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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ool (認真的男人最帥) 看板: ck48th303
標題: 與時間對話(上)
時間: Sat Jul 19 01:13:31 2003
【0】
我們終會披上晨曦鍛造的征衣,化作四曳的天光穿雲而去。就如星子於
破曉時分才能看清歸途,明白半畝方塘只是暗夜棲身的處所,風平雨息後,
自有穹蒼敞臂相迎。
【1】
入伍的第一夜,是在成功嶺度過。十月雖已入秋,空氣中浮盪著夏夜的
聲息,蟬鳴掛在林間已一個盛夏,卻仍未從樹梢解下。一百餘人經過整日的
奔忙,報到填表、試衣理髮、領取裝備等繁雜的手續後,正頹坐在暗黝的連
集合場上,不安的肌理滲出汗膩,靜靜等待下一步指示。
「裝備上手,照高矮排好。來!你站在第一位。」班長抓了最高的大個兒
把他安在排頭:「其他人由前往後站在每班第一位,站到十個就重新輪到第
一班,變排二,聽懂嗎?」沒人回話,黑鴉鴉的人群一陣兵荒馬亂,我捧著
自己的臉盆和堆成塔尖狀的一盆生活用品與軍用料配件,匆忙找到自己的班
面定位就一股腦卸下裝備,席地而坐。
「你,○四二。」班長走過我面前,丟給我三個數字。名字該撤守了嗎?
鄰兵拍拍我的肩頭打了招呼:「嘿!記得我嗎?」我定睛細瞧隔壁那張
輪廓不明的臉。
「啊!是你,你是那個周什麼的…不好意思,我忘了你的名字。」我有些
尷尬地回應。
「沒關係,我叫宏安,寶蓋宏,安全的安。」他露出一口白亮的牙齒微笑
著,不知為何,我莫名地想起黑人牙膏的那張笑臉。
宏安是念研究所時修過同一門課的朋友,只是點頭之交,印象不深。尤
其理了光頭的菜鳥個個是生產線品管良好的成品,教人難以辨別其間的差異
。或許只有給定的編號隱隱提醒自己的姓氏,作為唯一區別用的條碼。當然
,能在成堆陌生的條碼裡發現熟悉的臉孔是讓人心安的。
數日過去,出乎意料地習慣。
「洞六洞洞,部隊起床。」班長在安官桌前大喊。
「喂!起床了。」我坐起身,順手推了推隔床的宏安。
「…嗯…啊!」他的大腦糊了三秒才意會過來,跟著跳下床。
「幫我拉那兩個角。謝了。」我遞給他蚊帳的一端。他伸手接過,我順著
他的行動很快地拉齊蚊帳邊線,對摺、反摺雲布、再三摺成長條,接著內摺
兩端再對摺。我還記不清楚一連串繁複的步驟,宏安雖是半醒,動作卻很俐
落。
「你沒睡飽?」我問道。
「昨天快一點才睡著,翻來翻去就睡不著,而且昨天超熱的,我流了一身
汗。」他喃喃抱怨著遲到的周公和那只患了哮喘的立扇。
臉色黑黝的班長探頭進寢室:「還講啊,哪來那麼多話好講。不用盥洗
啊!」人聲滾沸的寢室剎時冷卻下來,幾個人悶聲竄出寢室。我疊好棉被後
,快步衝向浴室搶奪角落的水龍頭。特別喜歡對窗的角落,刷牙時看著窗外
的樹影在半亮的天色裡晃動,聽著班長讀秒,我才能清楚意識到:「沒錯,
我在當兵。」
回到寢室匡啷放下臉盆就問:「穿什麼衣服?」身旁的宏安正套上褲子
,他沒抬頭:「運動褲,白膠。今天要跑步。」他死命拉緊褲頭繩在打結:
「靠!穿沒幾天就鬆成這樣,搞不好跑一跑掉下來。」
「你就當你已經減肥成功,會開心點。」我揶揄他。穿好運動鞋後,我說
:「好了沒?走啦,下去集合了。」
走到連集合場,東方漸露魚肚白,就我們倆與遠處軍車前的兩隻流浪狗
是清醒的。四周的景物在水溶溶的月色裡浸了一夜,此時晾曬在朝陽下,線
條柔軟起來,有種褪色後的可親。我攤開手掌捧不住流動的光影,卻可以感
覺到風在指尖纏繞的氣息,半是晨涼,半是夏暖。
「這麼早下來搶第一名,有獎金可以拿嗎?」宏安笑道。
「我是精實派的。」我也笑了。
我是貪戀無人驚擾的晨光吧,我想。
【0】
『當然有一天,我們會長大,離開苗栗這個城鎮,去到別的地方發展。不管以
後相隔多遠,要記得我永遠是你的朋友。』-我在妳的畢業紀念冊這樣寫著。
那年六月的酷暑直把人逼到無處可逃,悶熱的天氣、擁擠的教室和五十位等
待赴戰場的考生,一切盡是難熬的等待。儘管如此,我們沒有忘記燒得火紅的鳳
凰木暗示著離別,在那個小小的年紀,我們用小小的濫情創造生平最感傷的詞句
紀念國中生涯的句點。
從國小就同班的我們在七月的聯考後分開,妳進了北一,我念了建中,剛好
位在重慶南路二段的首尾。妳曾跟我說妳們暱稱北一為「呼和浩特」,古時亦稱
「青城」,自是取其草色蔥蘢與你們的一襲青衫相映。說來也巧,建中學生自號
駝客,給學校起了「烏魯木齊」的別名。千年前的兩處關外都邑在二十世紀的台
北都會毗鄰而居,妳暫憩於呼和浩特的驛站,如綠洲豐美的水草兀自昂揚,我在
烏魯木齊的大漠飛煙揚袍前行,以疏淺的足跡作為往復的印記;妳爬格於妳的日
程,我周行於我的刻度,只有高三課後在南陽街的補習班偶遇時,才驚覺我們的
商旅竟是跋涉於同一條絲路上。
【2】
「累斃了!」宏安盤腿而坐,步槍斜靠在右肩,已閉目養神休息著。
「…唔」我勉強從喉間擠出半個字回應。如果給我一分鐘,我的大腦應該會進
入冬眠狀態。
練了一上午的刺槍術,鋼盔已然燙似烙鐵,烈日灼燒迷彩服的一身燦綠,已
現出疲憊的焦色。
「宏安,退伍以後,你打算作什麼?」
「我可能進律師事務所吧。」
「為什麼你不考司法官,不是比較穩定嗎?而且社會地位又高。」
宏安興致來了,睜開眼答道:「講實話是太難考,至少要再準備一兩年才有
機會,我不想再考了。」他頓了一下:「而且最菜的法官也是要從最偏遠的地方
開始蹲,蹲回台北都不知道幾歲了,另外這種判生判死的工作,我覺得我作不來
。你呢?你打算作什麼?」
「我想出國看看。」我仰起頭看著天空,「台灣待久了,自己都覺得島氣十足
,小裡小氣的,每天醒來看的聽的不是政治就是八卦,躲都躲不掉。可能已經厭
惡了這種文化吧,總想出國晃一晃。」
「你想去哪?」
「埃及。」
宏安瞧著我半晌,一臉狐疑。
我不假思索地回應他的疑問:「坐在這種鳥不生蛋的鬼地方想像一年多以後
就會待在一個跟這裡毫無瓜葛的國家,完全脫離這一切,真的很爽。」
這是個習於扮好學生的乖乖牌容許自己言詞小小脫軌的答案。倘若坦然與他
人分享那個製造成分有八成是被旅行文學洗腦後的冒險性格的內心世界,只怕我
得多曬幾天太陽才不致洩漏我的羞赧。
旅行是需要能量的,所以蒲公英需要一個花季的摸索,才敢試探天空的疆域
。水手不能臨行前抓了航海圖便上路,他必須儲滿存糧飲水,檢視風帆繩索,更
重要的是提醒自己別將探險家的雄心遺忘在港邊。因此,在烈日下幻想無垠的海
洋與遙遠的國度,除了是賞賜自己一塊無憂的樂土,讓現實無法攻城掠地外,也
讓我可以在胸臆間安心珍藏名為「理想」的秘密。
如果我連大膽作夢的能力都失去了,我怎能奢望尋找「勇氣」的棲息地?
【0】
高三下學期,妳說妳要轉學,然後悄然收拾行囊,卸去那套讓妳驕傲的時時
挺直背脊只怕縐了的綠制服,就此踏出綠園的窄門,再也沒有回頭。沒有人知道
原因,就連我也是事後才被妳的室友告知這個消息。
妳與我乘著火車北上,托運了一車廂的夢想,想一起上第一志願,想住在附
近一塊上學,想一起玩遍台北的大街小巷,想一起熬過高三,想一起進台大。我
將種種計畫握在手心照表操課,怎會如此收尾?
文琪,我的列車尚在旅途,妳卻已在歸程。
年少的我將共築的理想視作歃血立誓的盟約,最後妳竟毀約城下,偃兵息鼓
而去,與其說遺憾於理想生變,不如說心痛於妳的不告而別。因為我們原是相持
涉水的戰友,妳卻獨自掙脫時空經緯,逸出航道,我連指路的羅盤都不及予妳,
就在沒有道別的沈默裡結束十一載的甘苦與共。
負氣的我竟是不肯與妳聯絡。
淌了血的傷口若不立時醫治,任它自行止血結痂,即便傷癒也微微可見創痛
後的烙印,更有甚者,則生瘡流膿,發出腥臭。負面情緒亦然。一時的惱怒會隨
時間變質,醞釀成誤會的根源,結成內藏臆測、陌生、羞愧等複雜情緒的果實,
未落地已散出異香,教人敬而遠之。
於是,短暫的沈默擴張成巨大的鴻溝,幽暗的裂隙深處蜷伏著以感情為食的
獸,名叫「時間」。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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