠過的衣服，遭遇和穿在林淑芬身上的一樣；甚
至，穿在林淑芬身上的那件，還回憶得出被強力水柱噴得發疼的滋味。
穿在她們身上的衣服，此後幾年頻繁的、被反覆舉起的拳頭向上提動著，要求過「
總統直選」，表態和「工人鬥陣，車拼相挺」，支持原住民「反侵佔，爭生存」，抗議「
金權高爾夫」，同時興高采烈的上街喊出，「我要性高潮，不要性騷擾」……。
一次次遊行，一件件Ｔ恤，難以細數。她們從街頭穿去學校、穿去夜市、穿去看MTV
、穿去開會、穿去約會……穿回家後，洗一洗再穿。穿在她們身上的衣服，也代表她們投
身過的團体、去過的現場。譬如，白底Ｔ恤印著紅黑兩色的小方塊，各個方塊內被裁切的
、不完整的字，湊起來是「群眾」；主張為「工農小市民翻身戰鬥」的「群眾」雜誌，她
們身在其中，開會討論閒聊、參與（組訓大學生的）營隊、隨車下鄉巡迴演講、爬上雜誌
社架設在頂樓，非法的「地下電台」的錄音室……我記得她還曾經，到台北橋下採訪遊民
，寫稚嫩的報導，給雜誌刊登；重要的不是文筆，而是運動理念。當時，主流媒體對她們
來說，像敵方陣營，她沒想過在上面發表文章。
又譬如，白色Ｔ恤胸前一條長條形的淺綠色色塊，襯出「小草藝術學院」的字樣，
牽引出一個美術系學生，因為和系主任創作理念不和，遭到退學，而引發學生集體罷課、
靜坐抗議的故事……。後來才注意到，咦，為什麼九○年代初的運動Ｔ恤，大多是白色的
，且圖與字的顏色，通常不超過兩色？印越多顏色，印刷費越貴啊。
她們把身體當戰場
當時不只社會運動，不可能向政府申請經費，還沒被認可為「文化藝術」的地下活
動，也在沒錢，不過可以撿破爛、可以廢物利用、可以手繪傳單（影印在A4的紙張上分發
）、可以靠自己以及還沒被固定生活模式收編的、「流浪」的朋友們，一起──一起相愛
與打架──動手，辦出日後看來簡直像傳奇的聚會。
發源於「甜蜜蜜」這家店的破爛節、破裂節；參加過破爛節之後，隔年邀樂團朋友
到墾丁去玩，而開始的「春天吶喊」；在暗夜的河濱、在山腳的某堆營火邊、在某個人租
屋處的庭院……她的身影穿梭其中，讚嘆朋友們穿著自己製作的衣裳，隨手撿來的材料做
成手環、項鍊等，用各種方式，戲耍、試驗身體的各種可能性，歡鬧起來脫光衣服，手舞
足蹈，算是平常事。
於是身體，包括頭腦，透過穿著「改編」的衣服，回應當時她們的認同與傾向。她
和林淑芬，也將牛仔褲裁至及膝的長度，噴上「工人無罪，造反有理」、「幹掉資本主義
」等字樣。同時，穿了耳洞，故意只戴一邊耳環；理了平頭，讓小朋友誤叫哥哥或叔叔…
…。
人們，總是成為他們想要成為的樣子。日後，游擊隊員Marcos的這句話，讓她想起
AB褲女孩與墊肩女孩，這十幾年來的轉變。身體，即戰場，想來她們在自己的、也是社會
的、攸關性別、文化與政治經濟領域的戰場裡，衝撞、妥協、修正、學習，長成日後的樣
子。
日後──也就是現在，佐丹奴的連鎖服飾，已經從全台灣只有台北有門市、比較「
高級」的品牌，普及到各縣市都有、被視為「平價」、甚至「粗俗」的品牌；通訊方式，
從定點的家用電話、到BBcall、到隨身的手機；電視呢，從（官方的）三台，到（少數幾
個資本家）競逐利益的數百台；而跨國的量販店、速食店、便利商店（如統一集團的7-
eleven等），幾乎已經「統一」佔領全台……走過一次次選戰，走過手寫的歲月（彷如前
半生），進入電腦連線的網路世界，當年，一同穿著「街頭制服」的朋友們，現在，不知
在做什麼？
過得好嗎？
我呢，如你所閱讀到的，成為文章刊載在報紙副刊上的「作家」；這個身份是AB褲
女孩從沒想過的。而林淑芬，也許你知道的，目前的職業是立法委員（若能夠乘坐時光機
，回去告訴墊肩女孩，她肯定不相信）；至於，墊肩女孩是如何成為立委的？這又是另一
個，轉折於九○年代，充滿歡笑與淚水的故事了。（下）
作者簡介
吳音寧，大學畢業後，在報紙副刊及雜誌社工作。辭掉工作後，因緣際會，前往墨
西哥東南山區，採訪原住民的游擊行動，二○○三年出版「蒙面叢林──探訪墨西哥查巴
達民族解放軍」。二○○四年底，「白米炸彈客」現身，持續關心，而於二○○七年出版
「江湖在哪裡？──台灣農業觀察」。今年十月，即將由印刻雜誌社出版，十多年詩作集
結而成的、第一本詩集「危崖有花」。二○○六年人間副刊新人獎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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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也會繼續地，奔馳在這長長的街。
左手邊是我的心，右手邊沒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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