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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澤雄 "人中呂布,馬中赤兔",我們接著就來談談呂布吧。我們更熟悉小說中的呂布 ,幾乎誰都知道他是三國時代的頭一號英雄。小時候與伙伴們玩三國遊戲,誰都想 爭著扮演這個人,找一根破竹桿,持在手上就算呂布的方天畫戟,挾在襠下就充呂 布的赤兔寶馬,嘴上還"嗨嗨"地亂叫。武功蓋世的英雄,每一個男孩子都會本能地 充滿向往。   呂布(字奉先)"有勇無謀,輕於去就",這是三國時代人們的公論,但因此把 呂布說成一個泛泛武夫,隻知舞刀弄槍(說錯了,應為"舞戟耍弓"),則顯然又妨 礙近距離看清此人。我認為,正因為誰都能說清楚呂布乃何許人,這便反而為這位 弓馬好手增加了一層歷史迷霧,使我們有可能在某種"蓋棺論定"的惰性思維支配下 ,不願意把他瞧得更真切一些,這便正好像沒有人會認為豬八戒的性格有什麼復雜 難解的一樣,也很少有學者會將自己的學術興趣消耗在琢磨貂蟬的性心理上。潘光 旦先生曾在挖掘馮小青影戀上作了大量極有心理學價值的工作,至於貂蟬,我們還 是想想她有多麼美吧,想想為什麼月亮見了她都要暗叫慚愧吧。歷史不是星空,我 們手上也沒有天文望遠鏡,可以把生活在1700年前的人物倏然挪至眼前,可以像美 國間諜衛星那樣,使千萬公裡外的人物都能纖毫畢現。好在我並不認為自己夠格算 一個學者,我隻是依據自己懷疑的天性,依據自己熱衷於探索人物心理的個人愛好 ,決定對這位眾口一詞的人物再做一番自說自話的打量。   三國時代,會舞弄刀槍的大有人在,但他們通常隻會充當將才,而非帥才。呂 布雖帥才無幾,但畢竟經常性地自領一支大軍,在中華大地往來馳驟,東奔西走。 這裡是需要一些單靠武藝無法解釋的東西的,也許就是一份雄霸之氣,就像在項羽 身上曾經體現出來的那樣,即使呂布與項羽完全無法等量齊觀。因為,如果呂布隻 有一身驚世武功,他完全可以如許褚、典韋那樣充當曹操手下的"樊噲"、"惡來", 或者像關羽、張飛那樣,願意在劉備身後終日侍立,從來不知何為疲倦和厭倦。然 而這一點呂布顯然想都沒想過,效忠或聽命於誰,隻知在沙場上一個勁地砍敵將的 頭,然後到主上面前接受獎賞,順便讓自己的頭被主上親暱地摸一下,這不是呂布 的習慣。我們看他即使白門樓上被曹操活捉了,即使眼下三十六計,保命為上,他 向曹操提出的"乞降"建議,仍然是關羽、張飛者流從來不敢向劉備開口的:"你曹 明公統轄步兵,我呂布為你帶騎兵,何愁天下不平!"----作為對照,若幹年後劉 備要選拔一位能夠鎮守關中的大將,由於關羽已鎮守荊州,所有人都認為這一職位 非張飛莫屬,張飛本人也堅信不疑,但當劉備出人意外地擢拔了當時藉藉無名的魏 延時,張飛雖無比惱怒,但出於對"哥哥"的無限忠誠,硬是嚇得屁都沒敢放。張飛 後來對士卒的鞭撻越加兇狠,以至丟了自己的性命,其心理起源除了可能和更年期 有關外,是否還源自因魏延而起的惱羞成怒感,也頗費思量。   呂布是與眾不同的,三國時代,除呂布之外,我們幾乎可以發現這樣一條規律 :越是驍勇的武士,對主人往往也越是效忠。關羽、張飛、趙子龍之效忠劉備自不 必說了,曹操手下最為雄壯的兩位武士,典韋為保護曹操而死,許褚則據說是因為 無法承受曹操死亡所帶來的心理打擊,竟至哭嚎著死去。事實上我們還可以把這個 規律加以延伸,比如我們可以不加思索地斷定,李逵肯定最受不了宋公明大哥的死 去。我們共同的觀感經驗是:幾乎每一個軍閥或黑社會頭目身邊,都會站著幾個誓 死效忠的天煞星般人物。狼狗是最兇惡的,狼狗同時也是對主人最為忠誠的。但呂 布不是一條狼狗,他身上顯然沒有多少狗性,他最不懂得的恰恰是像狗那樣準確揣 摩主子的心意。呂布是一條獨狼。他給本來有可能成為自己丈人的袁術寫的信,我 發現幾乎也是三國時代私人書札中最為輕狂侮傲、也最具獨狼本色的:"吾雖無勇 ,虎步淮南,一時之間,足下鼠竄壽春,無出頭者。"聯系到古人書信中常會有一 些習慣性的客套,呂布以虎自譬,將大名鼎鼎的袁術直斥為鼠輩,即使証明不了多 少膽略,至少在坦誠上也一時無左。須知曹操、孔融等人罵袁術為"塚中枯骨",怎 麼說也得在私下場合。   在出生地上,呂布與其他三國英雄也有著明顯的不同。他出生於五原郡九原, 這地方在今天內蒙古包頭的西北,秦朝末期曾長期歸匈奴所有,西漢元朔初期(約 在公元前128年以後)才重新得到設置。當地獷悍的風土人情與中原大異,那地方 經常有狼群出沒,也是毋庸置疑的。呂布本人也深有體會,他在一封致琅琊相蕭建 的信中,曾這樣寫道:"布,五原人也,去徐州五千余裡,乃在天西北角,今不來 共爭天東南角。"換言之,在籍貫認同上,他自覺地與別人保持疏離,在埋怨中原 人將自己視為異己的同時,他也有一種將中原漢人視為"非我族類"的心情。附帶提 一下,呂布之所以一度和劉備老是夾雜不清,像一對歡喜怨家,忽而推杯把盞,稱 兄道弟,忽而又怒臉大翻,兵戈相向,正在於呂布私底下把劉備引為同道。他對劉 備可說是一見如故,竟至請劉備坐在自己妻子床上,還讓妻子對劉備斂衽行禮,自 己則隻管劉備叫"阿弟"(這事到了羅貫中筆下,便引出張飛的勃勃怒氣來:"俺哥 哥是金枝玉葉,你是何等人,敢稱我哥哥為賢弟!你來,我和你鬥三百合!")。" 我和你都是邊地人,"呂布對劉備這麼說,意思是咱倆和他們中原人可不是一路貨 。到處聲稱自己是"漢室宗親"的劉備聽了不會高興,但表面上仍與呂布"酌酒飲食" ,所謂"外然之而內不悅",正可見劉玄德的"玄"處。----劉備所在的涿郡與呂布的 出生地,確實也算得毗鄰。   讀《三國志》,我意外地發現,呂布可能還有著一定的文字功夫,不然,刺史 丁原為騎都尉時,為什麼要任呂布為主簿呢?主簿與參軍雖同為要職,職責卻是典 型的文官,典領文書,辦理事務,大概相當於今天的秘書長,偶爾也客串禮賓司司 長之任。三國時最著名的主簿非陳琳、路粹莫屬,兩人後專充曹操手下刀筆吏,所 呈之文,皆有華佗施藥之效,可使曹操可惱的頭痛病立刻痊癒。這當然屬曹操一流 的佳話了。若說丁原(字建陽)故意要為難呂布,存心用買櫝還珠法糟踐人才,使 呂布無法在自己最擅長的崗位上人盡其才,一展身手,則顯然又錯怪了刺史大人。 羅貫中在《三國演義》裡說丁原為呂布義父,當非無中生有,史書裡至少留下丁原 對呂布"大見親待"四字,供羅貫中馳騁想象。這樣,我們便不得不提到一種可能性 ,即呂布先生除武略外本來也略有幾分文韜,事實上也隻有結合這一點,呂布在江 湖上的作為才可能得到索解。《三國志》裴鬆之注引裡曾載有幾通呂布手札,上面 我也曾略有摘引。我的研究心得是:呂布言詞說理自有一套,雖沒有多少花哨的句 子,但粗通文墨,則屬顯而易見。   三國時的謀略老手實在太多了,呂布又很不幸地撞上那個也許竟可算中華兩千 年第一姦雄的大謀略家曹操,相形之下,呂布這點微末伎倆自然隻能貽笑大方,隻 有出乖露醜了。然平心而論,就說呂布的轅門射戟,在向他人展示"溫侯神射世所 稀"的後羿式神功的同時,也畢竟抖露了一點戰術思想,使劉備、袁術兩家,至少 暫時打不成架。想想,如此恃強好勇的武士,竟然還能處之泰然地自夸"我生來不 喜歡爭鬥,勸和的興趣倒濃厚得很",呂布如果不是想幽上一默的話,八成就是想 展現一點呂家謀略。   當今世上拳頭最鐵的美國佬邁克﹒泰森,會在拳擊台上突然返祖現象發作地咬 斷對手的耳朵,三國時期武藝最高的"飛將"呂布,身上大概同樣流淌著不絕如縷的 獸性血脈。我相信最理解呂布的,便是與呂布有著同樣血色素構成的董卓大人。董 卓明知丁原與呂布的關系非常之好,卻仍然攛掇他提著丁原的頭來見,而呂布竟然 真地一切照辦,這事的確匪夷所思。因為,如果換一個角度,則隻有瘋子才會建議 典韋去謀殺曹操,隻有白痴才會要求張飛把劉備的頭拿來,而董卓向呂布提出的這 個要求,卻不僅隻有董卓會提出,也隻有呂布會照辦,兩人立刻草簽一份父子關系 証明,自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卻未聞"虎毒不食父",呂布 後來又毫不猶豫地殺死義父董卓,當時就沒有多少人大驚小怪。   即使呂布與貂蟬(關於貂蟬,後文《三國時期的女人》中別有論列)之間有點 愛情,看來也不像是什麼值得謳歌的東西。《三國演義》中呂布娶貂蟬之前原已有 妻嚴氏,納貂蟬為妾後不久,又成了張豹的女婿。這位後來在張飛手下死於非命的 張老漢,顯然不是什麼厲害角色,所以呂布納妾屬政治婚姻的可能性可以預先排除 。楊玉環能使貴為九五之尊的唐玄宗李隆基從此不再移情別戀,視三千佳麗為無物 ,貂蟬卻顯然沒能控住呂布的心猿意馬,她的魅力僅止於當時使呂布甘冒亂倫之責 ,在風波亭外勾勾搭搭而已。呂布更為人不齒的婚外戀出現在裴鬆之注引《英雄記 》裡:在白門樓上呂布一臉困惑地問曹操,為什麼自己手下大將會在危難時期把自 己賣了?曹操用下面這句話使呂布"默然":"你老是背著自己的老婆,偷偷地和手 下諸將的妻子上床,怎麼還能指望他們為你效忠呢?"----我們知道曹操其實也喜 歡搞女人,但"朋友妻,不可戲"這一條,他好像還能遵守。   相比較之下,呂布雖然無比迷戀戰爭遊戲,卻從來不想打聽一下有關遊戲規則 ,他熱衷於使自己本身成為一架戰爭機器,往來馳突,八面威風,《三國演義》中 那句"吾怕誰來",最能概括呂布內心的忤逆和張狂。為什麼到了中原後呂布身邊總 能有大量兵士追隨,其中甚至還有極具才能的將才,我想這可能和呂布的沙場魅力 有關。立於戰陣前的呂布,天然就是一隻偉大的號角,常能使兵士們下意識地獲得 敵愾之情,而使勇氣倍增。因主將的光彩而自豪,自古至今就是戰士的常規心理, 也正因此,後來在曹操手下成為一代名將的張遼,當時也甘願接受呂布的調遣;另 一位頗具周亞夫之風的大將高順,竟然對呂布忠誠到"頭可斷,血可流"的程度,亦 足証呂布之名非全然浪得。高順明知呂布患有"不肯詳思"的毛病,明知呂布對自己 不願重用,卻仍然誓死效忠,原因隻能從對呂布強烈的個人崇拜上去索解。   不拘行跡,讓個性大開大闔,這雖然是獲致人格魅力的終南捷徑,卻往往也會 預露兇兆。呂布是野性的、率真的,也許在他那"婦女皆能挾弓而鬥"(《資治通鑒 ﹒卷五十九》)的家鄉九原,不太有人把睡他人老婆當一回事;也許在他的家鄉, 天性豪爽的牧民們更崇奉比武場上的獲勝者,就像古希臘人熱愛奧林匹斯冠軍一樣 ;也許在他的家鄉,依舊奉行著某種動物界的權威生成法則:領袖屬於最會角力的 家伙。   他本應該回去,回到屬於自己的"天西北角"去。   時間在初平三年(公元192年)的六月一日,這一天,他在長安城外勒住赤兔 馬,後面隱約有追兵,那是李傕、郭汜。擺在呂布面前的路有兩條,一條是一人一 騎,回自己老家去,一條是像當年出函谷關的秦兵一樣,一路前進,殺向自己無比 陌生、無限向往的中原大地。   他選擇了後者。理由部分在於:他覺得自己是梟除元兇董卓的大功臣,他隱約 感到中原人正期待著自己的援手。再說,臨出逃前,司徒王允曾在青瑣門外對他有 所叮嚀:"努力謝關東諸公,勤以國家為念!"想到王司徒那充滿遺囑意味的聲音, 呂布便難免陡生一股慷慨之氣。鯊魚有權拒絕窄小的魚缸,是雄鷹就必然會向往更 加遼闊的天空,既然體內的狼血正洶洶不止,他當然會產生一種對於殺伐的強烈饑 渴。何況,一個湊巧改變了歷史的人,一般是很難突然收住腳步的,他根本不會想 到自己對歷史的改變,已經到此為止。當然我們也不必對呂布多所苛求,想想此前 就連德高望重的司徒王允都那麼不曉事,在除掉元惡董卓之後根本不知道自己對漢 室江山的貢獻已可點到為止,偏偏還要內殺名士,外迫窮冠,結果反弄得"城頭變 幻大王旗"起來……相形之下,呂布缺少那麼點自知之明,也就可以理解了。   他幾乎是單槍匹馬、踉踉蹌蹌地獨自殺向中原的,這以後整整六年時間裡,中 原大地被一股驟然來臨的胡地野風吹得歪歪斜斜,血流如注。戰爭被賦予了一種奇 怪的節奏,戰爭的對象也突然變得影像模糊起來,至於說到戰爭的目的,我相信, 即使胸懷大志的曹阿瞞,這時也不得不眯縫起雙眼,覺得有些難以把握了。那麼多 戰爭同時因呂布而起,而呂布為什麼要挑起、卷入這些更像是遊戲的戰爭之中,我 恐怕呂布本人都說不上個所以然來。中原無呂布一州一郡一縣,他完全像一個攪局 者,硬生生地綽一枝人見人怕的畫戟闖將進來。中原的水更渾了,中原的城郭更低 矮了,中原的百姓也更遭罪了。因為呂布那誰也說不上個所以然的存在,不同利益 集團開始倏分倏解,政治變得完全無信義可言,戰爭旋起旋落,輕率得簡直就像麻 將和了一圈又一圈。軍閥豪強們每天都得重新審視自己的敵人,每天都得重新辨認 自己的朋友,昨日敵忽成今日友,亦如昨天剛吃過甲魚所以今天不想再吃一樣簡單 明了,無須解釋。   呂布是一個播亂天使,他純粹以一種好事者的身份加入中原的戰團,並由此將 戰爭的瘟疫撒向塵寰。"呂布將士多暴橫",這顯然不是袁紹一人的觀點。我懷疑呂 布身上是否有一種希臘奧林匹斯諸神的脾性,他僅僅因為自己天賦的戰神氣質,而 妄啟刀兵,莽開殺戒。我懷疑,如果天下真地被呂布莫名其妙地打下,他是否反而 會不知所措起來。   唉,那個智慧過人的謀士賈詡,為什麼不暫時離開李傕的營帳,偷偷跑到呂布 身邊,勸他遠離紛爭呢?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不是那句"歷史容不得假設"的假正經 格言,而是我發現賈詡,某種意義上與呂布乃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他不也天生就是 一個搗蛋鬼嗎?(容後再表)   那麼就讓我來假設一下吧,按照某種好萊塢的模式,讓我借助文字試著轉轉歷 史車輪。   我們且再次回到公元192年六月一日。時已黃昏,在長安城東六十裡處,呂布 在等朋友龐舒把自己遺落在城裡的妻子貂蟬送來。烏鴉齊齊地向西飛去,帶著那種 令人生厭的鴉鳴,看樣子是要去長安赴宴。呂布在心裡掂量一下剛才那場惡戰的傷 亡規模,覺得那邊的屍體夠這些烏鴉吃不了撐著了。想到丁原與董卓先後死於自己 之手,呂布突然生出一股強烈的厭惡之情。他厭惡了漢人之間爭權奪利的勾當,他 覺得自己本不該參加這場尋找秦鹿的畋獵遊戲。殘陽如血,赤兔馬在原地打轉,這 時,遠方傳來一道既幽怨又慷慨的音樂,是用呂布最為熟悉親切的草原尺八所吹奏 出的。我瞎猜猜歌詞大概是這樣的:天將暮兮雲蒼蒼,漢宮播越兮秋氣揚,不如回 家兮牧牛羊。   呂布與龐舒鄭重握手道別,托起貂蟬猛地上馬,馬蹄聲跪,向著草原的方向, 絕塵而去……   當然這是另一個故事,另一個可能比范蠡與西施泛舟湖上更為煙波浩淼的傳奇。 -- 滾滾長江東逝水 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 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 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 盡付笑談中 -- Origin:<不良牛牧場> zoo.ee.ntu.edu.tw (140.112.18.36) Welcome to SimFarm BBS -- From : [140.119.73.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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