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象,便是化腦子。到時候,各種感覺都會有的。碰著什麼,就出什麼功夫,
見識了這個東西,你就有了這個東西——這麼說,怕把年輕人嚇著,
但拳是這麼玩的。
分不清,身體超出了身體的範圍。恍然,跟常人的感覺不同,
那時候出拳就不是出拳了,覺得兩臂下的空氣能托著胳膊前進,
沒有了肌肉感;兩個胯骨頭,能牽動天地;一溜躂,萬事萬物乖乖地跟著……
這都是走火入魔,腦子迷了。但練拳一定得走火入魔,先入了魔境再說。
有了恍然,處理恍然,是習武的關口,要憑個人聰明了。
處理好,就鯉魚跳了龍門。恍然來了,讓它傻傻地過去,練武便難有進展。
把魔境的好處全得了,所有甜頭都吃了,也就沒有了魔境。形意拳對人腦開發大,
培育智能。人上了歲數練,也很好,把腦子練出境界,方能延壽。
一天到晚納悶:「我怎麼這樣了?」——膽子小,那就快點找個師傅吧。
好多人都是練拳練怕了,所以才不練的。不是不能成就,是不敢成就。
師傅就是你的心態,告訴你:「要當好漢。沒事。這麼辦。」一句話就救了命。
師徒感情好,是師傅對徒弟生命的參與太大了,徒弟對師傅有依戀。
師徒強於父子。拜師傅,就是當自己動搖時,找個能給自己做主的人。
人是太容易動搖了,世上沒幾今天生的好漢。
尚雲祥師緣不佳,學了一次,就離了李存義十年。但他自己把功夫練出了境界,
自己能作自己的主——不是練拳的不知道這有多難,所以尚師是天生的好漢,
有絕頂的聰明。唐維祿幸運。師緣好,一開始就跟著李存義,
得的好處一大片,跟上就不走,直到李存義趕他。當時唐師五十左右,
李存義說:「再這麼跟著我,你就老了。」說了好幾次,唐師才走。
李存義把尚雲祥找著後,尚雲樣也是見了師傅就不走,給畫龍點睛了。
師傅是寶,師傅不趕,徒弟不走。沒師傅了,師兄弟就得扶持,
唐師便總找尚師相互印證。他倆說話很嚴肅的,兩個不是文人的人,
說出的話高深極了。兩個平時不大說話的人,這時候也就有了口才。
外人聽不懂,也不讓聽。我悟性不高,人也不夠勤奮。回憶一下,
年輕的時候,其實跟我的師傅們是說不上話的。能跟他們說上話,得多大修為?
基本上是師傅說什麼,就揣摩什麼。得著一句話是幸運,弄懂它就難了。
體悟到一點,比考上狀元還高興。拳就這麼邪乎,武比文難。練拳得常新常鮮。
小時候,聽大人們講:「失意的人看《聊齋》。」我六十歲以後,
《聊齋》不離手,有時感慨,難道我也成了失意的人?
練武人容易單純,要打抱不平,眼裡不摻沙子。《聊齋》講了世上複雜的事,
欺詐奸盜,看看,便知道事情遠沒有自己想的那麼簡單。
《聊齋》中都是被冤枉的人,心有苦衷,看看,能找到共鳴,便緩和了情緒。
書裡怪話多,怪話就是真話,怪事多有隱情。
薛顛讀《易經》,沒教過我。但年輕時畢竟受了影響,這些日子就想讀它,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家裡就有了本《易經》。很破,封面都沒有,幸虧裡面不缺頁。
一天到晚看,後來這本書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沒了。
年老不管家,家裡人一收拾東西便再也找不著了。總算晚年,過了幾天讀易的癮。
我也是直到自己老了,才明白了年輕時就知道的老理。此書對人生有好處,
什麼感慨都在裡面,猶如練拳化了腦子的人,一切清晰了。
薛顛讀它是有原因的。薛顛的程度,我不敢推測,神鬼難知。
要珍惜時光,真正練進拳裡去。得點智慧,人生就有了改觀。
找師傅學倆狠招——沒人理會這閒茬(次要),找師傅就是找個人把自己腦子化了。
化腦子沒法寫,寫了也寫不完,捅開這層窗戶紙,形意裡面的好東西多了。
化不了腦子,乾著急,這輩子等於白練了。練武的多,化腦子的少。
化腦子的人裡,得點甜頭的多,化完的少之又少。
傳拳不傳意。技術可以傳授,經驗沒法傳授,頂多能感染一下。
這個意,不是想出來的東西,而是得來的東西。一刻意就沒了,
不知道怎麼回事就得了。講一點技術。唐師去世前囑咐我照顧他的老朋友,
他們出了事,一句話我就到了。其中有張克功、劉三丫,都是燕青門元老。
鐵襠功是內養,坐著練的,要有綿綿彈力,
方可上下滋養——這是燕青門的東西,我說不太好。
形意的樁功是站著練的,床上也有樁。躺在床上用兩腳打劈拳,不真動,
感覺上動著就行了。打劈拳時,要吸著手心,同樣,腳心也吸著。
第二天站著打拳,感覺會全然不同,有了如犁行的味道。
人整片整片地行進,飄然勻實。形意的勁道妙在腳心。平躺時,呼吸不順暢,
馬上一側臥,氣一下順到腳。在床上輾轉反側,是在練呼吸——會了床上的樁,
也就會了溜躂。先以形調氣,日後,用腦子練拳時,呼吸也會起變化,
不是「升降吞吐」所能概括。呼吸一微妙,生理就微妙了。
到了季節,貓會叫春——這便是雷音。功夫到了季節,自然會有雷音,
不能管它,只能由著它。從身子深處出來了,等著它再落下來,
不能管,管了會炸肺。雷音有時有聲有時沒聲,雷音是一種匪夷所思的呼吸,
化了腦子後才會有此現象。雷音不能強練。比武時發聲,
對發力多少有點幫助,但雷音主要是腦子調身子時的現象。
形意拳有「隨手蛇形」的說法,就是說練蛇行要練到功成自然、
一動就來的程度,那時人就可以順著蛇形出變幻。
也要順著雷音走境界,出聲便是出靈感。隨上雷音,一日千里。
槍勁就是拳勁——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這麼說。練槍為了出拳勁,
但出了拳勁,拳勁就比槍勁美妙。這美妙是因為溶了腦子,練槍得肌肉勁快,
得靈感勁慢。向上求索時,不管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這桿槍我們都不要了。
形意門的怪事不敢講。年輕時,我一度住在丁志濤家。在那時,
唐師給我們表演過追火車。就是讓我們坐一站的火車,
唐師說了:「我抄近道追你們啊。」等我們到了,見唐師在火車站等我們呢,
搖著扇子,身上沒汗。能抄的近道,我們都想了,抄上也不會那麼快。
我和丁志濤都不敢說話了。
一篇怪話,聊作談資。
整理者附記:
李先生1988 年講述:形意簡單的練法就是練「?」,這個部首叫「走之」。
「、」,這一點,就是沉著,拳要先練這個勁,一沉能著上,著上就是一沉。
身子往下一沉,手能著上對方,千招萬勢都可以這麼打人。
有了渾身一沉,看懂八打歌訣,渾身能沉能著。但作一個死錘子,
光錘這一下也不行。沉下去,還要能起來,但這一起可就風舞龍翔了,
一把錘子變成十八般兵器。「、」要扯成「?」。這是身法變化,也是勁催的。
轉七星,有了一沉再轉,從一沉裡轉出新東西來。形意拳在「走之」裡。
2004 年 3 月 4 日紀錄,李老背誦八打歌訣,如下:
形意有三挺,挺腰挺脛挺氣,有坐腰沒塌腰。
頭打落意隨足走,起而未起站中央,腳搶中門站正位,就是神仙也難防;
肩打一陰返一陽,後手只在胯下藏,合身輾轉不停勢。舒展之下敵命亡;
肘打去意上胸膛,起手好似虎撲羊,進退必須查敵色,自然之下敵命亡;
拳打三解不現形,現形不為能(三節有結有解[jie],所以三節又稱三解),
寧在一思先,不在一思後,寧在一思進,
不在一思停(思,腦子一閃念。比武是念動身動)。
氣打落意不落空,分分秒秒必須爭,與人較勇需穩重,
兩手分敵定太平(分,把敵人的整勁打散了。氣,即勁。);
腳打踩意不落空,消息全憑後腳蹬,與人較勇無別備,進退好似卷地風;
臀打中解緊相連,精查敵意莫輕還,臀尾全憑精靈氣,取勝速轉莫遲延;
胯打中解緊相連,陰陽相合胯為先,裡胯好似魚打挺,外胯藏式變勢難
(肚皮與臀胯緊相連,胯打臀打都是肚皮功夫。用外胯破綻大,難以打人。
移形換影,將外胯換成裡胯再用。魚打挺是挑勁,胯上輪了大槍)。
以上是剩餘的一點記錄,因李老辭世,文章無以為續,請讀者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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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事情
都在同一時刻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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