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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澤雄 董卓是一個可怕的名字,他會使我們自然地想到桀、紂等上古暴君,一個西方 讀者讀到《三國演義》時,腦海裡恐怕也會浮現出古羅馬皇帝尼祿、卡利古拉的形 象。雖然董卓並不是暴君,他沒有君王的名份,但把他說成暴君也沒什麼大錯,因 為就這家伙生性的狼戾狠毒及造成危害的深度、廣度而言,似乎隻有最暴虐的帝王 才可以與他相提並論。   也許最暴虐的帝王,在董卓面前都自嘆不如。   從董卓早年的經歷中,我們不一定看得出他獸性人格的發展軌跡。當然,作為 一個體內也許雜有羌、胡部落血統且一直與那些部落首領有著不錯交情的家伙,他 與草原上食肉動物打交道的機會,想來也是很多的。他為人稱道的武藝,主要與射 術有關:臂力過人,可以把弓拽得像一輪滿月。董卓形象的標志性特征是:騎在馬 上,左右各挎著一隻箭袋,像雙槍將那樣"左右馳射",伴隨著粗豪的狂笑,一隻隻 獵物(包括同樣被他視為獵物的"萬物之靈長")發出臨終前的哀嘆。我們知道高明 的箭術,用之於疆場上的貼身肉搏或短兵相接效果甚微,在草原畋獵時卻正好大有 用武之地。他生活的地方既"山高皇帝遠",平素又喜歡與蠻性未脫的羌人"豪帥"一 起殺牛宰羊,呼朋引類,其思維方式及處世準則,難免會遊離於華夏文明之外,而 更多地遵循所謂"狩獵者規則"。   正如希特勒身上也極少德意志民族性一樣,在董卓身上試圖找到若幹中華民族 的常規習性,也殊為不易。然而既然希特勒可以在德國大權獨攬,董卓為什麼不能 在1700多年前同樣因其令人瞠目結舌的思維方式和令人大驚失色的行為模式,在中 華大地上耀武揚威,逞一時之雄呢?   在三國時代,有兩個人最為飛揚跋扈,暴虐張狂,一個是董卓,另一個是袁術 。董卓曾以太師自居,一度還想效法姜太公,自封為"尚父"。袁術更可笑,他甚至 在沒有絲毫可行性的情況下,公然自稱為皇帝,致使幾個愚笨的婆娘整天在為莫須 有的"正宮娘娘"名份爭吵不休。回過頭來,我們又意外地發現,論能力和才學,這 兩個窮兇極惡的小醜,差不多又是最低下的。將董卓與袁術甚囂塵上的權勢,視為 歷史老人在某一階段的打盹,顯然不切實際。看似不可能出現的情況既然出現了, 如果無法從個體心理學上得到解釋,那便必然可以從人類集體心智構成上得到若幹 解答。就董卓而論,除掉特殊歷史機緣的成全外(這是免不了的),此人反常乖悖 的性格特征,由於超出尋常思維方式和操作規范的度外,反而有可能因其震懾駭怪 的心理效果,使世界在一時的不知所措之後,目瞪口呆地促成其權勢的集結。這是 政治角鬥場上特有的"黑馬"現象,董卓踵其前,希特勒繼其後。須知在一個癱瘓的 社會,其成員的集體心智往往也是脆弱不堪的,一旦有外界強力猛然殺到,便最有 可能造成社會的間歇性痙攣和神經質匍匐。   在董卓進入東漢帝國政治中心長安之前,這座當時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正連同 自己統治的龐大國土,處於分崩離析的前夕。此前的"赤眉"農民起義,已使長安變 得瘡痍滿目,宮倒牆摧,而大面積的饑饉,加上雨雪蝗蟲,也使整個國家充滿嗷嗷 待哺的饑民。漢初實行的分封諸侯政策,經歷三百余年的運作,這時也弊端盡現, 使國內充斥著大大小小、各擁兵權的土皇帝。與此同時,御座上的君王不僅在比賽 著誰更短命,還在較量著誰更昏庸無能,到了漢靈帝,帝王的威嚴已盪然無存,隻 現出一副弄臣的嘴臉,熱衷於"西園弄狗、駕驢取樂"。他提出的修宮室、鑄銅人、 造萬金堂、增收賦稅等昏庸主張,都客觀上起到了加速王朝毀滅的效果。先是牽連 甚廣的"黨錮之禍",將一大批帝國精英送上冥府,接著以"十常侍"(實指十二個把 皇帝擺弄得團團轉的大太監)為代表的宦官政治,又進一步分散了朝廷的權力,削 弱了政府的機能,剝奪了皇權的威望。皇帝因擔心成為綠頭烏龜而殘忍地將某些男 人去勢,殊不知這些因喪失男性正常機能而變得心理錯亂的家伙一旦握有大權,造 成的危害,又會遠過於誘姦幾個美麗的宮女。這一帝王的視覺盲點,在中國歷史上 造成的危害可稱比比皆是,東漢末年更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終於,在公元184年 引發一場百萬民眾大起義,那支頭纏黃巾的烏合之眾雖然隻堅持了一年左右(其余 部仍爝火不息地燒了很多年),便遭到以皇甫嵩、朱□、曹操為代表的政府軍無情 鎮壓,但畢竟也使政府受到重創。這是宮廷陰謀的多發季節,仗著貴為太後的妹妹 的勢力,一個屠夫出身的莽漢何進掌握了帝國的軍權,他與"十常侍"之間的爭權日 趨白熱化。為了加強自己的勢力,提高自身的贏面,何進遂不計後果地做出了一個 選擇:借助外來軍事力量,剿除異己。結果,何進剛剛與"十常侍"兩敗俱傷,雙雙 或屍橫長安,或命殞河中,他此前假借君王命令召來的外部軍事力量董卓,後腳就 踩著屍堆進入了都城。   這正好是一座癱瘓的城市,朝柄散落,似乎誰捷足先登,誰就最有希望成為下 一個實際掌權者。   董卓成了捷足先登者。可以想象,這時的長安已經成為一座恐怖之都,無論活 著的朝廷官員還是尋常市民,都必然會處於某種惶惶不可終日的神經質狀態。雖然 不值得提倡,但純粹從權術的角度考察,此時採用恐怖的高壓政策,對於迅速掌握 權力,當會立收奇效。無巧不巧,權謀無幾的董卓,即使什麼都不會,說到實行恐 怖政策,卻是一個百分之百的大行家。   他會不會是一頭母狼叼大的呢?   在討伐黃巾過程中,董卓幾乎沒有體現出什麼統軍之才,戰功與同期的皇甫嵩 、朱□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他最大的一次戰功是:當別的軍隊紛紛潰敗時,隻有他 統領的軍隊"全師而返"。然而,皇帝若有著最起碼的智力,他也當能早早地看出董 卓的桀驁不馴。因不願接受皇甫嵩的調度,董卓曾以兵士的情緒為借口,拒絕皇上 的多次詘命。正如大型食肉動物在出擊時總是相當謹慎一樣,董卓這頭西北大蟲, 此時也在自己距長安不遠的駐地,一邊遠遠地窺視著京城,一邊"□□"地吐著布滿 血絲的舌信。   雖然沒有絲毫古來良將的風范,但董卓作為一軍之將,似乎仍然頗受部下的愛 戴。這裡的原因是,董卓部下多為涼州兵,亦即一群當時尚未開化的草萊之民,他 們性情粗獷,嗜殺成性,不念人倫,奉行著某種與中原武士大相徑庭的沙場規則。 除非他具有董卓般超人的臂力,除非他本人比其中任何一個士兵都更為兇殘,更能 大碗喝酒、談笑殺人,不然,馴化這些家伙將無比艱難。董卓當然完全具備賊人王 的資格,他以某種部落酋長的方式實行自己的強力統治,也歷來擅長用強盜義氣團 結下屬:凡搶劫抄略所得,一概賞賜兵士。而他本人在殘忍方面的出眾想象力,對 於激發這支"虎狼之師"的士氣,也起到了可怕的促進作用。   董卓的軍隊,在人數上並無優勢,步兵騎兵加起來不過區區3000人。然而沒過 多久,他就成功地使人們改變了這一看法。他讓進入長安的士兵晚上偷偷地溜出城 去,以便第二天再雄糾糾、氣昂昂地重新進城,如此循環四五天,董卓大軍源源不 斷地開赴長安的錯覺,便成為大家的一致共識。我們剛要對董卓的這點智力表示讚 賞,立刻便被他下一個舉動弄得不敢吭聲:他白天率領兵士外出搶劫,在集市上對 手無寸鐵的百姓突然發動襲擊,割下他們的人頭綁在馬車邊或兵士的腰間,再凱旋 回城。集市上的婦女則被他的士兵像圈羊般直接拖拽到營帳裡……董卓希望長安人 知道,自己剛才又打了一場大勝仗。   強人效應(或曰"馬太效應")在董卓身上也得到了體現,他的強人姿態一旦得 到人們的認同,使自己迅速走向更強,也就毫不困難了。前大將軍何進手下群龍無 首的兵士,被董卓整編入伍;他唆使呂布殺死執金吾丁原後,丁原的戰士也被忽喇 喇劃歸董卓帳下。對皇帝至高無上的權力素來持漫不經心態度的董卓,事實上在進 入長安的第一天,就萌生了重新安排皇帝人選的想法。要知道這樣一個想法,終曹 操一生,都沒敢真正付諸實施,在董卓眼裡,就像更換當晚宴席上的菜單一樣容易 。誰敢不服?那好說,比如在一次宴席上,董卓身邊那位人見人怕的威武將軍呂布 ,突然從眾位賓客中拽出一人,輕巧的樣子不會比從雞棚裡拽出一隻雞更困難。不 多久,這位剛才還在與大家一起喝酒的可憐蟲,他的頭已被放在一隻碗盆裡,端到 眾人面前。"這家伙圖謀不軌,與諸位無關,來來來,大家隻管喝酒。"董卓神色不 變、熱情如故地招呼道。   呂布,他的幹兒子,無論就形象的亮麗、肌肉的結實還是對他人構成的威懾力 ,都活脫脫像一隻金錢豹。   這以後,董卓訓斥、發落皇帝及諸位皇親國戚時的派頭,變得極為揮洒自如, 達到隨心所欲的地步。他指責少年皇帝"缺乏一個兒子起碼的孝心,完全沒有君王 的風度",便把他從御座上趕下來了,廢為"弘農王"。不多久,突然覺得不夠利落 ,又朝那個可憐孩子(他其實還真是個孩子)的喉嚨裡,灌入一杯毒酒。董卓指責 太後"逆婦姑之禮,無孝順之節",把她遷出皇宮後不久,照例又賜上一把刀。── 董卓不是君主,但他的所作所為,即使所謂"太上皇",也無法望其項背。   一個喋血梟雄的真面目,於是在世人面前展開。歷史有了一次大開眼界的機會 ,就遭殃的程度而言,百姓也可說獲得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可怕機會。皇帝當年聚斂 的大量財富,仿佛一筆特為董卓預存的錢款,專等著董卓此時前來領取;皇帝後宮 中的眾多佳麗,也恰好成了董卓士兵的"慰安婦";一群會說人話的野獸,在都城周 圍方圓數百公裡內,開始了無休無止的燒殺搶劫。濫殺無辜既已毫無新意,刑訊逼 供遂以其合乎獸道的趣味性,得到了全面施行。人們尋常用來對待牲畜的烹飪法, 在董卓的殺人術中也得到了廣泛的借鑒,或烹或煮,乃至用豬油先將被煮者全身塗 遍之類令我筆尖瑟瑟發抖的方法,都在董卓的呵呵大笑中得到了演示。這個人既是 那樣毫無人性,希望他在對待女性時有所收斂,顯然也不切實際。《後漢書﹒皇甫 規妻傳》中,一位才貌雙全的無名女性,就曾被董卓活活鞭撻而死。   董卓從遊牧民族學來的智慧是:當某地的青草被吃光以後,立刻卷起帳篷,尋 找新的生存點,此所謂"黑車白帳,擇水草而居"。這樣,當長安殘破得沒法居住的 時候,董卓幾乎不假思索地做出了遷都的決定,把首都遷到洛陽去。   那是一次數百萬人口的大遷徙,在長安至洛陽之間,一股茫無邊際的難民潮, 無休無止地蠕動著。死亡,不斷有人死亡,整批整批地死亡。死於饑餓,死於恐懼 ,死於因驚恐發作導致的自相殘殺。難民所經之處,唯余森森白骨。與此同時,董 卓正唆使自己的部下,在長安大肆搶掠,挖開每一座墳墓,搜刮完墓葬中最後一件 殉葬品,然後再放一把野火,燒盡漢家陵闕。   在距長安二百六十裡的地方,又一座阿房宮高高矗立起來。那是董卓的私家莊 園□塢,我們知道它的外牆高度和厚度竟然與長安城牆相同,"高厚七丈";我們聽 說塢中所藏珍寶還有"金二、三萬斤,銀八、九萬斤",別種"奇玩積如丘山",光藏 匿的糧食,就可對付三十年。它富可敵國的規模還可從下面一個事實略窺一二:董 卓兵敗身死後,為抄沒□塢的家財,司徒王允竟派去一支五萬人的軍隊。   有一個事實似乎與董卓的總體氣質不甚諧調,那就是大權在握的時候,他並沒 有漫無節制地分封自己嗜血成性的部下,倒是提拔了不少素以忠勇體國著稱的賢人 士大夫。然稍一細想,這事也絕無可怪之處,人性中每每兩極相通,通常越是粗豪 不文之徒,越有可能對文人表示欽敬,三國時代本身就提供了一個著名的旁証:莽 漢張飛歷來愛勾搭文人賢士,倒是平時經常讀讀《春秋左氏傳》的關羽,對讀書人 較少看得上眼。我們若將此視為"草莽定律",即使撇開心血來潮的成份,董卓抬舉 、重用某些讀書人,也完全無法改變我們對他的一貫看法。何況,他提拔讀書人的 方式,也完全是草莽式的。東漢著名大學士蔡邕,當年曾在一天之內被董卓升了三 次官,而蔡邕之所以答應出面任職,乃是因為董卓放出了這樣一句狠話:"你若不 來做官,我殺盡你全家老小。""你怕我嗎?"董卓有次這樣問皇甫嵩。他很希望這 位當年軍階在己之上的朝廷重臣,現在能屈膝向他求饒。之所以這樣問,也許正泄 漏出董卓曾忌憚這位天才將軍的事實。皇甫嵩的回答是:"豈止我一個人怕你,若 你大行無道,天下都將為之悚懼。"董卓倒沒有殺死皇甫嵩,他也許正在思索皇甫 將軍的話。一個人如果能夠使天下為自己悚懼,這是否同時也會在他內心產生極大 的恐懼呢?這個心理學上的課題,由於很難找到合適的個案,我們隻能姑且存疑。 雖然我又堅信,世人的恐懼,沒有比暴君的內心更強烈的了,一個人殘暴的程度, 往往與他內心驚恐的程度成正比。   何況,即就客觀現實而論,董卓也非沒有恐懼的理由,他知道在國土的東面, 正聚集起一支反抗他的大軍,其中就有幾個決意與他成為死敵的對手。他在長安時 就知道曹操,一度還想讓曹操替他做事。曹操逃走後不久,就率領一支隻有五千人 的軍隊,試圖打回洛陽。雖然曹操被自己的部將徐榮打敗,但董卓畢竟自此以後不 敢再萌生東進之念。不久,又一支打上洛陽城頭的軍隊,可是著著實實讓董卓領教 了厲害。孫堅,區區一個長沙太守,竟然孤軍深入,將董卓手下打得節節敗退。在 距洛陽九十裡的帝王陵墓間,董卓曾親自出馬,與孫堅作一對一的決鬥。肥胖的董 卓雖臂力驚人,卻終奈不得身手矯健的孫堅分毫,隻因手下援手及時,才免於一死 。我相信,這場陵墓邊的廝殺,一定會給董卓籠罩上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他把首 都遷來洛陽沒幾天,就被這位"孫堅小戇"硬生生地奪了回去。他所能做的,隻是出 逃前再放一把野火,把又一座上好都城毀於一炬。   董卓有所不知的是:在他當年侮慢司空張溫時,正在張溫手下的孫堅,就曾羅 列了董卓三條罪名,竭力主張殺掉他。隻是由於張溫的脾性過於"溫"了些,才使董 卓免於一死。   一個人若想造福世界,通常總需要一段相對漫長的時間,一個人若執意想要荼 毒人間,成為千夫所指,一般也不可能一蹴而就,造孽同樣需要一段不短的時間。 使數百萬人流離失所,無數兵士埋骨沙場,使兩座巨型城市(長安和洛陽)同時黃 鐘毀棄,難道不至少需要十年連續不斷的破壞,才可能達到嗎?董卓的回答是:不 ,隻要三周就夠了。   這是文明毀滅史上的驚人特例,據裴鬆之記載:董卓從握有大權到身首異處, "計其日月,未盈三周。"我不清楚的是,他的□塢到底是何時興建的?總不見得也 隻"未盈三周"?   漢朝自高祖"斬蛇起義",三百多年的不朽家業、文功武略,隻在短短三周內, 便盡遭毀壞,從此再也無法復蘇。   董卓死了,是被他身邊那頭金錢豹咬死的。 -- 滾滾長江東逝水 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 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 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 盡付笑談中 -- Origin:<不良牛牧場> zoo.ee.ntu.edu.tw (140.112.18.36) Welcome to SimFarm BBS -- From : [140.119.73.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