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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yukiss (被縫108針的小球~~~) 看板: BaseballTW
標題: [中時人間]60.5英呎外的辯證法
時間: Thu Aug 19 23:54:56 2004
中國時報 人間咖啡館 930817
■抓住奧運熱---60.5英呎外的辯證法──為奧運中華隊的打擊祈禱
⊙詹偉雄
除了橄欖樹、無盡藍天、帕特農神殿高據的衛城，仲夏的雅典
是很難引人懷念的，即便要攀上衛城，你也得在那曲折迢遙、
柏拉圖也嘆息的台階上，狂飲掉8瓶礦泉水。我不知道，在詩
人荷馬想像的歷史彼端，希臘城邦執意要征服東邊特洛伊（Troy）
的原因，是否發自對雅典夏日生活的不耐，但這座在高溫中
禿掉的城市，確實足以讓身體內的任何欲念全部蒸發。
而，我們就要在這裡打七場關鍵的棒球賽！
棒球？沒錯──那發明奧運各類競技的雅典人，壓根兒不會
想到的一種殘酷運動（正如他們不會主動發明「馬拉松」一樣）。
源自十八世紀初美國東北角新英格蘭，棒球和黑格爾發明的辯
證法有著謎樣類似的身分起源，其歷史和近代工業文明等距，
分秒不差。那兒北溫帶的夏日碧草如茵，斜陽正好，蘋果樹下
就是觀眾席，特別適合這種體力繃緊心智、寓靜於動的周末藍
領階級運動。或者我們這樣說：特別適合由投手和打者間、進
行一種所謂「辯證法對決」的運動。
攝氏22度、相對溼度45、本壘板距離投手板 60.5英呎，如果
投手球速90英哩，這顆直徑2又 3／4英吋的二縫線皮球，僅需
0.4秒飛行時間就可劃破眼角。此際打者緊握33盎司重、35英吋
長的白蠟木球棒，必須在球兒出手0.1秒之際就決定揮擊，用剩
下的0.3秒扭動臀部，帶起手臂、手腕，在上帝之眼的見證下，
以球棒前三分之一中央、4又1／2英吋寬的「甜蜜點」（joy spot），
接合球兒中央那另一個3／4英吋直徑的甜蜜點，用身體的扭轉力
把它拉成一道飛行的弧線。也只有在球兒脫韁奔出的此刻，其他
的野手才有了事做。
說棒球是一種「投打辯證法」的運動，是有道理的。每次我們
看球，那10英吋高、隆起如衛城之投手丘上，不論是袖珍型豪腕
巨投如郭泰源（西武）、佩卓‧馬丁尼茲（紅襪）或麥達克斯（
小熊），或者高大如藍迪‧強森（20 8公分、響尾蛇）、克萊門
斯（193公分、太空人）者，率皆面若冰霜，酷冷如中世紀殺手，
在與打者怒目相對的四道視線裡，眾神靜謐無言──各種細微狡
詐的心思、幽暗的歷史記憶、自我體能的判斷四出猜計：「『我
該／他會』投什麼球」、「他會猜測『我想投／打』哪種球」、
「在他這樣對我的算計下，我該如何出手」……。一場九局的比
賽，其實是120～1 60個辯證思惟的對決，誰掌握了多數「正、
反、合」投打對決中的主體位置，誰就可把淚水留給自己、將哭
號送給對手。
正是如此地刻骨銘心，美國打擊之神泰德‧ 威廉斯
（Ted Williams，生涯.344打擊率，為迄今最後一位單季超過4成
打擊率打者）在遲暮之年，仍記得他生涯前300支全壘打的每一個
對決細節，包括當時比數、好壞球數、投手的球種，甚或對手被
他所識破的詭計以及少數被愚弄後的難言羞憤。而既然棒球的核
心來自陰暗的世界，也難怪，活在高溫乾燥夏日的希臘人，對出
生在阿爾卑斯山北方的黑格爾一點興趣都沒有。
但，沒錯──我們就是要在這兒打七場關鍵的奧運棒球賽，在一
個連棒球、壘球、板球都霧煞煞的城市，全世界傾巢而出的職棒球
員，要在他們一生中「觀眾人數最少」的球賽裡，爭奪六屆賽揚獎
巨投克萊門斯都垂涎的金牌。而最難堪的，是要在不利辯證對決的
乾燥、死寂、高熱空氣中，承受那莫大的、「誰先崩潰」的無邊恐
懼。
打著「強投」的如意算盤
史上中華隊三度進軍奧運，憑的都是強投，而非猛打。一九八四
年洛杉磯首戰美國，郭泰源面對馬怪爾、克拉克組成的超級打線（
兩人後來分別成為運動家隊和巨人台柱，於一九八九年世界大賽正
面對決，名滿天下）飆出98英哩速球，奪三振12次，其冷冽的氣勢
綿延了後兩場對多明尼加、韓國的關鍵勝利。一九九二年巴塞隆納，
起重機般高壓出手的郭李建夫，連兩場壓制日本業餘隊的推打精英，
中華隊僅得7分，就足以拿下銀牌，但兩場對古巴的放棄式比賽，
投手群完全受古巴打者辯證法宰制而丟掉19分（打線僅得2分）。
今年，由曹錦輝、王建民兩位三A大聯盟97英哩投手領軍，搭配西武
張誌家動靜有致的指叉球，中華隊打的仍是「強投」的如意算盤，
然而，相信我──中華隊如果本屆依然「貧打」如昔，愛琴海將令
千萬人心碎。
是的，我們要談的是「打擊的辯證」。在首度由日本一軍、美國
小聯盟主力、古巴準三A好手精銳盡出的奧運戰場，加上九場定生
死的賽制，美國棒球名人堂傳奇經理Connie Mack那句「投手主宰
球場勝負80%」的名言，怕要重新來評估。雪梨奧運之前、四屆賽
事的「投打辯證對決」裡，投手占盡上風，因為除了古巴外，沒有
那種靜謐思惟、陰冷計算型的職業打者，投手可在陌生的對決裡，
輕易以子彈似的速球，強據辯證主體的位置。雪梨奧運首度允許職
業選手參賽，美國派出二、三A 的小聯盟選手出征（但其中有十人
具有大聯盟資歷），結果四強賽中來自雙城隊強打Doug Mientkiwicz
揮出滿貫全壘打，以四：○先將南韓送出場外；冠軍賽中，水手隊
的Mike Neill第一局就以全壘打就將古巴王牌投手Lazo打下場，同
樣以四： ○冰鎮紅色閃電。 銅牌戰中，南韓職棒全壘打王李承燁
也從松土反大輔手中，敲出石破天驚的二壘打，以三：一讓日本首
度自奧運空手回家。總計松土反出賽三場，卻一勝難求，到場觀戰
的作家村上春樹戲說：日本隊想從職棒西武獅借來一頭獅子，結果
卻是來了隻「大貓」。村上的話太言重了，不是松土反投得不好，
而是打者變「哲學」（「陰險＋強悍」的同義字）了，當雙方的投
手旗鼓相當，辯證法的主體便移到了60.5英呎前的本壘板這端，誰
的打線先擊潰對方投手，便能鞏固己方投手，進而瓦解對方打者。
奧運不是職業賽事，得點圈打擊率之重要遠勝於投手之防禦率，
因為投手無法擁有面前所有打者的對戰記憶和資訊，而打者藉紀錄
之便，卻較容易掌握各隊名投的球路特性，如果再加上大聯盟揮擊
者「辯證猜球」、「Inside-Out揮擊」、「二好球後纏球」的深度
修為，十英吋高的投手丘便不再是加冕的王者之地，而毋寧更像是
希臘作家Sophocles筆下「他們活當如此」（they ought to be）
的圓形悲劇劇場。
避免三振的必要條件
如何成為一位上乘的大聯盟打者？泰德‧威廉斯在他那本《打擊
的科學》（The Science of Hitting）小書中，提出過著名的三原
則：「只對好球出棒」、「正確的思考」、「揮擊速度要快」。這
些原則都簡單，但卻高度要求智慧和紀律：如果你連離譜的壞球都
去揮擊，無形中便放大了自己的好球帶，威廉斯統計，如果他多放
開2顆球，便多給了投手35%的控球範圍，而這塊邊邊角角「投手陰
謀帶」的球即使打得到、也打不好，更糟糕的是：你的「脆弱」將
辯證似地反饋給投手更強大的信心，「教唆投手來謀殺你」。「正
確的思考」意味著上陣前必先做好功課：這投手拿手的球路是什麼？
他會用哪種球來搶好球數？上次對決他得意解決我的球，該如何揮
擊？我如何布下誘餌，引出他投出我要揮擊的球？在休息區時，威
廉斯自承是一個偉大的「辯證猜球」者，他通常不茍言笑、帶著怒
氣上陣，「打擊的好壞， 50%由頸部以上的地方決定」，上世紀五
○年代與他對戰的數百位投手中，僅有五位左右能在這近似「賽局
理論」的對決裡，占他的上風。「出棒速度快」，是球棒甜蜜點擊
中球心甜蜜點的唯一方法，也是避免三振的必要條件。
泰德‧威廉斯也是一位公認的狡獪打者，身為美聯紅襪當家第三
棒、即使來的是水噹噹的紅中，95%的時機他也不對第一球出棒
（另5%則是那來球有如「籃球」般大時），這種決斷有兩大辯證好
處：如果來球是快速直球，他可以藉機衡量今天投手的狀態是否巔
峰，是否須加快揮擊速度；如果是變化球，他可以依據進壘點的犀
利度，來決定接下來的揮擊策略。如果投手始終投不出變化球的好
球，那機會就來了 ──「十有八九，兩壞球後來的，是正中直球」。
跟泰德‧威廉斯鬥法的投手往往身心俱疲，除了「絕不對壞球出棒」，
即使在兩好球後，他也是個能將擊球點後移、難纏的Inside-Out往
外揮擊好手。當投手投球數增多、體力耗盡，控球失準的失投球就
會飛奔而來，那就是你輕鬆抓住甜蜜點的甜蜜時光，威廉斯一生總
共揮出521支全壘打和525發二壘打（外加71支三壘打）──他的甜
蜜時光總是比人家多10%。
所以，在雅典，在沒有了加油棒和汽笛的球場裡，中華隊要贏球，
我們得該壓更重的注在打線之上，在更能靜謐思惟、曲張對決辯證
強度的打者之上。陳金鋒是當今東亞最強力的揮擊者、彭政閔是國
內最擅Inside-Out打法的進攻者、陳致遠是唯一經過愁苦心智澆淬
的第一棒、謝佳賢的揮擊流暢如一九八四的美國克拉克……。如果
他們能在休息室裡孕育沉默的怒氣，都能和投手纏鬥5個球以上、都
能忍住那失速墜地變速球的誘惑，就能反助曹錦輝、王建民、張誌
家成為讓各隊打者喪膽的黑格爾。
「棒球讓人心碎，它就是設計來讓你心碎的」
（It breaks your heart. It is designed to break your heart.），
身兼耶魯大學校長、美國大聯盟主席、泰德‧威廉斯頭號球迷的
A. Bartlett Giamatti，在他51歲的英年因心臟病猝逝，人們老愛拿
他37歲寫的一篇棒球散文〈心中綠野〉（The Green Fields of the
Mind）中的名句來懷念他，也安撫球季結束後的失落。連著四夜看
過中華隊熱身賽的觀眾如我，卻多麼忍著在本屆雅典賽事中不說這
句話；不要，請不要……，即便要讓我們心碎，也請下一次吧……。
（詹偉雄，台中縣豐原市出生，現任風格者出版公司總編輯、
數位時代雜誌總主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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