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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實習醫師的追憶日記 我實在不願意在20年後回憶起2003年5月的那一場大 病時,只能回想出我 有得過SARS。 這場SARS帶給我和我的家人不少苦難與收穫,它讓 我真正當一個病人, 感受其恐懼,痛苦,和無奈,這 是任何醫學教育所無法帶給我的…… 康健雜誌56期 文/吳思遠 4/28 明天是我的生日,今天是第一次值F班,是大家口中的涼班,我用 很從容 的態度來面對今晚的挑戰。 二話不說,我先去station看一下,看了白板,知道今天和我值班的 住院 醫師是永祥學長,心中想著這可是一個好學長呀(我們也算有點 熟),今晚 應該可以學到不少東西喔,在11A我遇到了永祥學長,我 們寒暄了一下,我小 小complain了一下Intern要拿N95有多困難,學長 二話不說,立刻跑去幫我跟 11A的阿長要了一副N95口罩給我,真是 令人感動,我小心翼翼的收了起來, 但仍然戴著我的外科口罩,畢盡 N95得來不易呀,所以我沒戴著。隨口問了一 下,學長你有沒有N95 呀?學長說:有呀,內科部有發,但是懶得戴。我也沒 多說什麼,畢 竟當時南部並沒有疫情。 晚上6點左右,我的call機響了,電話那頭傳來,喂!吳醫師嗎?我 們 1102C病人在喘麻煩你來看一下,我立刻先直覺反應的去抽了一支 動脈血,然 後翻了一下此位林姓婦人的病例和chest X ray,我看到病 例上敘述的是 LLL consolidation, r/o LLL pneumonia,Chest X ray 我看了 一下,果然 LLL是整片白掉了,問了一下林婦的vital sign發現fever39 度,我心中隱隱 感到些許的不對勁,於是我直接去為林婦做更進一步 的history taking and PE,我問到了他的兒子,跟我說,他媽媽是從台北 回來的,至於有去過哪些 醫院他並不清楚,我心中是愈來愈不安了, 嘴中murmur著該不會是SARS吧, 只看到隔壁兩床的病人疑懼的眼 神,A床的病人嚷嚷著說,真的嗎?要處理好 ㄋㄟ,嚇死人了 啦。於是我call了永祥學長,告訴他病人fever,從台北回來 ,LLL consolidation, cough with sputum , chart上打R/O LLL pneumonia ,學弟我 覺得可能是SARS;永祥學長回答說,嗯,有痰不是SARS啦!這應該 只是一個普通肺炎啦!這一說完我有點放心但仍有疑慮,(這時的我 仍戴著 外科口罩)。 這時護士小姐忽然大叫:吳醫師,病人的lip 都cyanosis了,你要不 要 再看一下。我看了看病人,看來是等不及ABG 的data了,當下我就 決定了應 該要為病人插管,我告知了11A的nurse我懷疑病人是 SARS,請他們要prepare 並call林永祥學長過來幫病人插管(有點害怕 的我,拿出了剛剛要到的珍貴 N95戴在外科口罩外,事後我才知道錯 誤原來在這已經發生了)。 永祥學長來了,他評估了一下,決定先不插管,想先用Bi-pap(一 種強 力灌氧的機器),但oxymeter一放上去病人的SaO2一直都只有 40-50,看來不 插管也不行了,我再次提醒了永祥學長我的疑慮,請 他去戴個N95再來(當時 永祥學長只戴了個紙口罩),但學長急於搶 救也來不及再去戴上N95了。 林婦很壯,我們打了2支sedation的藥物都無法阻止他和我們fight, 這 使得這次的插管變成了困難插管,永祥學長才try一次,林婦就吐 了,而且是 大量的vomiting,我被吐了滿褲子,黏黏熱熱糊糊的,心 中只覺得有點噁心 ,倒沒想到危機已經開始了,而我也親眼見到林婦 的嘔吐物有一些濺到了永 祥學長的下巴,學長又try了一次,仍然因為 林婦的fight和vomiting而無法 成功插管,於是永祥學長請nurse去call CR 王世緯學長來幫忙,這真的是一 個很困難的插管,世緯學長試到第3 次還是on 不進去,於是請nurse去call了 曾柏霖學長也來幫忙,但在曾 柏霖學長來之前我們終於on上了,真是辛苦呀 ,我還沒on endo,on了 一個多小時才on上的經驗,於是接下來on NG, follow up ABG啦等等 都是我們Intern的工作啦,當時真的不曉得吸入了多少 飛沫?等忙完 後我跑去換褲子時才發現褲子上的原本熱呼呼的菜渣都乾掉成 了蔬菜 餅啦。 忙完後,我小心翼翼的把珍貴的N95收在我的醫師服裡(事後才知 又做錯 一件事了),而世緯學長不忘teaching我一番,永祥學長也過 來強調這應該 只是一個普通肺炎啦,吃太多嗆到了啦,當時我想我還 真是有點過度敏感了 呀。 接下來的小夜,大夜也不輕鬆,patient complain很多,整晚也都沒 睡 ,心裡覺得看來F班並不如同學口中傳說的那樣呀。 4/29 今天是我的生日喔,拖著前一日值班的疲累,我依然心裡很快樂, 誰都 沒想到這原來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原本答應女朋友要去吃大餐,為我慶生的,因為實在有點小累,真 是很 想睡覺,我們改成了到附近的義大利麵店吃,小小慶祝了一下, 就各自回家 了,我一回去倒頭就睡,渾不把昨天的疑慮當一回事,畢 竟實習醫師也是會 累的呀。 4/30 今天繼續抱著愉快的心情上班,雖然昨天的生日過得有點潦草,但 我想 進入社會本來就是這樣吧,中午有一個lunch meeting,我還開心 地和左右的 同學聊天,約12點半時,我的call機響起,我很自然的去 回call,渾不知 SARS在向我招手, 電話中傳來感染科許文祥學長的聲音:學弟你4/28有幫1102C插管 嗎?現 在那位病人被懷疑是SARS可能病例;我顫抖地回答:有呀 (心中想著不會吧 ,真的是?為什麼是我?),就這樣我被捲入了一 場SARS漩渦中。 下午五點,由感染科主任、陳肇隆院長、李子瑜副院長為首的感控 會議 開始了,我們被要求集中隔離,出乎我意料的是,跟林婦有接觸 的醫護人員 居然有57位之多,零碎知識告訴我,如果林婦真的是 SARS病人的話,插管時 的飛沫橫飛,將使我們成為最容易感染的一 群,想到這我開始有點想去否認 現在所發生的一切,想著永祥學長說 的這也很有可能只是一個普通肺炎而已 呀,但令人害怕的是,在集體 量耳溫時世緯學長竟高達38.2度,他也是我們 這群為林婦插管的呀, 就伴著這種恐懼的心,我們被集中隔離到了3A病房。 在這樣忐忑不 安的心境下我度過了集中隔離的第一晚。 5/01 一大早我們就被吵醒,醫院根據衛生局的要求,希望我們不要在醫 院內 隔離,於是我們倉促的被帶到新的員工宿舍去,但是新大樓一片 荒蕪,我們 到的時候還未prepare好,我們只好在一樓等待,而世緯學 長也退燒了,一切 看起來是這麼祥和,我天真的以為應該會沒事吧, 整個早上我還和許多住院 醫師學長們愉快的聊天,永祥學長則仍堅持 那應該只是一個普通肺炎,醫院 這樣真是太強制了點,應該讓我們先 居家隔離,發燒了再強制隔離才是。 我們愉快的看著醫院提供的雜誌報紙,大家也還是一副輕鬆的樣 子。一 直折騰到下午4~5點新大樓才整理好,老實說當時我的心態是 應該會沒事吧 ,趁這次隔離好好休息一下也不錯,還可以念一念國 考。 一分配好房間,跟我同組的Intern同學就紛紛打電話給我,其中有 一個滿熟 的同學一直很怕被我傳染,一直打電話來關心我的體溫,我 想嚇嚇他也好, 就騙他我的體溫約37.2~37.3附近(其實才36.5,後 來我們才知道沒有fever 時不具傳染力),他聽了緊張死了,我也藉此 度過又一個無聊的隔離第2日。 5/02 一大早聽說了跟我們一起為林婦插管的護士雅惠發燒了,心情陷入 低潮 ,同學打電話來問體溫我也老實回答,沒心情嚇他了,後來更知 道雅惠住進 隔離病房了,這下心情一下落入谷底。 原本早上還36.5的體溫,下午一量成了37.2,我開始緊張了(心理 想著 只是嚇一嚇同學,可別變成真的),於是我幾乎每小時就量一 次,這一量可 真不得了,幾乎每次量就升高個0.1~0.2度,心裡的恐 懼真是無法形容,忍 不住找了一些學長討論,他們認為我是情緒緊 張,這的確也是會造成體溫上 升的原因啦。我盡量這樣的安慰自己。 無法形容的害怕不斷的向內心襲捲而來,到了下午5點多體溫已經 38度了 ,我還安慰自己,世緯學長也是fever到38.2度,還不是退燒 了,我一定是太 緊張了才會這樣。 但體溫就像野火燎原般並不肯這樣就放過我,它不斷的燃燒,到了 晚上 CR曾柏霖學長也感到了不對勁,強迫我在他面前量體溫,量完 後是38.5度, 我真的是萬念俱灰,但我請學長讓我觀察到明天早上再 說。 回房後我打了電話給我的父親,很沈痛的告訴他,我可能得到了 SARS。 我們一起乞求上天保佑這一切不是真的,明天一早燒就會退 下去了。這一夜 我輾轉難眠,一直偷偷爬起來量體溫,但上帝並未應 允我的請求,體溫不斷 的攀爬,到凌晨2點,溫度已經衝破39大關。 5/03 昨夜徹夜未眠,量體溫一直量到今早7點,體溫不但絲毫未降,而 且已經 到了39.5度,我知道我躲不過了,是的,我,得了SARS。 7點多,曾伯霖學長和11A的阿長衝入我的房中問我今天如何?我 虛弱地 回答:很不好,39.5度。就這樣我被半架著送入了11A的隔離 病房。 送入了空蕩蕩的負壓隔離病房,狹小的空間,不見天日的牆壁,真 是適 合誘發幽閉恐懼症呀,但當時的我完全沒感覺,燒到39度以上的 我根本全身 動彈不得,完全沒食慾,而動彈不得的身體卻被不斷的腹 瀉催促著虛弱的軀 殼衝去廁所狂瀉。 感染科李禎祥學長和護士們為我抽血做了些血液培養及喉頭檢體, 開了 些symptom release的藥。 之後電話不斷,父親的聲音聽起來很痛苦,而我也無力回答些什 麼?就 這樣燒著,Scanol對我的fever一點用都沒有,就這樣我又燒過 了一天。 5/04 親戚朋友師長的電話不斷,高燒不退的我只能用反射來回答,父母 親開 始求神問卜,自認為是學科學的我也開始藉助宗教的力量,從耶 和華、聖母 瑪莉亞、觀音菩薩,到密宗諸佛,滿天神佛能求能禱告 的,我都做了,而我 唯一能請大家幫助我的也就只剩禱告了,說實 在,SARS到現在真的並沒有一 個一定可以治癒的principle,除了懇求 上帝來增加自己的自信,我不知道還 能做些什麼,唉,無力感充斥著 胸內,悶悶酸酸的,好不難過。 藥物上我開始服用Ribavirin,這是一種治療C肝的藥物,我並不瞭解 為 何它會用來治療SARS,但吃完後我卻是十分疲倦,不知道這是 SARS的 nature course還是drug side effect,總之是很不舒服。 父親又打了幾次電話給我,不斷鼓勵我求神問卜的結果都說我會痊 癒, 並給我打氣鼓勵,雖然我也聽得出他語氣中的焦慮與痛苦,甚至 是對他自己 的話充滿了不確定感,但我也予以正面回應;母親每日誦 經念佛,只希望我 能活著走出來,即使夜夜偷哭,也堅信我會痊癒。 我的家庭中父母親都是教 師,從小到大我們都不善於表達彼此的情 感,但在這次我聽到了26年來從未 聽過的話,我的父母不斷的對我 說:……我愛你……我愛你……我們真的好 愛你。 心中的感觸開始很多很多,以前從小到大的情景忽然一幕幕的在眼 前像 電影般的重複播放,彷彿是要我反省或回憶些什麼,我想到了很 多不好的念 頭,想到書中不都寫著人快死之前都會有這種反應。 到了下午聽說永祥學長也發燒了,而且也住進12樓的隔離病房,心 情真 的是糟透了,想想,雅惠、我、永祥學長,唉,這不都是那天為 林婦插管的 人嗎?我真的希望不要再有人住進隔離病房了。 5/05~5/15 這10天來雅惠似乎好多了,她打了電話來給我,得知她使用類固醇 所以 病情較穩定了,我也很為她高興。但我似乎不適合使用類固醇。 我過著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日子,往往都要人告訴我才知道今天是幾 月幾 號了,畢竟隔離病房內暗無天日,日昇日落我永遠也不會知道, 而且大半的 時間我都昏睡著,並沒有一定的睡眠時間,這樣也好,日子似乎過得快多了。 發燒,腹瀉持續著,還有一點喘,食慾也越來越差,早餐,中餐, 晚餐 ,一個個的被堆積在桌上,我一口都沒吃,眼睜睜的看著手臂和 大腿越來越 瘦,可是也無法可施,大家都勸我要多吃,但便當一打 開,我就頻頻作嘔, 吐了不知多少的酸水出來,就這樣只出不進,我 也算減肥成功了。在其中的 一個夜晚,腹瀉又催促著我孱弱的身體向 廁所前進,上完之後,一站起來居 然眼前一黑,直挺挺的倒下來,這 一摔還摔了兩次,疼痛不已的我就這樣坐 睡在廁所的地板上3個小 時,才敢再站起來。 一點也沒有覺得那些symptom release的藥對我有什麼用,傳說中很 貴的 IVIG(一個療程要30萬)對我好像效果也還好,我依然整天燒的 昏昏沈沈。 而情緒是越來越浮躁,對於是否能戰勝SARS,我是越來越沒信 心。想想 自己活了26年,在生理和心理上從來沒有這麼痛苦過,我的 身體一向不錯, 一年也難得生幾次病,健保卡往往一年來都是A卡, 這次真的是讓我體會到了 什麼叫做病,病到下不了床的滋味原來是這 樣呀,我終於瞭解為什麼會有人 病到想自殺,病到無力做任何事,這 就是佛家的人生七苦吧,我從來不知道 原來苦是這樣的感覺。心理上 也從未如此沒有信心,我一向都是很有自信的 ,這次真是一點把握也 沒有,好幾次都覺得自己死定了,好幾個夜晚我都夢 到死神來邀請我共舞,一同至冥界遊玩,也總是在淩晨2~3點時準時被嚇醒。 Chest X ray 也開始有了變化,先是LLL有infiltration,隔沒幾天RUL也 出現infiltration,我不斷的自我催眠自己一定會沒事,雖然那幾天我真 的 開始喘起來了,我向李禎祥學長隱瞞了我的不舒服,因為我怕,我 怕我也會 被插管,常看到病人插管,我知道那一定很不舒服,在麻醉 科時,我還看過 病人被全麻後仍然被插管插到流淚,這使我非常的排 斥插管。 實驗室數據,也呈現了典型的SARS表現,白血球降到了3000以 下,血小 板只有9萬,hemoglobin也一直在10附近徘徊,身體隨著這些 變化,真的很不 舒服,但我也不曉得為什麼自己要隱瞞自己的不適, 我總是表現得和平常一 樣,說自己不喘,說自己食慾有增加,腹瀉有 減輕,除了發燒,我一切很好 ,直到現在,也還是不瞭解為何當時會 有這樣的反應,或許這就是無知帶來 的恐懼,因為我實在不知道我如 果說了這些clinical symptom後,會得到怎 麼樣的治療。 這10幾天來fever幾乎沒有低於38度,最好的狀況就是38度,39度以 上對 我來說只不過是家常便飯;手上更是千瘡百孔,到處都是on IV 的孔,較晚幾 日set IV的nurse更是抱怨都找不到靜脈可打了,而因為 藥物的刺激性,原本 3天才換一次的IV,常常是變成了日日change, 我這個從小就怕打針的人,也 練就了一番好功夫,打針、抽血、set IV我一概當作是蚊子咬,照樣睡我的覺 ,而痛覺神經也似乎早已不存 在了。 5/14~5/15這兩天得知和平林重威醫師已經殉職,對我來說刺激很 大, 更糟的是又聽說了永祥學長的狀況不穩定,說是acute renal and liver failure, acidosis, edemaaH/D。chest tube都有 bloody pleural effusion,而 且endo-tube suction時,有fresh blood, O2 saturation一直上不來。天 呀,希望這不是真的,是nurse講錯了,永祥 學長這麼快就已經準備要 和死神作最後的奮力一搏了嗎?我的淚不禁地紛紛 落下,我知道這樣 的狀況真的很不樂觀,也知道學長一定很痛苦,為什麼? 為什麼是我 們?上帝呀,您真是會開玩笑,為什麼選我們去和撒旦搏鬥呢? 您的 標準是什麼呢?那您什麼時候要徵召我上場呢? 5/16 上帝帶走了永祥學長,學長終於還是敗在死神的爪子下了,這一天 的開 始居然是這樣,我真的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電視頻頻播送著這 樣殘酷的消 息,每看一次,我就淚流一次,他的人生才要開始呢,好 不容易苦讀結束, 領著住院醫師微薄的薪資,努力償還他的助學貸 款,希望開始學習、成長、 救人的時候,一切就沒有了,這真的是太 殘忍了,人生縱使無常,但我仍參 不破呀。 本來就沒胃口,今天更是食不下厭,我想,就這樣吧,反正人生如 此無 常,我又何必強求非活著不可,但是……但是,我的父母呢,我 最至親的家 人、女友,我的朋友,他們怎麼辦,他們都是如此的引頸 期盼我能痊癒呀; 這矛盾的思想在腦中強烈撞擊,而我也做了最後決 定,那是我要活著,要好 好的活著,SARS算什麼,我跟你幹到底了 啦! 高昂的求生意志反而因此而被激起,拿起便當我吃了又吐,吐了再 吃, 拿起水我就猛灌,一些不爭氣的念頭也強迫自己遺忘,告訴自己 活著是很美 好的,「活著很累」是沒有勇氣、不願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任的人才會有的藉 口。沒什麼好怕的,我知道我自己一定可以過這一 關的。 5/17 這個世界當然是沒有奇蹟的,即使我多麼的想活下去,體溫依然是 繼續 燒著,彷彿不燒到39度會對不起什麼似的,它繼續燃燒著,努力 地測試我的 生命力能有多好;Chest X ray也不見得好,infiltration的地 方似乎有些變 大,學長安慰我說,只是大一點點啦,可是聽在我的心 裡,這一點倒底是多 大點呀?我真不敢去想,沮喪的氣氛充斥心中。 但我仍堅信我不會倒在這兒,我繼續為我的生命努力著。燒就讓它 燒吧 ,反正也燒很久了,infiltration大就大吧,反正也沒有比較喘。該 來的總 是會來,不該來的自然不會來。 5/18 開始使用抗生素了,因為白血球的降低,擔心會有secondary infection 所以開始使用,而且一用就用到第3第4代的。 Fever持續,我也無所謂啦, SARS就當成是一場重感冒吧,總是會 好的,我真的開始這樣想,一切都會過 去。當生命重新開始的時候, 我應該用什麼樣的態度來看自己與世界呢? What do you want in your life?這陣子開始想了一些平常根本不想去想的 問題,以前覺得無聊 嘛,想那麼多,日子還不是要過?但現在忽然很想瞭解 自己。 就這樣燒著,我以為今晚可以有一個平靜的夜,也不知是幾點,我 想上 帝又來考驗我了,我開始發冷,一種打從骨子裡發出的冷,蓋了 2件被子還是 說不出的冷,我開始全身發抖,抖到連說話都在顫抖, 我清楚的聽見上下牙 關格格格的敲打聲,好喘,我好喘,明顯的感覺 我快窒息了,粗重的呼吸聲 大到好像連耳膜都快破掉,我算了一下呼 吸速率約35/min下,oxymeter一夾 只有80幾,我真的以為我要離開 了,死神的黑袍終於還是向我撲了過來。 call了值班CR學長,他慢條 斯理地跟我說明為何會這樣,但我一句都聽不下 去,我只要氧!只要 給我呼吸就好了! 打了一支vena我似乎沒那麼喘了,也沈沈的昏睡了不知多久,我知 道自 己沒事了,剛剛應該只是抗生素的過敏吧,一個過敏居然這麼痛 苦,我的身 體又教了我一課,病人的苦,有時真的不是醫師能體會 的。我越來越能明白 我以前不懂,無法體會與認同的一些人與事了。 5/19 得知雅惠出院的消息,也在螢幕前看到她開心的笑著,那戰勝 SARS凱旋得 勝的笑,讓人不自禁的也感染了那愉悅,我好高興她能 這麼快的康復,雖然 我還是這樣的燒著。 醫院因為疾病管制局的要求,要把染SARS的病人全部集中到13A 去,之前 也曾提過,但是我和永祥學長、雅惠都不想轉床,因此做罷,但現在只剩我孤 單一人,又因為疾管局的強烈要求,我只好轉去 13A,轉床的時候必須穿著隔 離衣,依然虛弱的身體居然一戴N95就 吐了,好險食慾不好也吐不出個什麼, 只有一些清水罷了。但隔離衣 一上身就汗如雨下,周身濃烈的消毒水味,使 得空氣有一股令人作嘔 的味道,電梯又遲遲不來,就這樣穿了40分鐘左右的 隔離衣,脫下 時,就好像剛從水池裡走出來,從頭到腳無一不濕。隔離衣放 在床邊 居然還會滴水哩。 13A其實是不錯的,至少它有窗戶,我又可以看見陽光了,雖然覺 得好刺 眼,但感覺與世界又靠近了一點。 5/20 陽光煦煦地照入房內,暖洋洋地被陽光喚醒,一股重生的氣氛瀰漫 房中 ,這樣的起床方式真的不錯。 今天果真是一個好日子,一量體溫,37.6,我 知道我的體溫正在下 降,yes!!我正在康復中。隨著溫度的下降,人也開始神 清氣爽起來, 雖然還有些微溫,但比起之前的39度感覺真的是差很多的,除 了走路 還有點喘,坐和躺已經沒有問題了,真是令人亢奮的good morning呀 !! 下午溫度37.4,沒有steroid,沒有IVIG,沒有scanol,我繼續降 溫, Chest X ray在LLL仍有infiltration,但也沒有再擴大,我明白我的病 況正 走向好的那一邊。 5/21 隨著溫度的趨緩,我又可以開始思考了,從生病開始就有許許多多 的長 輩認為這一場SARS將會帶給我人生巨大的體悟、體會與轉變; 但我仍有疑惑 ?我不確定也不明白的是:人一定要從苦難中才能獲得 智慧嗎?同理心一定 要從醫師變病人才能體會嗎?我真的更瞭解自己 了嗎?我真的更明白生命的 目標是什麼了嗎?What do you want in your life? Up to now, I can not answer this simple question completely. 而上帝為什麼選擇了我們?我不知道,更不明白人為什麼要受苦? 有人 問基督徒,人為什麼要受苦?對基督徒而言,痛苦不是一個問 題,而是一個 奧秘。問題(problem)是可以解決的。我解決不了的 問題,也許比我聰明的 人能解決;今天解決不了的問題,也許過了若 干時候可以解決。奧秘 (mystery)卻不然,沒有人能解決。「生」是 奧秘,「死」是奧秘,「痛苦 」也是屬於這一類的「奧秘」。我不明 白「奧秘」,只是接受而已,只希望 在接受這痛苦的奧秘以後,能夠 超越。 但我想我至少明白了「珍惜」,當我很自然的活著時,我不會感覺 到生 命的價值,當我快活不下去時,「活著」變成是最重要的事了; 但是當我再 度重生,就要自問如何活出自己的生命意義了,少了這一 層,我將只是芸芸 眾生之一,與萬物無異。我想我將學會珍惜生命中 的每一刻,使無限的希望 有機會實現;讓無限的生命有機會在我的手 中重新感覺到生命的價值, 我願……我想,我能做到。 5/22 昨日紛亂的思緒,其實很多是無解的,或許是太年輕,歷練不夠; 或許 是太愚蠢,沒有智慧,但都不是現在的我可以回答的,這還是一 生的課題吧 ,SARS只是讓我更接近,更自覺的去思考它。 體溫維持在37度左右,hemoglobin還是很低的我,總是眼前一陣陣 發黑 ,晃呀晃的在屋內做運動,我所謂的運動其實只是走路,很難想 像,走路對 我來說成了一項挑戰,要走得平平穩穩,不搖搖晃晃,還 真是不容易呀。 嘗試完走路後,我試著洗澡,從站著洗,變成蹲著洗,再來是坐在 地板 上洗,洗到頭昏眼花,氣喘連連,但我還是很高興,我終於可以 好好的洗個 澡了。 打開窗簾,我睜大眼睛看著窗外的一切,努力的想將燦爛陽光下所 有有 生命力的一切映入腦海,真好!活著真好!我只想盡情的享受上 帝給我的恩 賜。此生,我不曾如此接近死神,雖然時候未到,但又有 誰知道當時我是不 是祂要的對象呢?我開始細細地回憶著這20幾天來 發生的一切…… 5/23 終於拔掉了最後一條IV line,周身瓶瓶罐罐的點滴和on IV的軟管總 是 讓我有一種科學怪人的錯覺,看著雙臂的戰利品,靜脈破裂的瘀青 處處,滿 手的針孔,一一都記錄著這一路走來的辛酸,摸著大大小小 的孔洞,我依稀 都還可以記起這是幾號留下的印記,但手上的傷會癒 合,心中的痛只怕一輩 子想起來都會心酸。 今夜又在凌晨2點半準時嚇醒,自從住院後,我就從未一覺到天 亮,總是 夜夜反覆的做著惡夢,然後一個人坐在床邊發呆,這樣的情 況日復一日,並 未因為退燒而改善,這一夜又是冷汗直流的驚醒,我 獨坐在窗邊,靜靜的思 考著總該為自己和SARS的這一場邂逅留下一 些什麼,所以我開始寫下了一天 天的SARS日記,來代替看不到的血 清抗體。 5/24 今天抽血的結果WBC和CRP過高,學長擔心出現secondary infection,認 為還是再觀察兩日比較保險,於是原訂的出院日就先延 後。 想想,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這21世紀的第一場瘟疫我就恭逢其時 了, 雖然它不如中世紀的黑死病那般的厲害,短短五年便奪去了2500 萬人的生命 ,使當時的歐洲人死去了三分之一,但瘟疫所帶來的效應 依然,就如美國約 翰霍普金斯大學教授 Larry Gostin 所言:「每當瘟 疫發生,一個社會的矛 盾及人性的缺陷即被激發,它暴露了人性最陰 暗醜陋的一面,它引發了人們 對他人的成見,也引發了非理性的驚 慌。人們以瘟疫來合理化他們的歧視與 敵意。」這場瘟疫讓我見識到 了許多自私的人性也看到了許多制度的缺失, 南部的大流行都直指高 雄長庚,如果當時林姓婦人能更勇敢的面對,我們能 更敏感積極的啟 動應有的防護,很多事情或許能避免。SARS是不會在台灣消 失的, 或許秋冬之際又將來肆虐,我願所有站在第一線的醫護人員沒有人會 受我所受過的苦。 也相信像英格蘭亞姆村那樣犧牲自我的勇敢行為(註),會無時無 刻默 默發生在我們的周遭,這個社會應該不只是自私而已,只是在勇 敢的背後, 我希望是更好的制度,裝備和訓練,而我也會毫不考慮的 再上戰場。 5/25 我吃力的整理著行李,背包裡還放著原本4/30那天要交給學長的報 告, 自從生病後就沒人再追問這份報告了。同學告訴我他們早從5/17 就全部解散 了,誰都沒想到我們的實習生涯會在一片混亂中結束,看 著這份報告,我有 一種可笑又可嘆的感覺。 走進廁所想好好的看看自己,才發現我都不認識自己了,只看到一 副瘦 骨嶙峋 的骷髏在鏡中張望,短短23天狂瘦15公斤,現在的我連坐椅子都會 痛 ,因為臀部都沒有肉了,這就是燒了17、18天,食慾不振又腹瀉連 連下的紀 念品。其實還不錯,我原本就想減肥了說,只不過這次有點 over了。 心跳還是很快,我想是Hb較低的關係,學長說這是Ribavirin的副作 用, 至於什麼時候會恢復呢?嗯……學長也不知道。看來我還得過好 一陣子搖搖 晃晃,頭昏目眩的日子了。 5/26 提著兩大包行李,一包是我原本帶進來的,一包是滿載而歸的愛 心,有 著住院以來大家的卡片、書本,還有裝不完的祝福;而我的心 也被充塞著滿 滿的溫暖與感謝。 護士姊姊幫我把行李裝進感染性的紅色塑膠袋中包得密不透風,像 殺蟑 螂一樣的用酒精拚命的噴著我的行李,再朝著我又是一陣狂噴, 帶著N95的我 努力呼吸著這酒精嗆鼻的味道,再照了最後一張Chest X ray,我終於踏出了 隔離病房。 走在醫院的長廊裡,沒有平常熙熙攘攘的病患與家屬,只有昏暗的 燈光 與我自己的影子,對忙碌得透不過氣的實習生涯早已習慣的我, 對現在的景 象忽然有些不適應。 救護車已經在門口等我了,司機戒慎恐懼的眼神,我知道我應該要 讓他 安心,又是好一陣的酒精噴灑,噴到全身涼颼颼濕答答地我才上 車。刺耳的 鳴笛聲劃破寂靜的夏日午后,車子飛快地往我家飛奔而 去,父母親早已等得 望穿秋水,我母親看到她原本健碩的兒子,現在 連行李都拿不起來只能拖著 走,忍不住淚水直下,我們遙遙相望,仍 不敢接近,但心卻靠得好近。 準備繼續隔離14天的我,要分三次爬才爬得上我家的二樓,很喘, 腿還 一直抽筋(因為連爬樓梯的肌肉都消失了),現在喘吁吁的獨坐 在電腦前打 著我的SARS日記,耳中還不斷迴響起病中最常被問的 話:後不後悔當醫生? 以後還敢當醫生嗎?當時的我一直沒有回答。 現在,我想……會吧! ~ END~ 後記 原本並沒有打算要寫日記的,雖然從一開始就有人鼓勵我把每一天 的感 覺記錄下來,但是剛生病的接連好幾天我都很痛苦,無論是生理 或心理上的 ,所以也就一直延滯下來,可是我實在不願意在20年後回 憶起2003年5月的那 一場大病時,只能回想出我有得過SARS。 這場SARS帶給我和我的家人不少苦難與收穫,它讓我真正當一個 病人, 感受其恐懼、痛苦,和無奈,這是任何醫學教育所無法帶給我 的;也讓我們 一家人的感情更緊密,雖然從中學習到不少,但對我的 家人總是虧欠。我一 直都相信我父母親所承受的心靈煎熬絕對不會比 我小。在那一段日子裡,我 們都在對彼此說謊,我明明會喘,肌肉酸 痛得要死,也拚命地和他們說:我 很好,不要為我擔心。我母親則是 每次要和我講電話前,都要先哭完才和我 說話,她好怕若是她也不夠 堅強,在我面前哭出聲來,會影響我的意志力。 我們也在病房中用電 話度過了我從來想像不到的母親節,這一年的母親節, 是從我會寫字 以來,唯一一張沒有卡片的母親節,孤單的母親節我連讓母親 安心都 做不到。 繼續回家隔離14天的我,量體溫依然是每天最重要的事,雖然也曾 有時 候高到37.4度,讓我心驚肉跳,又回想起5/02那種越量越高的恐 怖場景,但 好險隔天就又降回36度多,而每天爬樓梯也成了我最流行 的運動,每天總要 爬個10來回,當然有時總難免摔倒。 與SARS為敵真的是除了毅力和想活下去的勇氣外,最重要的就是 周遭的 人給你的鼓勵與關懷了,這次病中,真的是數不清的人給我溫 暖與幫助,那 種雪中送炭的感動,我可以說是點滴在心頭,更不敢一 一將其寫入日記中, 因為如果我真的這樣做的話,日記就會變成一篇 超長的感謝函。而精神上的 支持更是不可或缺,每天都有人堅定的對 著我說我一定會好的,就算是催眠 也好,真的會使自信心增加不少。 寫這篇日記,只希望能把自己從醫護人員到成了SARS病人的恐慌 心情, 感受,與身體的折磨,描述出來。我們(醫護人員)也是人, 也會怕,看到 身邊熟識的學長姐一一倒下,甚至不再回來,我多麼希 望這只是一場惡夢呀 ,但,可惜,它不會醒!這場不會醒的惡夢就這 樣活生生地在我身邊上演, 最後連我也成了裡面的角色。而病人既無 辜又可憐,除了病痛的磨難還要忍 受社會的排斥,我有機會兩種角色 都親身經歷了,自然應該要留下些什麼, 為台灣的醫學史作一個見 證。 高雄長庚實習醫師 吳思遠 于2003/06/09 註:西元1665年8月,在英格蘭北部德比郡一個叫亞姆的小村莊,有位村裡的 裁縫收到了一 箱從倫敦寄來的衣料,不久後裁縫就生病了,接著他死了,裁 縫的客人也跟著病了、死了。 這時村民才發現這箱衣料帶有黑死病菌,而當 時倫敦正在流行黑死病。村民都很恐慌,因為 他們知道黑死病的病菌已經在 村裡蔓延開了,他們怎麼辦?要逃到哪裡去呢?這時村裡教區 的牧師召集了 大家,他除了帶領大家祈禱外,並勸告大家不要四處逃命,以免讓黑死病菌到 處擴散。他建議封閉村子,不讓外人進入,裡面的人也不要出去,讓村莊成為 隔離區。在一 番討論之後,村民集體接受了牧師的建議。之後的一年,黑死 病繼續在村子裡肆虐,全村三 百五十多人,有四分之三的人病死,但卻沒有 一個人逃離村子。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sie.ntu.edu.tw) ◆ From: 203.204.167.208
sparrowhawk:唉.....看到哭出來.... 推 163.15.178.1 07/13
Iamalone:我也是邊看邊哭...好感動!醫生好偉大!! 推 218.163.120.31 07/13
sparrowhawk:我是看到家人那段哭的......其他就....... 推 163.15.178.1 07/13
vi0721:好難過... 推218.166.206.205 07/15