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列車 (下)
少年摘下一束野花,決定獻給任何一班靠站的火車,即使是一整夜漫長的等待。
他再度回到月台,懷中多了一束鮮花,使暗沉色系的月台亮出一串光朵……
甘耀明
聽完有關火車的故事,少年浮起幸福笑容,雖然那不是他要找的神秘列車。他安靜
地看著老人,有一天他也會變得如此老,臉上刻下鐵軌般深刻的皺紋,額角浮起煤
炭似的老人斑,那兜時,他也會選擇夜車,回憶人生旅途上的每一站風景。到時,
或許他會有一種神秘力量,聽出火車如何與風對談,如何用光證明距離遠近,畢竟
他認為火車是有生命,只是人從來沒注意。或許,當那種神秘力量夠大時,他真的
能夠看到一班神秘列車,神情呼嘯。
向老人道別,少年來到最後一節的車廂尾,一條鐵鍊阻擋了。這裡的風景特別好,
鐵道邊的信號、山洞、建築、人影會依速度縮小比例,真實體會了電影中的特效。
或者等待火車使出神龍擺尾,一切在彎道後消失,又拉出訝然的風景。少年轉身回
車廂,身體有些困頓,但神情極為高昂。他看到列車長走來,掏出口袋車票待驗。
「去勝興?」列車長看完票,說:「找神秘列車吧!如果找不到,你只能坐六點半
的普通車北上。」
少年著驚了,訝異車長怎麼知道一切?說,「是那群學生說的吧!」
列車長微笑點頭,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回來了,說:「我剛開始相信了,這鐵軌
上真的有神秘列車在跑。那真的是很棒的傳說。」或許在那些鐵路舊山線的山洞間
有股時間磁場,或許山洞就是時間門,那些蒸汽老火車頭時光旅行跑了出來,又轉
了回去。
列車長與少年交換火車經驗,離走前,還從皮包抽出一張車票送給少年,說,「或
許這是神秘列車的車票喔!」少年拿著車票,張大鼻孔呼吸,他不敢相信手握這張
比一般硬票長兩倍的夢幻藝品,竟是普通列車舊底文指定票,票面上印有烏日、潭
子、后里、三義、銅鑼、南勢等的站名
,因為沒有勝興,他訝異那個年代的這班普快車是不停勝興。少年收集一大堆印票
,這張指定票無疑的是票簿中那些短去回、紅復異、剪斷莒異、中孔或舊底紋硬票
中較出色的。但是,在所有的集票中,少年知道父親送給他的硬票最具意義,那是
一疊厚厚的平等號
孩童票,全是往返新竹與台中之間,票背還印有「共匪必滅,暴政必亡!」及「反
攻第一、勝利第一!」等字樣。少年才知道,父親讀小學時,阿婆常帶全家去台中
中正公園玩。每一次往返,每位家人都要撿靠窗位,如果是對號坐,阿婆還一定要
跟售票員吵嘴,非得買到正靠
窗而非靠窗被窗柱擋著的。每一次放假都是這樣,台中玩到都厭煩了,還是被阿婆
押著去,在那個年代,連學費都頻頻向親戚支借,全家五人卻耗費這麼多錢坐火車
。由於全家分開坐,父親錯失與兄姐遊樂,時常與阿婆嘔氣,只好拉開百葉窗巴著
窗口看。火車在山線穿山過橋時,總因爬坡而速度緩慢,住附近的山區的居民趁便
跳車。父親最
大的樂趣,是看乘客跳車姿態,有人提兩籃雞蛋平安落車,有人卻一頭栽進山溝中
掛彩。那次傍晚,全家真的被嚇到了,事情是這樣的:火車喘吁吁慢行時,有人從
農田邊追出,由於懷中抱著一大把的野薑花,父親深記長腳的野花如何越過野地、
山路、小溪谷與草叢,最後奔
赴火車,簡直像童話中情節。父親整張臉趴平在窗上,看到白花伸出一雙手,試了
幾次終於抓著後門兩側的扶鐵,兩隻腳還蹬蹬踢踢地落在碎石上,才又縮上踏梯,
抱著花走了進來,阿婆整個人趴上去大哭,扒扯花瓣,潔白中開出阿公的臉龐,兩
個人像電視中不要臉的阿督
仔抱起來。一路來的風,沒有吹散阿公身上一捆捆被繩索緊綁的野薑花,更催情了
花香。阿公摸了摸兒女的頭、捏了捏腮幫肉,送上花,跳車消失了。父親那票兄姐
才知道,走避好幾年的阿公原來是在躲在山區煉樟腦,全家每回的舟車往返,整張
臉貼上窗,目的是讓阿公看看而已。
凌晨兩點半,少年來到勝興車站,目送火車離去。火車竄入狹小的二號隧道北口,
壓低的集電弓迸出花,好像走入時光門了,直到車廂後門的那一框光消失暗處,少
年才轉頭走到車場邊的小圳溝,月光下,一整排的野薑花暗香浮動,某種騷動整個
家族的味道,此刻隨清風款擺
。搖落的芬芳,使少年堅信阿公如何愉悅地將深山野花插滿身,獻給火車及火車上
的家人,代替自己沉默的語言,成就了一種深刻的家族記憶。少年摘下一束野花,
決定獻給任何一班靠站的火車,即使是一整夜漫長的等待。他再度回到月台,懷中
多了一束鮮花,使暗沉色系的月台亮出一串光朵。
坐在候車椅,少年觀察這坐落兩隧道間的寂靜小站,有著堆滿枕木的破舊道班房、
灰瓦平房,孤獨的路燈及入睡的山巒,在遙遠又黑白的年代,阿公也曾經這樣等待
吧!或著說,懇求一列火車到來吧!有時他會認為,阿公坐的其實是一般的車次,
只因路途漫長且艱困的等待,記憶深刻的旅途都會在回憶中變得多情而神秘。如果
,真的是這樣,又為何總是避談那樣的一趟旅程,去製造家族記憶中的神秘列車呢
?那記憶不似電腦票過一段時間消匿字跡,倒像是值得收藏、又不願公諸於世的特
選名片車票,令人心思沸騰。
少年看到了車光,打黑漆漆的二號隧道浮上,一列俗稱土虱的 E1000型2P推拉式自
強號正要過站,他站起來目迎。自強號緩緩靠站,吱吱吱停了下來。「自強號在這
會車嗎?很少快車等慢車呀!」少年百思不得其解時,氣閥門吱一聲敞開,頂著大
盤帽的車長跳下車,大喊:「上車吧!少年人,下一班是六點半喔!」
那真是幸福無比的時刻呀!少年感動了,世上真有一班專為自己停留的特快車,他
想這是那班普列車長通報的吧!少年跑到車門邊,放下懷中的鮮花,對列車長揮手
大喊:「我坐六點半的那班,謝謝。」
列車長揮揮手中的一串鎖匙,鈴鈴鏗鏘,大喊:「希望你遇到神秘列車。」
笛鳴刺向山嵐,門框啷關上,車體沉穩地運轉前行。少年走前一步,拍拍車體,掌
中真切感受到壯碩結實的體格,微微刺痛。少年手扶車體,走了幾步便跑了起來,
在月台的盡頭前,他用力將火車推向旅程,忽就看見窗內野薑花如風中顫晃。更深
更冷的夜裡,車速製造了風,溫暖地捲起少年衣袖,消失遙遠道路的盡頭。那樣的
暗夜列車,連整個地球都感受到她的滑行。
回到座位,少年再度想起那幀黑白照,照片中,車廂暗如黑夜,數十個車窗落下白
晝之光,阿公輪廓著上淡淡白光,反差極大的色系,如果不仔細看,彷彿一個暗無
天日的囚牢。是哪兩站間的旅途映照呢?少年再也無從想起,只知道在阿公最後的
歲月中,祖孫兩人不斷地搭乘火車,
停留在簡易站或無人的招呼站,看火車雷聲過站,晃動地面。或著,寂靜地看著售
票員的手爬上數百格的酸枝老票櫃,從中抽出兩張半價票,結實扣過鋼琴節奏器似
的軋票機,印證旅程的日期。在遙遠的旅途中,祖孫兩人像平行的鐵軌,不問不答
,不言不語,負載強
大秘密似的沉重。於是,少年默默陪伴阿公旅行,讓火車晃動整個世界,似有似無
地尋找神秘列車。少年很清楚,那列神秘列車並沒有載送阿公回家,阿公進家門前
,被幾人攔下強行帶走,送往火燒島監禁二十年。阿公才知道,阿婆病危是一則謊
言,但她卻在漫長等待中死去。如果坐一班神秘列車的代價是如此,少年想知道,
阿公會不會在深夜中跳上車呢?這是少年心中永遠的疑問,會不會呢?
這個疑問像一列車帶領少年出入無數隧道,正當要攫獲白晝之光,又落入全然漆黑
的密境,永無止盡的旅程。因為旅程無盡,少年恍惚入夢,恍惚醒來,輾轉反覆,
他隱約聽到南下車次莒光號正要過站,打一號隧道入站,像一隻貓睜亮眼神。少年
還隱約中聽到蒸汽車頭特有的運作聲,輕柔地響在山谷,他試著睜開眼皮,但不確
定清醒,是的,太黑了,純粹的黑暗,像回到阿公病逝前的病房。
「拉開窗簾啦!」少年聽到阿公說,扯開醫院布簾。
強光正如黑夜車燈湧入,亮出窗外雜亂的街景,遠方一列電聯車滑過高架橋,聲音
持續放大。
那放大音量,是南下莒光號呼隆隆過站呼嘯。那一刻,北上車道也湧起光風,少年
回頭,似乎是一班列車,沉穩汽笛聲響起,有著穿月噴雲的流光。少年沒有驚訝,
也沒有喜悅,看著發光的列車靜默似水,短暫而迅速地照亮軌道兩側的線條,拖著
彗星的光尾,灑落蝴蝶鱗粉般的光點
。少年伸手摸車身,朦朧似夢,光團這麼的柔軟,像映照在水波上的月光,無窮無
盡的光煦,會是神秘列車嗎?少年惺忪地站在輕晃不止的月台,兩列車亮著光壁,
北上及南下,照亮小小的月台島,那麼真實、又那麼虛幻的兩班列車交錯。少年閉
上眼睛。這是怎樣的
感覺呀!他想,他在夢中還是夢外呢?如此進入夢中之光,這是何等喜悅,但隨即
陷入不知為何而喜的惆悵,如何說盡此時的一班光車呢?彷彿這是永不存在的一刻
,卻要花更多的時間去揣摩往後愁念。那光一去不返,阿公會不會這樣出入夢境,
痛苦失去了說明能力,一生進入莫名惆悵呢?一生的惆悵呀!想到此,少年心腸溫
熱,彷彿月台顫晃晃的浮搖,隨灑落的月光越浮越高。
太亮了,真的是極度明亮的光,醫院裡的阿公又閉眼黑暗中。
「阿公,今晡日係你作生日,我畫了這班極生趣的火車姆。」少年展開卷圖,拼湊
出神秘列車的樣貌。雄渾的 CK124蒸汽車煙氣噴爆,衝入荒野中。但圖畫被窗外的
光曝亮,呈現鬆亂折射的光影。
另一票的堂兄弟們扮起火車廂,頂著各自父母的大頭圖,玩起火車遊戲,笑語不斷
。
阿公看到那幅畫,彷彿是太亮而別過頭,夾肩地哭起來。少年沒有發現這一幕,手
持刺眼光亮的火車圖,仍快樂地笑唸:火車就要回家了,噗噗噗、嘟嘟嘟、起洽起
洽,飛過勝興、三義、銅鑼、南勢、苗栗、豐富、造橋、竹南、崎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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